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彼得堡 作者:安德列·别雷 内容简介 在西方,安德列别雷被看作是20世纪俄国小说家中最杰出的天才。著名小说家纳博科夫更是将安德列别雷最重要的作品《彼得堡》与西方的另外三部划时代作品《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变形记》一起,列为他最欣赏的20世纪西方四大名著。 《彼得堡》凭借丰盈的想象和跳跃的意识流描写,再现了1905年俄国革命期间,彼得堡十天里所发生的故事。在宏大的背景下,工厂罢工、游行、暗杀频频上演,平民与贵族、革命党人与奸细密探轮番登场。不按时序构成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意识活动,共同绘织出一幅20世纪初俄罗斯帝国末期的多重奏图景。在作者笔下,彼得堡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地理概念,它联结着俄国的历史与未来,成为东方和西方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具有世界规模的象征性。 原编者的话 安德列·别雷的《彼得堡》的主题来源于彼得堡两百年的神话,它从城市奠基时就开始形成了。别雷的《彼得堡》以最尖锐的形式与普希金的《铜骑士》相对照,同时,它又仿佛是对《铜骑士》的主题思想的继续和发展。别雷本人是个诗人,他用散文体作品对普希金作出回答,这不是偶然的。别雷与国家恐怖主义和个人恐怖主义都划清了界限,同时从两者身上撕去一切浪漫主义情调。历史上是这样的,彼得一世的纪念像——铜骑士,与参政院都位于参政院广场:就是曾经发生十二月党人起义悲剧的那个地方。《彼得堡》的主要人物都这样或那样地从参政院广场上的彼得一世纪念像旁边经过。铜骑士就矗立在参政院的正对面——就是那个老官僚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供职的参政院——这是一个既缺乏任何才华,甚至连做官的才华也没有,又缺乏智慧的人。阿勃列乌霍夫——整个不停运转的沙皇国家机器的巨大轮子的一部分。在《彼得堡》里,叶甫盖尼的角色由恐怖分子杜德金和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尼古拉扮演。儿子——这不是偶然的。国家恐怖主义产生个人恐怖主义。而《铜骑士》里的叶甫盖尼只威胁彼得一世——“你等着瞧吧!”那么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则已经拥有一枚反对自己父亲的炸弹。不错,它不是一枚炸弹,而是一个最平淡无奇的洋铁罐头盒。 铜骑士已不是在“空荡荡的广场上”紧紧跟着叶甫盖尼,而是威严而喜剧性地登上楼梯走进杜德金的小房间里——一间使人想起拉斯科尔尼科夫(1)的斗室的小房间。“曾祖父”看望“曾孙”。 如果叶甫盖尼威胁彼得一世,是在无力地捍卫自己该有的小小的个人幸福的权利,如果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表现自己决心为人们的幸福作贡献,那么别雷的杜德金也同样无力地想把自己表现成无产者意志的代表。 以自己独特的形式同恐怖主义划清界限——这是别雷这部长篇小说的世界意义。尽管别雷显然既不理解无产阶级,也不理解1905年革命,我们重视它,正是因为它撕下了一切恐怖主义“高尚”和罗曼蒂克的外表。 别雷的《彼得堡》里的彼得堡——不是处于东方和西方之间,它同时既是东方又是西方,也就是说,整个世界。别雷就这样第一次在俄罗斯文学中提出了俄罗斯的问题,正因为如此,他这部长篇小说在今天具有最迫切的世界意义。 别雷这部作品不寻常的形式表现了什么呢?我想这一形式里主要的是不断的探索,是不满足于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已经泛滥的“平铺直叙”。他一直力图强调形式的“表现手法”和语言的“表现手法”,便是由此而来的。在给鲍·托马舍夫斯基(2)的一封未发表的信中(1933年8月3日的一封信,见鲍·托马舍夫斯基档案),别雷写道:“我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主题:这个主题笨嘴拙舌,得经常克服由自己人为地杜撰的语言(我只好老是装着在大声说话,嘴里塞满了小石子),因此往往很苦恼;于是寻找内在的平静。”有两种笨嘴拙舌——摩西(3)的和傻瓜的,别雷的笨嘴拙舌属于头一种——一个预言家的笨嘴拙舌。我们记得,连德谟斯芬(4)也往嘴里塞小石子,克服了自己的笨嘴拙舌。别雷的这部小说是一个演说家的小说,德谟斯芬的小说。 德·利哈乔夫(5) (1)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罪与罚》的主人公。 (2)鲍·托马舍夫斯基(1890—1957),俄罗斯文艺学家。 (3)《圣经》传说中一个被放在草箱里在河上漂流的婴儿,后被公主收养,长大成了预言家。 (4)德谟斯芬(约公元前384—前322),雅典反马其顿的民主派首领,演说家。 (5)德·利哈乔夫(1906—2016),俄罗斯文艺学家,科学院院士。 开场白 诸位大人,各级文官和文官太太们,公民们! …… 我们的俄罗斯帝国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俄罗斯帝国是个地理上的统一体,这意味着:她是一颗众所周知的行星的一部分。俄罗斯帝国包括:首先——大俄罗斯、小俄罗斯、白俄罗斯和赤色俄罗斯;其次——格鲁吉亚、波兰、喀山和阿斯特拉罕公国;第三,它包括……但是还有——其他的等等,等等,等等。 我们的俄罗斯帝国由众多的城市组成:首都的,省的,县的及非县府所在的集镇;还有一个原先的首都城市和一个俄罗斯的城市之母。 原先的首都城市——莫斯科,而俄罗斯的城市之母是基辅。 彼得堡,或圣彼得堡,或彼得尔(它——也是)确实属于俄罗斯帝国。而帝都,君士坦丁格勒(或者照通常的说法,君士坦丁堡)属于它,是根据继承法(1)。对此,我们不打算啰唆。 关于彼得堡,我们将作比较详细的叙述:是的,彼得堡,或圣彼得堡,或彼得尔(它——也是)。根据同样的推论,涅瓦大街就是彼得堡大街。 涅瓦大街具有惊人的特征:它由供人群流通的空间组成;被限制在编上号码的房子当间;号码是按房子的顺序编排的——因此很容易找到要找的房子。涅瓦大街和所有的大街一样,是一条公共大街,也就是说:一条供人群(不是为了,比如空气)流通的大街;房子四周的界线是——嗯……对,为了人群。每到傍晚,涅瓦大街有电灯照明。在白天,涅瓦大街用不着照明。 涅瓦大街是笔直的(我们私下说说),因为它是一条欧洲大街,所有的欧洲大街都不止是一条大街,而是一条欧洲的大街(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因为……对了…… 因为涅瓦大街——是一条笔直的大街。 涅瓦大街——在当时俄国一个并非首都的城市里——非同一般。其余的俄罗斯城市就显得像一堆木头小屋。 彼得堡与它们有着惊人的区别。 如果您硬要继续坚持那荒唐的神话——在莫斯科生活的有一百五十万居民,那得承认首都是莫斯科,因为只有首都才有一百五十万居民;而在省会城市里是没有什么一百五十万居民的,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按照那个荒唐的神话,仿佛首都不是彼得堡。 可要是彼得堡不是首都,那——也就没有彼得堡。那样,它的存在也就大可怀疑了。 不管怎么,不仅我们感到,而且在地图上存在着——彼得堡:形似一个套一个的两个圆圈中心的一个小黑点。它就从这个没有度量的精确小点有力地宣告自己的存在:从那里,从这个小点,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印好了的书籍;从这个神秘的小点,飞速传出一道道通令。 (1)古代俄罗斯称君士坦丁堡为帝都。这里所说“根据继承法”指拜占庭帝国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索菲娅于1472年嫁给俄罗斯公国的伊万三世为妻。本书以下凡标明“原注”均为原编者所加的注。——原注 第一章 讲一位可敬的人,他的智力游戏及存在的飘忽无定性 曾经有过一个可怕的时候, 对它的回忆还很新鲜…… 我的朋友啊,让我为你们 来讲讲当时的事件—— 我讲的故事将十分悲惨。 亚历山大·普希金(1)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出身于一个相当受人尊敬的家庭:他最早的祖先是亚当。可这不是主要的,更加无比重要的,在于他高贵的直接的祖先是闪,也就是闪米特族、赫梯族和红皮肤种族的老祖宗本人(2)。 这里,我们还是转到那些不那么遥远的古老祖先上来吧。 这些祖先原本(好像是)生活在吉尔吉斯卡依萨茨汗国(3)安娜·伊万诺夫娜女皇(4)执政时,参政员的高祖阿勃拉依亲王(5)从那儿到这里来忘我地为俄罗斯帝国效忠,他在接受基督教洗礼时取名安德列,外号乌霍夫。关于他深远的蒙古族血统,俄罗斯帝国徽章图册(6)就是这么记载的。为简单起见,阿勃拉依乌霍夫后来就干脆成了阿勃列乌霍夫。 据说,这位高祖便是他们家族的起源。 …… 身穿带金丝饰纽的灰色服装的仆人,用粉扑把书桌上的尘埃抹掉;头戴尖顶帽的厨师往开着的门里探了一眼。 “你看,他自己起来了……” “正抹香水呢,快要来喝咖啡了……” “清早信差来了,老爷好像有信——期班牙(7)寄来的:贴着期班牙邮票。” “瞧我对您说什么来着,您最好少去管那些信……” “就是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啊——就是说……” “是啊,我只是随便这么……关我——什么事,什么也没有……” 厨师的脑袋突然不见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得意扬扬地走进书房。 …… 放在桌面上的一支铅笔引起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好奇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定主意:使铅笔尖变得更细。他快步走到桌子跟前,并抓起……吸墨器,他深深地沉思着,拿着它在手里转了好久,直到想到手里拿的是吸墨器而不是铅笔。 他显得漫不经心,因为那一瞬间有个深刻的思想突然浮现在眼前。而就在当时,在非上班时间,那思想一直在奔驰向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着要到机关去)。他死的当年该按时出版的《日记》,又多了一小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地记下已经展开的思想进程;记下这进程后,他想:“该上班去了。”于是到餐厅去喝他的咖啡。 事先他好像有点不高兴,固执地询问老仆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起来了吗?” “没有,还不曾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意地抹了一下鼻梁: “哎哎……告诉我,究竟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么说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 “他起床稍稍晚一点……” “怎么个稍稍晚一点,啊?” 没有等到回答,他当时便看了看表,神气地迈步去喝咖啡。 正好是九点半。 十点钟,他老人家上机关去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少年,通常起床是在——两小时之后。每天早晨,参政员都要打听一遍尼古拉起床的时间。而且,每天早晨他都要皱一次眉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参政员的儿子。 一句话,他是一个机构的首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以英勇、忘我的行为出名,不止一颗星落在他绣金丝的胸前:斯坦尼斯拉夫的和安娜的,以及甚至——甚至一只白鹰。 勋章带,他佩戴的是蓝色的勋章带(8)。 而不久前,从那个凝聚着爱国主义感情的朱红漆小盒子里又放射出钻石证章的光芒,也就是勋章:一枚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在此再现的这个已经不存在的人,他原来的社会地位怎么样? 我看这个问题提得十分不妥。阿勃列乌霍夫经常发表精彩、冗长的演说,因此整个俄国都知道他;这些演说不是爆炸性的,它们只明显而悄悄地给敌对的党派施放某种毒药,从而使那个党派对自己的提案作出让步。自从阿勃列乌霍夫被安置到重要的岗位上以后,第九局(9)便闲着无事可干了。为了促使俄国引进美国的打捆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必要时用书面形式发表演说,同第九局进行了顽强的斗争(该局不赞成引进)。参政员的演说迅速传遍所有地区和省,其中有的地区和省的面积不小于德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机构的首脑:嗯,那个……怎么称呼来着? 一句话,是个想必你们大家都知道的机构的首脑。 如果把我们这位尊敬的活动家的干瘦和极其难看的外貌同他主管的那架无限庞大的机器相比,人们也许会天真地惊讶得一愣一愣的。可是瞧吧——所有的人绝对都对这个脑袋迸发出的智力感到吃惊,它反对整个俄国,反对政府的大多数部门,只有一个机构例外。不过这个机构的首脑,受命运的支配,默默地躺在棺材里已经快两年了(10)。 我们这位参政员刚满六十八岁;他那张苍白的脸使人想起灰色的吸墨器(在得意的时候),或——像一张韧性很强的制型纸(在空闲的时候);参政员劳累时,那双嵌入深绿色凹眶里的石头般的眼睛看上去是蓝色的,而且很大。 照个人看,我们还得说一句:当看到在熊熊燃烧的俄罗斯血红的背景上是自己的两只完全绿色的和被无限夸大的耳朵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竟毫不在乎。不久前,画面上出现的他便是这样——在“犹太佬的”一份幽默杂志的卷首页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血红封面的小刊物在那些日子里以惊人的速度增多了…… 东北方 橡木装修的餐厅里传出嘶哑的钟声:一只灰羽毛的布谷鸟在不断点头打躬,咕咕啼叫着。根据这古老的布谷鸟发出的信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一只瓷杯坐下来,掰开一块还温热的白面包。喝咖啡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过去的岁月;喝咖啡时——他甚至,甚至——开了会儿玩笑: “谢苗内奇,什么人最受尊敬?”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想最受尊敬的——是一二等文官。”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启动嘴唇微微笑了笑: “可是你这么想不对,最受尊敬的人——是烟囱清扫工……” 仆人已经知道这双关语的后半句,但出于对主人的尊敬,他对此保持沉默。 “我倒想知道,老爷,为什么烟囱清扫工这么光荣?” “谢苗内奇,在一二等文官面前大家都得靠边……” “我想,是——这样的,最尊贵的阁——下……” “一个烟囱清扫工……在他面前连一二等文官也得靠边,因为——烟囱清扫工会弄脏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仆人毕恭毕敬地说…… “这就是说:只是职位受尊敬些……” 可马上又补充说: “比打扫厕所的……” “呸!……” “烟囱清扫工都得给他让道,而不止是一二等文官……” 说着——咽下一口咖啡。可是,我们得提醒大家:要知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本人就是位二等文官。 “是这样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安娜·彼得罗夫娜对我说过……” “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名字刚出口,头发都白了的仆人又不往下说了。 …… “穿灰色大衣吗?” “灰大衣……” “我想,手套也是灰色的那双?” “不,给我麂皮手套……” “劳您驾,最尊贵的阁下,稍等一会儿,那双手套在您那个小衣柜里:Б号架,西北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有一次过问这类生活小事:他有一次清点自己的物品,就把物品都分门别类登记成册;并给大大小小的搁物架编了号,每个架子都标上一定的字母,如A,Б,Ц;架子的四边还标明其东南西北等不同的方位。 放好眼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在自己的清册上用细小工整的字迹标记下来:眼镜一副,搁物架Б和СВ,即东北方。仆人手里有清册的副本,所以他清楚地记得贵重服装所在的方位;他有时睡不着觉就老念叨那些方位,结果都能正确无误地将它们背出来了。 …… 在一幢漆得晶光锃亮的房子里,日常生活的风暴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但是,在这里经过的日常生活风暴毕竟是致命的:这些风暴没有成为轰动的事件,不曾像电击雷鸣似的涤荡人们的心灵,但它们经过嘶哑的喉管向外界发放出有毒的液汁。大脑的某种游戏,恰似被封闭在热锅里的稠密的蒸汽,在居住者的意识中翻滚。 男爵,耙子 桌面上竖着一根冰凉的铜脚管;灯罩没有透出淡紫红色细巧图案的亮光:十九世纪已经失去了这种颜色的配方;时间过去,玻璃变暗了;灯罩上的精细图案,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黯淡了。 窗间墙上的金框间壁镜,从四面八方把整个客厅照得一片淡绿色;瞧那上面——一尊张开小翅膀的爱神小金像;瞧那里——火炬的熊熊火苗正穿过编成金冠的桂枝和玫瑰花。间壁镜和间壁镜当间,到处是螺钿小桌子闪闪泛起的晶晶亮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只手抓住有棱的玻璃扶把,很快打开门;他踩着一小块一小块木板镶嵌而成的闪闪发亮的地板迈步走去。迎面四处陈设着瓷器小摆设;这些小玩意儿是他们,他和安娜·彼得罗夫娜,三十年前从威尼斯带回来的。参政员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对雾蒙蒙的浅海滩,对划桨游船和在远处似泣如诉的咏叹调的回忆…… 他的眼睛于是立刻转到钢琴上。 那边,在漆成黄色的顶部,一片片铜制的镶嵌物正散发出明亮的光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又回想起(令人烦恼的回忆!):彼得堡的白夜,一条宽阔的河在那边窗外流过,还有月亮,正鸣响的肖邦的华彩经过句;他记得——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弹奏肖邦(不是舒曼)…… 嵌在墙上的小柜、搁架上——片片螺钿和铜制镶嵌物在一闪一闪发亮。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在仿古圈椅的浅蓝色丝绸坐垫的一圈圈环形图案上,伸手从中国托盘里取过一叠没有拆开的信,他脸朝信封,低下秃光了的脑袋。在出发去上班前,他在此一边等待着仆人照例不变的“马车已经备好”的通报声,一边埋头阅读早班信件。 今天,他也是这样。 信拆开了:一个信封又一个信封;一封普通的平信——邮票贴歪了,字迹潦草。 “呣呣……是这样——嗯,是这样——嗯,是这样——嗯,很——好……” 接着,这封信被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呣呣……申请……” “请求和申请……” 这些信粗粗看了看,这——得到时候,到时候——也许自然会…… 一个厚灰皮信封——头一个字母是花写的,没有邮票,是火漆胶封。 “呣呣……杜布利韦伯爵……他要干什么?……请求在机关里接待……私事……” “呣呣……啊哈……” 第九局局长杜布利韦伯爵是参政员的反对者,他是个庄园经济的敌人。 再往下——一个小巧精致的粉红色信封。参政员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熟悉这笔迹——安娜·彼得罗夫娜的。他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西班牙邮票,可是没有拆开信封: “呣呣……钱……” “钱已经寄去了呀?” “钱会寄去的!!……” “嗯……得记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把修指甲的骨制小刷子,并打算用它在信封上注上“照原址退回”,他以为手里拿的是铅笔…… “?……” “……已经备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抬起秃脑袋,立刻走出了房间。 …… 墙上挂着亮光闪闪的油画,亮光晃眼,但还是可以看得清画上那些使人想起希腊女人的法兰西女人,她们穿着执政内阁(11)时期的紧身短袖长衫,头上打着很高的发结。 钢琴上方悬挂着大卫(12)的《拿破仑皇帝的授旗式》(13)的小型复制品。那上面画的,是头戴花冠、身穿银鼠皮紫红袍的伟大国王拿破仑皇帝正向盛装集合在一起的元帅们伸出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握着金属权杖,权杖顶头停着一只沉甸甸的雄鹰。 客厅里没有铺地毯,也没有挂壁毯,它的富丽堂皇是冷冰冰的;镶木地板在闪闪发亮;如果太阳刹那间照射进来,一定会使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客厅的殷勤好客,也是冷冰冰的。 但那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建立的原则。 它表现在各个方面:主人身上,那些雕塑像、那些仆人,甚至常待在靠近厨房某处的黑毛哈巴狗上。在这幢房子里,大家都忸忸怩怩,觉得更重要的是嵌木地板、画和雕塑像,他们总在微笑,显得腼腆,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他们相互讨好,点头哈腰,窜来窜去——在这些回音很响的嵌木地板上;并且,那完全无益的讨好劲儿一来,便不停地搓着冰冷的手指。 自从安娜·彼得罗夫娜出走以后,客厅便变得寂静无声了,钢琴合上了盖:再也听不到华彩经过句了。 对了,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或者是(简单点说)关于从西班牙来的那封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刚走过去,旁边两个机灵的小仆人马上便絮絮叨叨聊了起来。 “信没有看……” “怎么?他会看的……” “会退回吗?” “是啊,明摆着……” “真是的,愿上帝宽恕,像块石头……” “您哪,我对您说,也该说起话来文明点。” …… 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下到前厅时,那个头发都白了的仆人也下到前厅,并从上往下时不时看着那两只可敬的耳朵,同时一只手里拿着个鼻烟壶——一位大臣的礼物。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阶梯上停下来,寻找恰当的词儿。 “呣呣……你听着……” “最尊贵的阁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儿: “他平时——对了——做些什么……做些什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他没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身体健康……” “还有呢?” “同往常一样:要求把门关上,在读书。” “读书?” “此外,还到各个房间走走……” “走走——是啊,是啊……还……还……怎么样?” “走走……穿着件睡衣——嗯!……” “看书,散步……是这样……然后呢?” “昨天他等人来……” “等什么人?” “服装师……” “哪一个服装师?” “是服装师……” “嗯——嗯……等他来干什么?” “我想是,他要去参加舞会……” …… “啊——是这样,去参加舞会……”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他脸上露出微笑,随即又突然显出苍老: “你家里是农民?” “正是这样!” “这么说,你——是否知道——男爵。” “?” “你们家用耙(14)吗?” “我父亲用耙。” “啊,瞧见了吧,可还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高筒大礼帽,走出已经打开着的大门。 轿式马车驶进雾中 毛毛细雨落在大街小巷,落在人行道和房屋顶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毛毛细雨落在过往的行人身上,使他们得了流行性感冒,各种各类流行性感冒同尘埃般细小的雨珠子爬进翻起的领子里:中学生,大学生,官吏,军官和一个人的领子。而这个人(通常说的居民吧)正忧郁苦闷地左顾右盼着,他正以自己阴沉沉疲倦的脸对着大街;他战胜了无限,没有任何怨言,在像他那样的人组成的无限的人群流动中,向无限的大街顺流而去——在奔驰、轰隆声、急促不安和四轮小马车中间,在街头报贩不停的大嗓门叫卖声中听着远处传来悦耳的汽车喇叭声和红黄色有轨电车越来越响(然后又减弱)的鸣叫声。 他从一个无限出来,跑进另一个无限里;然后磕磕绊绊到了滨河处,在这里,一切都停住了:悦耳的汽车喇叭声,红黄色的有轨电车及这个有各种各样可能性的人;这里既是陆地的尽头,又是无限的终极。 可是在那边,那边: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岛屿从很远很远,从难以设想的远处,颤颤抖抖地显露出来并变得低矮了;土地在变低;建筑物在变低;原来是——水位降低了,于是刹那间都涌出在水面上。深远处,略带绿色的烟雾;而那黝黑黝黑的尼古拉耶夫斯基桥,正好在这略带绿色的烟雾上面,它在雾中鸣响,颤抖着,向远处奔去。 在这阴暗的彼得堡的早晨,一幢黄色的豪华房子里,一道道笨重的门都打开了,黄色房子的窗户对着涅瓦河。一位脸刮得干干净净、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从前厅跑出来,给马车夫递了个信号。几匹带黑色圆斑的灰马立刻到了大门口,它们拉的是一辆轿式马车,马车上有个突出的古老贵族徽章: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 体态矫健的地段警官刚好从台阶旁边走过,他发愣了,笔直地站在那儿。长着一张吸墨器模样和石头般板着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头戴黑色高筒大礼帽,正快步走下台阶,并迈着更快的脚步跳上轿式马车的踏脚板,他边走边把手伸进黑麂皮手套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投过短暂、茫然的目光,看了看地段警官、轿式马车、马车夫、黝黑的大桥及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瓦西列夫斯基岛在那里不安地眺望着。 一身灰装的仆人急忙把马车门关上。轿式马车急速驶进雾中;被偶然路过这里所见到的一切惊呆了的地段警官,在急速奔去的马车背后——转过头去对着脏兮兮的漫雾张望了好久好久;他叹了一口气,走了;这位地段警官的肩膀很快消失在漫雾中了,所有的肩膀,所有的背部,所有阴忧的脸和所有黑黝黝湿淋淋的遮帘、伞罩也同时消失在漫雾中了。可敬的仆人也朝那边看了看,他左看右看,看了看桥,看了看涅瓦河四周,那里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瓦西列夫斯基岛在那里不安地眺望着。 在这一开头,为了给读者介绍一场戏剧性事件的故事地点,我只好打断自己叙述的线索。事先得纠正一处无意中出的差错,出差错的不是作者,而是作者那支笔:这是一千九百零五年,当时城里还没有通有轨电车(15)。 正方形,平行六面体,立方体 “喂,喂……” 这是马车夫在吆喝…… 接着便是轿式马车经过后向四处飞溅的污泥浆水。 脏兮兮、灰黑色的伊萨基辅(16)——开始是暗淡模糊的,然后一下子骤然从天而降——坐落在只有潮湿烟雾弥漫浮游的地方。先模模糊糊,然后变得完全清晰的,还有:骑在马上的尼古拉国王纪念像(17)。金属铸成的国王,一身近卫军装束;在纪念碑的台座处开始从漫雾中显露出尼古拉的高大身躯,他头上那顶毛茸茸的帽子又被淹没在漫雾中。 轿式马车正向涅瓦大街驶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摇摇晃晃坐在锦缎坐垫上,垂直的四壁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开。因此,他看不见人群的流动,看不到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出售的小杂志,它们的红色封面可惜被淋湿了。 规整和匀称,使参政员那因为家庭生活的不和谐和我们国家机器的轮子总是无可奈何地在原地打转而过分激动紧张的神经,平静了下来。 和谐的简单明了,是他特有的偏爱。 他最喜欢笔直的大街,这条大街使他想到生命的两点之间时间的流动,还使他想起一点:所有其他的城市都好像是许多木头房子挤在一块儿,而彼得堡却同其他所有城市有着惊人的区别。 又湿又滑的大街,那里的房子都是五层的,像一个个立方体,连接成规规整整的一排;这样的一排与生命之线只有一个不同:它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这里,一个钻石勋章屡次获得者的人生旅途的中心,对许多达官显贵来说便是人生道路的终结。 每当参政员那个漆得晶光锃亮的立方体在涅瓦大街上箭一般飞驰而过时,他心头便会感奋不已。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门牌号码;还有不断过往的人群;那边,在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远很远处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建筑物上的金尖顶、云彩、绯红的落日霞光;从那里,在雾天——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见人。 而那里原来是——一些线条:涅瓦河、岛屿。在遥远的过去,确切地说,当在杂草丛生的沼泽地上建起大楼、出现桅杆和高高的尖顶,它们的雉堞钻进潮湿、淡绿色漫雾的时候,有位终身漂泊的荷兰船长(18)驾驶着他那艘不吉利的帆船从阴沉沉的茫茫波罗的海和德国海驶向彼得堡,以便用欺骗手段在这里建立一块雾蒙蒙的陆地,并把聚集起来的云涛称作岛屿。这位荷兰人从这里燃起小酒馆的鬼火,二百年来把信仰东正教的人民吸引到这些地狱般的小酒馆里,伤风败俗,扩散传染病…… 不吉利的帆船开走了。地狱般的小酒馆可留下来了。长年来,信东正教的人民在这里昏昏沉沉地嗜酒纵饮:岛屿上就这样出了个低能的家族——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定居在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岛屿:那里的居民——粗野的工人,每天早上成千上万地一群群步履艰难地走进烟囱林立的工厂。而且现在他已经知道,那里正在散发勃朗宁手枪,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住在岛上的人已经成了俄罗斯帝国的居民;他们那里也进行了人口普查,他们有编上门牌号码的住房、地段、官方机关;住在岛上的人——律师、作家、工人、警察局官员,他们自以为是彼得堡人,但是他们,处于混沌中的人,在聚集的云朵里威胁着帝国京都的安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愿再往下想。不安分的岛屿——要压制,压制!得用巨大的桥把它们固定在陆地上,用箭头似的大街从各个方向把它们穿透…… 于是,瞧,一个从事国务活动的人正充满幻想地望着那边的漫雾,同时感到自己从轿式马车的黑色立方体里突然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在漫雾上空飞翔;而且他希望马车直朝前奔驰,希望迎面而来的都是大街——一条接一条的大街,希望地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他希望被无数大街挤得紧紧的整个大地在遥遥无边的线形奔驰中因为垂直定理的作用而中断,成为一张由互相交织的直线构成的无边大网;希望这一条条纵横交叉的大街构成的大网会扩展成世界规模,那上面是无数个正方形和立方体:每个正方形一个人,以便……以便…… 在所有这些平衡对称的线条之后,正方形——这样的图形使他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常常处于久久不思不想的观察之中:锥形体,三角形体,平行六面体,立方体,梯形体。只要一观察到平截圆头锥形体,他便会感到惶恐不安。 对曲线,他就不能容忍了。 在这里,在轿式马车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置身在黑色优美的和用锦缎扎得紧紧的立方体中心,无所用心地久久享受着马车四壁带给他的满足。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生来就是个孤独封闭的人,唯有对国家平面几何学的爱,才使他担任多方面的重要职务。 …… 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同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交叉着,交叉处成九十度直角;两条线的交叉点上,站着一位警察……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流动着这样灰溜溜的人群,那里也弥漫着这样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防雨套鞋摩擦着地面;居民们的鼻子神气地浮动。许许多多的鼻子在流动:鹰钩鼻、鸭嘴鼻、鸡嘴鼻,淡绿色的鼻子、白鼻子;从这里经过的也有完全没有鼻子的(19)。人们从这里走过,有一个人走的,有成双成对走的,也有三个四个人一起走的。一顶圆顶礼帽接着一顶圆顶礼帽: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头巾,一把阳伞,一根羽毛。 但是,与同一条奔驰的大街并行的,有一条带着同样一排盒子形状的物体、同样的号码和同样的云朵的奔驰的大街,还有同样的一位官员。 这是一种无限,它存在于奔忙的大街的无限之中,而奔忙的大街的无限又带有融入奔忙的、纵横交错的阴影的无限之无限。整个彼得堡就是n次幂的大街的无限。 在彼得堡外面呢——什么也没有。 生活在岛上的人使你们吃惊 生活在岛上的人那种贼头贼脑的机灵劲儿,使你们感到吃惊;他们的脸比所有陆地上的人显得年轻和苍白。有个岛上的人——某个平民知识分子要穿过门缝进来了:也许是留小胡子的;瞧着吧,他会管你要钱——为了武装工厂的工人;他聊天,放低声音说话,窃窃笑了起来,因为您答应他了。于是,从此您晚上再也别想睡觉了;您整个屋里都在聊天,放低声音说话,窃窃地笑起来。这是他,岛上的人——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那个神秘莫测的陌生人——老也不见他来;他已经——在外省了。你瞧——遥远的县城那边已经开始议论纷纷、放低声音说话了;在遥远的县城那边,俄罗斯——已经开始大声议论纷纷了。 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十七条深处,透过烟雾可以看到一幢灰色的大楼;一条脏乱的暗梯从小院通到屋里,大楼设有好几道门,其中的一道门开了。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走到门口。 陌生人随手关好门,开始慢慢往下走;他从五层楼的高处,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往下走;一个不能说小却也不很大、外面用一块红色的带脱毛野鸡图案贴边的脏兮兮的方巾包着的包裹,在他的一只手上均匀地摇晃着。 我的这位陌生人对这个包裹特别小心。 那梯子不用说,自然很暗,还掉着许多黄瓜皮和被脚踩了多遍的白菜叶子。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在梯子上滑了一跤。 当时他一只手抓住梯子栏杆,另一只手(提着包裹的)慌慌张张在空中划了道曲线;不过,划曲线的其实是他的胳膊肘:我这位陌生人显然是想保护包裹不至于出什么令人伤心的意外——不至于一下子摔倒在石砌阶梯上,因为他那胳膊肘的动作显示出技巧运动员般真正高超的灵活性,那动作的微妙灵巧让人察觉出他的某种本能。 然后,不巧遇到肩上扛着一捆山杨木劈柴正顺着梯子上来的院子管理员。因为被挡住了去路,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再一次特别表现出对自己那个包裹的命运的微妙爱护,生怕它被劈柴碰着,包裹里放的该是很容易打碎的东西。 不然的话,我这位陌生人的举止就无法理解了。 当这位重要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下到后门出口处时,有只黑猫在他脚旁扑哧一声竖起尾巴拦路跑过,在他脚跟前留下一堆鸡内脏。我这位陌生人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脑袋神经质地往后一仰,露出脖子上细嫩的皮肤。 这是美好时光富家女子特有的动作,那时候她们开始觉得很渴:喝了醋和吮了柠檬后,她们便用一个异常的动作显露出招人喜欢的苍白的脸。 一些受失眠症折磨的当代年轻人有时表现出来的,正是这样的动作。这位陌生人就患有失眠症,他过夜的地方总有一股烟味暗示了这一点;还有皮肤细嫩的脸上那种稍稍发青的光泽,也证明了这一点——我的这位陌生人的皮肤真细真嫩,要不是留着一撮小黑胡子,你们大概会把他看成是位乔装的小姐。 瞧这位陌生人——他已经来到铺沥青的四方形小院里,周围尽是些多窗户的五层楼庞然大物。院子中央放着受了潮的山杨木劈柴,从这里可以看到被风呼呼吹着的十七条的一段。 线条! 只有在线条中,还保留下对彼得时期的彼得堡的记忆。 彼得当年曾经在沼泽地上拉了许多平行的线条(20),顺着这些线条,有的给铺了花岗岩,有的给砌上石板,而有的,建起了木栅栏。彼得时期那里许多平行笔直的线条,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彼得的线条改变成了以后时期的线条:叶卡捷琳娜时期的环形线条,亚历山大时期的白色大理石柱廊建筑的线条。 只有这里,在庞然大物之间,还保留下彼得时期的小房子。瞧,那不是原木小房子吗,那不是——绿色的小屋吗,而那——蓝色的平房,挂着鲜红的“食堂”牌子。这里还可以闻到各种各样扑鼻而来的气味:海盐味,鲱鱼味,绳索味,皮夹克味,卷烟味及沿海的粗油布味。 线条! 它们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这些严峻的日子给它们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陌生人记起来了:夏天的六月傍晚,瞧,不正是那幢亮晶晶小屋的那个小窗口中,有个老太婆不停地嚼着两片嘴唇;打八月份起,那扇小窗关上了;到了九月,人们就抬来了一口盖着锦缎的棺材。 他想,生活在急剧恶化,工人群众很快——就没有吃的了。彼得堡正以自己笔直的大街,连同它们两侧矗立的砖砌高楼,从桥那边直逼这里。那一排排巨人般的高楼,很快将无耻和卑鄙地把全部岛上的贫民埋葬在地下室或顶屋阁楼里。 我的这位岛上来的陌生人,对彼得堡早就恨透了:那里,彼得堡正挺立在云涛之中;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也在飘忽;那里的高大建筑物上,好像有个凶恶、阴郁的人正陷入沉思,他呼出的气息仿佛花岗岩和石头般的冰块死死压住了当年曾经草木茂密的岛屿;那个阴郁、威严、冷酷的人,正在那里从悲号混乱中用石头般的目光凝神盯着,拍打着翅膀疯狂地腾空而起;他从漫雾中显露出一个头颅和两只耳朵,用重要的决定鞭打岛上的贫民。不久前有本小杂志封面上画的一个人,正是这样。 陌生人想到这种情况,缩在口袋里的一只手握紧了拳头,他回想起那通令,并想到树叶正在凋谢。我这位陌生人全都知道,能把那通令背出来。这些落下的叶子——对许多人来说是最后的几片树叶了,我的这位陌生人——成了个稍稍发青的影子。 …… 我们不过自己说说:啊,俄罗斯人,俄罗斯人!你们别把岛上那群不稳定的影子放进自己屋里!提防着点岛上的人!他们有了在帝国自由定居的权利!要知道,为此架设了一座座横跨勒忒河(21)的通向岛屿的黑的和灰的桥。得把它们拆掉…… 晚了…… 警察还没有想打开尼古拉耶夫斯基桥(22):桥上拥满了影子,这些影子之间又增加了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一个不能说小却也不很大的包裹,在影子的一只手上均匀地摇晃。 认出后,它们便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 在彼得堡早晨稍稍发绿的亮光下,一种通常的奇观在正处于一遇到为难时便用“似乎、好像”搪塞的状态的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面前流驰:周围环境的一种现象——人流;这里,人们沉默不语;像汹涌澎湃的波涛在奔腾的一股股人流——在轰鸣,在咆哮;通常的耳朵还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人流的波涛是雷鸣般的波涛。 被热腾腾的蒸汽融成一团的人流,分裂成许多环形的流体:一个环形接着一个环形流动而过;它们恰似一群群彼此分开的行星,可以理解地互相离开着;相近的人流所处的大致状态,就好比天空中的一道光束之于视网膜一样,那视网膜按神经系统往大脑中枢传递星星般一闪一闪的模糊信息。 上了年纪的参政员有导线(电报的和电话的)帮忙,已经得到大量预兆性的消息;一群流动着的影子就像远处平静而来的消息,浮现在他的意识中。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到星星,想到不可理解的雷鸣般飞奔而过的人群;他摇摇晃晃坐在黑色的坐垫上,计算着萨图耳努斯(23)播向人间的种子有多大力量。 突然,他的脸皱起来了,并抽搐了一下;两只眼圈已经发青的石头般的眼睛不安地转了转;伸出黑色麂皮里的两只手急速举到与胸部相齐的高度,他好像是要用双手保卫自己。接着,整个身子往后一仰,碰到了后壁的高筒大礼帽便掉在光秃秃的脑袋下方的膝盖上。 参政员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不能按常规加以说明,参政员的规则法典没有任何预先规定类似的…… 张望着眼前这些流动的影子——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它们看作好像是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但其中有一颗星点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绯红色的球,它脱离开轨道,以令人头晕的速度冲他而来,也就是,我想说: 张望着眼前这些流动的影子(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过大檐帽、带羽毛的帽和圆顶礼帽,发现角落处有一双疯狂的眼睛:这双眼睛表现出一种不可容忍的特点;这双眼睛认出了参政员;认出之后,它们充满了愤怒;也许,这双眼睛是在角落里等着的;认出后,它们便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 这种愤怒的目光是有意投过来的,它属于一位留一撮黑胡子、穿一件领子翻起的大衣的平民知识分子。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深入地思考起环境的详细情况来,他与其说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如说猜想到了什么——这位平民知识分子的右手提着个用一块湿方巾包着的包裹。 事情就这么简单:被川流不息的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挤得紧紧的一辆轿式马车,在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位警察在那里举起他那白色的警棍);一些平民知识分子从旁边经过,他们被飞驰的轻便马车挤到一边,正向垂直地疾速横穿涅瓦大街的一股人流靠拢——这股人流现在简直要贴到参政员的轿式马车上了。顺着涅瓦大街奔驰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以为自己距离那在同一条大街上爬行的多足虫似的人群有无数俄里,他的这个幻想现在破灭了:神情不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紧紧靠着马车玻璃,终于发现自己同人群总共只有薄薄的一层板和一个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之隔。他从这里看到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于是就细看起来,他发现这个很不起眼的人身上有某种可敬的东西。假如有个会通过看相判断性格和心理状态的人在马路上偶然见到这个人,他显然会吃惊得停住脚步的,然后还会在工作中常常回想这张见到过的面孔。这张面孔的表情的特点在于,很难把它归入任何一个迄今已有的范畴——无论如何都不…… 只要这一观察能维持一秒钟,参政员的头脑里就会闪现出这一点,可是它没有能维持。陌生人抬起眼睛,而且——在马车的玻璃镜外面,在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里,他看到的不是脸,却是……套着高筒大礼帽的头颅和一只苍白得发绿的特大耳朵。 就在这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参政员在陌生人眼睛里看到的是——那种无边的混沌,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和瓦西列夫斯基岛正用老早以来就有的那种无边的混沌的目光注视着参政员的家。 恰恰正是那个时刻,陌生人的那双眼睛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而且瞧吧,正是那时刻,被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和马车壁隔在玻璃外面的双手很快地举起来,蒙住了那双眼睛。 轿式马车飞驰着过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随着它飞驰到了那潮湿的地方。那里,从那里——晴朗的日子是美妙的——出现金光灿灿的尖顶(24)、云彩和绯红的晚霞;那里,今天从那里——升起脏兮兮的重重烟雾。 在那里,在脏兮兮的重重烟雾中,仰身靠在马车壁上的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也是这一切:脏兮兮的重重烟雾;心脏的跳动加速了,而且在扩大,扩大,扩大;胸部感觉到一个绯红的球正在不断鼓胀开来,马上就要爆炸和裂成碎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得了心脏扩张症。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一瞬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机械地戴好高筒大礼帽,并将一只套着黑麂皮手套的手按在刚才心脏跳动加速的部位,随即他又沉浸到对立方体的观赏之中,以便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得出心平气和的和合理的总结。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从马车里往外瞥了一眼,现在他看到的已全然不是刚才的情况,只见: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和许多块又湿又滑的长方形石板,在九月的阳光下兴奋地闪闪发亮! …… 马车停下来了。警察行了个举手礼。在入口的玻璃门外,在托住阳台石板的一尊长着胡子的女像柱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了全部原有的情景:那里,一根圆头锥形铜杖在闪闪发亮;那里,年已八十的看门老人的肩膀上正耷拉着一顶黑色的三角制帽;八十岁的看门老人拿一张《交易所公报》(25)垫着睡着了。前天,昨天,他便是这么睡过来的。那个决定性的五年(26),他都是这么睡过来的……往后的五年,他还将这么睡过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这个机构担任机构的不担负责任的首脑已经五年了:从那时,已经过去五年多了!而且发生过一些事件:中国发生了骚乱,旅顺口失陷了(27)。但这些年所看到的——老样子:八十岁看门人的肩膀,金丝饰纽,胡子。 …… 门敞开了。铜杖敲了几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石头般的目光从马车里直视着敞开着的入口大门。门又关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住了,喘着气。 “最尊贵的阁下……您请坐……瞧,您气都喘不上来了……” “您总是忙忙碌碌,像个小孩子……” “您坐着,最尊贵的阁下……喘口气……” “这样——这样,瞧……” “也许……喝点水?” 但是,这位赫赫活动家的脸容光焕发了一阵,马上又变得稚气、苍老了,满脸的皱纹显示出他疲惫不堪了: “您倒说说看,伯爵夫人的丈夫叫什么?” “伯爵夫人的?……请允许问一声,是哪一位的?” “不,就是通常一般的伯爵夫人的。” “?” “伯爵夫人的丈夫——长颈玻璃瓶(28)!” …… “嘿——嘿——嘿……” …… 而一个有头脑的人感到有颗难以控制的心在颤抖和跳动。由此,周围的一切:是这样——又不是这样…… 两个穿得可怜巴巴的女大学生…… 缓缓而过的人群中有一个陌生人,说得确切点,在交叉路口他被人流挤到一辆黑色的轿式马车旁边时,他十分仓皇地逃跑了:马车里的那个头颅,那只耳朵,那顶高筒大礼帽,正盯着他。 这只耳朵和这个头颅! 陌生人记起它们后,拔腿就跑。 一对接一对地走过去,三人一堆、四人一堆地走过去。每一堆都向空中升起一股谈话声,它们同烟雾互相交织,融为升腾的一体。从中穿过时,我的这位陌生人捕捉到它们的一些片断,由片断构成一些词组和句子。 涅瓦大街的一个流言蜚语,慢慢传开了。 “您知道吗?”右边一个地方有人说,这声音随即消失在奔驰的辘辘声中。 然后,它又突然冒出来: “正准备……” “什么?” “掷……” 背后有人悄悄说起来。 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陌生人转过身,他看到:脑袋,身体,大衣;耳朵,小胡子和鼻子…… “到底向谁啊?” “谁,谁……”悄悄话的声音远去了;接着,黑黝黝的一对儿说: “向阿勃列……” 这一对儿说完,就过去了。 “阿勃列乌霍夫?” “向阿勃列乌霍夫?!” 但是,他们的话到那边的一个地方才说完…… “阿勃列……真的,寻……找我……了……你试试……那个……” 一对儿便寻找起来。 但陌生人被听到的一切吓坏了,他呆呆站着: “正准备?……” “掷?……” “向阿勃列……” …… “不是的,不是准备……” …… 而四周围都悄悄在说: “快点……” 接着,从背后又传来: “到时候了呀……” 过了一个交叉路口,又遇上新的交叉路口: “到时候了……真的……” 陌生人忽然听到不是“真的”,而是“挑衅”(29),接着便自己把话说完: “挑衅——行为?” 涅瓦大街上,挑衅行为盛行,挑衅行为改变了所有听说的话的意思:它使无可非议的法律具有挑衅意义,它使“阿勃列……真的”变成了鬼知道什么。 “向阿勃列……” 陌生人于是想到: “向阿勃列乌霍夫。”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给加了个前置词“向”;因为加了个带硬音符号的前置词“向”,听到的几个无辜的音节便具有了可怕的内容;而主要的:陌生人给加了个前置词。 可见挑衅行为在他自己身上,而他却在躲避挑衅行为,他在躲避自己。他是他自己的影子。 啊,俄罗斯人,俄罗斯人! 您可别把一群群模糊不清的影子从岛上放出来:那些影子会悄悄进入您的身体,它们再从身体进入您灵魂的偏僻小巷,您也将成为一团团飞奔的云雾的影子。这些云雾自古以来就从大地的边沿处往外飞奔:从铅灰色的空间,通过波罗的海沸腾的波涛;那里,在云雾中,自古以来矗立着一排排威严的大炮。 每晚十二点钟,按照传统,低沉的大炮射击声庄严地响彻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圣彼得堡:所有的云雾被驱散了,所有的影子消失了。 只有我的影子——一个捉摸不定的年轻人——没有因为射击而震惊,而消失,他毫无障碍地一直跑到涅瓦河。突然,我的陌生人的灵敏的耳朵听到背后一个兴奋的悄悄声: “捉摸不定的人!……” “您瞧——一个捉摸不定的人!” “多么勇敢!……” 被发现的他转过自己那张岛上居民的脸时,看到的是两个穿得可怜巴巴的女大学生正睁大眼睛凝神注视着他…… 您住嘴!…… “吧嗒……吧嗒……” 坐在小桌子旁的一个男人发出很响的吧嗒声:一个魁梧的男人,他把一块烤黄的鲑鱼塞进嘴里,边嚼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他好像在说: “您呀(30)……” 但听到的是: “吧——嗒……” 一伙消瘦的穿短皮袄的人便开始尖声尖气地叫起来: “啊——哈——哈,啊——哈——哈!……” …… 秋天里,彼得堡的马路深入到整个机体:严寒刺骨,冻得打颤,脊柱咯咯响;但很快一下到暖和的去处,就会觉得彼得堡的马路一片热气腾腾。陌生人走进脏兮兮拥挤的前厅,马上感觉到这条马路的特征:前厅里挂满黑的、蓝的、灰的、黄的大衣,和豪放的、耷拉着帽耳的、短小的皮帽,堆满各式各样的防雨套鞋。四周围都是暖烘烘的潮气;空中弥漫着白蒙蒙的蒸汽——带发面煎饼香味的蒸汽。 一个留小胡子的平民知识分子从大衣口袋里像使手掌烫了一下似的取出号牌,终于走进大厅…… “啊——啊——啊……” 那声音起初使他什么也听不清。 …… “虾——虾……啊……啊——哈——哈……” “您瞧,您瞧,您瞧……” “别说话……” “咩——咩……” “还有伏特加酒……” “您得了吧……等等……好像不是这样……” …… 那一切在他脑海里翻腾,就在背后,从涅瓦大街上一直跟踪着他: “到时候了……真的……” “什么真的?” “合欢——金合欢——撤销……”(31) “谢……” “还有伏特加酒……” …… 餐厅在一个肮脏的小房间里:地板打了蜡;墙上挂着劣等画家的作品,画的是彼得一世站在一艘瑞典军舰的残骸上,居高临下,伸出一只手指向空间。一片蓝白色浪涛滚滚的空间,陌生人的头脑里则是一辆飞奔的轿式马车,它四周围被一连串…… “到时候了……” “正准备掷……” “向阿勃列……” “真的……” 啊,无聊的思想!…… 墙上是一幅惹眼的静物素描,画着绿油油蓬松的菠菜,其形状像用曲线勾画的彼得戈夫娱乐景点,那里有开阔的空间、云朵及像精制的亭台似的圆柱形大甜面包。 …… “您要加香精的?” 虚胖的店主从售酒柜台里问我们的陌生人。 “不,给我不加香精的。” 而自己心里则在想:马车玻璃窗里——目光为什么惊恐?鼓起的眼睛,呆呆的,然后闭上;刮过脸的僵死的脑袋摇摇晃晃,消失了;手缩在黑麂皮手套里——像鞭子一样凶恶的通令没有使他的脊背暖和过来;一只拿着黑麂皮手套的手,在那里无力地颤抖着;那不是手,而是……爪子…… 他看看:柜台上的小吃已不新鲜,玻璃罩里所有一片片干枯的东西都变酸了,那大堆的煎肉饼还是前天的,都发霉了。 “再来一杯……” 那边远远地坐着一个无聊地冒着汗的男人,一脸马车夫的大胡子,穿一件蓝色的夹克衫,肥大的灰色军裤腿管套在擦过油的长筒靴里边。无聊地冒着汗的男人推倒了小酒杯,他叫过跑堂的: “有点什么?……” “您要什么……” “甜瓜?……” “开玩笑,肥皂加白糖,你的甜瓜……” “香蕉?” “那是上不了桌的水果……” “阿斯特拉罕葡萄?” …… 我的陌生人喝下三杯呛鼻的无色透明的毒液,其作用使人想到马路上的情景:通过干燥的舌头、食道和肠胃,燃起他复仇的火焰,而脱离身体的意识,像机械杠杆的把手开始绕着整个机器转动起来,变得异常的清晰……但只有一瞬间。 陌生人的意识清晰了一瞬间。他记起了:失业者在那里挨饿;那里的失业者请求他,他也答应了他们;于是,从他们那里拿了——是吗?包裹在哪里?瞧它,就在旁边——在这里……从他们那里拿了一个小包裹。 实际上,那次涅瓦大街上的相遇使他一时忘了这些。 …… “西瓜呢?” “开玩笑,西瓜只会弄得牙齿咯咯响,而嘴里——哪怕是……” “那就来伏特加酒……” 但大胡子男人突然说: “给我来,虾……” …… 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找一张桌子坐下,等那个女的,她…… “不想来一杯?” 无聊地冒汗的大胡子男人乐呵呵地眯了眯眼睛。 “多谢……” “干吗不呀?” “我喝了……” “再来一杯嘛,我请客……” 我的陌生人想到了什么:他警觉地看了一眼大胡子,抓住湿包裹,拿起一张撕破的报纸(装出要看报的样子),并好像无意中把报纸盖在包裹上。 “您是图拉人?” 陌生人不满地摆脱思想,很粗鲁地——用假嗓子说: “完全不是……” “那是打哪儿来?……” “您要干什么?” “随便问问……” “是这样:从莫斯科来……” 他耸了耸肩膀,生气地转过身子。 …… 他于是想,不,他没有想——思想自己在想,边想边扩大,展现出一幅图景:防雨布,缆绳,鲱鱼;还有塞满货物的麻袋,无数只麻袋;麻袋中间有一个穿黑皮袄的工人,他鲜明地在雾蒙蒙的水面上奔腾,用发青的手把一只麻袋放到自己的脊背上;一只麻袋无声地落下来,从脊背落到一艘装着长方木的平底船上;一只麻袋——接一只麻袋;一个工人(认得的工人)站在麻袋堆上,从放肆地在风中大幅度飘荡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烟斗。 …… “商业部门的?” (啊,上帝!) “不,就——这样……” 心里则对自己说: “密探……” “瞧这事,我们——赶马车的……” …… “我有个内弟,在基斯津津·基斯津津诺维奇(32)家当马车夫……” “那又怎么样?” “哪里话,没有什么——这里都是自己……” 明摆着的事——是个密探。那个女的快来就好了。 大胡子这时面对着一盘没有吃完的虾哀伤地陷入沉思,张大嘴巴打起呵欠来: “啊,上帝,上帝!……” …… 想些什么?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麻袋和工人?对——当然,生活艰难,工人没有吃的。 为什么?因为彼得堡将黑黝黝的桥梁刺到那里;用桥梁和马路的指箭头——以便把贫民死死压在石棺堆下;他憎恶彼得堡;在从云涛滚滚的对岸建起的大堆该死的高楼大厦中——从混沌中,飞腾出一个矮小的人,他像一个小黑点在那里飘游,从那里一个劲儿地尖叫着,号哭着: “把岛屿压死!……” 他到现在才明白涅瓦大街上发生的事,当时一只发绿的耳朵在距离他四俄寸的地方正对着他——隔着马车玻璃窗;里边一个瘦小、颤抖的临死的人本身就像一只蝙蝠,他一边飞腾,一边——痛苦、威严、冷酷地在威胁,在尖声叫嚷…… 突然—— 但是关于突然,我们——以后再说。 那边放着一张办公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着手处理当天的公务,瞬息间,明确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昨天一天的报告。他记得清清楚楚放在自己桌子上的理好的文件,它们的顺序及他在这些文件上做的记号,那些记号的字体,用以在边角上漫不经心地做记号的铅笔字:蓝色的“照办”一词用拖小尾巴的硬音符号,红色“查对”一词中的字母a用的是花体。 在从机关楼梯到办公室房门的短短一瞬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任意拨动了意识的中枢;所有大脑的游戏,就像白色糊墙纸背景上那些浅白色的花纹,退居到了视野的边沿。一堆事先想好同时要做的事,像刚刚落到办公室中央的照片,闯到那个视野的中心。 啊——照片?就是说: 他不在了——他丢下了俄罗斯……(33) 他是谁?参政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不对,维亚切斯拉夫·康士坦丁诺维奇……(34)而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该是——轮到我了, 可爱的杰尔维克在召唤……(35) 轮到——轮到:顺着次序—— 新的乌云在地面上汇集, 还有飓风……(36) 无聊的大脑游戏! 几页公文跃居首要的位置,着手处理当天公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一个官员说: “盖尔曼·盖尔曼诺维奇,劳驾给我准备那个案子——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有一绺胡子模样的东西做物证的助祭兹拉科夫案件?” “不,不是那个……” “地主普佐夫的,编号以外的?……” “不对,乌赫托姆坑洼案……” 刚要打开办公室的门时,他记起来了(他完全忘了):对,对——一双眼睛鼓胀起来,感到吃惊,发了疯——一双平民知识分子的眼睛……一只手为什么弯曲着,为什么?……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他仿佛见过这个平民知识分子——在某时某刻,某个地方;也许,在任何地方从来都没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桌在原来的地方,上面放着一堆公文,劈柴在壁炉角落里噼啪作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壁炉前烤着冻僵了的双手,准备投入工作,而限制着参政员视野的大脑的游戏,继续在那里构筑自己烟雾弥漫的平面。 他看见了一个平民知识分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在这里的,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不,对不起。” “?” “多么荒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门旁停下了,因为——不然怎么? 无辜的大脑游戏又径自闯进大脑,也就是闯进一堆纸夹和呈文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许把大脑的游戏看成了两个房间,在那里形成了种种规划方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于想象的结合的随意性,就同对于平面一样。但是,这个平面有时扩大,因为意外事件而进入智力生活的中心(例如,就像现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忆起来了:有一次他见到过那个平民知识分子。 有一次他见到过那个平民知识分子——你们想想——在他自己家里。 他记得:有一次这个人下楼梯,朝出口处走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弯着身子伏在梯子栏杆上,同一个人开心地说着话。对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交往的朋友,这位国家的人不认为自己有权过问;当时,分寸感自然地妨碍他直接问问: “告诉我,柯连卡,亲爱的,刚才上你这儿来的人是谁?”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耷拉下眼睛: “普通朋友,爸爸,来看我……” 谈话也许就这样中断了。 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身穿黑大衣在前厅里看着他的那位平民知识分子的个人情况,也就根本没有注意;那个陌生人也留着这样的小黑胡子,有着一双这样令人吃惊的眼睛。(夜间您在莫斯科尼科尔斯基大门附近大苦大难的潘捷列依蒙小教堂里见到的,正是这样的眼睛——那小教堂因为治愈精神病人出了名;您在一部伟人传记的一张插图照片上,也会见到这样的眼睛;此外,还有在神经病医院以及精神病院里也会见到。) 那时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鼓胀起来,狡黠地闪闪发亮。就是说,过去已经有过,也许,还将反复出现。 “关于一切——是这样,是这样……” “将会有用的……” “整理出最确切的材料……” 国家的人不是直接,而是间接地得到了自己要的最确切的材料。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往办公室门里边看了一眼:办公桌,办公桌!一堆堆的案卷。全神贯注在案卷上的脑袋!笔尖的沙沙声!翻动纸张发出的哗哗声!多么沸腾和强大的文牍主义生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安下了心,全神贯注地工作起来。 古怪的特点 钻石证章佩戴者的大脑游戏与众不同,具有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特点:他的脑颅成了立刻体现为这个透明世界的想象形象的腹部。 注意到这个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最好别抛掉自己的任何一点无聊的思想,继续把无聊的思想全装在自己的脑袋里。因为每一个无聊的思想都顽强地发展成为时空的形象,它在参政员的脑袋之外——继续自己的——现在已经是无人监督的行动。 在一定意义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宙斯:从他的脑袋里产生出男神、女神和天才。我们已经看到:一个这样的天才(留一撮小黑胡子的陌生人),在作为一个形象产生的同时,他便融汇在黄兮兮的涅瓦大街的空间了,他确信自己——正是从他们中间来,而并非出自参政员的脑袋。原来,这个陌生人也有无聊的思想;而且,那些无聊的思想具有同样的那些特点。 它们跑散了和巩固了。 陌生人的这些奔跑的思想之一,便是他陌生人确确实实存在着。这个思想从涅瓦大街跑回到了参政员的大脑里,并在那里使意识固定下来,仿佛陌生人在这个脑袋里存在本身——是一种幻想的存在。 圆圈就这样封上了。 在一定意义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宙斯:带一个包裹的陌生人——帕拉斯(37)刚从他脑袋里诞生出来,从那里同时爬出另一个也是这样的帕拉斯。 参政员的家便是这个帕拉斯。 大脑中蹦出大堆石块;瞧那房子正敞开好客的大门——对着我们。 …… 仆人顺着阶梯往上走,他有气喘病,现在问题不在他,而在——阶梯:非常好的阶梯!它——一级一级的,软软的,像大脑的脑回。不过,作者来不及向读者描述这大臣们不止一次走过的阶梯了(他以后再写它),因为——仆人已经在大厅里…… 再说——大厅:非常好的大厅!窗户和墙:墙稍稍有点冷……但仆人在客厅里(我们看到客厅了)。 我们以参政员赋予所有东西的一般特点为指导,环视了一下非常好的住所。 是这样的: 当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来到欣欣向荣的大自然环境中,在这里见到的也和我们一样,也就是他看到——欣欣向荣的大自然环境。然而对我们来说,这个环境转眼间分裂成不同的部分:紫罗兰,毛茛,蒲公英和丁香花。但是参政员又把这些个别的东西看作统一体。我们当然会说: “这是毛茛!” “这是毋忘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说起来则既简单又明了: “鲜花……” “花朵……” 有人悄悄告诉我们: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为什么把所有的花统统都一律叫作风铃草…… 对自己的家,他也会给以简明扼要的说明:对他来说,他的家是由成正方形和立方体的一些墙,由开设的一些窗户及嵌木地板、凳子、桌子组成的;然后——是一些细节。 仆人到了走廊里。 我们在这里不妨记住:近旁出现的(绘画、钢琴、镜子、螺钿小桌)——近旁出现的一切,都不会具有空间形式;只要不患有慢性病,那都只是大脑皮层的一次兴奋……也可能是小脑的。 关于房间的错觉形成了,然后层层迷雾模糊了意识的界线,那错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仆人砰的一声关上笨重的客厅门,当仆人声音很响地经过走廊时,这都好像只是太阳穴在跳: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有痔疮充血症。 关上的大门里边,仿佛不是客厅,好像是……大脑的空间:脑回、灰色和白色的物质、松果体。而(涨潮时)水花飞溅的厚墩墩的墙——那些光秃秃的墙也只是一种压抑的和疼痛的感觉:一种属于这个尊敬的头颅的后脑壳、前额、太阳穴和头顶骨的感觉。 房子——一大堆巨石——已不是房子,一大堆巨石是参政员的脑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在桌子一旁埋头工作,受着偏头痛的折磨,感到自己的脑袋比原来大了六倍,比原来沉重十二倍。 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特点! 我们的角色 彼得堡的马路具有确凿无疑的特点:把过往的行人变成影子,影子又把彼得堡的马路变成人。 拿神秘的陌生人做例子,我们看到了这一点。 他作为一个思想出现在参政员的脑袋里,不知怎么又与参政员本人的家联系上了。在那里,他浮现在脑子里,在大街上,他随着我们这个小小的故事更加巩固起来。 我们描述了陌生人从十字路口到密里昂纳街一家小饭馆的路;接着,我们描述了坐在小饭馆里的情况,直到那个著名的“突然”,因为它,一切都中断了;陌生人在那里突然出了点什么事,使他产生了某种不愉快的感觉。 现在,我们来考察他的心灵,但我们得首先考察这家小餐馆,甚至这小餐馆的四周围。我们这样做是有根据的,因为我们作者如果像学究那样精确地注意头一个遇见的人的道路,读者就会相信我们:我们的行为将来会得到证实。在我们采取的自然侦察中,我们只能预料到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愿望,以便保安局的密探能坚定不移地跟踪陌生人;光荣的参政员也会亲自拿起电话筒,通过它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需要的地方。这话我们自己说说,幸好他不知道陌生人住的地方(而我们知道那住所)。我们向参政员迎面走去,趁那位轻率的密探还无所事事地待在局里,我们来充当密探。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是否自投罗网?事实上,我们算什么密探?密探——有的。而且,他们没有打瞌睡,真的,没有打瞌睡。我们扮演的是一种徒劳的角色。 当陌生人消失在小餐馆的门里边时,一种愿望随即也把我们带到那里。我们转过身,看到两个身影慢慢穿过烟雾,其中一个,身材明显地相当高大,可是我们无法弄清那身影的脸(身影没有脸)。不过我们还是仔细看了看:一把新的打开的丝绸伞,一双惹眼的发亮的套鞋和一顶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子。 一位个子矮小、形象丑陋的先生构成另一个身影的内容,脸部轮廓相当清晰,但我们同样没有来得及看清这张脸,因为我们被他那巨大的赘疣吸引住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偶然性遮住了那张实实在在的脸(就像在这个影子的世界里所应该发生的那样)。 我们装作举目仰视的样子,放过这黑黝黝的一对。在饭馆门前,这黑黝黝的一对停了下来,说了几句人话。 “嗯?” “这里……” “我也是这样想,想了些办法,这是为了防止在桥边您不把他指给我看。” “而您想了些什么样的措施?……” “我在那里,在小饭馆里安排了一个人。” “啊,您白费心思了!我对您说了,我说了不知多少次……” “对不起,我这是出于好意……” “您该事先和我商量一下……您的办法妙极了……” “您自己在说……” “对,可您的办法妙极……” “嗯……” “什么?……您的办法极妙——把一切都搅乱……” …… 一对儿走了五步,停下了,又说了几句人话。 “嗯!……我只好……嗯!……现在祝您成功……” “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事情像钟表一样摆着了,我要是不把这事儿圆满办成,那就请友好地相信我:我——草包一个。” “嗯?” “您说什么?” “该死的鼻炎。” “我是说事情……” “嗯……” “心灵的安排,像乐器:它们演奏音乐会——您说的是这?指挥留在后台挥舞指挥棒。给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发通知,捉摸不定的人将面临……” “该死的鼻炎……”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将面临……总之,一次演奏会的三重奏,俄罗斯在那里——池座观众。您明白我吗?明白吗?您干吗老不作声?” “您听着,有赏金吧……” …… “不,您没有懂我!” “我懂。嗯——嗯——嗯——小手绢真不够。” “怎么了?” “这鼻炎呀!……而猎物——嗯——嗯——嗯——不会跑掉?” “嘿,他往哪儿跑……” “那样的话,该拿赏金……” “赏金!我干活不是为赏金:我是个演员,您明白吗?——演员!” “特殊的……” “怎么啦?” “不怎么,我拿脂油蜡烛治病。” 矮个子掏出一块擦鼻子小手绢,鼻子又嗯嗯起来。 “我说的是事情!真的,您转告他们,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答应过……” “脂油蜡烛是一种治鼻炎很有效的药……” “您把从我这里听到的全告诉他们,这事儿已经明摆着了……” “晚上拿它擦鼻孔,早晨——就好……” “事情已经摆着了,我再说一遍,像钟表……” “鼻子清爽了,呼吸就畅通了……” “就像钟表!……” “啊?” “钟表,见鬼,钟表一样准确。” “耳朵堵住了,我听不见。” “钟——表——” “啊嚏!……” 一块小手绢又在赘疣上擦了几下,两个影子慢慢消失在蒙蒙湿雾中。头戴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的胖子的影子,很快又从烟雾中显露出来,他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彼得保罗大教堂的尖顶。 那影子接着便进入小饭馆。 而且一张脸亮了一下 读者! “突然”你觉得熟悉他们。当灾难性的和不可避免的“突然”临近时,你为什么像只鸵鸟把头缩进羽毛里?当无关的人同你谈起“突然”时,你大概会说: “阁下,对不起,您该是个臭名昭著的颓废派。” 想必你会揭露我是个颓废派。 现在你在我面前也像一只鸵鸟,但你想躲藏起来是白费心机——你对我了解得很清楚,你也了解那不可避免的“突然”。 你听着…… 你的“突然”偷偷躲在你背后,有时它比你先到房间里。你最先会惊恐万状,背上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有大批无形的东西扑向敞开的大门似的扑到你背上。你转过身,请求女主人: “太太,请把门关上吧,我的神经很特别:我无法忍受背对开着的门坐。” 你笑了,她笑了。 有时进客厅,见到你人家都这样说: “我们刚刚谈到您……” 你就回答: “这,不错,心心相印嘛。” 大家都笑了。你也在笑,仿佛这里不存在“突然”。 而有时候,别人的“突然”隔着谈话者的肩膀看着你,想同你自己的“突然”互相串通。你和话伴之间便会出事,你会因此晃晃眼,你的话伴便会变得冷淡。此后,他会因为一点什么事一辈子不原谅你。 你的“突然”靠你的大脑游戏而存在,它像一条狗,乐意吞食你的卑鄙思想;它会鼓胀起来,你则像一支蜡烛似的融化掉。如果你的思想是卑鄙的,你生活在颤抖中,而灌足了各种卑鄙思想和行为的“突然”就像一只养肥了但是无形的狗,开始到处都跑在你前头,你的目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乌云遮挡着:这是一种乱哄哄毛茸茸的“突然”,你的忠实的守门神(我认识一个不幸的几乎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是个文学家(38)……) …… 我们把陌生人撂在小饭馆里了。陌生人突然猛地转过身子,他仿佛觉得有一种讨厌的黏液钻进领子,顺着脊背往下淌。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时,背后却没有人。餐馆的大门不知怎么显得很黑暗,而且有个无形的东西从大门外扑进来。 这时他想到:当然是他等待的人登阶梯上来了,他正往里边走;但是没有进来,大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而当我的陌生人从门的地方一转身,那个讨厌的胖子立刻就进来了。他向陌生人走去时,踩得地板嗒嗒响;刮过胡子的蜡黄的脸稍稍有点歪,双层下巴均匀地晃动着;而且脸上发出一层亮光。 我的这个陌生人转过身,并哆嗦了一下,那人对他友好地挥了挥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利潘琴科!” “我——就是……” “利潘琴科,您让我等了很久。” 那人脖颈上系着领带——一条惹眼的带人造钻石别针的红缎子领带,身穿带暗黄色条纹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晶光锃亮的黄皮鞋。 在陌生人的桌子旁找个位置坐下来后,那人便满意地惊叹道: “咖啡壶……您听着——白兰地,那里我有一瓶——我订的。” 而周围有人在说: “你和我喝了?” “喝了……” “吃了?……” “吃了……” “我要说,你是头猪……” …… “小心点,”我的陌生人嚷嚷道。陌生人称之为利潘琴科的那个令人不愉快的胖子想把自己一只暗黄色的胳膊肘搁在一张报纸上,报纸下面是个小包裹。 “这是什么?”利潘琴科拿掉报纸,发现是个小包裹。利潘琴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这……这……就是?” “对,这——就是。” 利潘琴科的嘴唇继续哆嗦着:这嘴唇使人想起切成片的鲑鱼——不是黄红色,而是油腻而黄色的(你在不富裕的人家里吃发面煎饼时,想必吃过这种鲑鱼)。 “我对您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利潘琴科把自己有点粗糙的手指伸到包裹上,人造钻石戒指在指甲被咬过的胖乎乎的手指头上闪闪发亮(指甲上还留着同头发的颜色相一致的褐色暗斑呢,细心的观察者能得出结论,此人经过化装)。 “要知道,稍不小心(只要我放下胳膊肘),就会……遭殃的……” 那人特别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到椅子上。 “是啊,如果我们俩……”陌生人不高兴地说起俏皮话来。“我们俩就得……” 看样子,他为那人的不安感到高兴——这话我们自己说说——他憎恶那人。 “我,当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 “当然,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陌生人随声附和说。 …… 周围则有人在说: “您别拿猪猡骂人……” “我没有骂人……” “不,您骂了。您抱怨您付钱……您付钱,这有什么。那时您付了,这次……我付……” “来,我的朋友,让我为你的这一行动好好吻你几下……” “我不为猪生气,可我吃——我吃……” “您吃吧,吃吧,这就对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这样,亲爱的,您把这包裹,”利潘琴科斜过眼睛瞅了瞅,“立刻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那里去。” “阿勃列乌霍夫?” “对,送交他——保存。” “可是对不起,要保存,可以把包裹保存在我这里……” “不方便,您可能被捕,那里保险。不管怎么样,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家……顺便问一下,您听过那尊敬的小老头最近发表的极重要的讲话了吗?……” 这时,胖子弯过身子对着我的陌生人的耳朵悄悄说: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阿勃列乌霍夫的?” “叽叽咕咕……” “向阿勃列乌霍夫?……”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和阿勃列乌霍夫?……” “对,不是和参政员,而是和参政员的儿子。您如果到他那儿,那就劳您驾,请把这封信同包裹一起转给他——瞧这封信,就在这里……” 利潘琴科那个前额窄小的脑袋直碰到陌生人的脸上;眼眶里射出探询而锐利的目光;嘴唇微微启动,吸进一口口空气。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仔细听着胖子先生的悄悄话,竭力设法听清受餐馆里嘈杂声干扰的悄悄话的内容。小餐馆的嘈杂声压倒了利潘琴科的悄悄话,是嘴唇发出某种咝咝沙沙的声音(一种像捅开的蚂蚁窝上无数蚂蚁多节的爪子活动的声音),而这声音具有可怕的内容,好像这是在悄声地议论宇宙和星系。但只要仔细倾听,那可怕的内容原来是日常普通的事儿: “把信转交给他……” “怎么,难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特殊的联系网络?” 那人眯起小眼睛,舌头咯啰响了一下。 “我原来以为,同他的一切联系——都通过我……” “可您瞧——并非如此……” …… 周围有人在说: “你吃,你吃,朋友……” “给我切块牛肉冻。” “真理在食物中……” “什么是真理?” “真理——就是存在……”(39) “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那就算了。把盘子放近点,吃……” …… 利潘琴科一身暗黄色的西装,使陌生人想起他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住所的糊墙纸的颜色——一种同无论是春天白天或是九月阴暗的夜间失眠都相联系的颜色;而且,那可恶的失眠突然在他的记忆中想起一张有着蒙古人小眼睛的不幸的脸,那张脸曾无数次从黄色糊墙纸上望着他。陌生人白天仔细观察时,看到的只是有潮虫在爬行的一个湿块。为了摆脱对烦人的幻觉的回忆,我的陌生人抽着烟,出乎自己意料地变得爱叨叨起来: “您仔细听那嘈杂声……” “是啊,奇妙的嘈杂声。” “吵吵闹闹时,字母И听起来却成了Ы的声音……” 利潘琴科困倦无神,陷入某种沉思。 “字母Ы听起来使人感到有某种笨拙而黏滋滋的味道……也许是我错了?……” “不,不,一点也不。”利潘琴科没有听,只嘟嘟哝哝着,并刹那间中断了自己的思想…… “所有带字母厄的词都俗气又难听,不像‘伊’,‘伊——伊——伊’——像是湛蓝的天空、思想、晶体,字母伊——伊——伊使我想起弯着的鹰喙。而带‘厄’的词则很俗陋,例如:‘鱼’这个词,您听,尔——厄——厄——厄——巴,有一种冷血的味道……‘肥皂’也是,姆——厄——洛或梅——洛,某种黏滋滋的东西;‘巨块’,格尔厄贝——一种无形之物;‘后方’(40),特厄尔——打架的地方……” 我的陌生人中断了自己的话,利潘琴科像一个无形的格尔厄贝(巨块)呆在他面前,他抽烟冒出的德厄姆(烟)使空气变得像洒过肥皂水一样黏滋滋的。利潘琴科坐在烟雾中。我的陌生人看了他一眼,心想“呸,坏蛋——鞑靼人”……坐在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什么“厄”…… …… 邻桌有个人边打呃,边在嚷嚷: “嗝住了你,嗝住了!……” …… “对不起,利潘琴科,您不是蒙古人?” “为什么提这样荒唐的问题?……” “就这样,我好像觉得……” “要知道,所有俄国人身上都有蒙古人血统……” …… 一个胖个子大肚皮向邻桌倒去,就在这一刻邻桌的一个大肚皮迫着他站立起来: “向阿诺弗里的斗牛士!……” “致敬!” “向城市屠宰坊的宰牛工(41)……您坐下……” “伙计!……” “来了,您要点什么?……” “伙计,给咱们放《黑人之梦》(42)……” 接着,留声机里响起为斗牛士庆贺的小号声,像是公牛面对宰牛工的屠刀的哞叫。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住处由几个房间组成:卧室,工作间,会客室。 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很大的床,上面铺着一条红色的丝绸被——以及带花边外套的软枕头。 工作间里摆着几个塞满书籍的橡木架,架子上装有拴在小铜环上很容易拉动的丝绸帘子——一个勤快的人——既完全可以把架子遮起来不让人看到其内容,相反也可以使一排排黑黝黝的书脊敞露在外,书脊上是各种字体的标记:《康德》。 工作间的用具,表面一律墨绿色;还有一尊半身像……显然,也是康德的。 已经两年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曾在中午前起过床。两年半前,他醒得要早些:九点钟醒来,九点半便整整齐齐穿好制服到餐厅喝咖啡了。 两年半以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不至于穿一身布哈拉长衫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他的东厢会客室里还不曾有瓜皮小圆帽。两年半以前,安娜·彼得罗夫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母亲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在一名意大利演员的鼓动下,彻底抛弃了家庭。自从母亲随演员出走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便穿一件布哈拉长衫出现在冷漠的家里的地板上;父亲和儿子每天在喝早餐咖啡时的相聚,不知怎么也自然而然中断了,咖啡由仆人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床头。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喝咖啡,要比儿子早得多。 父亲和儿子只有在吃午饭时才碰在一起,是啊,连这也是短时间的。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从一早便穿一件长衫;脚上是一双带毛边的鞑靼便鞋;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 一个出色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东方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收到一封信,一封笔迹陌生的信:是一首带爱情和革命色彩的打油诗。署名令人吃惊:“火热的灵魂。”为了确切了解打油诗的内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笨手笨脚地在房间里团团转,找眼镜,翻书本、羽毛笔、钢笔杆以及其他小摆设,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说: “啊……眼镜在哪里?……” “见鬼……” “丢了?” “告诉我。” “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己对自己说话。 他动作迅速,和他最尊贵的爸爸的动作一样;他还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其貌不扬,小个子,不停地微笑着的脸上带着不安的目光;在认真观察不管什么东西时,这目光便慢慢变得像石头一样;苍白得完全像圣像画一样的脸庞的线条,显得干巴、准确而冷漠,具有一种贵族特有的高贵气质。面部高贵气质的明显表现是前额——清秀,脉管突出:脉管里血液的快速流动,在前额上露出明显的过早硬化。 青蓝色的脉管同仿佛被安装上去的那双深色矢车菊般大眼睛四周的青蓝色相一致(只有在激动的时候,眼睛才因为瞳孔扩大而变成黑色)。 在我们面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戴着一顶鞑靼人的瓜皮小帽;但是一脱掉它,他——就会是一头淡亚麻色头发,这样,他那刻板、固执、冷漠到近乎严峻的外表就会显得温和些。很难见到成年人长这种颜色的头发的;一些农家小孩——特别是在白俄罗斯,常常能碰见长这种成年人少有的头发。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漫不经心地放下信,在一本打开着的书面前坐下来,昨天阅读过的内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是篇什么论文)。一章一页都记起来了,脑子里还浮现出圆圆的指甲轻轻划过的曲线——弯弯曲曲的思想,以及自己做的记号——用铅笔做在旁边的。依然是严肃和清秀的脸,这时活跃了:受思想的鼓舞。 这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从一系列产生事先决定思想、心灵及这张桌子的逻辑前提的中心——成长为自己的中心:这里,他是一切时代都永远存在的可思议的和不可思议的整个宇宙的唯一中心。 这个中心——作出结论。 但是,今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摆脱生活琐事和大堆由世界及生命引发的形形色色的模糊不清,刚进入自我,那模糊不清又再次闯入他的世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自我意识便可耻地捆在这模糊不清中,就像用六个爪子自由自在地在盘子边上跳来跳去的苍蝇,连爪子带翅膀突然牢牢地被粘在了稠密黏腻的蜂蜜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放下书本,有人敲他的门: “谁呀?……” “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轻轻的恭敬的声音。 “是那边……” “有人找您呢……” 为了集中思想,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钥匙把自己的书房锁上,当时他开始觉得:他,房间及这间房里的东西都从现实世界的客体变成了纯逻辑结构的合理象征;房里的空间同他丧失感性的身体混合成总的他称之为宇宙的存在混沌;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脱离身体的意识,直接同书桌上称为“意识的太阳”的电灯结合成了一体。在用钥匙锁在门里并考虑自己一步步被纳入统一体系的情况的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同“宇宙”,也就是同房间融合成了一体;这个身体的头部则融合在精美灯罩下低矮宽大的玻璃电灯泡里了。 把自己这么一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个有创造性的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关在屋里的原因: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说话声、沙沙声或脚步声把宇宙变成房间,把意识变成灯泡——会打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思想的奇妙结构。 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 “怎么回事?” “我听不见……” 而从空间的远处传来仆人的答话: “那儿来了个人。”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突然露出满意的表情: “啊,那是服装师,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提起长衫的下摆,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在楼梯的圆柱形栏杆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侧过身子嚷嚷道: “这是——您?……” “服装师?” “从服装师那儿来?” “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我们暗自重复一遍:什么样的服装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房间里出现了一个硬纸盒,他把门用钥匙锁上;他匆匆忙忙割断绳子;接着,他拉开顶盖;然后,从硬纸盒中取出:先是一个留一圈黑胡子的假面具,继假面具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一件因为皱褶而沙沙作响的华丽鲜红的多米诺斗篷。 他赶快站到镜子前——一身的大红锦缎,把假面具套到脸上;撩起的一圈黑胡子散落在两个肩膀上,像是长在左右两边奇妙的翅膀。半暗不明的房间里,镜子里一张脸——从两个黑翅膀之间痛苦而古怪地望着他——就是它:他自己的脸。您会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从镜子里看自己,那是神秘、苍白、忧郁的——空间的恶魔。 这场假面舞会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眉飞色舞地先把红色多米诺斗篷,然后再把黑假面具都放进硬纸盒里。 潮湿的秋天 潮湿的秋天降临到彼得堡,忧郁的九月开始了。 天上飘游着一片片淡绿色的云朵,它们凝聚成黄兮兮的烟云,胁迫着房顶。淡绿色的云朵不停地从涅瓦河平原无边的远处升起来,深得发黑的河水像钢铁般的鱼鳞冲击着两岸,彼得堡那边的尖顶奔驰着……躲进淡绿色的云朵里。 轮船的烟囱口冒出一股黑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忧郁的弧形,并把尾巴落在了涅瓦河上。 涅瓦河在咆哮,呜呜呜驶过的轮船在那里像吹哨子似的发出绝望的叫喊,把自己钢盾般的波涛堆到石墩旁边;波涛冲击着花岗岩;凶猛的涅瓦河寒风把男式便帽、雨伞、外套和大檐帽刮走。空气中到处飘荡着灰白色的腐烂物质;湿漉漉的骑士雕像依旧从这里的悬崖上把沉甸甸的发绿的铜块投往涅瓦河,掷向在白色的污浊之中。 在这种像两岸湿淋淋的石栏杆似的悬挂着的大尾巴状烟柱的阴暗背景下,鲜明地露出身穿尼古拉耶夫式灰色外套和歪戴着大学生便帽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身影,一双眼睛注视着被杆状菌污染的混浊的涅瓦河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朝灰暗的大桥走去,他没有笑,形象显得十分滑稽:裹在外套里,他成了个稍稍有点驼背的好像缺了两只胳膊的人,外套的两只袖子荒唐地在风中飘扬。 到靠近黑黝黝的大桥处,他停下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刹那间露出不愉快的微笑,他忍受着寒风的抽打,沉浸在对一次失败的爱情的回忆中。他回忆起一个雾蒙蒙的夜:那个夜里,他跨过栏杆;转过身来,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他举起一只脚,一只穿着光滑的胶皮套鞋的脚举在栏杆上,是的……就这样——举着一只脚。本应该接着就去侦察,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举着一只脚站着。过了一会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把自己的一只脚放下来。 就在这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未经仔细考虑的计划:对一个轻率的政党许下可怕的诺言。 现在想起自己这次倒霉的行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不高兴地笑了笑,使自己的形象显得十分滑稽:裹在外套里,他成了个稍稍有点驼背的像缺少两只胳膊的人,外套的两个长长的袖子在风中飘扬。就这副样子,他转身到了涅瓦大街上。天开始变黑了,有的橱窗里亮起点点灯光。 “一个美男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听到周围有人这样说…… “一尊古代雕像……” “观景殿里的阿波罗。” “美男子……” 见到过他的太太们大概都这样说他。 “一脸的这种苍白……” “这个大理石侧面像……” “神妙……” 见到过他的太太们大概都互相这样说。 但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同太太们进行谈话,太太们便会暗自说: “丑陋的东西……” 桥头两尊忧郁的狮子像是在讥笑他,把一只脚爪放在另一只脚的灰色花岗岩爪子上——那里,在那地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停了下来,并感到吃惊,他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位路过的军官的背部;他晃动着外套下摆,追上那军官: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军官(留着山羊胡子的高个子金发男人)转过身,透过蓝色的眼镜玻璃,期待地望着正晃动外套下摆笨拙地朝他追来的大学生——从那个熟悉的地方,即从那个有两尊讥笑地把一只脚爪放在另一只脚爪上、长着光滑的花岗岩毛发、神情忧郁的狮子的桥头。刹那间,有个思想出现在军官的脸上;根据军官哆嗦着的嘴唇,可以想见他很激动;他仿佛在苦思冥想:自己是否认得他。 “啊……您好……您到哪里去?” “我到潘捷列莫诺夫街。”为了同军官一起经过莫依卡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撒谎说。 “那我们走吧……” “您去哪儿?”为了同军官一起经过莫依卡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再次撒谎说。 “我——回家去。” “就是说——同一条路。” 黄色的政府建筑物的窗户之间,两边都有像是向上伸的石雕狮子头;每个狮子头都顶着一个石刻花边组成的徽纹。 他们俩仿佛都在竭力回避某种沉重的往事,谁也不打断谁,互相关切地交谈着:关于天气,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篇哲学作品中反映出的最近几周的不安,关于军官在军粮委员会发现的诈骗勾当(军官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 黄色的政府建筑物的窗户之间,两边都有像是向上伸的石雕狮子头;每个狮子头都顶着一个石刻花边组成的徽纹。 整个路上,他们就这样交谈着。 瞧,到了——莫依卡街:也有一幢亚历山大时代的明亮的三层五圆柱建筑;二层楼上也是绕着一圈装饰性雕塑:一个圆圈接一个圆圈,每个圆圈里都是两把交叉的剑上放着一顶罗马盔形帽。他们已经过了建筑物,他的家——就在建筑物后面。瞧——窗子……军官在房子旁边停了下来,不知怎么突然涨红了脸,他突然涨红了脸说: “好,再见……您还往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跳加剧了:他想问点什么,可是——不,没有问;他这时就好像站在关上的门口,他沉浸在对一次失败的爱情——确切地讲——是感情的吸引的回忆之中;两鬓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这时他在考虑自己怎样进行报复:给侮辱他感情的人一次侮辱,那人就住在这幢房子里;他就这次的报复已经考虑近一个月了;可——对此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也是一幢明亮的五圆柱带一圈装饰性雕塑的建筑物:一个圆圈接一个圆圈;每个圆圈里都是两把交叉的剑上放着一顶罗马盔形帽。 …… 傍晚昏暗的灯火淹没了大街:中间整齐地竖立着一道道圆形的电灯光,两边则是不停地变换颜色的霓虹灯。在这里,这里和这里,红宝石突然迸发出火焰;那边——绿宝石在闪烁。瞬息间——那边——红宝石;绿宝石——则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傍晚昏暗的灯火淹没了涅瓦大街。许多房子的墙上都闪烁着宝石的光芒,一个个由金刚石的光芒组成的词儿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咖啡馆”、“滑稽剧院”、“人造钻石”、“欧米加钟表”。白天时绿莹莹的,而现在,光辉灿烂的橱窗正在涅瓦大街上张开烈火熊熊的大嘴,到处都有数十、数百张地狱的烈火般的大嘴:它们痛苦地把自己又白又亮的光芒喷吐到石板上,还喷吐出铁锈在燃烧似的浑浊湿气。大街在冒火。白色的亮光洒落在圆顶礼帽、高筒大礼帽和带羽毛的帽子上;白色的亮光往前涌向大街中心,驱散人行道上傍晚的昏暗;黄昏的湿气融化在涅瓦大街上空的闪烁中,把空气染成暗洞洞、黄兮兮、血一般的颜色,恰似血和污泥的混合物。这个在芬兰湾沼泽地上形成的城市将向你表明自己疯狂的栖身之地是一个红色的斑点,这个斑点正默默地呈现在远处昏暗的夜间。顺着我们辽阔的故乡走,在昏暗的夜间你远远就会看到一个血红的斑点,你会惊恐地说:“那不是地狱里火焰山的所在地吗?”你会边说边艰难地往前走:你将努力绕过那地狱。 但如果你,一个丧失理智的人,敢于迎着地狱朝前走,远处那使你恐惧的鲜血般的亮光就会慢慢融化在一片不完全纯净的白兮兮的明亮之中,四周围都是熊熊燃烧的房屋——只不过,你终将倒在无数的火花之中。 什么地狱也就不存在了。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看见涅瓦大街,他的眼里一直就只有那幢房子:窗户,窗户里边是些影子;窗户里边,也许是欢乐的谈笑——穿黄色护身服的军官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的声音,穿蓝色护身服的军官阿温伯爵的声音和她的——她的嗓子……瞧,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坐在那儿,他是个军官,就会参加到可能是愉快的谈笑中去: “我啊,刚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起走来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来了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听到一个有关自己的并无恶意的笑话。 官员们说: “咱们的家蝠(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机关里的外号)握来访者的手时,完全不像果戈理描写的官吏那样,握手时的表情不是从完全蔑视,经过不在意,到完全不蔑视(43):从十四等文官到五等……” 讲到这事时,他们还指出: “他总共就一个调:蔑视……” 这时,为他辩护的人就说了: “先生们,请别再说了。他——有痔疮……” 大家也都同意。 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进来了。玩笑惊恐地中断了(您一进房间,一只灵巧的小蝙蝠迅速从门缝中飞了进来)。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玩笑没有生气;再说,这里有一点是对的:他为痔疮而痛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走到窗前,那边一幢房子的窗里有两个小孩子的脑袋,他们发现自己对面一幢房子的玻璃窗外有一张一个不知名的老头子的脸。 那边窗里的两个脑袋消失了。 …… 这里,在一个上层机构的办公室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一个中心:一系列国务机构、办公室和绿色桌子(只是布置得稍简朴点)的中心。在这里,他是强大的放射点、权力枢纽和无数多方面计谋的推动因素。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具有牛顿意义的力量;而牛顿意义的力量,不错,诚如您知道的,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在这里,他——是告密、请求和电报的最终一级。 他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国家机体中的最终一级:最终一级是关在自己身上的中心——意识。 在这里,意识与英勇的个性不同,流淌在四周围的各堵墙之间,变得不可思议地清晰,把如此巨大的力量集中到唯一的点上(眼睛和前额之间)。它像眼睛和前额之间突然迸发出的一个看不见的白色火团,把一束束蛇形的闪电抛向四周围;思想的闪电像蛇一样从他的秃脑袋飞快地爬开来。此时此刻,如果有个先见之明的人站到这位可敬的男人面前,他无疑会在自己面前看见梅杜萨的戈耳戈涅斯的脑袋(44)。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会用梅杜萨式的恐惧抓住那个人。 在这里,意识与英勇的个性不同:个性具有种种全部可能(心灵生活那种附带结果的)激动的漩涡,在参政员看来它像个脑袋壳,像一个此时此刻被掏光的空盒子。 在机关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时光是在看公文中度过的:所有的通令都从一个发亮的中心(在眼睛和前额间)飞出来,落到下属机关的头头那里。他的生活多少次从这把靠背椅上被意识打断,就有多少通令从这个地点直接打击分散的居民的生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这种生活比作动物、植物的或任何其他的需要(例如比作得乘马车快速跑遍彼得堡的大街)。 走出冰冷的墙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成了个居民。 只有从这里,他腾升而起,并疯狂地在俄罗斯上空翱翔,招得仇人给他取了个要命的比喻(比作蝙蝠)。这些仇人——毫无例外——全是居民;在墙围外边,他也是自己的这样一个仇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今天特别严肃,他没有朝报告点过一次光秃秃的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怕暴露弱点——在变动职务时!……要提高到合乎逻辑的明确性,今天他特别困难,天知道怎么回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得出结论,认为他自己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 一扇窗户使人能看见阳台的下半部。走到窗前,可以看到一尊大胡子石雕像:入口处的女像柱。 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大胡子石雕像是超越街头喧闹和一年四季的:一八一二年把它从森林里被解救出来了(45);一八二五年人群在它的脚下怒号(46);现在——一九〇五年,又有人群在通过(47)。已经五年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每天都从这里看到那在石块上雕刻出来的微笑,它经受着时间牙齿的啃咬。五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安娜·彼得罗夫娜——在西班牙;维亚切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48)——不在了;铁蹄凶猛地踏上了旅顺口高高的山冈;中国发生了骚动,旅顺口失陷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微笑着准备去见等待着的一群请愿者;这微笑出于胆怯——门外有事等着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生活是在两张办公桌之间度过的:书房里的办公桌和机关里的办公桌。他喜欢的第三个地点,是参政员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 瞧:他——胆怯了。 可是,门已经开了。秘书,一个在浆过淀粉的领口上随随便便挂着枚小勋章的年轻人,恭敬地弹了弹淀粉浆得过量的洁白袖口,飞快跑到自己的上级跟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声音低沉地回答他胆怯的问题: “不,不!……照我说的办……你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说着,停了停,作了纠正: “你……您知……” 他想说“您知道吗”,结果成了:“你……您知……” 关于他的心不在焉,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有一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去出席一次重要的招待会,你们想想——没有系领带;遭到门卫的阻止后,是一个仆人提议给借了条领带,才使他摆脱极大的窘境。 冰冷的手指 身穿灰大衣、头戴高筒黑色大礼帽,有一张使人想起吸墨器的石头般的脸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迅速从轿式马车中出来,疾步登上大门的台阶,边跑边脱下麂皮手套。 他快步到了前厅。小心翼翼地把礼帽递给仆人。并同样小心翼翼地递过大衣、公文包和围巾。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站在仆人面前。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问道: “劳驾告诉我,是不是有个年轻人常到这里来——对,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会用另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而仆人,当然没法猜测老爷打听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嘛,大人,难得有……” “那么……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呢?” “留小胡子的?” “留黑的……” “黑的?” “是啊,对,还……穿一件大衣……” “穿大衣来的……” “对,是翻起领子的……” 看门的仆人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呀,您是说他来着……” “对,是说他……” “有一次来过,这样的……是来找少爷的。只不过,那是老早的事了,怎么呢……来看望看望……” “看望,看望?” “那还怎么!” “留小胡子的?” “正是!” “黑的?” “留小黑胡子的……” “还穿着领子翻起的大衣?” “正是这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顿时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一旁走过去了。 梯子铺着灰色天鹅绒地毯;梯子,当然,被沉重的墙壁包围着;墙上挂着灰色天鹅绒壁毯。装饰在墙上的古代兵器在闪闪发亮;一张长满铜绿的盾下边,挂着那圆尖顶特别耀眼的立陶宛皮帽;一把骑士剑,十字形的剑把亮得像一团光芒四射的星火;剑在这里都生锈了;那里——是几把笨重而弯形的斧钺;多环的铠甲不透光地在墙上显得五彩夺目;还挂着——一支手枪和一个六叶锤。 梯子的上端通向柱形栏杆;在这里,洁白的尼俄柏(49)像没有光泽的白色石膏柱向天空睁着一双石膏眼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扶着多棱的把手,认真地把自己面前的门打开——令人生畏的沉重脚步声响彻整个长度不成比例的巨大客厅。 从来如此 空荡荡的彼得堡马路上空,一片稍稍透亮的昏暗飘散后,几块云朵正在你追我赶地奔驰。 有个发磷光的斑点,在天空中雾腾腾地毫无生气地移动;磷光刺破高处的雾气,因此,照出了铁板房顶和烟囱。发绿的莫依卡河水从这里流过;河一边所有的三层楼建筑及它们的五根白色圆柱,也显得更高了,顶层突了出来。那边,在明亮建筑物的明亮背景上,女皇陛下的一名穿护身甲的士兵慢慢走着;他头上戴着亮光闪闪的钢盔。 钢盔上停着一只张开着翅膀的银鸽。 洗了个澡把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皮衣经过莫依卡街,脑袋缩在外套里,一双眼睛却奇妙地炯炯有神。在心里——那里正在莫名地颤抖,那里充满了某种厌恶而又甜蜜的东西:他本人恰似危险的埃俄洛斯口袋(50),分裂成许多个部分飞散开来,而一些受异乡激情影响的男儿正鞭子抽得呼呼响,残忍地把他驱赶到古怪的莫名其妙的国家。 他想:难道这——是爱情?他记起来了:一个雾蒙蒙的夜里,他正是飞快地从那个大门口跑出来,直奔那座彼得堡的铸铁大桥,以便在那里,在桥上…… 他打了个寒颤。 一团火光在飞奔:是一辆黑色的宫廷轿式马车疾驰过去了,挂着一盏像洒过血那样鲜红的灯笼从就是那幢房子明亮的凹进去的窗子一旁过去了。路灯光在发黑的莫依卡河面上一跳一跳地闪闪发亮;仆人的三角形制帽的透明轮廓和外套两翼的轮廓,带着火光从雾中显露出来又消失在雾中。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站在一幢房子前边,胸中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站着,站着——他突然消失在熟悉的大门里了。 以前,他每个晚上都到这里来;可如今,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迈过这道门槛了;而且,他——现在跨这道门槛,像个小偷。以前,穿白围裙的姑娘殷勤地为他开门,并说: “您好,少爷。”带着狡黠的微笑。 可是现在呢?没有人出来迎接。要是按门铃,同一个姑娘会惊慌地对他眨眨眼睛,而且不再说“您好,少爷”。不,他不会按铃的。 他在这里干什么? 出入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出入的大门冲他的背部吱扭的一声。黑暗围住了他,正像一切都随他倒塌了(人死后最初的一刹那,仿佛整个身体随着灵魂掉进腐烂的深渊时,大概就是这样)。但此时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想到死——死还远着呢。在黑暗中,他大概是在考虑自己的动作,因为他在黑暗中的举动具有古怪的特征。他在一道门的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来,把脑袋埋进皮衣服里,听着心脏的跳动。前面是空荡荡漆黑的一片。 就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黑暗中坐着。 …… 而在他坐着的时候,涅瓦河依旧在亚历山大广场和马利奥诺广场之间流淌;冬宫小运河弯弯曲曲的石砌堤岸向人们展示出哀伤的开阔地带;涅瓦河受潮湿风涛的袭击,由此奔流向前,它那奔流的水面无声地一起一伏,愤怒地把白色的闪光洒向漫雾。月亮使布满线条而整齐的四层楼冬宫侧墙,痛苦地闪闪发亮。 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东西。 运河依旧在此把杆状菌污染的河水输入涅瓦河,还是那座桥,它打开了。每晚出现的一个女人的影子依旧跑到桥上,是为了——跳进河里?……丽莎的影子(51)?不,不是丽莎的,而是普普通通的——彼得堡女人的影子;一个彼得堡女人跑到这里,没有跳进涅瓦河:她急急忙忙从一幢黄色的房子里跑出来,穿过运河到了加加林滨河街,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那里,久久仰视着那扇窗子。 她把轻轻的溅水声留在背后。前面是一个开阔的广场;四周暗红色的围墙上,到处是无数的雕塑像,浅绿色的,铜质的;赫尔库勒斯和波塞冬(52)夜间依旧在巡视着广阔天地;涅瓦河对岸矗立着黑黝黝的庞然大物——由岛屿和房子的轮廓组成;一双琥珀色哀伤的眼睛注视着漫雾,好像是——在哭泣;沿岸一排路灯把火红的眼泪掉进涅瓦河里;表面沸腾的亮光,仿佛是在燃烧。 稍高处——一只只软绵绵的蓬松的手痛苦地在把天空中一些模糊的轮廓擦掉,它们一团团地在涅瓦河的波浪上升腾起来,向天顶飘去。可是当它们触及天顶时又迅速往下降,天上掉下一个发磷光的斑点落在了它们身上。只有在一个不曾被混乱触动过的地方——就是白天横着一座笨重的石桥的那个地方——透过雾气奇怪地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钻石群。 一个用暖手筒捂住脸的女人的影子沿着莫依卡河朝那个院门口奔去,每天黄昏她都从那里跑出来,现在,在那个院门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坐在屋前冰冷的台阶上。院门在她面前打开了;她进去后,院门随即关上了;黑暗围住了她,就像一切都随她倒塌了一样。黑暗中,太太在院门内想到的,全是日常普通的事,瞧她马上就要吩咐把茶炊点上火;她已经一只手伸到屋门的门铃上了,可——这时发现:好像有个人在她跟前从台阶上站立起来,那人像是戴着假面具。 当屋门打开时,门里的一道亮光刹那间照到漆黑的院内,受惊的女仆的一声惊呼向她证实了一切,在开着的门里首先露出的是过道和淀粉浆得太多的包发帽;接着,过道和包发帽——同时都晃晃悠悠地消失了。耀眼的亮光中显示出一幅无法描述的景象,太太的黑色轮廓扑进打开着的门里。 在她背后,黑暗中沙沙沙响着站出一个丑陋的大胡子来,他一身深红色,抖动着假面具。 在黑暗处可以看到一件尼古拉式的皮外套(53)怎样无声地缓慢地从沙沙响的丝绸肩膀上落下来,有一双鲜红的手懒洋洋地伸到门上,这时,门当然已经关上了,它切断了亮光,大门的台阶又恢复到了完全空荡荡的黑暗之中:这样,在跨越死亡之门的同时,我们把身体又扔回到刚才有亮光照着而这时突然变得漆黑的深渊里。 …… 一秒钟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蹦到了马路上,他那件外套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块吊着的红丝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缩进尼古拉式的外套里,朝大桥的方向飞奔而去。 …… 彼得堡,彼得堡! 在漫雾的包围中,你还在追踪我那无聊的大脑游戏:你——冷酷无情的折磨者;你——不安静的幽灵;你往往使我想到年岁;我在你那可怕的大街上奔跑,并跑到从陆地的边缘处开始的那座铁桥上,以便通往无边的远方;在涅瓦河那边,在另一个世界的绿色的远方——重建岛屿和房子的幻影,抱着空虚的、以为那边就是现实的希望,因为它——是个没有号哭的广阔天地,不把惨白的烟云驱散到彼得堡的马路上。 那些从岛上来的不安静的影子,拖拉着双腿走着,它们像一串重复出现的幻觉,通过大街反映出来,它们在像镜子对着镜子相互反映的大街上相互追赶,在那里,最短促的一瞬间扩展成为永恒的无限:在从一个大门口到一个大门口地慢慢踱步中度过岁月。 啊,电灯光下闪烁的大桥! 我记得一个关键的时刻,九月的一个夜晚,我跨过你那潮湿的栏杆:刹那间——连我的身体仿佛也飞进了漫雾里。 啊,长满杆状菌的发绿的河水! 再过一瞬间,您会把我也变成我自己的影子的。一个保留着居民面目的不安静的影子,会模糊不清地出现在运河边上潮湿的穿堂风中。过往的行人会在自己的肩膀后边发现:一顶圆顶礼帽,一个身体,一件大衣,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撮小胡子…… 他继续往前走到铁桥。 铸铁桥上,他会转过身来,结果什么也没有瞅见。在潮湿的栏杆上,在长满杆状菌的发绿的水面上,在涅瓦河边的穿堂风中飘忽的,只有——一顶圆顶礼帽,一个身体,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撮小胡子。 你永远不会忘记他! 在这一章里,我们看到了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通过参政员的房子,通过头脑里同样装着自己无聊的思想的参政员的儿子,我们还看到了参政员的无聊的思想;最后,我们还看到了无聊的影子——陌生人。 这个影子是通过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意识偶然产生的,它在那里的存在是瞬息即逝、不牢靠的。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是影子的意识,因为连他——也只有短暂的存在,是作者想象的产物:无用的、无聊的、大脑的游戏。 向四面八方展开幻想的各种图景后,作者应当赶快把它们清除掉,用哪怕就这么一个句子把叙述的线条扯断也好。但是……作者不会这么干的,他对此有充分的权利。 大脑的游戏——只是个假面具,在这个假面具的掩饰下,我们不知道的一些力量进入到大脑里:就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由我们的大脑编织出来的,他还是能用另一种即在夜间进行进攻的惊人的存在吓唬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具备这种存在的象征标志,他的全部大脑的游戏都具备这种存在的象征标志。 既然他的大脑拿神秘的陌生人玩得出了神,那个陌生人——就有,真的有。只要参政员连同类似的思想存在着,他就不会从彼得堡的大街上消失,因为思想也——存在着。 我们的陌生人会来的——一个现实的陌生人!我们的陌生人的两个影子将是现实的影子。 是的,那些暗黝黝的影子将随着陌生人的足迹,就像陌生人自己直接跟踪参政员一样。是的,读者,年迈的参政员还将乘自己的黑色四轮轿式马车追逐你:而且从现在起,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第一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历山大·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原注 (2)据《圣经》记载,闪是诺亚的长子,其众多的后裔统称闪米特人,而赫梯族是诺亚的幼子含的后裔。因此,这里虽典出《圣经》,却与《圣经》记载不符。另外,所提“红皮肤种族”含有讽刺的意思。——原注 (3)18至19世纪一个吉尔吉斯部族的名称。——原注 (4)彼得一世的侄女,1730至1740年为俄国女皇。——原注 (5)疑指吉尔吉斯中部一汗国苏丹阿勃拉依,他于1739年宣誓效忠俄罗斯帝国。——原注 (6)指《全俄贵族徽章总图册,1797年起》(共10卷),内容包括各贵族的徽章图形及文字说明。——原注 (7)说话人口齿不清,把“西班牙”说成“期班牙”。 (8)这里列举的“斯坦尼斯拉夫的”、“安娜的”和“白鹰”都是俄国勋章的名称;蓝色勋章带是供高级官员佩戴的,上面饰有俄国最早一枚勋章。——原注 (9)局是旧俄国家机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有时权力相当于一个部。——原注 (10)指维·普列维(1846—1904),沙皇政府内务大臣和宪兵头目,因推行镇压反对派政策,1904年7月15日被社会革命党人萨佐诺夫所杀。——原注 (11)指1795年10月至1799年11月由五名选举产生的成员组成的法兰西共和国政府。——原注 (12)雅克-路易·大卫(1748—1825),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执政时的杰出画家。——原注 (13)此处原文为法语。 (14)俄语中“男爵”和“耙子”两个词发音十分相似,作者用这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谐音词表示主人公此时随意的自由联想。 (15)彼得堡第一条有轨电车首次通车在1907年9月15日。——原注 (16)即伊萨基辅大教堂,1818—1842年建成,位于涅瓦河东侧。——原注 (17)即尼古拉一世纪念像,1856—1859年建成,位于伊萨基辅广场。——原注 (18)欧洲神话形象,他命中注定在大海里漂荡而不能靠岸,凡同他相遇者都得船翻人亡;这里提到这个形象,带有影射彼得一世的意思。——原注 (19)据果戈理短篇小说《鼻子》(1836),该作品写一个热衷于升官发财的小官吏丢失了鼻子。——原注 (20)遵照彼得一世的指示,建设瓦西列夫斯基岛时的街道都是直的,中间贯穿许多条平行的运河。这个计划后来没有完全实现,而沿运河铺设的马路,后来被称为“条”。——原注 (21)希腊神话中的河,也称“忘川”、“冥河”,河水能使灵魂忘却人世间的苦难。——原注 (22)彼得堡市内有许多桥,每当夜间过往的车辆行人稀少后定时将桥打开,便于太高或有高桅杆的船只通过。 (23)萨图耳努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老农神,名字的意思为“播种者”,每年12月7日起的三至七天为萨图耳努斯节,有狂欢性质,届时一切社会工作停止,法院停止审讯,奴隶也暂时获得自由等等。 (24)指彼得保罗大教堂,1712—1733年建成,上有镀金的尖顶。——原注 (25)1861—1917在彼得堡出版,是当时俄国发行量最大的综合性日报之一。——原注 (26)指二十世纪的头五年,作者认为这是两个历史性时代的交接点。——原注 (27)“中国发生了骚乱”,指我国义和团起义。“旅顺口失陷”指我国旅顺口原被沙皇俄国侵占,1905年日俄战争中,俄国失败后转被日本侵占。 (28)伯爵夫人的丈夫“通常一般”应是伯爵,但在俄语中“伯爵夫人”和“长颈玻璃瓶”发音极相似,作者借二词的谐音表现仆人的无知。 (29)俄语“真的”和“挑衅行为”两个词的前半部分发音完全一样。 (30)俄语表示“吧嗒”声的词与“您呀”谐音。 (31)此句原文头一个词词义不详,后两词分别为“金合欢”和“撤销”,和小说里有些句子一样,并无意义,只是传达直接的听觉而已。 (32)即康士坦丁·康士坦丁诺维奇,是当时俄国的一位大公、诗人,说话的人这么说表明他无文化。——原注 (33)普希金抒情诗《想从前》(1836)中的诗句。——原注 (34)即维·普列维(1846—1904),沙皇政府内务大臣和宪兵头目,因推行镇压反对派政策,1904年7月15日被社会革命党人所杀。 (35)普希金抒情诗《想从前》(1836)中的诗句。——原注 (36)普希金抒情诗《想从前》(1836)中的诗句。——原注 (37)希腊神话中司智慧和战争的女神,她从宙斯脑袋被劈的裂缝中出生。 (38)可能是指勃留索夫(1873—1924)。1904至1905年两人关系不善,别雷把他看成是为黑暗效劳的诗人。——原注 (39)在《圣经·新约》中的《约翰福音》里,彼拉多审讯耶稣时问:“什么是真理?”耶稣并未作答。作者在此说“真理——就是存在……”含有真理是“存在”、“日常生活”的意思。——原注 (40)鱼、肥皂、巨块、后方四个词俄文都带Ы(厄)字母。 (41)原文此词同时有“斗牛士”和“宰牛工人”的意思。 (42)据作者回忆录《世纪之初》中提到,《黑人之梦》是当时流行的一部音乐剧。——原注 (43)果戈理在《死魂灵》的第一部第三章中写一个官员,他对人的态度因对方的地位不同而不同。 (44)戈耳戈涅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蛇发女妖,能使同她的目光相遇的人化为石头,梅杜萨是三位蛇发女妖之一,她因脑袋被佩尔修斯割下,使看到她的人变为石头。 (45)指1812年俄法战争,同年底俄国战胜入侵的拿破仑及其率领的法军。 (46)指1825年12月十二月党人在彼得堡发动反对沙皇专制的起义。 (47)指当时正爆发1905年革命。 (48)即维·普列维。——原注 (49)希腊神话中的忒拜王后,她的七个女儿均遭杀害,她因悲痛化为岩石。——原注 (50)埃俄洛斯是荷马史诗《奥德修斯》中的风神首领。他曾盛情接待漂泊到此的奥德修斯,临别时赠给客人一个口袋,把一切恶风装在里边;后来奥德修斯的同伴以为袋中装的是宝物,乘他沉睡时打开口袋,结果恶风都飞了出来。 (51)据普希金小说《黑桃皇后》由柴科夫斯基改编的同名歌剧的女主人公丽莎被盖尔曼遗弃后投冬宫运河自尽。 (52)赫尔库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和人间女子而生的儿子大力士,波塞冬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在彼得堡涅瓦河边、冬宫附近,有他们的石雕像。——原注 (53)尼古拉一世时流行的一种式样特别、带短篷的外套。——原注 第二章 讲一次会引起种种后果的约会 我本人,在书中和口头上 尽管朋友们都取笑我, 可你们知道我是个市民, 在这个意义上是个民主派。 亚历山大·普希金(1) 每日记事 我们尊敬的公民们是不读报上的“每日记事”的;在一九〇五年十月,“每日记事”更完全无人读了;不错,我们尊敬的公民们读《同志》(2)的社论,只要他们不是最新、最轰动的一些报纸的订户;后边提到的这些报纸逐日报导另一些事件。 而所有其他真正的俄罗斯居民,都非常喜欢读“每日记事”,我也喜欢“记事”,因为读这些“记事”,所以我消息非常灵通。老实说吧,在上述一九〇五年,有谁去读所有关于偷盗、巫婆、香水的报导呢?大家当然读社论啦。这里提到的报导,大概无人记得。 这——是些往事……瞧,当时的剪报(作者将保持沉默):与有关偷盗、暴力、钻石被窃及一位文学家(好像是达尔亚里斯基(3))和价值可观的钻石一起从一个外省小镇失踪的报导的同时,我们得到一系列有趣的消息——难以想象,简直能使柯南道尔(4)的任何一位读者晕头转向。总之——瞧,剪报。 “每日记事”。 “10月1日。据高级医师训练班女学员某某口述,我们刊登一起神秘的事件。10月1日深夜,女学员某某从切尔内舍夫桥旁边经过。在桥边,女学员某某注意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夜间在运河的桥栏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的人,身穿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的人脸上戴着个有黑纹镶边的假面具。” “10月2日。据中学女教员玛·米口述,我们向尊敬的读者报导一起在郊区一所中学附近发生的神秘事件。中学女教师玛·米在奥·奥·市立中学上课,学校的窗子是朝一条马路开的,突然一扇窗口刮起一股非常剧烈的带尘土的旋风;女教师玛·米带着一帮当然是欢蹦乱跳的孩子扑向奥·奥·市立中学的窗子,当看到一件红色多米诺式斗篷正处于被它卷起的带尘土的旋风中央并把有黑纹镶边的假面具贴到窗子上时,全班的学生及其女班主任是何等惊慌不安!这所奥·奥·地方自治局学校的课都停了……” “10月3日。在尊敬的男爵夫人丽·利家举行的一次招魂会上,友好地集合在一起的招魂者正在摆招魂阵。可是他们刚摆好阵,突然发现中间有一件多米诺式斗篷,它扬起的皱边碰在了九等文官斯·德鼻尖上。经格乌斯基医院大夫检查确定,九等文官斯·德鼻子有很严重的烧伤:据说,鼻尖上有一青紫块。总之,到处是——红色多米诺式斗篷。” 最后:“10月4日。城郊伊镇的居民在发现多米诺式斗篷后,一起全都跑了,斗篷的出现引发许多抗议,城郊的伊镇上来了一个哥萨克骑兵连。” 多米诺,多米诺——它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女学员某某,还有班主任玛·米、丽·利男爵夫人等等,究竟是什么人?在一九〇五年,我们的读者当然不读“每日记事”。那只怪自己,而怪不得作者。请相信,“每日记事”进了图书馆了。 什么叫报刊工作者?他首先是定期报刊的活动家,而作为(地球的第六部分的)报刊活动家,他在一行行报导凡是有过的或从来不曾有过的一切时,因每行字拿到——五戈比(5)、七戈比、十戈比、十五戈比、二十戈比的银币不等。如果把任何一位报刊活动家写的一行行东西连接起来,能绕遍整个地球,使它到处是曾经有过和不曾有过的事儿的新闻。 极右的、右的、中间的、温和自由派的、最后还有革命的报纸,连同它们的数量、质量一起,其大多数工作人员都具有这种值得尊敬的特点——这种值得尊敬的特点简直是了解一九〇五年的真实情况——了解“每日记事”的通栏标题《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真实情况的一把钥匙。问题是:一家无疑是受尊敬的报纸的一位可敬的工作人员得了五戈比的硬币突然决定利用在别人家里听说的一个事实,一位夫人曾是那人家的女主人。可见,问题不在于按字数拿钱的可敬的工作人员,问题是在一位夫人身上…… 这位夫人是谁? 我们就从她说起。 夫人嘛:哼!长得倒不错……什么叫夫人?手相术师不曾揭示夫人的特点,手相术师对被称作“夫人”这个问题毫无办法。既然如此,叫心理学家,或者——呸!——作家又怎么能解决这个难题呢?如果夫人——是个年轻女子,或者人家说她长得不错,难题就会更难。 这么说,是有一位夫人,因为无聊,她常到妇女训练班去,只要晚上没有舞会,不去参加招魂术小组的活动。她有时也因为无聊还去顶替奥·奥·市立中学的一位女教师。没有什么可说的,某某女学员、玛·米(中学班主任)和丽·利(信招魂术的男爵夫人)只会是夫人:还是长得不错的夫人。那位可敬的报刊工作人员晚上常常是她家里的座上客。 有一次,这位夫人哈哈大笑着告诉他,说自己在一个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碰见了有个穿什么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人。这样,长得不错的夫人的无辜自白就出现在报上的“每日记事”栏里了。而一落入“每日记事”,就被作为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危及宁静生活的一系列事件之一传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火甚至往往产生出一缕缕腾升的烟。产生这家整个俄国都读的报纸的这些烟雾之火又是什么?大概是难为情,你没有看那些东西吧?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 那位夫人……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就是那位夫人,我们只好马上先对她啰唆几句。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的特点,可以说是毛发非常多;同时,她又非常灵活。只要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自己的一头黑发披开,这些黑发能把她直到小腿肚子的整个身子都盖上。坦率地讲,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简直不知道拿自己的这些黑头发怎么办,它们那么黑,大概没有更黑的东西了。只是,只是——因为头发过长过密,也因为它们过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嘴边露出了蓬松的毫毛,等她上了年纪就会成为真正可怕的小胡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的脸色非同一般,这种颜色——简直好得没法说,白得像苹果花瓣,偶尔间——略带点温柔的粉红色;如果有什么事出乎意料,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感到激动,她就立刻变得满脸绯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的小眼睛不是小眼睛,而是这样一双眼睛:要是不怕听大白话,我要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一双小眼睛不是小眼睛,而是昏暗、蓝色的——深蓝色的大眼睛(我们姑且称它们是明亮的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时而冒出闪光,时而变得暗淡,有时使人感到迟钝、萎靡不振,深深耷拉在疲惫的、蓝兮兮惶恐不安的眼窝里:还斜着看人。她鲜红的嘴唇太肥厚,然而……那牙齿(啊,牙齿!):绝好的牙齿!此外还有——天真的欢笑……这欢笑赋予鼓鼓的嘴唇某种魅力。富有魅力的还有她灵活的身段,而且还过于灵活:这个身段以及绷得紧紧的背部的全部活动,显得时而激烈迅速,时而倦怠缓慢——笨拙得难以形容。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经常穿一件扣子在背后的黑丝绸连衣裙,它使她全身具有华丽的外表:如果我说华丽的外表,这意味着我已经没有词儿了。“华丽的外表”这个词儿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来说不管怎么是一种威胁:说明她过早地接近三十岁了。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才二十三岁。 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住在一套门朝莫依卡街开的不大的寓所里,寓所的四面墙上波状下垂地悬挂着不时光芒闪烁的鲜花:这里和那里——到处是熊熊烈火般的颜色——天地间都是这样的颜色。墙上还挂有日本扇子、钩花织品、垂饰、花结,而电灯泡上:绸缎灯罩伸展着自己像热带国家蝴蝶似的缎子和纸做的周边,而且使人觉得——一群蝴蝶突然从墙上飞下来,翅膀啪啪响地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周围飞舞(一些军官朋友称她为安琪儿·彼里,显然是把“安琪儿”和“彼里”这两个概念简单地合二为一:安琪儿·彼里(6))。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家所有的墙上都挂着描绘富士山的日本风景画——全部都是;所挂的风景画全没有远景;而且在摆满靠背椅、沙发、软凳子、扇子及日本鲜菊花的各个房间里,也是没有远景的。有点儿远景的,只有那个套间,那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轻捷地从里边出来或当她轻捷地从里边出来时带动门上插着的一根芦苇沙沙沙抖动的地方,而那座富士山——便是她华丽头发的花花绿绿的背景。应该说: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穿着粉红色的和服每天早晨一蹦一跳经过通向里室的那道门时,她还真有点像日本女人。可还是没有远景的。 房间——都很小;每个房间只放一件庞然大物:在狭小的卧室里,床便是庞然大物了;小得可怜的浴室里——洗澡盆;客厅里——一个凹进去的带点浅蓝色房间;餐厅里——一张摆着小吃的桌子;仆人房里的庞然大物——一个女仆;男人房里的庞然大物——显然是丈夫。 这样,哪里还有什么远景呢? 六个小房间全是用的汽暖,因此在小小的寓所里您会感到又潮湿又闷热,玻璃窗上凝满水珠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客也都得冒汗;总是汗津津的——仆人和丈夫都是如此;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老是一身汗,就像日本菊花上日落时暖和的露珠。 是啊,在这样暖烘烘的地方,哪来什么远景呢?也确实没有远景。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访者 安琪儿·彼里,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小小暖房的来访者(顺便说一句,他必须给安琪儿送菊花)总是夸奖她的日本风景画,顺带加上自己对绘画的一般看法;而安琪儿·彼里便皱起眉毛,突然显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这幅风景画出于葛饰北斋(7)之手……”安琪儿把所有本国的人名及所有外来词儿都完全搞混了,来访的艺术家为此生气。于是,后来人家也就不再在安琪儿·彼里面前发表关于绘画的高谈阔论了:其实当时这位安琪儿已经是拿自己口袋里最后的一点儿钱购得风景画,独自一个人久久久久地进行欣赏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什么使来访者感兴趣的:要是这是个热衷于娱乐的上流社会青年,她认为在与他不管是可笑的或完全没有什么可笑的严肃交谈中都得哈哈大笑;她对一切都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通红,笑得可爱的小桌子上都是汗珠;那样,上流社会的青年不知怎么也会满脸通红,鼻子上都是汗。上流社会的青年为她充满青春活力但远不体面的大笑感到惊奇,惊奇得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成是娼妓一类人。这时桌子上出现一个附有纸条的罐子,纸条上写着“募捐集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即安琪儿·彼里哈哈大笑着叹息道:“您又对我说了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付钱吧。”(不久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创办了一个帮助每个无业的交际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的募捐团体: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一词来自“呸”(8)这个词,不知为什么她故意把所说的蠢货叫做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这位女皇陛下的穿黄色护身甲式军装的骑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穿蓝色护身甲式军装的骑兵阿温伯爵、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以及阿勃列乌霍夫办公处负责特殊使命的官员韦尔葛顿(都是上流社会的青年)说应当保护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把一枚接一枚的二十戈比硬币放进小罐里。 为什么有那么些军官到她那儿去呢?我的上帝,她在舞会上跳舞;而且,作为一名非娼妓类的女性,她是一位长得不错的夫人;最后,她是个军官太太。 而要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访者本人是位音乐家或音乐批评家,或就这么个音乐爱好者,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就会向他说明,她崇拜的偶像是——唐肯和尼开什(9),她不止使用热烈赞赏的言词,而且手舞足蹈,解释说自己曾想研究音乐唱片,以便不是在什么别的地方,而是在巴依莱依特(10)演出《女武神》里的奔放舞。音乐家,音乐批评家或就这么个音乐爱好者为她对人名的错误发音感到吃惊(他们本该是邓肯和尼基什,而不是唐肯和尼开什),认定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不过是个轻浮的娘们罢了,于是便轻薄起来。同时,长得很不错的女仆把一台留声机搬进小小的房间里来:留声机上的红色管子就向客人放出硬呛呛的女武神的奔放舞曲。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不放过一部时髦的歌剧,客人没有忘记这一情况:变得满脸通红,并过分地放肆起来。这样的客人往往被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撵到门外,因此,暖和的小房间里难得有为上流社会演奏的音乐家,上流社会的代表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什波雷舍夫和韦尔葛顿,他们不允许自己对利胡金娜有不规矩的行为,她毕竟是位有一个古老贵族姓氏的军官太太,因此,无论是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什波雷舍夫,韦尔葛顿,他们仍继续是那里的常客。他们之中,有一段时间常去的还有大学生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可是后来,他突然消失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来访者好像自然地分成两个范畴:上流社会的客人和一般的客人。这些所谓一般的客人完全不是客人:他们都是女主人盼望的人……为了散散心;这些来访者并不想到小暖房里去,丝毫不!几乎是安琪儿硬拉他们进来的,而且,硬拉来后,马上对他们进行回访。他们在场时,安琪儿·彼里便紧闭嘴唇坐在那儿:不大笑,不耍脾气,一点儿也不卖弄,表现出非常羞怯的样子,保持绝对的沉默,而一般的朋友则热烈地进行争论。只听到他们在说:“革命——进化。”又听到他们在说:“革命——进化。”这些所谓的朋友争论的尽是一个问题;他们并不是金子般的,甚至也不是银子般的青年,而是些铜质的、贫穷的青年,他们靠自己劳动挣的几个钱获得教育。一句话,他们是些高等学校的在学青年,炫耀自己懂许多外国字:“社会革命”。而且还有:“社会进化”。安琪儿·彼里老是搞混这些个词儿。 一个军官: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 其他的在学青年中,常到利胡金家的有一位在那个圈子里名声好、受尊敬的人:训练班女学员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在这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能碰上尼古拉(11)·阿勃列乌霍夫本人)。 受这位名声好的女人的影响,安琪儿·彼里有一天亲自参加了——大家想想啊——群众集会!受这位名声好的女人的影响,安琪儿·彼里把自己的那个铜罐放在桌子上,上面附着一张意思含糊的纸条:“募捐集资”。这个罐子显然是为客人们设置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使所有属于一般来客的人物都由此免了苛捐杂税,但是,无论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什波雷舍夫还是韦尔葛顿,他们都交了税。还是受这位名声好的女人的影响,安琪儿·彼里开始一清早便到奥·奥·市立中学去,毫无意思地死啃卡尔·马克思的《宣言》(12)。因为当时大学生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每天都到她家去,她可以不担风险让他既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爱上了尼古拉)又同这位女皇陛下的穿黄色护身甲式军装的骑兵相识。作为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尼古拉·阿勃列乌霍夫当然到哪儿都会被接待的。 可是,自从尼古拉突然不再上安琪儿·彼里家的时候起,这个安琪儿便悄悄地而且迅速地从一般的客人那儿离开了,突然去找招魂术者,找准备进修道院的那位男爵夫人(嘿,她叫什么来着?)。从那时起,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面前的小桌子上就放着一本装订极精致的小册子《人和他的肉体》,是一个叫什么昂里·贝扎松太太(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又搞混了:不是昂里·贝扎松——是安妮·贝桑特(13))写的。 关于自己新的爱好,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既向奥马乌奥梅尔加乌也向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竭力保守秘密;别看安琪儿·彼里笑起来富有感染力,前额狭小,可是她保守起秘密来却严得惊人。结果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竟一次也没有见到阿温伯爵,甚至都没有遇见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只有一次,她在前厅偶然见到一顶带缨饰的御前骠骑兵皮帽,但是关于这顶带缨饰的御前骠骑兵皮帽,后来再没有被提起过。 天晓得这一切背后搞的什么名堂!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还有一位拜访者:一个军官,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14);其实,就是她丈夫。他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他一清早离家,而回家则不早于午夜;他见到客人和一般的客人都同样简单地问候打招呼,出于礼貌同样温和地提到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同时把二十戈比硬币放进小罐里(如果阿温伯爵或奥马乌-奥梅尔加乌在场),要不就在听到谈论“革命——进化”时谦逊地点点头,然后喝一杯茶便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去了。上流社会的青年私下称他是大兵,而在学青年则称他——粗暴无知的军官(一九〇五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曾不幸以自己半个连的兵力阻挡工人们过尼古拉耶夫斯基桥)。其实,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更喜欢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和关于“革命——进化”的谈论保持距离。其实,他倒是愿意参加男爵夫人的招魂术活动的,但他绝不坚持一个丈夫应有的这点简单的愿望,因为他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点也不专制:他全身心地爱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况且,两年半前,他已经违背自己的父母——西伯利亚最富有的地主的意愿同她结了婚。从那时起,他一直遭父亲的诅咒,还失去了家产;从那时起,出乎大家的意料,他谦虚地进了格尔戈里团。 还有一位来访者:狡猾的小俄罗斯一簇毛(15)利潘琴科。此人贪婪好色,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他不叫安琪儿,而叫……心肝宝贝;可私下里,这个狡猾的小俄罗斯一簇毛利潘琴科就称她:骚货,骚——女人,骚娘们(竟用这样的词儿!)。但是,利潘琴科当面保持礼貌,也正因为如此,他是这个家庭的常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最最好心肠的丈夫,格尔戈里亲王殿下西阿姆斯基兵团的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对于自己亲爱的那口子结识的革命圈子,态度是温和的;而对上流社会圈子的代表,他只是故作温厚;对小俄罗斯的一簇毛利潘琴科,他则是仅仅能容忍罢了。这个狡猾的一簇毛,顺便说一句,又完全不像一簇毛,更像是闪米特人和蒙古人的混血儿。他又高又大;这位先生啊,浆得笔挺的衣领紧紧裹着自己的下巴,下巴托着一张黄皮肤的面孔;利潘琴科还系一条带人造钻石的橙花色丝绸领带,穿一身时髦的深黄色格子西装及一双同样颜色的皮鞋;此外,利潘琴科还放肆地把头发染成咖啡色。利潘琴科私下说,他把俄国的生猪倒到国外,想靠这种生猪买卖扎扎实实地发财致富。 不管怎样,利胡金少尉最不喜欢利潘琴科这个人:利潘琴科的名声不堪入耳。但利胡金少尉不喜欢某个人,这有什么可打听的。利胡金显然喜欢所有的人。可要说他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谁,此人便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因为他们从最初的少年时代便相识了。首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利胡金结婚时的男傧相;其次,在不少于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是莫依卡街宿舍每天必到的拜访者。不过,后来他销声匿迹了。 参政员儿子的消失显然不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过错,而是参政员的儿子或者甚至是安琪儿·彼里自己的过错。 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句话:一位夫人……而对于夫人,能要求什么呢! 潇洒的傧相美男子 还在成为所谓“夫人”的头一天,在教堂进行婚礼的时刻,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最庄重的婚礼冠举在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头上的时候,潇洒的傧相美男子那双深蓝非凡的大眼睛、大理石般洁白的面孔及神妙的浅亚麻色头发,就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动心,感到痛苦和吃惊。这双眼睛可不是后来戴上昏暗的夹鼻眼镜的那双眼睛,而脸的下部被新礼服的金丝领子(可不是所有大学生都有这种金丝领礼服的)托着。是这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往利胡金家跑,起初是每两周一次;然后——每周一次;每周两次、三次、四次;最后,就每天都去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很快注意到,每天借口来探望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像上帝一样严峻的脸,变成了一副假面具:扭捏作态,毫无目的地搓着往往出汗的双手,最后还有笑起来像蛤蟆似的表情,脸部没完没了地出现的所有种种不同的嬉戏模样,好像永远把那张脸蒙住,不让她看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发觉这一点,便可怕地知道自己已爱上了那张脸,是那张而不是这张。安琪儿·彼里想当个模范的妻子,但是,一想到自己虽是个忠诚的妻子却不热恋丈夫,不由得感到可怕——这种可怕感完全打乱了她。可是后来,后来——从假面具下,从扭捏作态、蛤蟆形状的嘴巴里,她不由自主地在呼唤那无可挽回地失去的钟情:她折磨阿勃列乌霍夫,不断侮辱他;但这是自欺欺人,她不停地寻找他的踪迹,弄清他的意图和趣味,总是身不由己地跟踪他,仍指望从中搞清他真正的像上帝一般的脸。这样,她一步步陷了进去:起初登上舞台的是轻音乐唱片,然后是穿护身甲式军装的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最后出现了带一个为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募捐集资的小罐的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一句话: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陷入了窘境——恨他,却爱他;爱他,又恨他。 从那时起,她真正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则成了仅仅只是莫依卡街寓所的一名来访者:他开始在一个什么地方主管军粮,一清早离家,午夜回来。出于礼貌说说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把二十戈比硬币放进小罐;要不便是对关于“革命——进化”的谈话谦虚地点点头,喝上一杯茶便去睡觉,因为第二天早上得尽早起床,到一个什么地方去主管军粮。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在一个什么地方主管军粮,为的只是不想使妻子感到拘束。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并没有得到自由:要知道,她的前额是那么狭小;同时,前额很小的她却蕴藏着最深刻的感情火山。因为她是个夫人,而在夫人们身上是不能激起混乱的。在一个夫人的这种混乱里,潜伏着一切形式的冷酷无情、犯罪、堕落,一切形式剧烈的疯狂,就像地球上一切形式的空前的英雄行为;每一位夫人身上都包藏着一个女罪犯,但罪恶完成后,在一位真正的夫人的心灵中,除了圣徒,不再会留下什么。 我们很快无疑也将向读者证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它实际上分裂成两个独立的部分:形同上帝的一块冰——以及一团泥泞。任何一位夫人也具有那种两面性:两面性——实质上讲不是男人的,而是妇女的特点。偶数——夫人的象征;男人的象征——单数。只有这样,三位一体性才成立,没有它能成个家庭吗? 上面我们已经指出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两面性:行动的神经过敏——以及笨拙的疲沓;前额太小,而头发过长过密;富士山,瓦格纳,一颗忠诚的女人的心——及“昂里·贝扎松”,留声机,奥梅尔加乌男爵和甚至利潘琴科。如果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真正的单数,而不是偶数和三位一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也就在同男人的结合中找到了生活的和谐(16);留声机、旋律、昂里·贝扎松、利潘琴科,甚至奥马乌奥梅尔加乌,也就全都见鬼去了。 但是,阿勃列乌霍夫却并不是个一致的人:一方面,像个上帝;而另一方面,像只蛤蟆。一切都因此而发生。 发生了什么事? 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身上,吸引作为蛤蟆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是一颗高于一般庸人的深沉的心:不是狭小的前额——不是头发。而像上帝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一边蔑视爱情,同时又下流地为肤浅的雕塑品而陶醉。在他身上,两者争吵不休:爱谁,小娘们,还是安琪儿?安琪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自然像其他安琪儿一样,只爱上帝;而小娘们却糊涂了:她一开始就讨厌那令人不愉快的微笑,可后来她爱的正是自己所讨厌的这一点;爱上了憎恨,爱上了卑鄙的微笑,但是一种古怪的(大家会说是淫荡的)爱情。这一切里有某种反常地炽烈的、不曾体验过的甜蜜、致命的东西。 难道是那个女罪犯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身上觉醒了?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句话:夫人就是夫人…… 而对一位夫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红色的丑角 其实,最近几个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与自己相爱的人一直保持极富挑衅的态度:在播放《齐格弗里特之死》(17)的留声机管子前,她学习了身段动作(而且还是怎样的动作!),把自己沙沙响的丝绸裙子几乎提到膝盖上;后来,她的一只可爱的脚在小桌子底下不止一次两次接触到了阿勃列乌霍夫。后者也不止一次力图拥抱安琪儿,这并不值得惊讶;但当时安琪儿回避了,给崇拜者浇了一瓢冷水,后来又一切照旧了。可是有一次为了捍卫希腊艺术,她提议成立一个纯洁的裸体小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受不了了,他多日来无处宣泄的激情涌上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搏斗中把她撞倒在沙发上)……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痛苦地咬得那寻找她嘴唇的嘴唇出了血,而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因为觉得疼痛而手足无措时,整个日本装饰的房间里传出了一下响亮的耳光声。 “废……废物,蛤蟆……废——红色的丑角。”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平静而冷淡地回答: “如果我——是红色的丑角,那么您是——日本的布娃娃……” 他非常尊严地站在门边上,这一刹那间,他的脸上显示出正是她有一次捕捉到的那种遥远的表情,回想起这种表情,她不知不觉便爱上了他。于是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离开时,她啪的一声倒在地板上,乱抓乱扯地哭着咬地毯;她忽然跳了起来,把双手伸向门处: “你来呀,回来——上帝!” 但她得到的回答,是出口大门砰的一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向彼得堡大桥跑去了。下面我们将看到,在桥上他作了一项性命交关的决定(在完成某项行动时毁了自己的生活)。“红色的丑角”这个称呼极大地刺痛了他。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再也没有见过他,出于对阿勃列乌霍夫那种革命——进化热情的一种粗鲁的抗议,安琪儿·彼里无形中离开了在学青年,参加了丽·利男爵夫人的招魂术者集会。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也来得少了。不过,有些人却来得经常了,他们是: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什波雷舍夫,韦尔葛顿,以及甚至利潘琴科,而最经常的是利潘琴科。同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同什波雷舍夫和同韦尔葛顿,甚至……同利潘琴科,她没完没了地哈哈大笑;突然,她中断了大笑,挑衅地问道: “我可是个洋娃娃——不对吗?” 他们则拿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作回答,不断往附有一张“募捐团体”纸条的小罐里投银币。而利潘琴科对她的回答是:您是美人,骚货,骚娘们。还送给她一个黄脸蛋的小布娃娃作礼物。 而当她把这事也告诉了丈夫后,她丈夫——格尔戈里亲王殿下西阿姆斯基兵团的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什么也没有说,走开去了,好像是睡觉去了。他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但走进自己的房里,他坐下来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短信中他冒昧地通知阿勃列乌霍夫说,他,格尔-戈里团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最恳切地请求:他原则上不想干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他无限钟情的太太的关系,不过还是坚决地(在“坚决地”一词后边加了三个惊叹号,以示强调)请他永远别再进他们家,因为他无限钟情的太太的神经受到了伤害。关于自己的行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讲,他的行动丝毫没有改变:还是一清早离家,午夜才回来;出于礼貌说说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要是见到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稍稍皱起眉头,如果见到利潘琴科,对进化——革命的谈话最宽容地点点头,喝上一杯茶,便悄悄走开:他在一个地方——主管——军粮。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高高的身材,留着浅色的胡子,有身子、嘴巴、头发、耳朵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好眼睛。但可惜的是,他总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因此,谁也不知道他眼睛的颜色,也不知道这双眼睛的奇妙表情。 卑鄙,卑鄙和卑鄙 在冰冷的十月初,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异常激动;一个人待在温暖的小房间里时,她忽然开始鼓起狭小的前额,怒气冲冲,变得满脸通红;她走到窗前,用柔软光滑的细麻纱布手绢去擦蒙在玻璃上的水汽。玻璃吱扭一响,她看到一位戴高筒大礼帽的先生正顺着运河边走过——此外,什么也没有看见。安琪儿·彼里仿佛受了预感的欺骗,开始用牙齿又咬又拉那已经湿了的手绢,然后跑过去穿戴上黑长毛绒皮袄及同样料子的皮帽(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穿戴十分朴素),套上毛暖手筒,急急忙忙在莫依卡街和滨河街之间来回走着;她甚至进了一次契尼齐里杂技场(18),在那里看到了大自然的奇观:一个大胡子女人。但她更经常是往厨房里跑,同穿围裙和戴蝴蝶形包发帽的年轻女佣、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玛弗鲁什卡说悄悄话。而且斜着双眼——她激动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这样斜着的。 而有一次,她当着利潘琴科的面,哈哈大笑着从帽子上取下一枚别针往手指尖上戳: “您瞧,不疼;也没有血:我是一个蜡制的……洋娃娃。” 但是利潘琴科什么也不明白,放声大笑起来说: “您不是洋娃娃,是心肝宝贝。” 安琪儿很生气,把他从自己身边赶走了。利潘琴科从桌子上拿起带耳套的礼帽,就走了。 她则在暖烘烘的小房间里来回走着,皱起狭小的前额,怒气冲冲,擦擦玻璃;清晰地看到一辆四轮轿式马车顺着运河飞奔而过。此外什么也没有。 什么此外? 是这么回事:几天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丽·利男爵夫人那儿回家。那天晚上,丽·利男爵夫人家有敲击的声音;墙上映出几个跳来跳去的小白点;甚至有一次,桌子都跳动起来(19)。没有什么别的;可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神经变得极其紧张(活动完了,她在马路上徘徊),她家的门口却暗着(廉价的公寓,门口没有照明)。而在一片漆黑的大门里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清楚楚看到有一块更黑的东西正凝视着她,那好像是个黑色的假面具,假面具下是某种模模糊糊发红的东西,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就拼命拉门铃。而当门打开时,过道里出来的一道亮光照在台阶上,玛弗鲁什卡举起双手轻轻一拍,惊叫了一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什么也没有瞧见,因为她正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里。玛弗鲁什卡可看见了太太背后有一件红色的丝绸多米诺式斗篷正朝前伸长自己那自下而上散开着显然是黑色花边的假面具,因此那黑色的边纹正好对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肩部(还好,她没有回头);红色多米诺向玛弗鲁什卡伸出自己一个血红的袖子,袖子里是一张名片;而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随手把门关上时,发现门上有一张名片(对,是从门缝里飞进来的)。名片上写着什么?代替贵族冠形徽纹的,是两根肢骨架着一个骷髅,并用时髦的字体写着:“在假面舞会上等您——××地点、××时间”,下面的署名是:“红色的丑角”。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整个晚上都非常激动。有谁会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显然是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她有一次正是用这个称呼叫过他……于是红色的丑角就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女人采取类似的举动,怎么说好呢?这不是卑鄙吗? 卑鄙,卑鄙和卑鄙。 丈夫,一个军官,快点回来就好了:他会教训这个下流东西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满脸通红,斜着眼睛,不断地咬手绢,全身冒汗。随便有谁来也好,就是阿温吧,奥马乌-奥梅尔加乌吧,要不什波雷舍夫,或者甚至……利潘琴科。 但是,谁也没有露面。 可要是,不是他呢?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明显地感到不安起来:不知怎么好像不愿放弃这样的想法,即丑角——是他;这种想法同愤恨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甜蜜的、熟悉的和在劫难逃的感情。她希望是他——这个彻头彻脑的坏蛋。 不——不是他:他可不是坏蛋,不是个孩子!……如果红色的丑角就是他,这算个什么红色的丑角?她对此无法对自己作出明确的答复,可是——毕竟……心情一下子变得沮丧了:不是他。 她立刻叫玛弗鲁什卡不要声张,不要说她参加假面舞会去了;而且瞒着百依百顺的丈夫,她是头一次参加假面舞会。 这是因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绝对禁止她参加假面舞会。这个古怪的人:珍惜肩章、长剑和军官的荣誉(不会是一名赳赳武夫吧?) 尽管百依百顺……只要事关军官的荣誉,哪怕细微小节也决不迁就。总是说:“以军官的荣誉保证——应该如此,而那样的事——决不允许。”而且——寸步不让,一副坚决、冷酷的样子。常有这样的情况,把眼镜推到前额上,变得严厉,令人不悦,像块洁白的柏树木头,用柏树木头似的拳头支着桌子。这时,安琪儿·彼里便恐惧地从丈夫的房里跑出去——蹙着个小鼻子,泪珠滚滚,愤愤地锁上卧室的门。 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家拜访的爱谈论革命——进化的一般的朋友中,有一位可敬的报纸工作者:涅英捷普方,他黑皮肤,满脸皱纹,长一个鹰钩鼻子,留着向两边撇开的大胡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绝对地尊敬他,而且信任他。也正是他,把她带到假面舞会上,在那里,所有穿杂色带拼块的衣服的丑角,意大利的、西班牙的和东方的女人,都头戴黑天鹅绒假面具,用冒着不祥的火星的眼睛互相看来看去。身穿黑色多米诺式斗篷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由可敬的报纸工作者涅英捷普方一只手扶着,谦恭地在舞厅里来回走着。一个穿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的人在舞厅里不停地来回转,他朝前伸长着自己的黑面具在寻找什么人,那假面具布满自下而上散开的显然也是黑色的边纹。 到这时候,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才向忠实的涅英捷普方讲了那件神秘的事儿,当然是略去了所有的联系。于是小个子的可敬的报纸工作者涅英捷普方以每一行字五戈比硬币的报酬写起报导来,从此在“每日记事”上就出现一篇接一篇的报导——一天也不缺:红色多米诺,红色多米诺! 人们对多米诺议论纷纷,大家感到非常不安,争吵不休;有些人从中看到了革命的恐怖活动,另一些人则默不作声,只耸耸肩膀。 人们说到那多米诺曾经奇怪地出现在彼得堡的马路上,甚至出现在暖烘烘的小房间里;阿温伯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以及韦尔葛顿都以此为理由放走了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二十戈比的硬币像不停的雨水似的落进铜罐里;只有狡猾的小俄罗斯一簇毛利潘琴科不知怎么在讪讪发笑。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则不由自主地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青,浑身冒汗,并不停地咬小手绢。涅英捷普方原来是头畜生,但涅英捷普方总也不来:他日复一日,把报上的稿子拖长,报上瞎编的东西用纯粹的胡说八道把世界掩埋了起来。 一张满面烟容的脸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身穿花色睡衣站在楼梯的柱形栏杆旁边,把闪闪亮光撒向四面八方,恰好与圆柱和石膏柱子形成对照,在柱子那边洁白的尼俄柏正举起自己的石膏眼睛仰望苍天。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曲身通过栏杆朝前厅里嚷嚷着,但起初那里一片静悄悄的,然后十分清晰地传来很低微的出人意料的抗议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大概把我当成另一个人……” “这是我——我……” 那里下边站着个留一嘴黑小胡子的陌生人,身上的大衣翻起领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从柱形栏杆处龇着牙,露出令人不愉快的微笑: “这是您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非常高兴!” 然后,他口是心非地补充说: “不戴眼镜没有认出来……”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克服了陌生人来到漆得锃亮的屋里的不愉快感觉,从柱栏杆处继续点着头: “我得承认,刚从床上爬起来,因此穿着睡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仿佛是无意中的这一提醒,想让来访者明白来访的时间不合适;我们私下补充一句:所有最近几个夜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由古代武器组成的丰富的装饰图案背景下,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显得一副十分可怜的样子;不过陌生人还是壮着胆子,继续热心安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让人弄不清他是在嘲笑人家还是个绝对憨厚老实的人: “您刚从床上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并不说明什么……完全无所谓的小事,请您相信:您不是小姐,我也不是小姐……您知道,我也刚起床……” 毫无办法。强忍着内心不愉快的感觉(它由于陌生人的出现而引起——在漆得精光锃亮的房里,仆人们有充分的理由产生误会,而且陌生人在这里还有可能被爸爸碰见)——强忍着不愉快的感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准备下去,以便隆重地按照阿勃列乌霍夫家的规矩把微妙的来客引进漆得锃亮的屋里。但是遗憾,他的一只绒毛便鞋掉下来了,于是,睡衣的下摆底下露出一只光脚;此外,他还使陌生人摔了一跤: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以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要像通常那样殷勤地往下向他扑过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朝这个方向做出剧烈的手势),所以也迎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扑过去,在阶梯的灰色天鹅绒地毯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证。现在,我的这位陌生人正手足无措地置身在前厅和顶层之间,而且他看到地毯上出现一个污点,我的陌生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请脱下大衣。” 仆人客气地提醒说,怎么也不能穿着大衣进少爷的房间,陌生人便无所顾忌地把自己那件已在仆人手上的潮湿大衣掸掸干净。现在,他穿着一套被虫蛀了的灰格子西装站着。发觉仆人想伸过手来接湿包裹,我的这位陌生人忽然变得脸红耳赤了;在脸红耳赤的同时,他还更加倍地感到不好意思了: “不,不……” “请交给我……” “不,这个我自己拿……”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还是穿着捅出窟窿的皮鞋,一步一颠地踩着精光滑亮的镶木地板;他带着惊讶的目光,忽东忽西地张望着房里豪华的配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特别仔细地撩起睡衣下摆,走在陌生人的前头。但是,他们在这些珠光宝气的配景中的默默旅游,使两人都觉得难受:两人都忧郁地沉默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容易地不使自己的脸而以自己五颜六色的背部对着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正因为这样,不错,笑容也始终不曾从他在这之前勉强微笑着的嘴唇上消失。我们私下坦率地指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害怕了,他的脑袋里很快地在打转:“大概是一个什么募捐团体——为了某个遭受苦难的工人;万不得已时——准备武器……”而心里则在苦恼地隐隐作痛:“不不——不是这,而要是那事呢?” 到了自己书房的橡木门跟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向陌生人急转过身子,两人的脸上霎时间掠过一丝微笑,两人都突然用期待的神情互相面对面地看了看对方。 “那么请吧……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您用不着操心……” “您请……” “啊不,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会客室同他严肃的书房完全相反:它同……那件,那件布哈拉睡衣一样,花花绿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睡衣,这么说吧,是会客室里所有陈设的继续:例如低矮的长沙发,它很容易使人想起东方的织锦面卧榻;布哈拉睡衣在深褐色的小板凳上得到继续。小板凳上镶嵌着一条条细小的象牙和螺钿;睡衣还进而在黑人用厚厚的死犀牛皮做的盾上,以及一支箭把很重、并生了锈的苏丹箭上得到继续,不知为什么把这支箭挂在这里的墙上;最后,睡衣还在那张斑豹皮上得到继续,那豹正张开大嘴扑向他们的脚部;小板凳上放着深蓝色的水烟用具和一只呈半月形朝上的多孔球状金三足烟灰缸;而令人吃惊的是那个五彩鸟笼,有几只绿虎皮鹦鹉在里边时不时地拍拍翅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那条花花绿绿的小板凳推到客人面前: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在凳子边上坐下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廉价香烟。 “可以吗?” “请便吧。” “您本人不抽烟?” “不,没有这个习惯……”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马上又感到不好意思,便补充说: “其实,别人抽时,那就……” “您打开通风的小窗?” “您说什么,什么!……” “有通风器?” “啊,不……完全不是——我想说,我对抽烟感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说,但不听他说的客人继续打断他: “您就走出房间?” “啊,不对,我想说我喜欢闻烟味,特别是香烟的。” “不必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不必……吸过烟后……” “是吗?……” “应当……” “是这样吗?” “赶快给房间透透风。” “您说什么呀,噢,您说什么呀!” “把通风的小窗、通风器都打开。” “不必,不必……” …… “别为抽烟辩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是凭经验对您这么说的……烟渗入灰色的大脑物质……大脑半球就会发生障碍,机体就会全面萎靡不振……”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亲昵地使了个郑重其事的眼色,陌生人随即发现,主人还是怀疑灰色的大脑物质的渗透性,只是出于一个好客的主人的习惯才不再同他辩论。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于是开始伤心地捋起自己的黑小胡子来: “您看看我的脸。”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找到眼镜,便把自己一眨一眨的眼皮直贴到陌生人的脸部前边。 “您看到了脸?” “对,一张脸……” “一张苍白的脸……” “对,有点儿苍白。”说着,阿勃列乌霍夫的脸颊上露出全部种种可能的谦恭和客气的表情。 “一张完全发青的、满面烟容的脸,”陌生人打断他说,“一张抽烟人的脸。我会弄得您满屋烟味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预感,仿佛室内空气里弥漫的是铅,而不是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他的大脑半球怎样发生障碍,他的机体怎样变得全面萎靡不振。但他现在考虑的不是烟的特性,他考虑的是自己怎样自尊地摆脱这种微妙的处境。“如果陌生人,如果……”他想,“处于那种冒险的情况,自己怎么办……” 这种铅一样的沉重感觉同正在腾升起缕缕青烟的廉价香烟毫无关系,它首先是因为主人感到受压抑的一种精神状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分分秒秒地等待着,这位令人不安的来访者会打断胡扯,这种胡扯看来出于唯一的目的——用等待折磨他,是的,打断自己的胡扯,并提醒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时许诺的通过借助古怪的陌生人——怎么确切地说呢…… 一句话,当时曾答应过对自己来说一项可怕的任务,这任务他必须付出不仅仅只是荣誉才能完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许下那可怕的承诺,也许只是出于绝望;一件日常生活上的倒霉事儿促使他这样做;后来,那倒霉事渐渐平息了。原以为,那可怕的承诺已经自然失效,但是,可怕的承诺依然有效。即使就凭没有宣布撤回这一点,它也依然有效。老实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彻底把它给忘了。可在一个轻率小组的集体会议上,人们仍继续提到了它,这个承诺,而正在这时候,因为倒霉事对生活产生的痛苦感觉平息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无疑把自己的承诺看成是开玩笑性的承诺。 留黑小胡子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出现,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在这两个月来头一次充满了确确实实的恐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楚地记起那极度哀伤的情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清楚地记起他自己在作出承诺时全部最微小的详情细节,并发现那些详情细节对自己是灾难性的。 为什么……不在于他许下了可怕的承诺,而在于是他把这种可怕的承诺许给了一个轻率的政党? 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热心于研究社会现象的方法,认为决定世界的是火和剑。 于是,瞧他变得脸色苍白了。蔫了,终于不知怎么办才好了,甚至脸都突然变青了。这最后的表情,大概只因为房间里的空气被烟熏得不堪忍受了。 陌生人站立起来,伸了个懒腰,温情地斜过双眼看了看小包裹,突然天真地微微一笑。 “您知道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恐地打了个寒颤)……我到您这里来其实不是为了烟,也就是说不是来谈论烟的……烟的事纯粹是偶然……” “我知道。” “烟归烟,而我,其实不是来谈论烟,而是来谈事的……” “很高兴。” “我甚至也不是来谈事的,全部的实质是请帮忙——这个忙,您当然是能帮我的……” “当然,很乐于……”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更加脸色发青,他坐着,不断地揪那沙发套扣子;扣子没有揪出来,便动手揪起沙发里的鬃毛来。 “我实在非常不好意思,可是记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颤抖了一下,陌生人尖细而又很响的说话声把空气切开;在尖细的声音之前有过一秒钟的沉默;而他觉得,这一秒钟就像一小时,当时就停顿了一小时。而现在,听到这一声尖细的“记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没有惊叫起来: “是我的建议?……” 不过他立刻控制住了自己,只是说: “这样,我帮您这个忙。”同时他在想,是讲礼貌毁了他…… “记得您的同情,我就来了……” “凡是能办到的,我全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声说,同时心想,自己——完全是个木头人…… “小小的,噢,一个完全小小的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关切地注意听) “对不起……我可以用这只烟灰缸吗?……” …… 街上的争论多起来了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阴毒的十月以冰冷的步伐通过俄罗斯的北方;而南方则是一片尘雾弥漫。阴毒的十月刮走了金黄树林的悄声细语,金黄树林的悄声细语便顺从地落在了地面上——顺从地落在了地面上的,还有山杨树沙沙响的一片深红,以便卷曲着追赶徒步过客的行踪,嘁嘁喳喳同树叶编织出橙黄的零散话语。九月里充斥着林海绿波的山雀的甜蜜尖叫声,在林海绿波中早已听不见了,山雀本身现在已只是孤零零地在黑黝黝的枯枝间跳来跳去,那树林、秃光的灌木、篱笆和公园正吹着口哨欢送恰如掉光了牙齿的残冬老人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冰冷的飓风卷着青灰色的云朵,已经来临,但大家都相信春天:报纸上写的是春天,四等官员(20)们谈论的是春天;当时一位有名的大臣指望着春天;一个彼得堡的女学员流露的热情,散发着简直像五月初的紫罗兰一样的芳香。 庄稼人已经停止收拾粉腐的土地了;庄稼人放下了耙子、木犁;贫困的庄稼人一堆堆聚集在小屋里,共同讨论报纸上的消息;他们进行解释和争论,以便突然兴奋地一群群拥向伏尔加河畔、卡马河畔乃至第聂伯河畔竖立的老爷大院。俄罗斯农村的上空,每个漫长的夜间都是一片鲜红的火光,到白天便冒着一股股浓烟。但在当时,四处的树林子里都可以看到潜伏的头戴皮帽、警报一响就举枪瞄准的哥萨克部队;然后,哥萨克部队便跨上毛茸茸的战马,一溜烟地往前冲:留灰白胡子的人们挥舞皮鞭,叫喊着,在秋天的草原上久久久久地东奔西跑。 这是在农村。 而在城市里,也是这样。在作坊、印刷所、理发馆、奶厂及旅馆里,到处都有爱夸夸其谈的人在转悠;他把大概是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土地上(21)带回的黑皮帽子低低地压到前额上;腰间口袋里别着一支不知哪儿寻来的勃朗宁手枪,不断给头一次碰见的人手里塞一张印刷得很差的传单。 大家都在等待什么,在担心和希望什么;听到一小点动静便赶快跑到街上,聚成一堆,然后又重新散开;在阿尔汉格尔斯克,拉普人、卡累利亚人和芬兰人这么干,在尼日涅柯雷姆斯克——是通古斯人,在第聂伯河畔——犹太人和乌克兰人都是这样。在彼得堡,在莫斯科——大家都这样;中等的、高等的和初等的教学机关是这样:在等待,在担心,在希望;有一点儿动静,便赶快拥到街上;聚成一堆,然后又重新散开。 街上的争论多起来了:同客栈老板,同守卫人员的争论;贫困区街头的争论多起来了;非常无耻地向客栈老板、警察及特别是向地段警官挑衅。工人,预科生,市民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和他的老婆伊万尼哈,甚至连小店主——一等商人普查诺夫,警察分局长在美好的以及不久前的日子里曾因从他那里不时得到鲟鱼肉、鲑鱼和颗粒状的鱼子而过得美满富足;可是现在,且不说他不再给鲑鱼、鲟鱼肉、颗粒状的鱼子以及其他的“破烂东西”,这位不管怎么在伏尔加河上经营渔业并有一艘汽船而多次出入省长府邸、并非无名之辈的一等商人普查诺夫先生,突然也起来反抗了:不管怎么,对这样的情况,警察分局长妥协了。他现在穿着一件灰色的破大衣灰溜溜地走过时,像个不被人注意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提着帽子,眼睛总朝下看,而这是因为背后有人说他坏话,指责、讥笑,甚至用下流话骂他。地区警察署长却不管这一切,说:“要是您不能取得居民的信任,就请退休。”他于是取得了信任:跟着起来暴动,反对政府的专横,要不,是他与监狱里羁押解送犯人的人达成了特殊的协议。 这些天里,凯姆那边有个地方的地段警官,日子过得就这么痛苦:彼得堡、莫斯科、奥伦堡、塔什干、索尔维契戈德斯克,总之,俄罗斯帝国版图上所有那些(省辖、县辖和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城镇的地段警官的日子,都是如此。 彼得堡处于烟囱林立的工厂包围之中。 一大早,成千上万的人群就缓缓向它拥去,郊区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没完没了的人群。所有工厂当时都可怕地动荡起来了,人群里的工人代表毫无例外地都成了夸夸其谈的家伙。一支勃朗宁手枪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还有别的东西。在那里,通常的人流这几天里无限地增多了,这些人流互相汇合成多脑袋、多嗓门的黑压压的一片。工厂监督员这时抓起电话筒——照例,他一拿起电话筒,往往就出现这样的情况:人群中飞出的石头暴雨般落在窗玻璃上。 笼罩在彼得堡四周围的不安情况,不知怎么也传到了彼得堡最中心的地区,先是控制了岛屿,经过里捷依路和尼古拉耶夫斯基桥,再从那里拥到涅瓦大街;涅瓦大街上,人群虽然还是像一条多足虫在蠕动,但多足虫的各个部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旁观者的富有经验的目光早已注意到一顶压到前额、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土地上带到这里来的毛茸茸的黑皮帽:那是有个夸夸其谈的人阔步从涅瓦大街上走过,过往的高筒大礼帽的比例降低了;夸夸其谈的人发现这里还是老样子,他耸了耸肩膀,把自己冻僵的手指头塞在袖子管里。涅瓦大街上还出现了反政府小伙子们不安的惊叫声,他们挥舞着红色的小报,是从火车站拼着命跑到海军部大厦(22)来的。 在其他的一切方面,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只是有一次,由神甫们陪同的人群挤满了涅瓦大街:他们双手举着一具教授的棺材,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前面是绿色的海洋,血一样鲜红的丝绸条带在高高飘扬(23)。 连日雾蒙蒙的古怪天气:阴毒的十月,一片冰天雪地;猛烈的旋风刮得满城都是冰冻的尘埃;金黄树叶的悄声细语顺从地飘落在夏日花园的小径上,顺从地飘落在脚下的,还有沙沙作响的一片深红色,以便卷曲着追赶徒步过客的行踪,嘁嘁喳喳用树叶编织出橙黄色的零散话语;整个八月充斥着林海绿波的山雀的甜蜜喳喳尖叫声,如今在林海绿波中早已听不见了,夏日花园的山雀现在只是孤零零地在黑黝黝的枯枝间,在铜栏杆及彼得的小屋(24)的房顶上跳来跳去。 白天是这样。而夜间——夜间你曾出去,到这偏僻市郊的空旷地方,去听过那种讨厌的、凶恶的“呜呜”声吗?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空旷地方发出这种声音;声音——有那种声音吗?如果有这种声音,它无疑是另一个世界的:这种声音具有罕见的威力,并很清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莫斯科、彼得堡、萨拉托夫市郊的田野里都这么不很响亮地鸣叫着:工厂没有鸣汽笛,天没有刮风,也没有狗叫。 你听到了一千九百零五年这十月之歌?这歌声从前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这歌声:永远没有。 亲爱的德里维克呼唤我 经过机关的阶梯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只手扶在冰冰凉的大理石栏杆上,脚尖被地毯绊住——差点儿摔了一跤。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因此很自然,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先入之见)停在了大臣的巨幅照片上,大臣始终用阴郁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前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拉过门铃,便有一股寒气袭来:机关里供暖不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觉得这个洁白的房间像一片平原。 他害怕开阔的空间。 他对开阔的空间,比对曲线、断线和角体更害怕;乡下的风景简直使他恐惧:那里,在冰天雪地和森林的冠状棱形线上,暴风雪常常刮得空气来回流动;由于偶然的一时糊涂,在那里他差点儿给冻僵。 那是在五十年前。 在这孤零零一个人被冻僵的时刻,仿佛有人把冰凉的手指残忍地插到他胸口,残忍地触摸他的心脏,这只冰手引导着他。随着这只冰手,他在仕途上平步青云,眼前具有的依旧是那个决定命运的不可思议的空间;那里,从那里——一只冰手在召唤,一种无限的东西在飞奔:俄罗斯帝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城市的大墙外面待了很多年,他全身心地憎恶孤寂边远的县城、乡村小屋及歇在稻草人上的乌鸦。只有一次,他鼓起勇气乘坐特别快车,带着特殊使命,从彼得堡出发到东京去。 关于自己在东京的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谁也没有说过。 是啊——因为大臣的照片……他多次对大臣说过: “俄罗斯——是狼群在上面跑来跑去数百年的冰天雪地……” 大臣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抚摸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和满心亲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地叹口气。大臣把整整一批可控制的机构看成是痛苦的、要作出牺牲的和折磨自己的十字架,他准备完成使命后就退休…… 但是,他死了。 他现在已经安息在棺材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现在——完全是一个人;他的后面——岁月已逝向无限;前面——一只冰手揭开了——无限。 迎面在飞奔的,是无限。 俄罗斯,俄罗斯!看到了——你,他看到了你! 这是你用风、雪、雨、结起的薄冰和暴风雪在大吼——是你用千百万活生生祈求的声音在大吼!参政员在这一瞬间觉得,仿佛空地里一具孤零零隆起的棺材上有个声音在呼唤他;那边——一个孤零零的十字架没有摇晃;长明灯面对卷着雪的旋风没有眨眼;只有几头饿狼在风中哀号,准备回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参政员身上那种对开阔空间的害怕无疑是发展了。 病情加重了:从那个悲剧性的死亡之日起,不错,亡友的形象夜间常来拜访他,在漫漫长夜里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抚摸着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同时用柔和的目光看看他,因为亡友的形象在意识里现在常常同这样的诗句结合在一起: 他去世了——并丢下了俄罗斯, 是他把俄罗斯提高……(25) 当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过大厅时,他的意识中出现了这几行诗。 在上引的诗句之后,浮现出一首诗的一节: 还仿佛证得,轮到了我, 亲爱的德里维格在呼唤我, 他是我活泼少年时的同窗, 他是我忧郁少年时的伙伴, 是青年们歌唱、欢宴 和纯洁思考的挚友, 一个永远离开我们的天才, 他进入了祖国英灵的行列。(26) 源源浮现的诗句愤怒地中断了: 于是大地上又乌云密集, 还有飓风……(27)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起这几行诗,就变得特别冷淡,他向求见者跑过去,特别明确地伸出自己的手。 其时谈话在继续进行 其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在同陌生人进行谈话。 “委托我,”陌生人说,同时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手里接过烟灰缸。“是的,委托我把这个小包裹交给您保管。” “就——这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叫起来。他还不敢相信,陌生人令人不安的出现竟然毫不涉及那个可怕的建议,仅仅只为这最平安无事的小包裹。于是在满不在乎的兴奋中,他已经准备要吻那小包裹了;他脸上忸怩作态,向小包裹走去。但在这时,陌生人不知为什么也站立起来,并突然跑到小包裹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中间;而当参议员的儿子把一只手伸向那小包裹时,陌生人用一只手的指头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手指头: “小心,看在上帝面上……” 沉浸在欣喜中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含含糊糊说了句表示抱歉的话,又满不在乎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那玩意儿,而陌生人则又一次恳求地伸出一只手,不让他拿那东西: “不,我严肃地请您要小心,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要小心……” “啊……对,对……”这一次,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什么也没有听明白,但他刚一抓住盖在小包裹上那块毛巾的边边时,陌生人便立刻非常生气地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嚷嚷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再向您重复一遍:要——小——心……”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下才惊异起来…… “看来,是文件?……” “啊,不……” …… 这时,听到一种清晰的金属声:有东西撞了一下,寂静中响起耗子被逮住时那种低微的尖叫声。就在这刹那间,一条板凳倒了,陌生人退到一个角落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惊恐地嚷嚷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耗子,耗子……赶快吩咐您的仆人……这个,这个……收拾一下——这个给我……我不能……”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放下小包裹,为陌生人那种慌乱的样子感到吃惊: “您怕耗子?……” “赶快,赶快拿走……” 跑出自己的房间按了一下门铃后,应当承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处于一种十分可笑的情景;而最最可笑的,是他手里拎着……惊慌地跳来跳去的一只小耗子。小耗子来回跑着,不错,是在铁丝网捕鼠器里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心不在焉地把自己很特别的脸紧紧贴着捕鼠器,这时正非常注意地观赏着自己的这个灰色囚徒用修得很漂亮的淡黄色长指甲抚摸着那些铁丝。 “一只小耗子。”他举目看着仆人,仆人恭恭敬敬地重复了一遍他说的。 “是小耗子……正是一只……” “瞧它,跑来跑去,跑去跑来……” “是——跑来跑去……” “它也害怕……” “还能怎样呢……” 这时,陌生人从开着门的会客室里探出头来,慌慌张张瞅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不——我不能……” “可是它们害怕吗?……没有关系,耗子是神兽……怎么的……它也是的……” 有几秒钟,仆人和少爷都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囚徒,最后,可敬的仆人接过了捕鼠器。 “耗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满意地重复说,并笑眯眯地回到正等着他的客人那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耗子怀有一种特别的温情。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把小包裹拿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当时使他觉得奇怪的,只是这小包裹相当重,不过,对此他没有去考虑。走进书房时,他跌倒在五彩的地毯上了,因为一只脚被一道柔软的皱褶钩住了。当时小包裹里的金属嘀嗒响了一下,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听到这声音立刻一跳跑过来;陌生人的一只手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背后画了一道弯弯曲曲的线条,就是不久前使参政员惊恐万状的那种曲线。 不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陌生人看到的,只是隔壁房间厚实的靠背椅上蓬松堆着一件红色多米诺斗篷和一个黑色的丝绸假面具。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开自己的书桌,腾出足够的地方,小心地把小包裹放到那里时,陌生人惊奇地注视着这个黑色假面具(应当承认,它使他吃惊);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一边继续观看那件多米诺斗篷,同时兴奋地开始讲述自己经过认真考虑的想法: “您知道……孤独要命地折磨着我。这几个月来,我变得完全不会谈话了。您注意到了没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说话语无伦次。” 身穿布哈拉睡衣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背对着客人,他心不在焉,只是慢吞吞地含糊其辞地说: “这个啊,知道吗,大家都有这种情况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小心翼翼地把一张六寸的金发女郎照片盖在小包裹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金发女郎的照片盖在小包裹上的同时,目光不离照片地沉思起来,他那稍稍显得苍白的嘴唇顿时变成一只蛤蟆的形状。 背后听到陌生人在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很乱。我想说一个词,结果说出来的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我总在周围或附近转来转去……要不,我突然忘了一些最普通日常的东西怎么个叫法;有时候想起了什么,却又怀疑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死死地记住——灯,灯,灯,可是后来突然发现,竟找不到这个词:灯。有时候,连个可以问一声的人都没有;再说即使有人在,随便谁都问——您知道吗,不好意思——人家会把你当成神经病的。” “嘿,您说什么……” 顺便提一句小包裹: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客人关于对包裹要小心些的话稍细心点,他显然应该明白,他以为最平安无事的小包裹并不那么平安无事,不过我重复一遍,当时他只热衷于那照片;他是那么热衷,以至陌生人说的话没有进入他的脑子。而且这时他听到了个别词儿,也未必明白其含意。而在他背后,还听到声音很细却很响亮地在说: “像我这样一个被开除的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活艰难啊,在托里切利真空(28)里……” “托里切利真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觉得奇怪,他没有转过身,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正是——托里切利真空,而且这,您注意到,是为了社会生活。社会生活,社会——可是请允许问一句,我看到了什么样的社会?是某个人的社会,您知道这个人,是我住的客栈老板马特维·莫尔佐夫的社会,是灰色潮虫的社会——嘘……我住的亭子间长了潮虫……啊,怎么样?您喜欢这样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是啊,您知道……” “共同的事业!对我来说,它其实早已成了不允许我与别人见面的个人的事业:要知道,共同的事业并没有把我从活人的名单上勾销。”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看样子是完全偶然地谈起自己喜爱的题目的,可是,完全偶然地一谈起自己喜爱的题目,他显然也忘了自己那个湿淋淋的小包裹,甚至忘了消耗了多少支香烟,它们使屋里的烟味更重了。同所有万不得已被迫保持沉默和本性爱说话的人一样,他有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需要,把自己思想的结论告诉别人,不管对方是谁:朋友,敌人,客栈老板,警察,孩子,甚至……陈列在窗户上的理发店发型模特儿。夜里,陌生人有时同自己交谈。在花花绿绿的豪华会客室里,这种想说话的要求突然不可遏制地觉醒了,就像是被迫一个月没有喝过酒的狂饮症患者。 “我——不是开玩笑:有什么玩笑好开的;要知道,我在这可笑的情况中已经生活了两年多;这是您可以开的玩笑,您,一个社会各方面都欢迎的人;而我的社会——是一个臭虫和潮虫的社会。我是——我。您在听我说吗?” “当然在听。”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真的在听了。 “我是——我,可他们对我说,好像我——不是我,而是某个什么‘我们’。请允许问一句——这是为什么?瞧,记忆又不行了——不好的征兆,不好的征兆,说明大脑已经开始某种失调。”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地来回迈步走着。“您知道,孤独要命地折磨着我,有时甚至让人生气:共同的事业,社会平等,可是……” 陌生人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了,因为挡着桌子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已经向陌生人转过身来,他于是看到后者已经在他的小书房里来回迈步,把烟灰抖落在桌子上和红色丝绸多米诺式斗篷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觉了这一切后,由于某种理智无法思议的原因,他的脸一下红了,并马上跑过去拿多米诺式斗篷,他这样做只促使陌生人大脑里注意力的转换。 “多好的一件多米诺式斗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多米诺式斗篷跑过去,就好像他想用花色的睡衣把斗篷盖上,可是晚了:陌生人已经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那闪闪发亮沙沙作响的丝绸: “绝好的丝绸……一定很贵。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样子常参加假面舞会……” 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变得更红了: “就这样,有时随便……” 他几乎是把多米诺式斗篷夺过来,把它当作一件罪证似的收藏到柜子里;他就像一个被捉住的小偷,慌慌张张把多米诺收藏起来;就像一个小偷,又回过头去取假面具;把一切都收藏好了后,他才放心了,同时沉重地呼吸着,并疑虑重重地看看陌生人。但是,应当承认,陌生人已经忘了多米诺式斗篷,现在又回到自己喜爱的题目,一直继续来回走着,边走边抖撒烟灰。 “哈,哈,哈!”陌生人哈哈大笑,同时边走边急速地抽着烟。“您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至今是不无名气的运动的一员?这个运动对有些人是解放,而对另一些就像您老爷子那样的人,则相当为难。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直到最近我都严格遵守既定的纲领行动,这全是无稽之谈。要知道,这——您听着:我是按自己的考虑处理自己的行动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我的观察、考虑每次给他们的活动添入的,仅仅只一点儿新的印迹;老实说,不是我参加了党,而是党在我心里……这使您感到奇怪吗?” “是啊,应当承认,这使我感到奇怪;还应当承认,我也许完全不会同你们一起行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更留神倾听陌生人说的话,他的话说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楚、响亮了。 “可是,您还是从我手上收下了我的小包裹;瞧,可见我们在一致行动。” “啊,这不能算,这算什么行动……” “噢,当然,当然,”陌生人打断他说,“我这是开玩笑。”他随即默不作声了,亲切地瞅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后,这下便完全放开地说了。 “您知道吗,我早就想见到您,真诚地谈一谈;我是这么难得同谁相见。我想谈谈自己。要知道,不仅对运动的敌人,就是对它不很同情的人,我——都是捉摸不定的。就是所谓革命的精华,而奇怪的是,对社会现象的研究方法,您全懂,您深入研究图表、统计学,大概您还完全熟悉马克思;可是我——我什么也没有读过;您别以为我一无所知,我学识渊博,而且很渊博,我只是不熟悉那个,不熟悉统计数学。” “您在说些什么?……不,您等等,等等,我小柜子里有白兰地——想喝吗?” “不反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手伸到小柜子里;一个多棱的玻璃酒瓶和两只多棱的高脚小酒杯,很快摆在了客人面前。 同客人们谈话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通常用白兰地招待。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非常随便地(同所有的阿勃列乌霍夫们一样,他也非常随便)给客人斟白兰地,同时仍一直在想,觉得对他来说现在正是完全拒绝当时那个建议的最好时机;但当他想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思想时,又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怯懦,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怯懦来;此外还有,在也可以采用书面形式加以拒绝的时候,他为不必以极微妙的谈话使自己遭罪而高兴。 “我正在读柯南道尔,为了休息,”他像爆炒豆子般地说,“您不要生气,这是玩笑,当然。其实,就算不是玩笑,如果要承认的话,对您来说,我读书的范围同样也是不合理的:我在读诺斯替教(29)史、格里戈利·尼斯基(30)、西里阿宁(31)和《新约》的《启示录》。在这一点上,您知道——我有优势,不管怎么说——我是运动中从前线调到总部(根据功劳)的一名团长。对,对,对,我是团长。显然是因为多年的功劳,可瞧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尽管聪明,懂得方法,您——军士一个。您,首先是个军士,因为您是理论家;而说到理论,在我们的将军们那里——情况不大好,您可是也承认——不大好。而且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高级僧侣,高级僧侣则来自修士。一个研究过哈内克(32)的年轻学联分子,但绕过经验的阶段,没有当过苦行僧——在高级僧侣看来,只不过是教会的可怜附庸;您和您的全部理论——都是附庸;请您相信,是可怜的附庸。” “知道吗,我在您的话里听出了点民意党人的味道。” “这又怎么呢?是民意党人有力量,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不过,请原谅,我扯远了……我在说什么?对,在说服务年限和阅历。这么说吧:我的精神食粮的独特性全部来自同一种古怪行为;我同所有佩戴格奥尔基(33)、夸夸其谈的斗士一样,是个革命的夸夸其谈者——对一个老的夸夸其谈者,一个刀术高超的人,大家都会原谅的。” 陌生人沉思起来,斟了一杯酒:喝了——又满上。 “是啊,我怎么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自我,我好像就这样度过业余的时间——在四堵黄色的墙里边,我的声誉在提高,社会不断重复着我的那个党内外号,可是对我能以人相待的人的圈子,请您相信,等于零;人们头一次认清我,是我待在零下四十五度处的那个光荣的时刻……” “您可是被流放过?” “对,在雅库茨克省。” 一阵尴尬的沉默。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从小窗口看了看涅瓦河流过的一边,那里弥漫着一片灰白色的污脏;那里是陆地的边缘,那里是无限的终端;那里,阴毒的十月已经透过灰白色的污脏悄声地在絮絮叨叨,同时以风和眼泪拍打着玻璃;玻璃上眼泪般的雨珠子互相追逐着,以便汇成一道道流水,画出钩子形弯弯曲曲的文字模样;烟囱里响彻着风儿甜蜜的呼啸,一张由黑黝黝的烟囱织成的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往天空中输放自己的浓烟;浓烟过去了,把尾巴留在深色的水面上。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将嘴唇凑到酒杯口,看了看黄色的液体:他的双手在颤抖。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仔细听完客人的叙述,带着某种……几乎是憎恶的口气说: “那么对一般人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希望您暂时谈的是自己的理想,还一个词儿也没有?……” “当然,我暂时不表示意见。” “这就是说,您在撒谎,请原谅,但实质不在乎说不说——您毕竟在撒谎,而且始终在撒谎。” 陌生人吃惊地瞟了一眼,继续不知趣地说: “眼下我什么都读,并在想:所有这一切,绝对只为自己一个人。正因为这,我才读格里戈利·尼斯基。” 一阵沉默。又喝完一杯,倒过杯子,在卷烟的烟雾中,陌生人看上去像个胜利者;当然,他一直抽着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破了沉默。 “那么,从雅库茨克省回来后呢?” “我成功地从雅库茨克省逃跑了,我是被藏在装载圆白菜大车底部的一个大圆桶里运出来的;现在,我还是我现在的样子——地下工作者,只是您别以为我的行动是为了社会的空想或您的那种铁路线般的思维——您的那些范畴使我想起轨道,而您的生活——好像是在轨道上飞奔的车厢。那时候,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尼采哲学的信徒,要知道,就连您——您的那些铁路线的工程师,示意图和方案的作者——您也是尼采哲学的信徒,只是您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好了,瞧吧,对我们,即尼采哲学的信徒们来说,热衷于宣传的和为社会本能操劳的群众(您大概会说)变成了一种执行机器(也是你们工程师的用语),在那里,人们(甚至像您这样的人)——是一个键盘,钢琴家的手指头(注意:这是我的用语)为困难而克服困难,自由地弹奏;只要有个毫无出息的党员在音乐会舞台下听着贝多芬的神奇美妙的音响,对演员及对贝多芬来说——实质不在音响,而在于某种七和弦。您可懂得什么叫七和弦?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也就是革命的运动员。” “这有什么,难道运动员不是演员?我是个对艺术怀有纯洁的爱情的运动员,因此,我——是个演员。从社会的一个不成形的泥团可以很好地塑出永久性的绝妙半身像。”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您陷入了矛盾:七和弦,也就是公式、术语和半身像,也就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技术——和创作灵感?对技术,我非常了解。”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激动地揪着自己花花绿绿坐垫上的马鬃毛,他认为没有必要进行一场理论争吵,他习惯于正确地进行争论,不从一个问题转到另一个问题。 “世上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对立的基础上的:我要对这个社会有所用的想法把我带到冰雪、阴郁的空间;这里在想到我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我在那边——是孤独的一个人,在荒漠中;而且,随着我进入荒漠,同时也就高出于一般人,甚至高于军士(陌生人并无恶意地冷冷一笑,捋了捋小胡子)的时候——我身上您会说的那些全部党派的偏见,所有的范畴,都将渐渐烟消云散:您知道,我与雅库茨克地区是同一个范畴。您不知道属于什么范畴?” “什么范畴?” “冰的范畴……” “也就是说,怎么?” 不知道是因为在想事儿还是因为喝了酒,反正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脸真的露出某种古怪的表情:脸的颜色,甚至连脸部的大小,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有这样一种脸,转瞬间会发生变化);现在,他看上去成了个完全喝醉的人。 “冰的范畴——这是雅库茨克省的冰,您知道吗,我的心里装的是它,是它们把我和大家分开:我随身带着冰;对,对,对,冰把我隔离开。首先,这冰让我成了个凭假护照生活的地下工作者;其次,这冰使我头一次产生特殊的感觉:甚至当我和人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感到自己被抛到了一个无限的空间……”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悄悄走到小窗口,那边,隔一层玻璃外面,在绿莹莹的雾中正走过一个排的近卫军士兵:全是身材魁梧的小伙子,穿着灰大衣。他们走着,挥舞着左手——一队接一队地走着,刺刀在雾中成了黑色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一股奇怪的寒气,他又一次变得难受起来:自己对党的承诺没有收回。现在听着陌生人的话,他害怕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不喜欢空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话,使他明显地感觉到了那个冰冷的空间,更使他觉得可怕。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则在靠近窗子那边微笑…… “我不需要革命的条条框框,这是你们,理论家、政论家、哲学家,需要条条框框。” 这时他往窗外瞥了一眼,立刻中断了自己的话。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开始凝神注视着那潮湿多雾的空中,是这么回事:潮湿的漫雾中露出一辆四轮轿式马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看到马车的门开了,还看到身穿灰大衣、头戴高筒大礼帽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仰起使人想到吸墨器的石头般的脸向玻璃镜的反光迅速而惊恐地扫了一眼,很快跳下马车;他很快登上大门的台阶,边走边脱下黑色莱卡狗皮手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自己方面讲,这时有点害怕了,突然将一只手举到眼睛处,仿佛他是想掩饰自己的一个思想。从他的胸腔里冒出一个压低的悄悄声: “他……” “看到什么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也走到了窗前。 “没有什么特别的,瞧,您爸爸坐马车回来了。” 墙壁——是雪,而不是墙壁!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自己宽敞的住宅,那里的家具是那么令人厌烦,那么永远不变。而套上布罩,那套上白色布罩的家具就像积上雪的一堆堆小丘刺人眼睛。参政员走路时,镶木地板就发出响亮、正确的回声。 参政员走路时,那很像非常宽敞的走廊的大厅也发出响亮、正确的回声。一片白色花纹装饰的天花板的一圈果实状雕塑中央,悬挂着一盏套着细纱般薄的透明罩具的水晶玻璃枝形吊灯;那枝形吊灯好像是透光的,它均匀地摇晃着,恰似一滴哆哆嗦嗦的水晶眼泪。 而镶木地板就好比一面镜子,闪泛出一块块长方形的亮光。 墙壁——是雪,而不是墙壁;沿这些墙壁,摆满了高脚椅子;又高又白的椅子脚上是一道道镀金的沟槽;包着淡黄色长毛绒的椅子间,到处竖立着石膏柱子;而且每根石膏柱上都站着个阿基米德石膏像;不是同样的阿基米德——是姿态各异的阿基米德,因为他们有一个总的名称——古希腊男子汉。严整的、冰一样的玻璃在四周墙上发着寒光,但有一只关怀的手给墙上挂了几个圆框框;透过玻璃显露出暗淡的写生画;暗淡的写生画是临摹庞贝城的壁画之作。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看了一眼庞贝壁画,记起是谁的一只关怀的手把它们挂到墙上的,这只关怀的手属于安娜·彼得罗夫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厌恶地闭紧了嘴唇,走进自己的书房。在自己的书房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习惯于用钥匙把门锁上,空旷的穿廊式房间勾起不由自主的哀伤——全部是从那儿,仿佛有个永远熟悉而又古怪的人,正朝他跑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倒是很愿意从宽敞的房子搬到简朴一点的地方去住,因为他的下属都住在比较简朴的房子里;而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却应当拒绝那迷人的拥挤——高级的职位迫使他这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样被迫无聊地在滨河街冷冰冰的住所里忍受苦恼。他还常常想起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过去的女主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安娜· 彼得罗夫娜同一位意大利演员离他出走已经两年了。 一位要人 参政员出现后,陌生人便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他至今流利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大概是酒起作用了。一般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健康很令人担心,无论自言自语还是同别人谈话,都在他身上激起某种精神上的不良状态,在脊神经上痛苦地反映出来;在他身上,出现了某种对于自己激动谈话的阴郁厌恶感;并且,他把这种厌恶感转到自己身上。表面上看,这些神经质的谈话使他精疲力竭,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越来越想说话,直到嗓子嘶哑,喉头有苦涩黏液的感觉;他已经停不下来,尽管已经越来越虚弱。有时,他甚至没完没了地直说到后来感觉受迫害至狂的病症的真正发作——边说边做梦;有时,他越来越经常地做极其不祥的梦——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有时一晚上惊醒三次。他梦见自己被一些丑恶的嘴脸团团围住(不知为什么,更经常的是一些鞑靼人、日本人或一般东方人的嘴脸);这些嘴脸总是都一样肮脏;他们用下流的眼睛挑逗他;而最奇怪的,是这时总使他想起那个毫无意义的词,好像是个希伯来神秘哲学的词,而实际上,鬼知道它是个什么词:恩弗朗希什。他借助这个词,在梦里与那些围住他的精灵作斗争。后来,大白天在他住所的暗黄色斑斑点点的糊墙纸当间都会出现一张性命交关的脸;最后,才偶尔看到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要是彼得堡真正的秋天,而不是带暗红色反光的黄兮兮绿莹莹的天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大白天也看得见。在这种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觉到的一切,同参政员昨天遇到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目光时的感受一样。所有那些性命交关的现象,在他身上显然是因为老坐在一个地方引起的一阵阵致命的烦闷导致的。于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惊恐地跑到黄兮兮绿莹莹的雾中(防止被盯梢的危险),顺着彼得堡的马路跑着跑着,跑到了一家小饭馆里。喝了酒。喝过酒,顿时产生了可耻的感觉——倒在一个完全无关的老实的训练班女学员的脚下,对不起,是倒在她袜子边上;招来了一阵表面上毫无恶意的嘲讽、窃窃私语和讪笑。一切以一场野蛮的和带恩弗朗希什的可怕的梦结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这一切,耸了耸肩膀,见参政员回到这幢房子后,所有那一切仿佛再次涌上他的心头,某种外界的思想总也使他不得安宁。他走到门旁,去听那传来的刚好能听到的远去的脚步声;这大概是参政员在自己的房里踱步。 为了打断自己的思想,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开始把这些思想变成枯燥的语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瞧您在听我胡扯,可其实呢,在我所有的谈话里,例如在我对自己个人的肯定中,还是包含点病态。我对您说话,同您争论——我不是同您,而是同我自己在争论,仅仅是同自己。您知道,对我来说,话伴等于什么也不是,我会同墙壁,同雾,同完全的白痴说话。我不听别人的思想,也就是说,我只听那些牵涉到我,与我有关的东西。我在奋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孤独在向我进攻,我整整几小时、几天、几个星期地待在自己的亭子间里,抽着烟。我仿佛开始觉得全都不对。您了解这种心情吗?” “我无法清楚地设想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听说这往往发自内心。而在周围什么也没有的空间情况下……对我来说,这比较清楚。” “可我——就不,瞧你坐在那里并且说,为什么我——是我,于是感到那不是我……您知道这是摆在我面前的一张小桌子。可鬼知道它是什么,是小桌子——或者不是小桌子。您对自己说:鬼知道,生活拿我干了什么。希望我——是我……可这里是我们……一般说,我蔑视所有带‘Ы’(34)音的词儿,这个‘Ы’音本身包含某种鞑靼的、蒙古的、东方的因素。您听呀:Ы。任何一种文明的语言,都是没有‘Ы’这个字母的,它带有某种愚钝、虚伪和模棱两可的东西。” 留黑小胡子的陌生人回想起一个使他激动的人的脸,那张脸使他想字母“Ы”的声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是故意接过话头来,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进行谈话。 “您一个劲儿地谈论个人的重要性,可是您倒是说说,难道在您上头没有监督,您自己不是同人有联系吗?” “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指某个要人吧?” “我谁也没有指,我只是随便这么……” “是啊——您是对的,打我从冰天雪地逃跑之后,很快来了一个要人:从赫尔辛福斯(35)来的。” “这是个什么人物——照贵党的级别?” “高级的:围绕着他才生出一系列迅速发展的事件,也许是最重大的事件。您知道这个要人?” “不,不知道。” “可我知道。” “啊,您瞧,方才您还说,好像您根本不在党内,而是党——在您的体内。这就是说:您本人就是个要人。” “啊哟,是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他的中心。” “他有重任?” 陌生人打了个寒颤。 “对,对,对,一千个对,这个要人交给我最繁重的任务;这些任务把我送进那个冰天雪地——雅库茨克省的寒冷地方。” “这么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说起俏皮话来,“一个遥远省份大自然的平原变成了玄妙的心灵的平原。” “对,我的心灵就像一个世界空间,我从那儿,从世界空间的角度看待一切。” “您听着,可是在你们那里……” “世界空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有时候使人感到烦闷,要命的烦闷。您知道,我把什么叫做空间吗?” 没有等到对方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补充说: “我把自己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住所叫做空间:四堵垂直的、贴着暗黄色糊墙纸的墙。当我坐在这些墙里边时,没有谁会来找我,只有扫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还有,就是一个要人。” “您怎么到那里去的呢?” “对,一个要人……” “又是一个要人?” “还是他,这时他也就成了我那道所谓难迈的门槛的守护者。只要他想,为了安全起见我可以几个星期不出门地待在那里,要知道,我在马路上露面一直有危险。” “瞧您从什么地方把影子带到了俄罗斯生活中——一种铁石心肠的影子。” “对,是从四堵暗黄色的墙里边。” “您倒是听着:您的自由在哪儿,它从哪儿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要对方才的话进行报复,就拿他取乐说。“连着抽十二支烟,您的自由难道就是这?您听着,那位要人可是抓住您了。您付多少钱房租?” “十二个卢布,不,对不起——还要加半个卢布。” “这里您倒是屈从于对世界空间的直觉了?” “对,这里,这里也并非全都像样——东西不像东西;在这里我得出一个信念,窗户——不是窗户;窗户——是通向广阔空间的一个切口。” “在这里您大概得出一个思想,认为运动的旋风统管下层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上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讥笑说,“上头是什么?” 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平静地回答说: “运动的上头——是一片世界性的深不可测的空地。” “那其余的一切,为的什么?”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受鼓舞了。 “为了病啊……” “怎么为了病?” “就是为那种折磨着我的病,暂时我还不知道那种病的古怪名称,可它的症状,我很清楚:不由自主的哀伤,幻觉,伏特加酒,抽烟;因为酗酒——脑袋常隐隐地疼;最后,还有脊神经的特殊感觉——它每天早上折磨你。您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病吗?好像不是。就连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连您——也有病。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病。啊,算了,请吧;知道,我知道,我预料到您要说些什么,不过毕竟,哈——哈——哈!几乎所有思想先进的党员——他们也都患着同一种病,它的特征,在我身上已经够明显的了。您知道,老早在和一位党员同志见面时,我就已经喜欢研究他了,知道吗;常常是这样的——一连几小时的会议,各种事情、想法、谈话,全都是关于美好、高尚的事儿,我的同志就很激动,而然后,知道吗,这位同志让进餐厅。” “这又有什么呢?” “于是,不用说,是伏特加酒,以及其他什么——一杯接着一杯;而我就注意看,如果喝完一杯后这位话伴的嘴唇上出现这样一种讥笑(是什么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说不好),我就知道,我的这位有先进思想的话伴不可靠;他的话和行为都不能相信,我的这位话伴患有意志薄弱和神经衰弱症;请相信,没有什么保证他的脑子不发软;这样的话伴不仅会在困难的时候不履行诺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了个寒颤),他还会偷窃、叛变、强奸姑娘。他出现在党内——是一种反间行为,反间行为,可怕的反间行为。我从那时起就明白,您知道吗,那些嘴唇边上的这种皱褶、弱点、嘲笑和鬼脸的全部意义了。而且,不管我把目光转向哪里,到处见到的都是同样的紊乱心情,一种共同的、秘密的、难以捉摸地流行的反间行为,就这么一种在共同的事业的名义下的嘲笑——它怎么样,对不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确切地,我还难以向您完全说清楚。我只能准确无误地猜度它,在您身上,我也猜到了它。” “而在您身上没有?” “我身上也有,我早就不相信所有那些什么共同的事业了。” “这么说,您是个奸细。您别生气,我说的是纯粹思想上的反间行为。” “我。对,对,对。我——是个奸细。但我的全部反间行为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神秘地引向某处的思想;不是的,它不是思想,而是——一股潮流。” “什么样的潮流?” “要说潮流,我没法用语言给它下个定义,我可以称它是一种对死亡的共同渴望;我也怀着欢呼、欣悦和害怕的心情,为它陶醉。” “当您开始为死亡的潮流感到陶醉的时候,您的嘴唇边上大概也出现那种皱褶。” “也有。” “您也开始不断抽烟,喝醉酒。” “对,对,对。还有了特别的性欲冲动感。您知道吗,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女人;我爱上的——怎么说呢,是女人身体的一些个别部位,化妆品,比如长筒袜。而男人们,则喜欢上了我。” “而正好在那时候,某一个要人出现了?” “我真恨他。您知道——对,显然,您不是凭自己的意志,而是凭悬在我头上的命运——捉摸不定的命运的意志——知道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个性,变成了自己影子的附属品。一个捉摸不定的影子——大家都知道;而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大家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要知道,忍饥挨冻和受种种折磨的不是那捉摸不定的人,而是杜德金。例如,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非常富于感情;那捉摸不定的人却既冷漠又残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生来非常开朗,爱好交际,不反对过富足满意的生活;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却应当清心寡欲,默默无闻。一句话,捉摸不定的杜德金的影子直到今天仍在完成自己得意的行动。当然,是在青年人的头脑里;我自己则受了要人的影响——您瞧瞧我成了什么样子?” “是呀,您知道……” 两个人又沉默了。 “我的神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也出了点古怪的毛病。受这种毛病的影响,我得出了出人意料的结论:我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明白了自己在冰天雪地的死界燃起内心深处的仇恨之火完全不是对政府,而是对——某个要人的。要知道,是这个要人把我杜德金变成了杜德金的影子,把我逐出三维世界而禁锢在我那顶层亭子间的一堵墙上(知道吗,往两边伸开双臂贴墙站着,这是我失眠时喜爱的姿势)。就这样贴墙站着(我能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几个小时地站着)。有一天得出了我的第二个结论,如果注意到我那正在发展的毛病,这个结论仿佛古怪地——仿佛古怪地同一种已经理解的现象联系在一起。” 对那种现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种现象是一种古怪的幻觉:在他住所黄褐色的两边时不时有一张透明的脸。它有时像闪米特人,脸上又常常露出蒙古人的特征:满脸令人不愉快的黄红色反光。一会儿是闪米特人,一会儿是蒙古人,他们充满仇恨地注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点着一支烟,那闪米特人或蒙古人便通过卷曲升起的青灰色烟雾,微微翻动着自己的黄嘴唇,而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里则仿佛始终只有同样一个词儿: “赫尔辛福斯,赫尔辛福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置身于赫尔辛福斯之中,是在他从不远的地方逃跑之后;他同赫尔辛福斯没有任何联系:在那里,他只同一个要人见了一次面。 那么,为什么恰恰是赫尔辛福斯呢?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继续喝着白兰地。酒精慢慢地在起作用:喝了伏特加酒(葡萄酒他喝不起),出现单调的同一种效果——波浪形的思想线路变得弯弯曲曲的,弯曲互相交织起来了。要是再喝下去,思想的线路就会变成一堆割断的,对他的独立思考的人来说是天才的阿拉伯式的图案;但也只有对他来说在这一时刻是天才的;只要他稍稍清醒点,天才的意义就消失了;天才的思想原来不过是一派胡言,因为在这几分钟里,思想无疑走在了语言和大脑的前头,开始疯狂地快速旋转。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激动,感染了阿勃列乌霍夫:青灰色的烟雾和第十二支抽完的烟头使他十分生气;从烟雾和这一堆烟灰烟头中,仿佛产生出了一个无形的第三者,他正站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这第三者一产生出来,现在已经统治着所有的人了。 “请等等,也许,我和您一块儿出去;我的脑袋疼得要裂开似的。外边空气新鲜,可以无拘无束地继续我们的谈话。您等一会儿。我只换件衣服。” “这是一个绝好的思想。” 门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响声,打断了谈话;还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了解一下是谁敲门之前,懒洋洋半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很快把门打开了:一个长着大耳朵的秃头正像要扑过来似的在门洞处对着陌生人,那头颅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脑袋差点儿前额相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尴尬地退开,并看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了他一眼,看到的却只是个……理发模特儿:一个苍白、蜡制的美男子,脸上挂着令人不愉快的微笑,把嘴巴拉开到耳根附近。 他往门口望了一眼,而在开着的门口站着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腋下……夹着一个大西瓜…… “这样——嗯,这样——嗯……” “我好像打搅了……” “我,柯连卡,你知道吗,给你拿来个西瓜……瞧……” 照家里的习惯,在这个秋天时节,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家来有时买个阿斯特拉罕的西瓜——他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喜欢吃。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一瞬间,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最坦率的,纯粹是动物本能的惊恐。 “啊,爸爸,这是我大学同学……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 “哦,原来是……很高兴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自己的两个手指。那双眼睛并不可怕,真的——这是街上朝他看的那张脸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前看到的,只是个受贫困折磨的羞怯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热烈地抓起参政员的手指头,那种性命交关的感觉消失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眼前见到的,只是个可怜的老头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以一脸令人不愉快的微笑瞅着两位,不过他也安下心来了——一个羞怯的年轻人向一个疲惫的老朽之躯伸过一只手。 但三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三个人的目光却在互相回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去穿大衣,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她昨天在窗下徘徊,就是说,她在发愁、想念;但是今天等待着她——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呢?…… 他的思想被打断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多米诺,并拿它披在自己的长礼服上;他用佩针把红色的锦缎前襟别上;在这之前,他已经戴好了尼古拉式的礼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当时在和陌生人进行谈话;儿子房里的混乱,卷烟,白兰地——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里留下不快和痛苦的印象。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回答使他放了心: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红着脸,牛头不对马嘴地作着回答。在自己面前,他看到的只是些慈善的皱纹;这些慈善的皱纹中间嵌着一双东张西望的眼睛——一双受到了伤害的眼睛;可那激动的低沉嗓子在嚷嚷什么,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注意听到的只有最后几个词儿,他仅仅只捕捉到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惊叹…… “您知道吗……还是个中学生时,柯连卡便知道所有的鸟……读了卡依戈罗德(36)……” “他好学……” “现在可不了,他全丢了……” “也不到大学里去……” 六十八岁的老头子断断续续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哼哼唧唧说,在捉摸不定的人心中引起某种类似同情的感觉……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进房里。 “你上哪儿?” “我有事,爸爸……” “你们……这么说……和亚历山大……和亚历山大……” “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是……就是说,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里则在想:“好吧,也许是好事,可眼睛,也许——刚才是发花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此还暗自在想,贫穷——不是罪过。只不过他们干吗喝白兰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讨厌酗酒)。 “是的,我们有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煞费苦心在想怎么说合适: “也许……吃了午饭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和我们一起吃……”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表: “不过……我不想为难……” …… “再见,爸爸……” “祝你们好吧……” …… 他们打开门顺着回音很大的走廊往前走时,身材矮小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落在了他们后头——在半暗不明的走廊上。 他们走过半暗不明的走廊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在那里站住了;他伸长脖子,用好奇的目光在后边看着两人。 不过——毕竟,不过——毕竟……昨天有一双眼睛看过他(37):它们流露出的有憎恨又有惊恐。而这双眼睛:是他这个平民知识分子的。还有令人非常不愉快的曲折——有过,还是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大学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阔步追了上去。 …… 在豪华的前厅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抓住自己一个正要消失的思想,在老仆人面前停了下来。 “喂——喂……喂……” “有什么吩咐?” “啊……一只耗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毫无办法地擦着前额,追想着他借助“耗子”这个语言符号应当表达的东西。他常常这样,尤其是在阅读通篇都是由不可思议的词汇组成的很严肃的论文之后。读完这些论文之后,任何一件东西,甚至——任何东西的名称都仿佛变得难以想象;反之,所有可以想象的东西都显得完全非物质和虚无缥缈的了。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此气恼地说: “一只耗子……” “是的!” “它在哪里?听着,您拿它怎么了?” “是踩死的一只吗?扔到滨河街上了……” “是这样吗?” “怎么不呢,少爷,从来都是这样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种幼小的生灵怀有特殊的感情。 对耗子的命运放下心来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一起动身了。 其实,两人都动身了,因为两人都感到,台阶的柱形栏杆处好像有个人在用探问、忧伤的目光望着他们。 …… 出来了,出来了 一条阴森森的马路上,矗立着一幢阴森森的建筑物。天稍稍黑下来,路灯开始发出苍白的微光,照亮着大门口;第四层还被日落的余辉映成一片红色。 人们从彼得堡的各个角落拥向那里,这人群由两部分人组成:第一部分是工人和戴着从鲜血染红的满洲大地带回的帽子的人,第二部分是一般的抗议者。抗议者迈开长长的双腿走着;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他有时服用菲丁(38);有时也服用与没有喝完的杂酒掺和在一起的混合物。今天他带着多节杈的棍棒。如果我的这位抗议者站在天秤的一端,而把他多节杈的棍棒放在天秤的另一端,那么毫无疑问,一定是抗议者的器械一端往下沉。不完全清楚的是:谁跟着谁在走;是棍棒在抗议者面前晃动,还是他跟在棍棒后边走。但最不可思议的是,棍棒本身从涅瓦大街、普希金大街、维保大街那边飞奔过来,甚至从伊兹马依洛夫部队一边飞奔过来。抗议者在他后面缓缓移动着,他气喘吁吁,勉强才跟得上。晚报增刊出版时,一个机敏的男孩子飞奔着过去——要不是我的抗议者是个工人,而比方说——只是个一般的抗议者,这机敏的孩子会把他撞倒的。 最近一个时期,这种所谓一般的抗议者到处游逛绝非偶然,在彼得堡、萨拉托夫、查列沃科克夏依斯克、基涅什莫。他并非天天总这么游逛……通常不过是傍晚时出门散会儿步。日落的时候,宁静而平和;街头的贵族小姐也是这么静悄悄地笑着;我的抗议者就和贵族小姐一起悄悄笑起来——不带任何棍棒;开玩笑,抽烟;以最温和的姿态同看院子的人寒暄,还用最温和的姿态同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交谈。 “怎么,您哪,勃雷卡切夫,大概在这里站腻了吧?” “当然,老爷,职务在身——不轻松啊。” “等着吧,很快要改变了。” “愿上帝保佑,有什么好的——这样,违背良心的事,您自己知道,行不通。” “就是嘛……” 抗议者这人没有什么,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也没有什么:两个人都笑了。一枚五戈比硬币飞到勃雷卡切夫手里。 第二天又出门游逛——出什么事儿了?日落的时候,宁静而平和;自然界的一切依旧丰富多彩;剧院和马戏团——全都在照常演出;城市的自来水管也完好无损;而——可是,不,一切都不对头。 昨天那位和善的人穿过小公园、马路、广场,在一座伟人纪念碑前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便带着根很大的木棍大步走了。此人威严、默不作声,庄重地可以说是故意朝前伸出一只套着防雨套鞋的半高靿系带子的靴子;他威严、默不作声,庄重地用棍棒敲着人行道;同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连个招呼也不打,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也没有说什么,他只面对空中坚决地嚷嚷着: “请往前走,先生们,往前走,别堵住。” 一看:警察所长波德勃列日尼正在一个地方来回转。 我这位抗议者的目光也在转:一会儿朝那里,一会儿朝这里。像他一样的抗议者是否都已经在伟人纪念碑前集合到一起了?他们会不会都集合在人满为患的那个监狱门前的广场上了?但是伟人纪念碑四周围都是警察,而广场上——空无一人。 我的抗议者走着,走着,边走边遗憾地叹着气。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妈妈给他沏炼乳茶喝。因为,那天报上登了点什么,是登了点什么,说是要采取措施——加以制止,说是要——不惜一切。举措一发表——抗议者也就徘徊不前了。 第二天不见有举措,街上也不见这个人。这个人感到满意,我的地段警官勃雷卡切夫感到满意,警察所长波德勃列日尼也满意。伟人纪念碑周围也没有警察了。 我的抗议者在这十月的一天出来了没有?出来了,出来了!毛茸茸的满洲皮帽也拥到了街上,人们和那些皮帽融合在一起,人群这儿那儿毫无目的地走着,人们和满洲皮帽都朝一个方向走去——向顶上金光闪闪的那幢阴森森的大楼拥去。到了落日余晖照映下阴森森的大楼旁边时,人群成了清一色的抗议者和皮帽;一位在校的小姐也混到了里边。 大楼门口已经是人声鼎沸,人声鼎沸——嗬,鼎沸,鼎沸!还能怎么样呢?工人没有工夫讲究礼貌,空气很糟,墙角落那边已经拥挤起来。 角落深处,在靠近便道的地方,一位警察和善地臊红着脸在原地跺脚(天很冷);警察分局长的脸——臊红得更厉害。本身灰溜溜穿一件灰大衣的他,像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影子,叫了几声,同时规规矩矩地提起马刀,目光一直朝下。这是因为背后——市民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和他的夫人伊万尼哈及路过这里的尊敬的一等商人普查诺夫和他的雇员们(伏尔加河上的渔工)正向他表示不满——用口头指责,警告,嘲笑,以及甚至——猥亵下流的谩骂。灰溜溜的警察队长越来越胆怯地嚷嚷着: “往前走,先生们,往前走!” 但他越来越羞怯,栏板外边连毛腿的马鼻子扑哧得越来越厉害。从圆木的锯齿形顶上——突然不知不觉地——探出一个蓬乱的脑袋;如果站得高点,可以看见栏板外边一些刚从草原上来的人正手执马鞭,扛着步枪,在那儿为了点什么事发火,全都气鼓鼓的;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焦急、愤怒、默默无言地在马背上又蹦又跳;鬃毛蓬乱的马儿——也在又蹦又跳。 这是一队从奥伦堡来的哥萨克骑兵。 阴森森的大楼里边是一片混浊的红黄色,这里的一切都在蜡烛的照亮下,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些人体,人体和人体:弯曲的,半弯曲的,稍有点弯曲的和完全不弯曲的。那些人体,只要能围着坐和围着站的,都围在一起坐着、站着,形成一个逐渐递高的半圆形大厅;看不见讲台,也听不到讲台上发出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空间里这样鸣响着,通过这“呜呜呜”的声音有时能听出: “革命……进化……无产者……罢工……”然后又是:“罢工……”又一次:“罢工……” “罢工……”一个声音突然说,鸣响声更重了,在两声很响亮地说出的罢工之间,声音很低地冒出一句:“社会民主党。”然后一下子又是一阵密集的“呜呜呜……”的低音。 很显然,这里指的是在那边,那边,那边已经开始罢工了;而那边,那边,那边则已经准备好要罢工了,所以在这里和这里——也将举行罢工:就在这个地方罢工。因此——不许离开! 逃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顺着靠近涅瓦河的一条空旷的大街往家走,一辆宫廷四轮轿式马车的照灯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从冬宫排水渠的石拱下看到涅瓦河,那边,在弧形的小桥上,他注意到一个每天晚上都在的影子。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到自己简陋的住所去,以便独自一个人坐在咖啡色的斑斑点点之间,注视生存在潮湿墙缝里的潮虫的活动。他一夜过后早晨出门,更像是从那些爬行的潮虫堆里逃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多次观察早已使他得出一个思想,认为自己一夜的宁静直接取决于头一天的活动的平安无事。最近一个时期他带回的,不过是一些在街上,在小餐厅和茶馆里经受过的心情。 今天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家的呢? 他的感觉被一根脱落的、有力的但眼睛看不见的尾巴拖拉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相反的方面去体会这些感觉,他通过意识沉浸在尾巴上(也就是躲到背后):这几分钟里,他老是觉得自己的背部裸露着,而有个巨大的躯体正像冲出大门似的从这个背部出来,准备奔向深渊——这个巨大的躯体便是他这一昼夜的感觉,尾巴使感觉冒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只要一回到家,这一昼夜的活动就会关上大门。他还是竭力想用他亭子间的门把尾巴和背部隔开,可是,尾巴还是夺门进来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自己保留下了一座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的桥。 桥那边的更远处,从绿莹莹朦朦胧胧的夜间伊萨基辅的背景上,矗立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块悬崖;还是涅瓦河岸边那个神秘的骑士(39),他正伸出一只沉重、发绿的手,高举着自己的铜铸桂冠;一匹马在一个戴着毛茸茸皮帽的睡着了的近卫军士兵上方疑惑地举起两只前蹄;而在两个前蹄的下边,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在一个要睡着了的老近卫军士兵头上慢慢摆动,号牌从帽子上掉下来,落在了刺刀上。 摇摇晃晃的半影遮住了骑士的脸;脸的金属于是因为含糊不清的表情而成了双影;一只手掌伸进在绿松石色的空气中。 从金属骑士疾驰到涅瓦河岸的那个孕育着后果的时候起,从他把马掷到芬兰灰色的花岗岩上那些日子起,俄罗斯分裂成了两半;分裂成两半的,还有祖国的命运本身;俄罗斯——受苦受难,号哭着,直到最后一刻,分裂成两半。 你啊,俄罗斯,像一匹马!两个前蹄伸向了空荡荡的一片黑暗之中,而一双后腿——牢牢地长在花岗岩根基上。 你想脱离拖住你的巨大石块吗,就像别人脱离坝基一样同自己疯狂的儿子们分手吗?你是否想脱离拖住你的石块,无所依托地悬在空中,以便然后倒在水的混沌之中?或许,你是想扑向前去,划破雾霭,穿过空气,以便和自己的儿子们消失在云中?要不,你,俄罗斯,竖起前蹄,面对把你抛到这里的严峻命运,在这阴霾的北方,在这落日的余晖特别长久、时间本身忽而是严寒的夜晚忽而是光明的白昼不断变换着的地方——沉思了多少年?或许,你是害怕跳跃,又停下四蹄,以便扑哧着鼻子把伟大的骑士带到那些靠不住的国家所处的开阔平原的深处?(40) 不会这样的!…… 铜马既然纵身跃起,眼睛注视着前方,就不会停下四蹄:历史的跳跃——将发生;将出现大的动荡;土地将被割裂;高山将在地震中倒塌;可爱的平原将因为地震而到处高低不平——尼日涅、符拉基米尔、乌格利奇(41)就在那隆起的高处。 彼得堡则将一片荒芜。 这些日子里,地面上所有的人都将抛开自己的地方;将大吵大闹——世界上不曾有过的大吵大闹;大批黄皮肤的亚洲人将离开久居之地,把欧洲原野变成血的海洋;将会有,将会有——对马岛!将出现——一个新的卡尔卡(42)…… 库利科沃之战,我等待着你!(43) 这一天,新的太阳将普照我家乡的土地。太阳啊,如果你不升起,那么,啊,太阳,欧洲的海岸将被沉重的蒙古黑斑所覆盖,这些岸上将到处漂满泡沫;生活在陆地上的生灵将重新沉入海底——沉入早已被遗忘了的发源地的混沌之中…… 啊,出来吧,太阳! …… 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绿松石色的决口,一个燃烧着的磷斑正穿过云层,迎它飞去,突然停在了遍体光明耀眼的月亮上;刹那间,一切都冒出火焰:水,管筒,花岗岩石,闪着银光的沟槽,拱门上的两尊女神像,四层大楼的屋顶;伊萨基辅大教堂的圆尖顶显得纯洁,豁亮;骑士的前额、铜铸桂冠——也冒着火焰;岛上的灯火变得黯淡了;而涅瓦河中心的那艘模糊不清的船,变成了普通的捕鱼帆船;船长桥楼上那个明亮的小点,也更光芒四射了;也许,这是那戴着有耳套的荷兰皮帽的灰蓝鼻子水手长正燃着的烟斗,要不——是岗位上值班水手那明亮的信号灯。从铜骑士上落下一个恰似烟黑的轻盈的半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刹那间清楚地看到了人们的命运:可以看见将会怎么样,可以认识到什么事永远不会发生——于是,全都清楚了。原来,命运变得明朗了;但是他害怕看到自己的命运;面对命运,他感到震惊、激动,经受着苦闷和寂寞。 一团团的云朵又疯狂地飞奔起来;飞奔起来的,还有拖着妖魔尾巴的烟雾;其中远处正隐约闪现出一个燃烧的磷光斑点…… 这时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人巨响:是一辆汽车,那巨大的反光镜令人无法忍受地一闪,冒出一股汽油味,打旁边疾奔掠过——从拱形结构上掉到了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仔细一看,有一群黄皮肤的蒙古人已经穿过广场;因为太突然,他跌倒了;那顶湿透了的皮帽先掉落在他前头。这时,在他背后响起一阵像是似泣如诉的声音。 “上帝啊,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宽恕我们吧!”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子,明白了,是他旁边的一个尼古拉耶夫斯基的老掷弹兵在低声诉说: “上帝啊,这是什么?” “一辆汽车,几位日本贵宾……” 连汽车的影子也没有。 一个由一顶仆人戴的三角制帽和一件在风中飘起两个下摆的大衣及一辆挂着两盏灯的四轮轿式马车组成的模糊轮廓,从雾中显露出来,又消失在雾中。 斯捷普卡 一条铁路干线从科尔皮诺伸展到彼得堡附近:这个地方——没有比它更阴暗的了!大家一清早乘火车到彼得堡,清醒过来——一瞧:窗外一片死气沉沉;见不到人,也看不到村庄;仿佛人类已经死绝,连土地本身——也像一具尸体。 瞧那冻僵的杂乱低矮树丛的表面,从远处到地面竖着一道乌云;地平线是铅灰色的;天空下面是一片阴暗的土地…… 烟囱林立、烟雾腾腾的科尔皮诺! 从科尔皮诺到彼得堡有一条铁路干线:它伸展着,像一条带子;道路两边铺着碎石和一排电线杆。一个工人用木棍扛着个小包裹打那儿经过,他原来在一家火药厂工作,为了点什么被赶了出来,便徒步到彼得堡去。周围一片枯黄的杂草;路旁的碎石没有一点生气;高起来又低下去的枕木;一块接一块的条纹路标;电话线没完没了地发出刺耳的颤抖声。这工人是个破落的小店主的儿子,他的名字叫斯捷普卡,在郊区一家工厂才干了一个月,便离开工厂走了:彼得堡矗立在他面前。 工厂的那边已经显露出高大的多层建筑物,工厂本身在烟囱那边——瞧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那些地方的地平线像是用烟黑抹成的,那里的一百五十万居民都生活在烟黑中。 瞧那边,那边,还有——那边:粘着有毒的焦糊物质;焦糊物质中竖立着烟囱;这里的一根烟囱竖得高高的;那边的一根——稍稍矮一点儿;再远去——矗立着一排细小的烟囱,最后它们终于细得——像头发丝;远处可以数出几十根头发丝;在较近一根被熏黑的烟囱口上,装着一根避雷针,那箭头好像在威胁天空。 这就是我这位斯捷普卡所见到的,可是对于所有这一切,我的斯捷普卡——他的理解等于零。他脱下靴子,坐在碎石堆上;把脚重新裹一裹,吃了点筛过后剩下的面粉做的粗面包。接着,他继续往前——拖着步子向那个有毒的地方,向那个烟黑处,向彼得堡走去。 当天傍晚,看院子人住的房门开了。开始时,门尖叫了一声;一块门板砰的一下掉了下来:中间站着看院子的人。马特维·莫尔若夫埋头在读报,喏,读的当时是《交易所公报》;当然,看院子人的胖太太(她一直耳朵痛)把几个枕头推到桌面上,她在用俄罗斯松节油消灭臭虫——看院子人的屋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呛鼻的气味。 那一分钟,看院子人住的房门尖叫一声打开了,并砰的一下掉下一块门板,斯捷普卡正跨门槛犹豫不决地站着(瓦西列夫斯基岛上的看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是他在彼得堡唯一的同乡:斯捷普卡当然——是来找他的)。 到了傍晚,桌面上出现了一瓶伏特加酒,摆着一些酸黄瓜,来了一位身带吉他的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斯捷普卡不喝酒,就看院子的莫尔若夫和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两人喝。 “瞧……是老乡,老乡在说什么……”莫尔若夫得意地笑笑说。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耸了耸肩膀,他用一个指头拨了拨弦线,出声了:嘣,嘣。 “采列别耶沃村的老爷子他咋样啊?” “一句话:整天醉醺醺的。” “而女教员呢?” “女教员没有啥,听说嫁给驼背的弗洛尔了。” “瞧……是老乡,老乡在说什么……”马特维·莫尔若夫得意地笑笑说,同时用两个指头拿起一条黄瓜,把黄瓜吃了。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耸了耸肩膀,他用一个指头拨了拨弦线,出声了:嘣,嘣。而斯捷普卡在讲述,一个劲儿地讲述着:他们村里怎么出了几个古怪的人,这些古怪的人干了一切的一切之外,还宣告新一代的诞生,也就是解放——普遍的解放。还说道:说道是快要实现了;至于他斯捷普卡自己,他曾经去找那些最古怪的人恳求过——这事,一字未提。他还讲到一位外来的老爷,以及与此全部相关的一切:这是个怎么样的老爷等等。是从一个富裕的新娘子那儿逃跑到村上来的,如此等等。本人便去找——古怪的人们,可是他(虽然是个老爷)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那些人的古怪想法。听说报导过,好像是他悄悄走掉了。关于一切,对了,还有:另外他还骗走了一个商人家的姑娘。总之一句话:新一代的诞生,解放,以及等等——快要实现了。看院子的莫尔若夫对这种说着玩的事儿十分吃惊,而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却并不感到奇怪,一个劲儿地喝着伏特加酒。 “这都是因为他们缺乏应有的概念——抢劫,老爷,下一代,普遍解放,全都是因为这;因此才有古怪的人;缺乏任何概念,不过,谁也没有什么概念。” 一个指头拨着弦线,于是——“嘣”、“嘣”! 斯捷普卡对这事只字未提——避而不谈他在科尔皮诺工厂,从那些人那儿得到一张便条以及有关的一切:什么及怎样。最主要的,是他避而不谈自己在科尔皮诺工厂同一个小组发生联系的事情,他们在彼得堡附近开过会,以及等等。如果相信那些人的话,其他的一些人从去年开始就参加开会了——采取极端行动,而且——大家一起……关于所有这些事儿,斯捷普卡对别斯梅尔特内也一字未提,然而却唱起了歌来: 咚隆啪—— 香豌豆, 一只大公鸡, 啄食在窗下。 嘚咚啪—— 亲爱的阿涅塔, 别碰鸡冠花, 就给你报答。 但修鞋匠对这歌只耸了耸肩膀,他一巴掌按在吉他上:“咚隆——啪,嘣——嘣——嘣——嘣。”他也唱了起来: 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 有氨水一小瓶, 藏在我上衣口袋里 有氨水一小瓶, 倒进我发干的喉咙里, 哆嗦着,我倒在便道上—— 心爱的小鸽子,我再也见不到你! 一巴掌击在吉他上:咚隆,咚隆,嘣——嘣——嘣……斯捷普卡对此感到吃惊。 不顾过失和屈辱, 安琪儿带着金喇叭来了—— 主啊,主啊, 不朽的主啊! 保佑我们,不朽的主啊—— 在你面前,我们都是孩子: 你——在 天上! 住在顶层一位很年轻的老爷走进看院人的屋里,听了后,向斯捷普卡问起那些很古怪的人:他们怎样宣告人生的观念;这些观念将在什么时候实现;但他想听的更多的是那位外来的老爷达里亚尔斯基的情况——和大家一样。顶层年轻的老爷本人瘦瘦的,很明显有病;渐渐地,老爷把一小杯酒喝完了,因此斯捷普卡又开导他说: “老爷,您有病,又抽烟又喝酒,您啊——快完蛋了。您,应当承认,嗜酒如命,而如今又要戒酒,都是坏在又抽烟又喝酒上。我还知道,是谁把大伙儿连在一起的,是日本人!” “你打哪儿知道的?” “说酒吗?首先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伯爵本人,他写过一本书叫《第一个酿酒师》(44),读过吗?——就是他说的,还有彼得堡城下的那些人也这么说。” “那么日本人呢,你从哪儿知道的?” “而日本人嘛,关于日本人,大家都知道……我还要提醒您莫斯科遭过一次飓风,大家也都说了——如此这般,死难者的灵魂,就是说从那个世界过来,横扫了莫斯科,就是说,没有悔罪就死了。这还意味着:得在莫斯科暴动。” “而彼得堡,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中国人将修建什么佛庙(45)!” 老爷于是把斯捷普卡带到自己住的顶层亭子间——老爷的住处不怎么样;再说老爷一个人也觉得可怕,于是他把斯捷普卡带回来,他们在那里过夜。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把斯捷普卡带回来,让他坐在自己面前,从小箱子里拿出一封撕得破破烂烂的信,他给斯捷普卡把信念了一遍:“你们的政治信念,我十分清楚:同一个魔鬼,同一个靠可怕的力量达到的目标。你们不相信我,其实我也知道,我知道你们很快会认识清楚,就像许多人不久会认识清楚一样……把我也救出魔掌。 “伟大的时代临近了:到末日开始不超过十年了。请记住、写下并转告后代:一九五四年比任何年代都重要(46)。这将关系到俄罗斯,因为在俄罗斯有着费拉德尔菲亚教堂的摇篮,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曾亲自为这座教堂祝福。现在我知道,索洛维耶夫为什么谈到对索菲娅的崇拜(47)。这一点——您记住了吗?与此相联系,在尼日戈罗德一个女教徒那里,等等,等等。”斯捷普卡擤了擤鼻子,老爷则读着信——信读了很久。 “是啊,它——瞧,瞧,瞧,它是怎样的一位老爷写的?” “他在国外,是个政治流放犯。” “原来这样。” …… “会出什么事呢,斯捷普卡?” “我听说,一开始将发生残杀,然后是普遍的不满;然后各种各样的疾病——瘟疫,饥饿。那边一些最聪明的人说,将发生各种各样的动乱:中国将起来保卫自己,穆斯林们显然也将发生骚乱……只是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那么,然后呢?” “其余的一切得看一九一二年结束之时(48);不过,到一九一三年……对了,有这么一种预言,老爷,尖刀对着我们……结果,日本人获全胜,然后又是——诞生出新一代的青少年。还有,据说在普鲁王国那里……怎么了,是的,这就是预言,老爷,得建造一艘诺亚方舟!” “可是怎么建造?” “好吧,老爷,我们等着瞧。您对我,我对您,我们私下说说。” “我们私下说些什么?” “全关于那件事:基督二次降世。” “得了吧,这全是胡诌……” …… “哎,当心,主耶稣!” 第二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历山大·普希金一首未完成的长诗《耶席尔斯基》(1832)。——原注 (2)其实1905年俄国还没有《同志》报,它于1906年4月至1907年12月和1906年11月至1909年6月分别在彼得堡和莫斯科出版发行。——原注 (3)安德列·别雷另一部长篇小说《银鸽》的主人公,死于宗派活动。——原注 (4)柯南道尔(1859—1930),英国作家,著名系列小说《福尔摩斯侦探故事》的作者。——原注 (5)俄国的货币单位,一卢布为一百戈比。 (6)俄国诗人茹科夫斯基(1783—1852)写过一首长诗《安琪儿和彼里》(1821)。“安琪儿”即天使,“彼里”照诗人解释是高于人却低于生活在天堂的安琪儿的精灵,彼里生活在彩虹之中,飘舞在芳香的地上。——原注 (7)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末期浮世画家,代表作有《波间的富士山》、《风中的富士山》等。——原注 (8)原文“呸”和“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两个词的词根相同,都含蔑视的意思。 (9)唐肯即邓肯(1878—1927),美国女舞蹈家。尼开什即尼基什(1855—1922),匈牙利指挥家。——原注 (10)巴依莱依特是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城市名,当时刚建成一座专为上演瓦格纳歌剧的剧院。《女武神》是瓦格纳创作的四部曲歌剧《尼贝龙根指环》第二部,其第三场以奔放舞开始。——原注 (11)“尼古拉”原文为法文。 (12)指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原注 (13)安妮·贝桑特(1847—1933),英国女作家及神智学运动领导人之一。——原注 (14)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同一人。 (15)旧俄时代俄罗斯人称乌克兰为小俄罗斯,蔑称乌克兰人为一簇毛。 (16)小说里这一段关于偶数、单数、三位一体性及和谐的生活等的描写,来源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观点。该学派认为宇宙的和谐是通过诸如单数-多数、右边左边、男-女等对立的范畴实现的,并假定数是一切事物的元素。——原注 (17)瓦格纳歌剧《齐格弗里特》(1856—1857)的结局情节。——原注 (18)位于喷泉路的非流动杂技场,为意大利出生的杂技演员契尼齐里所有,苏维埃年代改名为列宁格勒国家杂技场。——原注 (19)指当时正在举行招魂术活动。——原注 (20)按当时俄国官阶,四等文官、检察长、贵族铨叙局长、陆军少将和海军少将,属于四等官。——原注 (21)指我国东北。 (22)旧俄海军部所在地,位于彼得堡涅瓦大街西端、冬宫广场南侧。 (23)指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特鲁别茨科依(1862—1905)的葬礼,他是位哲学家、政治家、教授,主张君主立宪的自由派政治活动家、莫斯科大学第一位选举产生的校长。他在1905年9月25日去世。“绿色的海洋”这里指送葬路上两旁高大的树木。——原注 (24)即夏日花园内彼得一世的避暑小屋,建于1710—1712年。 (25)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原注 (26)出自普希金的诗《皇村中学的周年纪念》(1831),所引诗句同原作不全相符。——原注 (27)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原注 (28)托里切利(1608—1647),意大利物理学家,他在1643年发现在一种封闭容器内液体上方形成一个无空气的空间。——原注 (29)产生于公元一至三世纪的一种宗教学说。它是基督教、犹太教、各种多神教及希腊、罗马唯心主义哲学某些成分的综合体。——原注 (30)格里戈利·尼斯基(约公元335—394),尼斯城主教,其学说受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及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影响。——原注 (31)公元七世纪神父,写过分析善恶的宗教训诫著作。——原注 (32)鲁道夫·哈内克(1851—1930),德国新教神学家,柏林大学教授,其著作《基督教的实质》本世纪初多次在俄国出版。——原注 (33)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为褒奖军功卓著的人和鼓励军事艺术”设立的一种勋章,勋章分四等,1807年起给低级军官颁发。——原注 (34)俄文复数第一人称“我们”的第二个字母Ы发“厄”音。 (35)即今芬兰的赫尔辛基市,1917年前叫赫尔辛福斯。——原注 (36)德米特里·卡依戈罗德(1866—1924),俄国物候学家、教育家,发表过许多关于俄国动植物的通俗读物作品。——原注 (37)作者的叙述这里有误,据情节,参政员和杜德金在马路上及在参政员家中相遇发生在同一天。——原注 (38)一种神经系统疾病或癔病发作时服用的药剂。——原注 (39)指涅瓦河边策马向前的彼得一世铜像。 (40)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中,有“你要奔向何处,高傲的马,你要把四蹄停在何方?”之句。——原注 (41)尼日涅、符拉基米尔、乌格利奇,均系俄国城市名。 (42)对马岛,指1904—1905年日俄战争中俄国一个海军舰队在对马岛海峡全军覆灭事件;卡尔卡是中亚地区卡尔密乌斯河的一条支流,1223年俄军与蒙古鞑靼军在当地发生激战,以俄军大败告终。——原注 (43)1380年俄军与蒙古鞑靼军在库利科沃地区发生激战,俄军获胜,是双方交战多年的转折点。——原注 (44)作家列·托尔斯泰的喜剧,作于1886年,讲第一个做出酒来的人遭受的灾祸。——原注 (45)指1909至1915年在彼得堡郊区老村修建佛教庙宇。——原注 (46)原文如此。 (47)索洛维耶夫(1853—1900),俄国诗人、宗教哲学家。“索菲娅”是其学说中的基本概念,相当于“世界灵魂”、“圣洁而又神秘的理想的人”。——原注 (48)依照作者的看法,1912年在俄罗斯起着决定性作用。——原注 第三章 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为一个想法陷入窘境 他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 不是什么二等的唐·璜, 不是恶魔,甚至也不是茨冈, 而仅只是一位京都的公民, 我们到处见到无数这样的人, 他们无论凭模样或智能, 都没有什么不同,与咱哥儿们。 亚历山大·普希金(1) 节日 在一个重要的地点,举行了一次异常重要的仪式。 由于举行这一仪式,在有异常重要的人物在场的上述重要地点,还来了一些穿绣金丝礼服的异常人物。就是说,他们也光临了。 这是一个异常的日子。这天当然很晴朗。大清早,太阳便在空中闪耀,于是,凡能闪烁发亮的一切——彼得堡的屋顶,彼得堡建筑物上的杆子,彼得堡房子上的圆尖顶——都在闪烁发亮。 那边有个地方在放炮。(2) 要是大家顾得上把目光投向那个重要的地点,看到的只是一片亮晶晶的闪光;明净如镜的窗户在闪闪发亮,当然——明净如镜的窗户外边也在闪闪发亮;圆柱子——在闪闪发亮;镶木地板——在闪闪发亮;大门口也在闪闪发亮;一句话,到处是一片亮晶晶的闪光! 鉴于这种情况,在俄罗斯帝国京都各个不同的角落,包括从三等到一等的所有官员,那些络腮胡子上洒了香水和头部秃得闪光般发亮的银发老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像穿骑士铠甲似的穿好浆过淀粉的衣衫;他们就这样一身洁白,从可爱的柜子里取出像贵妇人的钻石匣子那样的红漆小匣子;苍老发黄的手指按了一个弹簧扣,结果噗的一响,红得发亮的匣盖便令人愉快地弹了开来,柔软的天鹅绒垫上便优雅地露出自己那颗耀眼的星星。这时,同样鬓发银白的仆人拿着个衣架进房里来了,衣架上挂着:第一,一条白得刺眼的裤子;第二,一件黑得发亮、前襟绣满金丝的礼服。一个闪闪发光的秃脑袋向这条白裤腿管低下去,而一个白发小老头则哼都不哼一声地把黑得发亮、前襟绣满金丝的礼服从上套在洁白的裤子外边,礼服的前襟上掉着一丝芳香的银发。如果他是位安娜骑士(3)的得主,便把一块鲜红的锦缎条带斜挂在身上;要是他是个更高一级勋章的获得者,在他金光闪闪的胸部佩戴的则是蓝色的条带。经过这一番节日的装扮之后,金光闪闪的胸前别着一颗星,一柄长剑已经佩好,再从形状特别的硬纸盒里取出带羽饰的三角帽。接着,银发的勋章骑士——全身亮晶晶闪烁着——坐在漆成黑色的轿式马车里出发了——那里,一切都在亮晶晶地闪烁;到那个异常重要的地点去,那里一些异常重要的夫人和异常重要的人物已经一行行排好了队。这个由总司仪官指挥排成的闪闪发光的行列,是我们国家机器运转的轴心。 这是一个异常的日子,它显然应当容光焕发;它——看来,是容光焕发了。 打一清早,黑暗已全部消散,世界变得比电灯照着还亮堂,是白天的亮光;凡是能闪烁发亮的一切——彼得堡的屋顶,彼得堡建筑物上的杆子,彼得堡房子上的圆尖顶——都在闪烁发亮。 正午,轰隆隆一声炮击。 在异常晴朗的早晨,一位身材矮小的人——从明亮耀眼的卧室床铺上白得刺眼的被窝里钻出来,穿得一身白色;那形象使人想起杂技团的马术表演者。这个机敏的人遵照古老传统养成的习惯,开始为锻炼自己的身体做起瑞典式体操来,伸曲着双臂和双腿,接着下蹲十二次(还更多)。做完这种有益的体操,便给自己的光脑袋和双手抹上(彼得堡化学实验室生产的三合一的)香水。 然后,用自来水管的清水洗过脑袋、双手、下巴、耳朵、脖子,给自己的肌体灌饱专门端进房来的咖啡,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和其他身居要职的老头子一样,这一天满怀信心地穿上用淀粉浆过的衣衫,把两只大耳朵和表面油光发亮的秃顶套进铠甲形的衬衣圆筒里。在这之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走进整装间,(和其他身居要职的老头子一样)从小柜子里取出自己的红漆小盒子,里边一个小盖子下的柔软天鹅绒垫子上躺着全部难得、贵重的勋章。给他送来了和其他人一样(比其他人的要小些)光溜溜的前襟绣满金丝的礼服;还送来了洁白的呢绒制裤、一双白手套、一个形状特别的硬纸匣、一柄把手处拖着银白色流苏的长剑的黑色剑鞘;发黄的手指一按,十个红漆锃亮的小盖全都弹了开来,从盖下取出:一只白鹰(4),一颗相应的星星,一条蓝色佩带;最后,取出一枚钻石证章。它们全都被别在了绣金丝的胸部。一身金光闪烁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镜子前(全身亮晶晶地闪烁着!),用左手把长剑贴紧左腿,而右手——则把带羽饰的三角帽及两只手套举到胸口。就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连跑带跳地通过走廊。 但到了客厅,参政员不知怎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了,显然,参政员是为他儿子异常苍白的脸和衣冠不整的样子感到吃惊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一天比通常起得早。顺便提一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昨晚一夜没有睡:好勇敢的人,很晚才乘马车回到黄色房子家门口;衣冠不整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四轮轻便敞篷马车上跳下来,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拼命按铃;而当身穿带金丝饰纽的灰衣服的仆人把门打开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被没有脱下的大衣下摆绊着跑上楼梯,随即——跑过一排空房间;还把在背后的房门锁上了。不久,黄色房子的附近便出现一些来回走动的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在自己房里阔步走着;深夜两点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书房里还传出脚步声,传出脚步声——直到二点半,三点,四点钟。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洗脸,也没有睡醒,穿着自己那件花花绿绿的睡衣,阴郁地坐在壁炉前。在镶木地板和镜子反光的照映下,容光焕发、浑身闪烁着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所处的背景,是胖胖的小脚踩在火苗织成的金冠上的一组爱神像,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一只手敲了敲小桌子的镶嵌物。突然清醒过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下跳起来转过身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使他眼睛发花。 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是他爸爸,但是,在一刹那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丝毫亲情的感觉:他感到的是某种完全相反的东西,也许,他感到了在自己书房里的那种东西。在自己书房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成了对自己的恐怖行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号战胜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二号:社会主义者战胜了贵族小子;冷酷战胜了亲情。在自己书房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诅咒自己短暂的生命,因为他本是和父亲一个模样的人,他诅咒父亲。本来很清楚,像上帝一样的他应当仇恨父亲,可是他短暂的生命仍爱着父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未必承认这一点。爱?……我不知道这个词儿在这里是否合适。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自己的父亲,凭感觉似乎是了解的,他熟悉他身上一道道细小的皱纹,以及因为最难以表达的感情而发的不可思议的颤抖;此外,在感情上他同父亲绝对相同,最使他吃惊的情况是他从心理上不知道在他身上,即参政员,也就是那位在绣金丝礼服的前襟上佩戴着闪闪发亮的钻石证章者的精神——从心理上讲——到哪儿结束,又从哪儿开始。霎时间,与其说是他想象出了,不如说是他凭直觉知道,他若穿着这么一身高贵的礼服,见到像他这样穿一件花花绿绿的布哈拉睡衣,脸也没刮,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会有什么感觉;他会感到这样有失体统。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父亲会觉得厌恶,从自己方面讲,父亲此时此地感觉到厌恶是对的。他还明白,是憎恨和羞耻混合在一起,使自己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面前一跃而起。 “早安,爸爸!” 然而参政员呢,尽管他的感性在儿子身上得到延续,可也许是出于本能,他萌生了一种对他来说并非完全格格不入的感觉(当年似乎也有过这种声音,而且其中也夹杂着担心、疑虑——那还是在他当教授的时候),他也想象自己衣冠不整,静观着飞黄腾达的儿子。儿子浑身金光闪闪——站在衣冠不整的父亲面前,惊讶地眨眨眼睛,一副极度天真的模样,愉快而十分随便地回答道: “你好啊!” 显然,继续沉浸在儿子的心理状态中的钻石证章佩戴者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收场。两人发展完善的逻辑损害了心理。他们觉得自己的心里一团混乱,它刚刚得出的尽是些出乎意料的事儿;但当两人的心理互相碰撞在一起时,他们都暴露出同样的通向无底深渊的阴暗窗口;一股极不好受的穿堂风从一个深渊刮向又一个深渊;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感觉到了这股穿堂风;两人的思想混合到了一起,因此,儿子大概会继续父亲的思想。 两个人都低下头。 一种无法说清的接近,它同爱情很不一样,至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不知道有这种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这种无法说清的接近,是一种可耻的生理举动,在那一分钟,他可以像对待机体的自然区分一样区分任何的亲属关系,这种区分既没有爱,也没有不爱:他对它们——感到厌恶。 他脸上露出一种像蛤蟆似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您今天要出席盛典?” 手指伸进手指缝;手指又张开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想说点什么,大概是对自己这一身穿戴的原因作出解释;他还想提一个问题,探究儿子何以这么反常地苍白,或者就是询问一下,儿子为什么在这非同寻常的时候出来。但是,话到喉头好像又堵住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是咳嗽了几声。这时,一个仆人过来说,马车已经备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高兴起来,对仆人感激地点了点头,并开始忙碌起来。 “是——啊,是——啊,很——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容光焕发,浑身亮晶晶,飞一般地从儿子身边走过,很快,他的脚步声消失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父亲背后看了一眼,他脸上又露出笑容;一个深渊同另一个深渊隔开了;穿堂风停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回想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最近的一次重要通令,它完全不符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计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得出一个果断的结论:他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简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不久,小老头子顺着整个铺着红地毯、精光锃亮的阶梯往上走;弯曲着登上红地毯的瘦小的双腿以异常的速度形成一个个角度,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绪也很快平静下来:他在一切方面都喜欢对称。 许多像他一样的小老头子很快向他走来,这些络腮胡子、大胡子、秃脑袋、小胡子、可爱的下巴、胸部金光闪烁和佩戴勋章的人,都是掌握我们国家车轮运动的人。那边,在台阶的圆柱形栏杆处,站着一群胸部金光闪烁的人,他们趁手拿权杖走过的总司仪官还没有请大家站成一排的时候,用宏亮的男低音在讨论车轮如何沿着沟沟坎坎性命交关地转动。 在异常的走路、绕行和宽容慈祥的演说之后,小老头子们又立刻重新站到了一起——在大厅里、在前厅、在圆柱形栏杆旁边。不知怎么突然发现星光闪闪的一串,从它的中心传出一种吵闹不安但是克制的说话声;从那里,从它的中心传出像一只巨大的雄蜂发出的悦耳男低音;他比所有的人都矮小,因此当胸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们把他团团围起来时,他也就完全让人看不见了。而当身材高大的杜布利韦伯爵跨肩挂着蓝佩带,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银白色的鬓发,以温和随便的姿态来到一群老头子中间并眯起眼睛时,他发现这个传出声音的中心原来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演说,带着不很鲜明的真诚但毕竟是真诚的神情,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那只关键的手——它刚刚签署了一项异常重要的协议的条款:协议是在……美国签订的(5)。杜布利韦伯爵温和地向和他的肩膀一样高的秃脑袋弯下身去,一阵戏谑的俏皮话迅速传进苍白得发绿的耳朵里;可是这俏皮话并没有引起欢笑声,围成一圈的胸部金光闪闪的小老头子们也没有因为俏皮话而发笑;人群也就自动散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领着身材高大的要员走下阶梯;杜布利韦伯爵躬身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前头;在他们上面走着的是星光闪烁的小老头子们,在他们下面——一个远方国家的翘鼻子大使,一个嘴唇红润的东方小老头子;夹在他们中间踩着铺有红得像火焰般的地毯的阶梯往下走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矮小、金光闪闪、挺直得像一根木棍。 …… 这时,开阔的马尔索沃场地上正在进行浩浩荡荡的阅兵式,那边站着帝国近卫军的方阵。 穿过人群,在密集排列的普列奥勃拉任斯基、谢苗诺夫、伊兹马依洛夫军校学员及近卫军士兵们寒光肃肃的刺刀那边,从远处可以看到一排排身跨白马的骑兵。好像有一面金黄色的巨大的反光镜,缓慢地从一个地点移到另一个地点,五光十色的骑兵连标记在空中飘动;从那里还传来银白色的乐队有节奏的号哭和大叫大嚷;可以看到有一排排胸甲骑兵的、近卫重骑兵的——骑兵队;再远去,可以看到那个胸甲骑兵的、近卫重骑兵的——骑兵队本身,可以看到一队骑兵——胸甲骑兵、近卫重骑兵在奔跑——他们头发呈浅色,身材高大,由装甲掩护,穿着明矾鞣革做的洁白平直的裤子,套着金黄的和星光闪闪的铠甲,戴着明晃晃的发亮的和帽上缀有一只银鸽或双头鹰的盔形帽。骑兵连的骑兵们在敏捷地驰骋;一队队骑兵连在敏捷地驰骋。戴着缀有一只金属鸽的帽子的灰白胡子的奥梅尔加乌男爵在马背上一蹦一跳地跑在他们前头;戴着缀有同样鸽子的帽子的阿温伯爵在敏捷地驰骋——胸甲骑兵,近卫重骑兵!一队骑在自己白马上的骠骑兵,拖着鲜血般绯红的饰缨,从飞扬的尘土中出来,疾驰而过,露出他们鲜红的披肩;披肩后边,他们的洁白的皮毛斗篷在迎风飘动。大地在轰鸣,马刀在哗啦啦响;轰鸣声中,在尘土上空,突然出现一道明晃晃流淌的银子。一片由骠骑兵组成的红色彩云,仿佛从旁边飞奔过去,操练场显得空旷了。随即,在那边的开阔空间,又出现了身着浅蓝色的骑士,他们把一片片银白色奉还给了远方和太阳——那银白色该是近卫军宪兵的一个营。它从远处用军号诉说对人群的不满,但密集的尘土遮住了它的视线。战鼓砰砰砰砰地响,步兵在行进。 参加群众集会去 十月初的一阵潮湿的雨雪泥泞天气过后,有一天,彼得堡的屋顶,彼得堡建筑物上的杆子,以及彼得堡房子上的圆尖顶,耀眼地沐浴在寒冷的十月阳光下。 这一天,安琪儿·彼里一个人留下了,丈夫不在,他在那边——一个地方——主管一个军需部门。没有梳头的安琪儿穿着自己的粉红色和服在一瓶菊花和富士山之间来回走着,和服的下摆像丝绸做的翅膀似的在摇晃,而这件和服的拥有者,即已经提到的安琪儿仍处于那个思想的感召下,一会儿咬咬小手绢,一会儿咬咬黑辫子的下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然是一个坏透了的坏蛋,可连在报社工作的涅英捷普方——他也是——一头牲口。安琪儿的感觉糟透了。 为了使糟透的感觉稍稍平静下来,安琪儿·彼里伸腿躺在绗过的双人小沙发上,并打开一本小册子:昂里·贝扎松的《人和他的肉体》。这本小册子,安琪儿已经打开过多次,然而……还是然而——小册子从她手里掉下来了,安琪儿·彼里的双眼很快合上了,小鼻子开始了沸腾的生活:它很响亮地吸气呼气,发出轻微的鼾声。 不,今天她不会睡着的。丽·利男爵夫人有一次已经询问起这本书;得知她已经读完后,曾经有点狡黠地问:“您能给我说点什么,我亲爱的(6)?”可是这位“我亲爱的”什么也没有说,丽·利男爵夫人于是伸出一个可爱的手指威胁她——要知道,书上署名“男爵夫人”的题词以“我的通灵的朋友”之句开始,以“肉体已逝,但带着智慧和爱情的火种”之句结束,并非偶然。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通灵的朋友”、“肉体”、“智慧和爱情的火种”是什么玩意儿?对此,这位昂里·贝扎松会作出解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这回一定得深入读读昂里·贝扎松,但她刚把可爱的鼻子伸向昂里·贝扎松,确凿地闻到书中散发的男爵夫人的芳香(男爵夫人用白芷香洒过它)时,门铃响了,高等女子学校学生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一阵风似的进来了——安琪儿·彼里还没有来得及把珍贵的小册子藏好,安琪儿当场被抓获。 “这是什么?”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严厉地嚷嚷起来,同时戴好夹鼻眼镜,对着小册子弯下身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谁给您的?” “丽·利男爵夫人……” “啊,当然……而这是什么?” “昂里·贝扎松……” “您想说是安妮·贝桑……《人和他的肉体》?……什么胡说八道的东西?……而卡尔·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您读了吗?” 一双蓝眼睛惊恐地眨巴起来,而两片红润的嘴唇则委屈地噘着。 “感到自己末日的资产阶级抓住神秘主义:我们把天空让给麻雀,从必然的王国建造起自由的王国(7)”。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透过夹鼻眼镜得意地向安琪儿投过不容争辩的目光,安琪儿·彼里眨巴着软弱无力的小眼睛,这位安琪儿对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和丽·利男爵夫人怀着同样的尊敬,可现在,得在她们之间作出选择。但是,幸好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没有挑起事端,她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擦着夹鼻眼镜。 “问题是……您当然将去参加楚卡托夫家的舞会……” “我去。”安琪儿如此不好意思地回答。 “问题是,据我听到的消息,参加这次舞会的,有一位我们共同的熟人:阿勃列乌霍夫。” 安琪儿突然激动起来。 “喏,这样,您把这封信交给他。”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把一封信塞到安琪儿手里。 “交给他,就完了。您交吗?” “我……我交……” “好了,我就不在您这里乘风凉了,我参加群众集会去……”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亲爱的,带我一块儿去。” “可是,您不害怕?可能会打起来……” “不,您带我走,带我走——亲爱的。” “那好吧,我们一块儿去。只是您得穿上衣服,还有别的,扑点粉……这么说,您得快点儿……” “啊,我这就好,一秒钟!……” …… “上帝啊,快点,快点……拿紧身胸衣,玛弗鲁什卡!……黑的毛连衣裙……就那件,还有靴子——那一双。啊,不对,高跟的那双。”连衣裙沙沙响着往下套,粉红色的和服飞过桌子落在了床上……玛弗鲁什卡忙成一团;玛弗鲁什卡在椅子上磕了一跤…… “不对,不是这样,拉紧点儿,再拉紧点儿……您长的不是一双手——是两截木头……袜带在哪儿啊,啊?我对您说过多少遍了?”紧身胸衣穿好了,可颤抖的双手怎么也没办法把乌黑的辫子在后脑上缠好……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嘴里咬着一枚骨针,斜过眼睛——她斜着眼睛瞧瞧那封信,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收。 明天她将在楚卡托夫家的舞会上见到“他”,将同他谈话,转交这封信——这既可怕又痛苦:这其中包含某种性命交关的东西,不能不想,不想! 不安静的黑发结从后脑勺滑下来了。 是的,一封信。信封上明确地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收。只是奇怪,是利潘琴科的笔迹……全是胡说八道! 她穿好纽扣开在背后的黑色毛连衣裙,飞一般地出了卧室: “好了,我们走,走啊……顺便,这封信……谁写的……” “?” “好吧,不必,不必……我准备好了。” 她为什么急于去参加群众集会?为了好在路上能探询、查问出点什么? 可探问什么? 在大门口,她们碰到了一簇毛、小俄罗斯人利潘琴科: “原来你们要出去,到哪儿去?”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失望地摆了摆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和暖手筒: “我去参加群众集会,群众集会。” 但是,狡猾的一簇毛不肯罢休: “妙极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火了,停了下来,死死凝视着一簇毛。 “我好像认得您,您租一间屋,住在……曼东什。” 这时,不要脸的、狡猾的一簇毛大为不安起来,突然呼哧呼哧喘着气,后退了几步,举着自己的皮帽,停在那里。 “您说,这讨厌的家伙是什么人?” “利潘琴科!” “完全不对,不是利潘琴科,而是敖德萨来的一个希腊人:马甫洛卡尔达托。他常到我隔壁的一间屋里去,建议您别接待他。”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听。马甫洛卡尔达托,利潘琴科——全都一样……一封信,瞧,一封信…… 高尚,端庄,苍白!…… 她们顺着莫依卡街走去。 她们的左边,晚霞金黄、绯红的最后余晖在花园的树叶上飘曳摇晃;再靠近点,可以看到一只山雀;而一条沙沙响着的线条,顺从地从花园伸延到石块上,弯弯曲曲围绕在过路行人的腿脚旁边,并把树叶编织成红黄色的絮絮叨叨的悄声细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开阔的空间这么鸣响着。 “您听见了吗?” “什么?” …… “呜呜呜——呜呜呜。” ……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莫斯科、彼得堡、萨拉托夫市郊的空间,在城市、森林和田野里,这个声音不很响亮地在鸣响。你听到了一九〇五年的这十月之歌了吗?早先没有这歌声,这歌声将来也不会有…… “对,这是工厂的汽笛声:有的地方,工厂罢工了。” 可是,工厂没有鸣汽笛,也没有刮风,狗也没有吠叫。 她们右边脚下,莫依卡河成了天蓝色,而河对面从水上竖着一道石砌河岸的红兮兮的线,顶部是花纹式铁栏杆;一色的亚历山大时期的明亮三层楼房,都靠五根石柱支撑着;柱子间的入口处阴森森的;二层的上方是同样的一圈装饰性雕塑,一圈挨一圈——每一圈都由雕塑组成。 一个穿灰大衣的人把自己冻僵的傲慢鼻尖裹在海龙皮领子里,驾着马车从运河和楼房之间疾驰而过;鲜黄的帽圈在摇晃,马车夫那帽子粉红的基部也轻轻地在摇晃。一位宫廷胸甲骑兵的军官同利胡金娜走到并肩时,他鲜黄的帽圈高高地飞离了秃顶,这是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 前边在运河拐弯的地方,矗立着教堂的红墙,上边远处是一座高高的塔楼和一根绿色的杆子;而左边,伊萨基辅那耀眼的圆尖顶矗立在房子的石砌凸出部分上面,是那么威风凛凛。 瞧,这是滨河大街:深邃,有点发绿的青色。很远很远那边,在好像不该那么远的地方,坐落着几个低矮的岛屿——建筑物也显得低矮了,深邃发绿的青色正冲刷着涌到它们上面。而在这深邃发绿的青色上空,无情的落日正把自己红亮的余晖分洒到这里那里:特洛依茨克桥红亮了,宫殿也红亮了。 突然间,在这深邃发绿的青色上的鲜红背景下,晚霞映出一个清晰的影像:一件尼古拉式的深灰色大衣在风中拍打着两个下摆;一张蜡黄的脸,噘着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蓝兮兮的涅瓦河地区,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什么,没有找着,便顺着那帽子形的顶部飞走了;帽子形的顶部看不见了,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她,也没有见到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只看到深邃发绿的青色升高起来又降落下去。那边,涅瓦河对岸,在河岸变得低矮和岛上的建筑物变得鲜红的地方,一双眼睛垂下去了。前面,呼哧呼哧地跑过一只带深色条纹的哈巴狗,嘴里叼着自己的一根银白色皮鞭。 随着视线放平,他清醒过来,稍稍眯起眼睛,一只手轻轻接触到帽圈,什么也没有说——便到里边去了:只有建筑在那里泛着一片鲜红。 用暖手筒挡在小脸蛋上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的脸这时比芍药还红),完全斜着眼睛,不知怎么无力地往一边摇了摇头——不是对他,是对哈巴狗。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则一直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的,定着眼睛在看。 “阿勃列乌霍夫?” “是……好像。”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是个近视眼),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暗自激动地悄悄念叨起来: 高尚,端庄,苍白, 头发,像亚麻; 思想——丰富而感情贫乏, 他是个什么人——尼·阿·阿? 这是他,他: 一位著名的革命者, 虽然是个贵族, 但要比他可耻的家庭 美好一百倍。 这正是他,腐朽制度的改造者,她(快,快!)准备和他结成公民同盟,向他提议要他完成预定的使命,接着将发生全民的、世界性的爆炸。她立刻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有大声咽口液的习惯)。 “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头脑里产生一个思想动机。”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再也没有听下去,因为她出乎自己意料地转过身去,并见到那里,那里,在涅瓦河最后一道鲜红反光的映照下的冬宫广场凸出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怎么正古怪地朝她转过身来站着。他低下头,把脸藏在领子里,因此,那顶大学生制帽正在往下滑,她好像感到他正在令人十分讨厌地微笑,并不管自己的形象多么可笑。裹着件大衣,他显得背有点驼,没有双手,大衣的两侧随风剧烈地飘拂着,见到这一切后,她赶忙转过自己可爱的脑袋。 他弓着背还站了好久,令人十分讨厌地微笑着,不管自己如同没有双手的那种很可笑的形象,大衣的两侧在晚霞鲜红的斜照下正随风剧烈地在飘拂。但是,至少他无论如何没有瞧她,他那双近视眼怎么能看清她已经离远了的形象呢;他独自在发笑,正看着那很远很远,好像不该那么远的地方——那里坐落着岛上的建筑物,在发红的烟雾中它们都稍稍有点模糊不清了。 可是她——她想大哭一场,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走到他跟前,突如其来地给他脸上一下胸甲骠骑兵的拳头,并以自己作为一名军官的真诚语言教训他一顿。 无情的落日从地平线处投来一抹又一抹余晖;广袤无边的粉红色涟漪,显得高了;不久前还是白色的(现在是粉红色的)云朵,如今则显得柔和、更高了,它们像敲碎了的珠母的细小凹陷处,成了一片绿松石;这一片绿松石均匀地落在粉红色碎珠母片当间;珠母碎片很快撒到高空,仿佛正在漂向海洋深处,使最柔和的反光消失在绿松石中:到处是暗洞洞的青色在翻滚,到处是青中透绿的深沉——房子上,花岗岩上,水里。 不再有落日了。 孔德——孔德——孔德! 仆人端上一盘汤来。他事先从餐具中取出一个胡椒瓶,放在参政员的盘子前边。 身穿蓝上衣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门里出来了,他很快坐了下来,仆人已经把冒着热气的汤盘盖子取下了。 左边一道门开了,紧裹着一件大学生礼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飞速从左门进来,礼服的领子(亚历山大一世帝国时期的)竖得高高的。 两人举目互相看了看,两人都显得局促起来(他们一直局促不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目光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每天都有的慌张,他的两条完全无用的手臂由肩膀起顺着身体两侧笔直地垂着;出于毫无必要的殷勤,他跑到父亲身边,并开始叠起自己纤细的手指来(手指叠手指)。 每天都有的情景等待着参政员:故作有礼貌的儿子故作急急忙忙地连跳带跑地克服从门到餐桌的空间距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着儿子迅速地(大家都会说是——跳着)站立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桌子的一条腿上磕了一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噘起自己肥厚的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嘴唇凑向这两片肥厚的嘴唇——四片嘴唇互相碰在了一起。一只通常汗涔涔的手摇晃了一下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你好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下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胡椒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习惯地给汤里撒上胡椒面。 “从大学来?……” “不,散步回来……” 接着,恭恭敬敬的儿子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边显出蛤蟆似的表情,我们已经看到了从构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该死生活的一切可能的忸怩作态、微笑以及殷勤的模样抽象出来的这张脸,尽管它已经没有了丝毫希腊人面具的痕迹;这种微笑、忸怩作态或简单的殷勤手势在心不在焉的父亲东张西望的目光面前连连不断地表现出来;连那只把汤匙伸往嘴里的手,都明显地在哆嗦,弄得汤都溅了出来。 “爸爸,您从机关回来?” “不,从部长那里……” …… 上面我们已经看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如何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得出结论,认为他儿子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一个六十八岁的父亲每天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进行虽然是头脑清醒的,但毕竟是恐怖主义的行动。 但那是抽象的、书房里的结论,并没有扩散到走廊,(更)没有扩散到餐厅。 “给你点胡椒面,柯连卡?” “我要点盐,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着儿子,也就是用东张西望的眼睛环视这位来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哲学家,按照传统,这种时候思想回避开了书房,而让位给所谓父亲的表露。 “而我喜欢胡椒,撒上胡椒面好吃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眼睛盯着汤盘,驱赶着记忆中烦人的联想:涅瓦河上的落日和难以描述的粉红色涟漪,最柔和的珠母般的反光,青得透绿的深邃,以及在最柔和的珠母反光的背景上…… “是这样!……” “是这样!……” “很好——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听儿子讲下去。 可餐桌上出现了沉重的沉默。 对喝汤时的这种沉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毫不在乎(老年人对沉默不在乎,而神经过敏的青年人——是啊)……为寻找话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面对已经冷却的汤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 他于是出乎自己意料地突然说: “瞧……我……” “什么,啊?” “没……就这样……没有什么……” 餐桌上笼罩着沉重的沉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再一次出乎自己意料地说(真是个不安稳的人!): “瞧……我……” 只说了个“瞧我?”接这两个刚冒出的字之后该说的,他还完全没有想好;“瞧……我……”并没有意思。因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难住了…… “瞧我之后说点什么,”他想,“我得想出来。”可是,什么也没有想出来。 当时正为儿子再次荒唐的语无伦次而担心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疑惑、严肃、固执地抬起自己的目光,表现出对儿子的“心不在焉”的不满。 “请说吧,怎么回事?” 一些毫无意思的词儿在儿子的脑子里剧烈地打转: “感知……” “统觉……” “胡椒——不是胡椒(8),而是一个术语……术语……” “什么学……逻辑学……” 于是,突然摆脱了困境: “柯根(9)的逻辑学……”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找到了合适的话感到高兴,便笑眯眯地脱口而出: “瞧……我……在柯根的《认识论》(10)里看到……” 又讷讷地说不出来了。 “是这样,那么这是本什么书,柯连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称呼儿子时不由自主地用儿子小时候的名字,在同不可救药的骗子谈话时,他称这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为“柯连卡、儿子、朋友”以及甚至——“小鸽子”……(11) “柯根,欧洲康德主义的最大代表。” “对不起……该是孔德主义吧?” “康德主义,爸爸……” “康——德——主——义?” “正是如此……” “可康德是被孔德驳倒了吧?你讲的是孔德吧?” “不是孔德,爸爸,是康德!……” “可是康德不科学……” “是孔德不科学……”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朋友,在我们那时候不是这样认为的……”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累了,并且不知怎的,感到不幸,他举起冷冰冰的拳头擦了擦眼睛,漫不经心地重复说: “孔德……” “孔德……” “孔德……” 亮光、表面的光泽、闪光以及一种鲜红的星火在眼睛前来回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眼前总是看到所谓两个不同的空间:我们的空间和夜晚变成金色的线条构成的像旋转着的网似的空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断定自己的大脑又得了严重的脑溢血,它是由最近整整一个星期痔疮的严重发作引起的。他的后脑勺倒在暗黝黝的沙发靠背上,靠在暗黝黝的深处,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疑惑地直盯着: “孔德……是啊,康德……” 他想了想,把目光注视到儿子身上: “总之,这是本什么书,柯连卡?”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狡黠地谈起柯根来,关于柯根的谈话是与双方都最没有直接关系的,这一谈话使其他的谈话都免了,某种解释推迟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对,此外还有,从童年时代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心灵中一直保留着进行有教训意义的谈话的习惯。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尚在童年时代的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鼓励自己的儿子进行类似的谈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中学放学回家,儿子常常热烈地向爸爸解释有关古罗马军团的大队、头戴盾形帽的特种兵组成的密集冲锋队及塔形围城建筑的详细情况:还解释高卢战争(12)的详情细节。当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乐于听儿子叙述,纡尊降贵地勉励儿子要重视中学的课程。而后一些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甚至还把自己的手掌搁在柯连卡的肩膀上。 “你呀,柯连卡读读弥勒(13)的《逻辑学》,知道吗,这是本有益的书……两卷……当年我从头至尾读过它……” 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之前刚贪婪地读完齐格瓦尔特(14)的逻辑学,何况在餐厅喝茶时手上正好拿着厚厚的一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是无意中亲切地问道: “你在读的是什么,柯连卡?” “弥勒的逻辑学,爸爸。” “是——啊,是啊……很好——嘛!” …… 现在,他们各自完全独立地沉浸到往事的回忆中去了,他们的午餐通常都以富有教益性的谈话结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经当过法律哲学教授,当时他读了很多书。所有这些——都不知不觉间过去了,面对同源逻辑的优雅回转,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无形的障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善于反驳儿子。 但是,他想:“对柯连卡,应当公正地说一句:他的智能器官发展得很精确。” 与此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满意地感到,他父亲——是个十分自觉的听众。 在吃午餐最后一道甜点心时,他们之间往往出现某种类似友谊的东西。他们有时会对打断餐桌上的谈话感到惋惜,仿佛他们都害怕对方,仿佛他们中的每个人独自给对方严厉地签署了死刑。 两人欠起身,开始在房间的穿廊里来回走着,影子遮住了洁白的阿基米德塑像。在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房间的穿廊暗下来了。从远处,从客厅里,很快透过一道迅速晃动的红色照明亮光;从远处,从客厅里,开始冒起噼噼啪啪的星火。 当时他们就这样在空荡荡的房间穿廊里来回走着——一个孩子……一个温柔的父亲;温柔的父亲还拍拍浅色头发的孩子;然后,温柔的父亲把孩子带到窗下,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星星: “星星很远,柯连卡,所以啊,我的宝贝!最近一颗星星的光束到达地面要跑两年多时间……”有一次,温柔的父亲还给儿子写了一首小诗: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同样,当滨河街的路灯从玻璃罩里发出亮光的时候,阴影中显露出一张小桌子的外形,小桌子上的镶嵌物开始闪闪发光起来。难道父亲已经得出结论,好像来自他的血统的血——是劣等的?难道连儿子都嘲笑他已经老了?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没有……不论何处、何时? 现在两人坐在客厅里套锦缎的卧榻式沙发上,可以毫无目的地拖长无关紧要的谈话,期待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壁炉的熊熊火苗使糊墙纸散发出暖融融的气息,闪烁的火苗映照得刮过脸的灰暗年迈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和西装特别耀眼:一种小杂志封面上画的熊熊燃烧的背景中的他,正是这种模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儿子伸出一只僵死的手而并不看儿子的眼睛,降低嗓门问道: “朋友,常到你那儿来……嗯……是那人……” “谁,爸爸?” “就是那个,怎么说呢……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 “对,留黑小胡子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咧嘴大笑起来,突然弯起冒汗的双手…… “是您方才在我书房里见到的那个人?” “啊,对——正是那个……”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不……您怎么了……” “您怎么了”一出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想: “唉,我干吗说这‘您怎么了’呢。” 于是,想了想后补充说: “就这样,顺便到我这里来的。” …… “假如……假如……这是个不礼貌的问题,那……好像……” “什么,爸爸?” “他是……为大学里的事到你这里来的?” …… “不过,其实……如果我的问题有什么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没有什么……一个令人愉快的年轻人……看得出来,是穷人……” …… “他是学生?……” “学生。” “大学的?” “是,大学的……” “不是技术学校的?……” “不是,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儿子在撒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犹豫地欠身站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一双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眼睛在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 “对了……世界上有许多专门领域的知识,每个专业都很深——你是对的。你知道吗,柯连卡,我累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向正搓着手的儿子问什么事儿……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但是……没有问,而是低下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顿时感到害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机械地向儿子伸过自己肥厚的嘴唇,一只手哆哆嗦嗦……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晚安!” 从旁边的一个地方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忽然有只耗子尖叫了一声。 …… 参政员书房的门很快打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走进一间无可比拟的房里,以便埋头……读报。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到窗前。 天空中模糊而迅速地掠过一个发磷光的斑点;涅瓦河远处,闪闪的磷光暗淡了;无声飞驰的两翼因此绿莹莹地在闪烁,把金黄的星火一会儿撒到那儿,一会儿撒在这儿;水中有的地方迸发出绯红的小火光,火光闪亮了一下便消失在磷光般伸展开的烟雾之中。涅瓦河那边,在暗下来的同时,显露出岛上的庞大建筑物,一双双发出暗淡亮光的眼睛——没完没了、无声痛苦地在漫雾中张望:它们——仿佛在哭泣。高处——一片片手掌般的云朵飞奔着在清刷种种模糊不清的轮廓;它们一串接一串地在涅瓦河波涛上空升腾而起;从天空中掉下一个发磷光的斑点,落在波涛上面。只有一处,在混沌未被触动的地方,在白天架着特洛伊茨克桥那边,有一堆庞大的钻石群暗沉沉地笼罩在一串由许多链条状明晃晃的蛇组成的发亮的东西上;这些蛇忽而盘起,忽而伸开,形成星光闪闪的一排,从那里飞奔起来;然后,像一道道星星闪烁的丝线,时隐时显,升高到表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张望起那一道道丝线来。 …… 滨河的马路空荡荡的。偶尔有个警察的影子经过,它在薄雾中变黑,然后便消散了;那边在雾中变黑后便消散的,消散的还有涅瓦河对岸的建筑物;彼得保罗的圆尖顶变黑后,又消失在雾中了。 雾中早已出现一个女人的黑影,那黑影移动到栏杆处,便直盯着黄色房子的窗户看,没有离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令人不愉快地淡淡一笑,他戴好夹鼻眼镜,仔细地瞧那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怀着性欲的残酷冲动,双眼鼓鼓的,一直注视着那影子。油然而起的欢悦之情,使他的外貌发生了变化。 不,不,不是——她,但她也像那个影子一样,在黄色房子的周围转悠着:他于是看到她了。他心灵里一直不安宁。她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等待着她的,是事关命运的可怕报复。 …… 在昏暗的走廊深处,门上的金属插销当的一响,在昏暗的走廊深处亮出一丝烛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从一个无可比拟的地方回来了。在远远不断跳动的烛光周围,清晰地露出耗子般灰色的睡衣,刮过脸后青灰色的双颊,以及一双完全僵死的特大耳朵的轮廓,它们随着亮圈跑进了完全的黑暗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从完全的黑暗处走到书房门口,以便再次隐没到完全的黑暗之中;走进开着的门里,他活动的地点总是一片黑黝黝的。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是时候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今天的集会一直要到深夜,那一位参加群众集会去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陪着去的,这证明了这一点: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把大家都领去参加群众集会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他在通往阴森森的建筑物路上见到她们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因此,他认为现在:“是时候了”…… 群众集会 阴森森建筑物的宽敞前厅里,挤满了不要命的人。 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安琪儿·彼里,挤得她在一些人的胸前背后来来去去,她拼命要跟上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但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顾不上,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挤人,被人挤,推来搡去,突然在拥挤的人群里见不到她了——这也就失掉了探听一封信的可能性。一封什么信!她眼窝里被落日余晖映红的眼珠子变得更红了,而——那边,那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儿,好像是对在冬宫广场突出处涅瓦河刚刚泛起的鲜红反光映照下的她古怪地转过身子,并向她弯下身子,令人厌恶地微笑着把脸缩到领子里。不!不管怎么他的形象都相当可笑:裹着件下摆在风中任意飘动的大衣,成了个背有点驼的好像没有双手的人。她感到一种痛苦的屈辱,想大哭一场,仿佛被他用银色的小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就是带深色斑纹的哈巴狗呼哧呼哧用牙齿咬着过来的那条银色小鞭。她希望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来到这个坏蛋跟前,出其不意地给他脸上扎扎实实揍一拳,并为此说出一个军官该说的话。涅瓦河上的云彩仍像是碎珠母片上的小凹坑在她眼睛里闪烁,小凹坑之间均匀地嵌着绿松石。 但是,人群中非常柔和的反光熄灭了,在昏黄的雾霭中——到处是蜂拥般的胸膛、背部和脸蛋,黑压压的一片。 于是大家都拼命往前挤,人们、乱蓬蓬的皮帽和小姐们都在拼命往前挤:身体挤着身体;鼻子压在背上成了扁平的;一个漂亮中学女生的脑袋挤着另一个人的胸脯,而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则在脚下尖声大叫;因为后边挤,一个特别高的鼻子埋在前一个人的发结里,并扎进一枚帽针,前边的人立刻支起锐利的胳膊肘相威胁,给后边的人的胸脯捅出一个窟窿;脱件衣服都不行;空中弥漫着被烛光照明的蒸汽(后来才知道,是电路突然坏了——大概是电站情况不正常。后来,电站的调皮捣蛋延长了很久)。 大家都推推搡搡拼命往前挤,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样子被困在楼梯上好久,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倒是挣脱出来了,现在正打人、自己也挨打地在楼梯高处挤来挤去。同她一起挣脱出来的还有一个相当可敬的犹太人,戴着羊羔皮帽子和眼镜,头发大部分都白了。他转过身子,惊恐万状地去拉自己的大衣下摆,可怎么也拉不出来,因为拉不出来,就大声嚷嚷道: “让开点,人们!哪是人……是群猪猡!俄罗斯猪猡!……” “您说什么,您干吗待在我们俄罗斯?”下面有个人说。 这是一个崩得派社会主义的犹太人和不是崩得派社会主义的犹太人在吵嘴。 大厅里人山人海,身体挤着身体;一堆身体在摇晃;他们激动地互相叫喊,说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和某某地方罢工了,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和某某地方准备好了要罢工,而他们——正在这里罢工——这里,这里和这里——就在这个地方罢工:而且——寸步不让! 开始是有个知识分子党员说到这事,接着,一个大学生重复了一遍;大学生之后——一个训练班女学员;训练班女学员之后——一个觉悟的无产者。而当一个不觉悟的无产者,一个流氓无产者的代表也想重复同样的话时,整个会场就都大声说开了,那密集响亮的声音就像是倾盆而出,以致大家都震颤了: “同——志们!……我,也就是一个穷苦人——无产阶级,同——志们!……” 雷鸣般的掌声。 “是的,同——志——们!……就是说,这个政府的——横行——霸道……是的!是的!也就是说,我是个穷苦人——我说:罢——工——了,同——志——们!” 雷鸣般的掌声(对!对!不让他讲!不像话,先生们!他——喝醉了!)。 “不,我没有喝醉,同——志——们!……就是说,对这个资产阶级……怎么,就是说,劳动人民,劳动人民……一句话:抓住他的脚,扔进水里。也就是说,罢——罢——工——了!” (一拳敲在桌子上,雷鸣般的掌声。) 但是主席没有让工人说下去。 说得最好的是一家尊敬的报纸的一位可敬的同仁涅英捷普方,他说完后,立刻就躲起来了。有个少年从第四级讲台的高处想宣布同谁绝交,可是大家都笑了:某某地方、某某地方和某某地方正在罢工,这里正在罢工——的时候,值得搞这种琐碎的小事吗?那少年差点儿没有哭,从第四级讲台的高处走开了。这时一位六十五岁的地方自治局女活动家登上讲台,对大家说: 请播种有益、善良、永恒的东西, 播种吧,俄罗斯人民将对你们 表示衷心的感谢!(15) 然而,播种者们都笑了。这时,有人突然出来提议要消灭一切:他是个神秘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听那无政府主义者,她拼命住外挤,可是怪事,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曾不止一次两次地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解释,说在群众集会上尽播种些有益、善良、值得她表示衷心感谢的东西。可是,对那个向他们这样说(关于播种)的六十五岁的女活动家,他们大家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还有,为什么在她心上的种籽没有长出嫩芽来?长出来的尽是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她脑袋疼得可怕,是不是因为在这之前她看见了他,是不是因为她的前额特别狭小,是不是因为在那里那些着了魔的人从各个方面凝视着她,他们在某某地方、某某地方罢工后现在又到这里来罢工,并在昏黄的雾霭中望着她,并对着她龇牙咧嘴地哈哈大笑。由于这种混乱的状况,在她身上唤起某种对自己的莫名的恼恨,要知道,她——本来是位夫人,而在夫人身上是激不起混乱的,这种混乱里潜藏着一切形式的残酷、罪恶和堕落。因此,每一位夫人都是一个潜在的女罪犯,在她身上也早已潜伏着某种罪恶的东西。 她和她同行的一位小军官走到一个角落里时,那边的人们面容带笑地望着他,并居高临下地悄悄交谈,他突然为那个少年宣告的绝交生气了,悻悻然地快步走开。她走到角落里时,一支哥萨克部队骑着毛茸茸的马从隔壁的大门里出来,打她眼前风驰电掣地飞奔而过。这些人留着铁青的大胡子,头戴毛茸茸高筒羊皮帽,挎着步枪,身子稍稍往前倾。这些真正的漂泊者,他们下流无耻,默默地、急不可耐地在马鞍上一蹦一蹦——直奔那幢建筑物而去。一位发现这种情况的工人从角落里跑到小军官跟前,向他伸过一只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军官老爷,军官老爷!” “对不起,没有零钱……” “我不是讨钱……那边现在会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啊?……那里有一批没有自卫能力的小姐——训练班女学员……” 军官感到不好意思,脸红了,因此拉了拉帽舌: “不知道,真的……我同这事无关……我本人刚从满洲里来。您瞧——格奥尔基(16)……” 而那里,已经出了事。 嗒嗒,嗒,嗒! 已经很晚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用绒暖手筒捂着鼻子,悄悄往家走。特罗伊茨基桥在她背后向岛屿那边无限伸长,消失在那些无声无息的地方。桥上是一个个拉长着的影子——圆顶礼帽,手杖,大衣,耳朵,小胡子和鼻子——在巨大的铁桥上,在湿漉漉的栏杆上,在因为滋生杆状菌而发绿的缓缓流动的河水上面,随着涅瓦河两岸的直穿风在她背后通过。 她一双眼睛忽然停滞下来,扩张开来,眨了眨,斜着看去:在湿漉漉的栏杆下边,劈腿趴着一头黑黝黝凶猛的野兽,它气喘吁吁龇牙咧嘴地舔着一根银色的小鞭子;在她一旁,一头黑黝黝凶恶的野兽正转过它翘起的鼻子和嘴巴。当她把目光投向那转过来的嘴巴一边时,她发现:依然是伸出到大衣外边的那张蜡一样的脸,嘴唇鼓出在湿漉漉的栏杆和因为滋生杆状菌而发绿的缓缓流动的水面上。鼓出嘴唇后,他仿佛一直在考虑一个最近几天在她心里也引起反应的神秘思想,因为最近几天她是那么痛苦地想唱一首普通的浪漫曲: 您站立在涅瓦河岸上, 望着落日的紫红光芒。(17) 不是吗,他站立在涅瓦河岸上,呆呆凝视着发绿的地方,要不就——把目光投向那河岸变得低矮、建筑物平静坐落的岛那边,投向绝望而冷漠地竖立在天空下边和白色围墙上边的彼得保罗城堡那刺人心疼的、残酷、冰冷的旗杆。 不管说什么和想什么——她一心一意只有他!可是他——他还是没有注意到她——鼓出嘴唇,睁着两只玻璃似的眼睛,他仿佛就是这么个缺胳膊的驼子;在湿漉漉的大桥栏杆上扬起的不是双手,而依旧是大衣的两个下摆。 而当她离开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却向她慢慢转过身,小步走了过来,不时被大衣的长下摆绊着,缠着;在大桥角落处,他碰到一个剽悍的人,那剽悍的人也跑了起来;当剽悍的人赶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时,弯着身子双手拉着哈巴狗项圈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背有点驼地向一个暗黝黝身形扭过头,看到那孤零零的身形把自己可爱的小鼻子埋进暖手筒里;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但剽悍的人已经跑开了。 突然下起头一场雪,这雪像生动的宝石,飘舞着,在路灯的光圈四周围一闪一闪发亮;光圈现在把冬宫的侧墙、小运河、小石桥都照得有点亮晶晶的。一道水渠往深处流去;一片空荡荡;剽悍的人独自在拐弯角上吹了声口哨,在等待什么人;一辆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上,随便地放着一件尼古拉式的灰大衣。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小桥旁边一块凸出的地方,浮想联翩地张望着——那深处,那冒着水汽的小运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过去也曾伫立在这个地方,当时是和他一起站在这里——为丽莎叹息,认真地谈论《黑桃皇后》(18)的可怕,谈论一部歌剧神妙、迷人、非常美好的和声,于是接着便用一个手指头打着拍子,半出声地哼哼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瞧,她站在这地方,可爱的嘴唇启开了,并伸出一个纤细的手指头: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但她听到有奔跑的脚步声,举目一望——差点儿没有大叫一声:冬宫侧墙的边边上忽然好像慌慌张张地露出一件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它飘到这里那里,仿佛在寻找什么。发现小桥旁边凸出的地方有个女人的影子后,斗篷便迎她扑过去;剧烈奔跑时,它不断碰着石块,往前伸出自己那副留有狭小眼缝的假面具;一股涅瓦河的直穿风刮得假面具下边形成一个看上去带黑镶边的密集的房子形图案。在假面具往小桥的方向奔跑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甚至没有时间想象,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是丑角穿的,是哪个缺乏审美能力的调皮鬼(我们知道他是谁)会想出用这种方法来嘲笑她。在柔软的假面具和一圈镶边图案似的大胡子底下其实藏的不过是一张人脸,它这时正通过眼部两个长方形的小开口警觉地凝视着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想(要知道,她的前额狭小),一定是那个世界——绝不会是这个世界——出现了窟窿,是那个窟窿里出来的丑角找上她了:这个丑角是谁,她显然无法回答。 但是当一圈镶边图案似的大胡子磕磕绊绊往小桥那边飞去时,一阵涅瓦河的直穿风沙沙响着,吹得柔软可笑的扁平部分向上翘了起来,它变成了红色,在昏暗的夜晚——掉落在栏杆外边。露出的浅绿色裤腿套带太熟悉了,可怕的丑角成了简直是个可怜的丑角。当时,套鞋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滑了一跤,可怜的丑角使劲张开双手,扑通一声倒在了石板上,这时,在他头上响起一阵不可抑制的甚至不是笑声:简直是哈哈大笑。 “小蛤蟆,废物——红色的丑角!……” 一只女人的脚急速地一踹,愤怒地挡住了丑角。 这时,一些留大胡子的人往运河的远处跑去,远处响起警察的哨子声。丑角跳了起来,丑角向剽悍的人扑过去,从远处可以看到在一辆四轮双座敞篷马车上有个红色的东西无力地在挣扎,努力把一件尼古拉式的大衣披在肩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哭了,跑离了这个该死的地点。 一条翘鼻子哈巴狗从冬宫运河处很快吠叫着跑出来,追赶那剽悍的人,它的四条短腿从空中掠过;紧随着这四条短腿,两名保安局的爪牙伸出双脚骑上自行车,懒洋洋地前去追赶。 影子 一个影子对一个影子说: “您啊,最最亲爱的,错过了一个不无重要性的情况,我是采取自己的办法获悉这一情况的。” “什么情况?” “您一点儿也没有听说红色多米诺的事。” “而您,已经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我一直跟踪到住处。” “那,红色的多米诺斗篷?”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嗯!是啊——是啊,但时机还不成熟。” “别打岔,您就是疏忽了。” “?!” “对——对,疏忽了……可您还指责我是个伪币制造者,指责我是半瓶子醋——记得吗?我可没有说,您的头发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染的……” “这没有什么两样。” “您的伤风怎么样了?” “感谢,好些了。” …… “疏忽的不是我。” “证据?” “您这是怎么了,我没有钻到他口袋里去。” …… “证据?” “您这样就可以相信我。” “证据!!!” 但听到的回答,是一声带挖苦的笑。 “证据?您要证据?证据——《彼得堡每日记事》。您读了最近几天的‘记事’吗?” “我承认,没有读。” “可您的责任是了解彼得堡在说些什么。要是您看看‘记事’,您就清楚了,关于多米诺的消息,要比它在冬宫运河边上出现早。” “嗯——嗯。” “您瞧,您瞧,您瞧,可您还说呢。您问我这些都是谁给‘记事’写的。” “是啊,谁?” “涅英捷普方,我的同事。” …… “我承认,我没有想到这种花招。” “可是还瞧不起我,尽挖苦我。我都说了一百次,我——是个有思想的同事,这件事像钟表一样准确。当您——还处在因为一无所知而无忧无虑的时候,我的涅英捷普方就已经在炮制轰动新闻了。” “嗯——嗯——嗯,您大声点说——我听不清。” …… “我指望您下个命令,叫您的密探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安静,不然的话……不然——我不能保证今后的成功。” “我得承认,最近的这个事件已经通知给报界了。” “我的上帝,要知道应当成为完完全全……” “什么?” “成为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者。总是这样,这次又干预我的职权范围了……但愿上帝保佑,至少别让父亲知道!” 一条疯狗在尖叫 我们让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处于困难的境地了。当远处传来警笛声而周围则有一些暗黝黝的人在奔跑的那个寒冷的夜晚,我们把她留在彼得堡的一条便道上了。当时,她也生气地往相反的方向跑,她把眼泪生气地往自己柔软的暖手筒上洒,她怎么也无法同使自己永远受屈辱的可怕事件妥协。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另一种方法羞辱她,揍她,甚至要是他身穿红色的多米诺斗篷从小桥上跳下去,那反倒好些——她会一辈子怀着难受颤抖的心情记住他,到死一直记住他。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小运河看成某个非一般的地点,在那里可以容许自己像他刚才容许自己所做的那样。她多次面对《黑桃皇后》的音乐叹息:她的这种处境同丽莎有某种相似的东西(哪一点相似——准确的她倒也说不上来),不言而喻的是,她幻想在这里见到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盖尔曼。可盖尔曼?……盖尔曼的表现像个卑鄙的扒手:首先,他胆小如鼠,戴着假面具从冬宫侧墙处对着她;第二,仓促得可笑地在她面前晃动了一下自己的多米诺就伸腿趴在小桥上了;而当时,锦缎褶缝中笨拙地露出了裤腿的套带(是这些套带当时帮助她彻底醒悟过来)。在完成所有这些非盖尔曼所具有的丑态之后,这位盖尔曼才在那里得以摆脱彼得堡警察的跟踪,在场的盖尔曼不见了,没有用英雄、悲壮的动作从自己脸上撕下假面具,他没有当面用低沉、垂死的声音大胆地说:“我爱您。”之后,这位盖尔曼也没有朝自己开枪(19)。不,盖尔曼的可耻表现永远熄灭了她心目中所有这些悲剧性日子的霞光!不,盖尔曼的可耻表现把关于多米诺式斗篷的思想本身变成了一种滑稽丑剧的奢望;最主要的,是这种可耻的表现把她弄垮了。是啊,要是没有盖尔曼,她还能算什么丽莎呢!要对他进行报复!要对他进行报复!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像一阵暴风雨似的回到了住所。亮着的过道里挂着一件军官大衣和一顶制帽,就是说,她丈夫这时在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于是衣服也没有脱就直奔丈夫的房间。一个单调粗鲁的动作,门敞开了——飞一般地跑了进去:带着飘扬的毛围脖、柔软的暖手筒及烈火般燃烧的和难看的浮肿的小脸蛋——飞一般跑进屋——就停下站在那儿。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看样子打算睡觉了,他的短上衣随便地挂在衣架上,只穿一件洁白得耀眼的衬衫,拦腰交叉束着吊裤带,像一个消失中的影子,仿佛被打倒似的——屈膝跪着。一尊圣像在他面前闪闪发亮,一盏小灯在噼啪作响。半暗不明的蓝色灯光中显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苍白无光的脸容,精心修剪的大胡子和同样是这种颜色的举到前额的手;他的手、脸、胡子、白白的胸脯,恰似由某种特别芳香的木头雕刻而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嘴唇微微启动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前额向蓝色的灯光微微倾斜着,紧贴在一起的青色手指稍稍向前额活动着——为了画十字。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自己发青的手指放在胸前和两个肩膀上,鞠一躬,然后才不太愿意地转过身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惊慌,没有害臊,他一边站立起来,一边竭力掸掉沾在膝盖上的尘埃。在这些缓慢的动作之后,他冷冷地问: “你怎么了,索妞什卡(20)?” 丈夫的平静、冷淡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感到生气,甚至屈辱,仿佛在角落处的那盏蓝色的灯光都在欺侮她。她哗啦一下倒在椅子上,用暖手筒蒙住脸,对着整个房间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整个面孔变得善良、温和了些,两片薄嘴唇松弛下来,前额上横着一道道皱纹,脸上因此显出一种富于怜悯的表情。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清楚自己在这种微妙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办才好——任她去哭,以后再收拾并接受被指责为冷漠无情,还是相反:小心翼翼地跪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面前,慎重地用自己的手温柔地把蒙住她脸的暖手筒拿开,并用这只手擦掉她的眼泪,亲切地拥抱她,吻她可爱的脸蛋。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害怕看到蔑视和烦恼的鬼脸,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于是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中间道路——他简单地拍了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抽搐、颤抖着的肩膀: “好了,好了,索尼娅……嗯,好了……嗯,我的宝贝!小宝贝,小宝贝!” “您别管,您别管!……” “怎么了?怎么回事?告诉我!……我们冷静地商量商量。” “不!您别管,您别管!……冷静地……您别管!大概……啊啊啊……您身上的血是冷的,冷血动物……”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委屈地从妻子身边走开,犹豫地站了一会儿,便在旁边的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 “啊啊啊……这么扔下妻子!……在那边一个地方主管军粮!……走开!……什么都不知道!……” “你何必这么想,索妞什卡,好像我什么也不知道……您瞧见吗……” “啊呀,您别管我,请吧!……” …… “您瞧见吗,我的朋友,自从……我搬到这个房间来住以后……一句话,我有自尊心。请你理解,我不想使你的自由受到约束……更何况,我也没法约束你。我理解你,我很清楚地知道,你不好受,我的朋友……我有指望,索妞什卡,可能到时候又……好,不说了,不说了!可是请你理解我:我的远离、冷静,怎么说呢,完全不是由于所谓冷漠……好,不说了,不说了……” …… “也许,你想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你们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儿?请把全部情况告诉我,毫不隐瞒地讲出来,我们俩共同来商量你的处境。” “不许您这样对我说他!……他——是个坏蛋,坏蛋!……要是另一个男人,早就开枪把他打死了……您的妻子受到跟踪,人们嘲笑她……可是您呢?……不,别管我。”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接着把脑袋耷拉到胸口,断断续续激动地如实讲述了全部经过。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是个老实人。而一些老实人行为的野蛮,甚至要比下流、凶杀、野兽的血腥表现更不可解释。一个人能理解人的变节、犯罪,甚至人的耻辱,因为理解——意味着几乎等于找到使人谅解的理由。但是,举个例子,怎么对自己解释一个上流社会的似乎是很真诚的人的行动,如果这个上流社会的和很真诚的人产生了一种野蛮的纯粹的幻想:四肢着地趴在一个上流社会的宾馆门槛旁边,摇晃着燕尾服的两个后襟?我注意到,这将是一种完全的卑鄙行为!这种卑鄙行为的不可理解和毫无意义,不可能有任何辩解的理由,就如同亵渎、渎神行为及任何无聊的讥笑不可能有辩解的理由一样!不,还不如让很真诚的人不受惩罚地花掉比如一定数目的公款好些,只要他永远不四肢着地趴着,因为采取这样的行为之后,一切都被玷污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愤怒、鲜明、清楚地想象到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那个身穿锦缎多米诺式斗篷的丑角的模样,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开始脸红了,一下红得像鲜胡萝卜的颜色:血往脑袋上涌。还在童年时代,他就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常一起玩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后来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哲学才能感到吃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作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一个真诚的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才大度地允许他和自己及妻子之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愤怒、鲜明、清楚地想象到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的丑角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的那种鬼脸。他站立起来,激动地在小得可怜的房间里来回走着,手指捏成了拳头并对着拐角处愤怒地举起捏紧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失去自制时(他失去自制总共只有两三次——不会更多),总做这个手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手势,她对他稍稍有点害怕起来;她一直稍稍有点害怕,不是手势,而是表达手势的沉默。 “您怎么了……这是?” “没有什么……就这样……”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手指捏成了拳头,在小得可怜的房间里来回走着。 红色的多米诺!……下流,下流和下流!它在那里,在门口——啊?! 利胡金少尉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行为感到极其吃惊。他现在经受的,是下流和可怕的混合物,一句话,他经受的下流感情,就同我们通常在观察最十足的白痴直接独自完成自己的机能时,或者在观察连毛爪子的黑色小虫——蜘蛛什么的时候所产生的感情一样……疑惑、屈辱和恐惧,简直转变成了狂怒。竟然不理会他坚定不移的信件,用滑稽的行为侮辱他作为一个军官的荣誉,用一种蜘蛛般的鬼脸侮辱他亲爱的妻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暗自以一个军官的荣誉发誓——无论如何要把蜘蛛压死,压死。作出这样的决定后,他来回走着,一个劲儿地走着,满脸通红,手指捏成拳头,并对着拐弯角处挥舞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他现在的惊恐无意中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也感到吃惊,她也涨红了脸,半张开丰满的嘴唇,没有擦掉双颊上亮晶晶的泪珠,从这里,从这把靠背椅上仔细地观察着丈夫。 “您这是怎么了?” 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会儿用硬邦邦的声音回答,这种声音同时包含——威胁、严厉、压倒一切的狂怒。 “没有什么……就这样。” 说句真话,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对亲爱的妻子也感到某种类似下流的东西,就仿佛她也赞同那边,在大门口——忸忸怩怩的——红色假面具那种滑稽的耻辱。 “回自己房里去,睡吧……这事儿全由我来处理。” 早就停止哭泣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绝对顺从地欠身站起来,平静地到自己房里去了。 剩下他一个人以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仍来回走着,还咳嗽,他这是因为干燥,很不愉快地、响亮地一直喀——喀、喀——喀着。有时候,那个仿佛由带香味的硬木雕刻成的拳头举在小桌子上;那小桌子,看着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哗啦一声巨响散架成碎片。 但是,拳头松开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终于开始脱衣服,很快脱掉衣服后,用一条毛毯裹上——毛毯掉了下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脚伸到地板上,用心不在焉的目光盯在一个点上,忽然对自己大声叨叨起来: “啊!这看您喜欢了。我要开枪,像打死一条狗……” 这时,隔墙委屈地传来感伤而响亮的声音: “您这是怎么啦?” …… “没有什么……就这样……”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又很快地钻到自己的毯子底下,拿它盖住了头,以便为了点什么事儿,向某个人叹息、嘟哝、恳求、威胁…… ……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叫唤玛弗鲁什卡,她很快自己脱下毛皮大衣、皮帽子、连衣裙;她一身雪白,从在这三四分钟里被她扔得乱七八糟的大堆东西里扑向床上;现在她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捂着黑头发、翘嘴唇的凶恶的脸,嘴唇上边已经出现明显的小胡子;她周围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通常一样。玛弗鲁什卡只知道帮夫人收拾、打扮,只要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想要某种化妆用品,而那种用品却不在手边的时候,短上衣、小手绢、连衣裙、发卡、别针便会到处乱飞,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手里就会出现一道由各种各样东西组成的五彩瀑布。今天晚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没有叫唤玛弗鲁什卡,因此,就没有出现各种各样东西组成的五彩瀑布。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由自主地留神听着隔壁房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安的脚步;对,她还听到头顶上每晚的钢琴声,那里总弹奏同一首古老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在她还是个两岁的小不点儿时,妈妈常常随着这首舞曲拉着她边笑边跳。在这首古老的和不为人熟知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的旋律下,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愤怒已开始平息,接着出现的是困倦、完全的冷漠,对丈夫稍稍有点生气。据她想,是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自己激起了丈夫对那一位的醋意。可见,据她想,醋意的感情在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身上一被激发起来,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又使她产生了明确的厌恶。她有一种尴尬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只别人的手伸向她锁在小箱子里的那个珍藏书信的小匣子。相反,起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微笑曾令她怎样厌恶、吃惊,而后来她从这一厌恶的感觉中为自己提出对同一种微笑既赞赏又可怕的甜蜜结合,就像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边小桥上的可耻表现中,她发现了报复的甜蜜源泉。她觉得可惜,当他在那边一副丑角的可怜模样摔倒在她面前时,自己没有用脚踢他、踩他几下;她忽然想折磨他,使他痛苦,而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她不想折磨他;不折磨,也不亲吻。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突然发现,在他们之间整个命运交关的事件中,丈夫——是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件事应当成为她和他之间的一个秘密,可现在,是她自己把一切告诉了丈夫。把丈夫牵连进来,不仅对她,而且对他,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而首先是对她具有侮辱性。从这件事中,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当然会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首先,他对此简直什么也无法理解,当然,无法理解命运交关的甜蜜而又厌恶的感觉,也无法理解化装本身(21)。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由自主地留神听起楼上古老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和隔壁房里不安的、讨厌的脚步声来,她从过分蓬松的两条黑发辫中间惊恐地探出自己的带着昏暗而又有点浑浊的目光的漂亮脸蛋,笨拙地设法把脸蛋贴到微微颤抖着的膝盖上。 这时候,她的目光落到了梳妆台的镜子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到梳妆台镜子下边她在舞会上应该转交给他的那封信(她完全忘了这封信)。在最初的一瞬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决定把信退回给发信人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怎么敢在那里把什么信硬塞给他!要不是刚才她丈夫掺合进来(他早点躺下睡着了多好!),她便把信退回了。但现在,在对他们间的私事的任何干预都表示反对的情绪影响下,她简直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当然,她完全有权拆开信封并阅读信中写的什么秘密(一般说,他怎么敢有秘密!)。转眼间——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到了小桌子边,但她刚要碰到那封别人的信,墙那边传来愤怒的叨叨声,床铺吱扭响了一下。 “您这是怎么了?” 隔墙回答说: “没有什么……就这样。” 床铺在痛苦地尖叫。一切都安静下来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用颤抖的手把信拆开……看信时,她发肿的小眯眼睁大成一双大眼睛:模糊的目光变得清晰了,清晰得晶明发亮,苍白的脸蛋开始泛起苹果般的浅红色,接着成了粉红的玫瑰花;到把信看完时,她的脸简直已经成了鲜红的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已经完全在她手中了,她的整个身心都为他感到害怕,也为自己两个月来的痛苦将带给他不可挽救的和可怕的打击的可能性而颤抖起来,他将从她的两只小手中得到这种打击。他想用丑角的伪装恐吓她,但他连像样地进行这种伪装都不会。一遇到出其不意的事情,他便丑态百出。现在,就让他通过她把自己消灭,成为盖尔曼!是的,是的,是的,她把这封内容可怕的信简单地一转交,就必定会使他遭受凶恶的打击。霎时间,她感到一阵自己必然走上毁灭之途前的眩晕,但要坚持,想不走这条路已经晚了——会不会是她自己把血淋淋的多米诺招来的?唉,如果是她把可怕的多米诺形象招到她面前,那就让一切发生吧:就让血淋淋的多米诺的道路是血淋淋的残酷吧! 门吱扭一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刚来得及把撕碎的信揉成一团,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已经站在卧室的门槛上了;他全身雪白,穿着白衬衫和白衬裤。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而且是这副不雅观的样子,他的出现使她大为恼火: “您哪怕穿上衣服……”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感到太难为情,就很快跑回房里,没过一分钟后又来了;这一次,他至少还穿了件睡衣。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已经把信藏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用一种他少有的令人厌恶的僵硬口气,简单地对她说: “索菲……您答应我,我恳请您别参加明天楚卡托夫家的舞会……” 沉默。 “我希望您会答应我,理智将提示您,恕我不作解释。” 沉默。 “我想,您自己也会承认,在刚刚发生的事件之后去出席舞会是不可能的。” 沉默。 “我至少为您以一个军官的荣誉发了誓,舞会您不会去参加了。” 沉默。 “要不然的话,我只好简单地禁止您去了。” “舞会,我还是要去的……” “不,不去!!”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发出这句木头般生硬的威胁性的话,使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吃惊。 “不,我要去。” 开始出现难堪的沉默,这时只听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胸部发出的一种呼噜声,为此他神经质地抓住喉头,摇晃了两下脑袋,仿佛是在竭力排除发生某种可怕事件的不可避免性;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竭力抑制住自己刚要爆发的愤怒,像一根木头,直挺挺默默地坐下来;他开始用反常的平和的语气说: “您清楚,不是我对您为一些小事纠缠不休。是您自己使我成为刚发生的事件的证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说出“红色的多米诺”这几个字,有关刚发生的整个事件的思想迫使他本能地认为他妻子已经掉进某个堕落的深渊。除了整个事件的野蛮荒唐,这里有什么堕落的东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怎么也弄不清楚;但是他感觉到出了事了,而且这不止是一般简单的罗曼史,不止是一般的不忠、堕落。不,不,不,这一切上面散发着一种极强烈的芳香,它像氯氰酸一样,永远地毒害心灵;当他跨进妻子的卧室时,一股苦杏仁般甜丝丝的气味如此明显地把他团团包围起来,使他产生严重的窒息感;他知道,大概知道:明天他妻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到了楚卡托夫家,一定会在那里遇见可恶透顶的多米诺——全都完了:妻子的名誉,他一个军官的荣誉。 “您清楚,自您对我讲这件事之后,您知道吗,你们不能再见面了,这——是下流和下流。最后,我说了,您将不到那里去。可怜可怜自己,我,还有……他,索菲娅,因为不然的话……我……不知道……我不能担保……”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越发为这个同她毫不相干的军官的无耻干预生气了,还是个军官呢,竟敢带着自己荒唐的干预,以极不雅观的模样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她从地板上拾起一条连衣裙(她突然发现——没有穿好衣服),把它披上,退到暗洞洞的角落里,从那里,从暗洞洞的角落里,她突然坚决地晃了晃小脑袋: “本来我也许就不去了,可现在,听了您的这些干预之后,我倒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不,这不行!!!” 怎么回事?她仿佛觉得房间里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击,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非人的号哭:有人用尖细而嘶哑的假声不可思议地叫喊了一下。一个柏树木头人跳起来,并用手啪地打了一下正倒下的靠背椅,拳头一击,打得小桌子裂成了两半;接着,门啪地一下;一切都寂静无声了。 上面的波尔卡马祖卡舞曲声中断了;头顶响起脚步声;嗓门低沉的谈话声,邻居对这样吵闹生气了,终于在上面用打蜡的地板刷子敲起地板来,有人显然是想以此从上面表达自己文明的抗议。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缩着身子,委屈地在暗洞洞的角落里痛哭,她有生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愤怒,因为刚才在她面前站着的,甚至……不是人,甚至……不是禽兽。刚才在她面前吠叫的,是一条疯狗。 参政员的第二空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卧室很简单,而且比较小:四堵灰色的互成直角的墙和一扇挂着黄白色图纹帘子的窗户;床单、毛巾和垫得高高的枕头,枕套也是那么洁白;参政员就寝前,仆人用喷雾器给床单喷洒一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欣赏一种彼得堡化学实验室的三合一香水。 接下来,仆人给小桌子上放了一杯柠檬汁,便赶快走开。脱衣服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动手。 很仔细地脱下长罩衫;很仔细地把它叠好,熟练地把长罩衫放在椅子上;很仔细地脱下短上衣和精致的小裤子,只留下一件内衬衫和一条绷得紧紧的笔直的裤子;只穿着内衣,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进入梦乡前要做一遍体操,锻炼自己的身体。 他伸出胳膊和腿,然后把它们分开,转身,下蹲至十二次,再加一次,以便然后接着做下一个更有益的动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双手挽到背后,为锻炼腹肌开始做腿部动作。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痔疮发作的日子,特别经常地求助于这些非常有益的体操动作。 做完这些很有益的动作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被子拉到自己身上,以便平静地呼吸并出发旅行,因为梦(我们自己有这种体会)——是一种旅行。 今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做完了同样的一切。从头部起,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两个脚后跟)后,他便从床铺飘悬起来,去到那不知时间的空旷之中。 但这里人们要打断我们,并且会说:“怎么会空旷?那墙壁、地板呢?那……等等呢?……” 我们来回答。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总是看到两个空间:一个——物质的(房间的墙和马车的四壁),另一个呢——倒不是什么精神的(也是物质的)……这么说吧,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看到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头顶上有个古怪的流体:从一个旋转的中心发出的明亮、闪烁、模糊、欣喜地蹦跳着的斑点,把物质空间的界限拉到昏暗之中。这样,在一个空间里出现一个空间,后者在把其他的一切掩盖起来的同时,自己首先奔向摇摇晃晃波动的无限前景,这前景……仿佛由圣诞树上的金银丝,由许许多多小星星、小火光组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往往在入睡前眼睛闭上又睁开,结果小火光、模糊的斑点、线条和星星,像一片沸腾的无限巨大的黑色、明亮、漂浮的泡沫,出人意料地(总共才四秒钟)突然组成一幅明晰的画面:上面有十字架、多面体、天鹅、充满亮光的金字塔。一会儿,又全都飞散。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有自己的一个古怪秘密:图形、轮廓、激动、古怪的实物感觉的世界——一句话,是个古怪的宇宙。这个世界在入睡前总出现,就出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入睡时,那一瞬间他总回想起一切以往模糊不清、沙沙作响、晶体状的图形,它像一只透明的多足虫,形成一颗金黄的菊花状星星,顺着黑暗奔驰(有时这颗星会往参政员的脑袋上浇洒发烫的金黄的流水,使整个头颅好像都有蚂蚁在爬行)。总之,他回想起一切,以便在入睡前都过一遍,免得到第二天清早再也回想不起来。 有时候(不总是)面对白天意识的最后一分钟,正要入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发现,所有的线条、星星咕噜噜呜响着旋转到一起时会产生一条无限长的走廊(这是最令人惊讶的),他感到这条走廊——从他的脑袋开始,也就是说,这走廊——是他脑袋的无限伸长,脑袋的颅顶突然打开了——伸向无限。就这样,老参政员在入睡前得到非常古怪的印象,仿佛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他脑袋的中心在看东西,也就是说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待在脑子里的某个东西,是它从那里,从脑子里在看。当颅顶打开时,这某个东西能自由地、简单地跑过走廊,直到走廊深处敞露着的那个坠入深渊的地方。 这也就是参政员的第二空间——参政员每晚旅行的国家,而关于这个,已经够了…… 从头部起把自己裹进被窝里以后,他已经从床铺飘悬到不知时间的空旷之中,打过蜡的地板已经脱离床脚,而那床,这么说吧,就立在神秘不解的地方——这时,一种类似快步的马蹄渐渐远去的古怪的声音,传到参政员的耳朵里: “嘚啦——嗒——嗒……嘚啦——嗒——嗒……” 这声音变得近了。 一种古怪的,很古怪的,异常古怪的情况:参政员从被窝里把一只耳朵伸向月亮一边,而且——是啊,很可能——有人在敲有镜子的那个厅的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伸出脑袋。 金黄的咕噜噜鸣响着的旋转体在参政员头上忽然向四面八方飞散开去;一颗菊花状的多足虫——星星向颅顶移过去,忽然在参政员的视野中消失了;和通常一样,镶木地板的小木板转瞬间从无底深渊飞向钢丝床的床脚处;白白净净像一只脱完毛的母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用两个发黄的脚跟支在小地毯上。 嗒嗒的声音继续在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纵身向走廊跑去。 月光照亮着房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穿一件内衣,手里拿着点燃的蜡烛,到所有的房间周游了一遍。待在这里的一条小哈巴狗尾随自己心神不安的老主人,它体谅地摇晃着被砍掉一截的尾巴,颈圈叮当响着,不停地呼哧呼哧抠着鼻子。 扁平得像木板盖的多毛的胸脯,随着深沉的呼吸一起一落在波动,泛出淡绿色光泽的耳朵留神细听着那嗒嗒嗒的响声。参政员的目光偶然落到窗间镜上,也怪,窗间镜映照出参政员,发现手、脚、大腿和胸脯忽然都被深蓝色的绸缎紧紧裹着,那绸缎向四周围洒出金属的闪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来穿着蓝色的铠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成了个身材矮小的骑士,他手里拿着的也不是蜡烛,而是一种发亮的现象,闪烁着刀刃的亮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壮大胆子,向大厅跑去,那里传出嗒嗒嗒的响声: “嘚啦——嗒——嗒……嘚啦——嗒——嗒……” 他于是粗鲁地对着嗒嗒声说: “根据《法典》(22)的哪一条?” 他叹着气,同时看到淡漠的小哈巴狗在一旁平静地、懒洋洋地呼哧呼哧着。可是——多么放肆无礼!——从大厅里传出相应的叹息: “根据非常法(23)!” 身材矮小的蓝色骑士对放肆无礼的回答感到愤慨,他挥舞起紧紧握在手中的发亮现象,向大厅跑去。 但是,发亮的现象在他的手里融化了,它像空气一样流过手指缝,像一道光线落在了脚边上。而嗒嗒嗒的响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辨认出来,是一个很坏的蒙古人翻弄舌头发出的声音——那里有个面貌像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东京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奉派到过一次东京)见到过的胖蒙古人。那里有个胖蒙古人占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面貌——我说占用,因为他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而只是在东京见到的一个蒙古人,不过,他的面貌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面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愿意明白这一点,他用两个拳头擦了擦自己一双吃惊的眼睛(他还是感觉不到双手,就像感觉不到脸,只是两个不可捉摸之点就这么简单地互相挤压了一下——手的空间摸索着脸的空间)。而蒙古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怀着自私的目的接近过来。 “根据什么法律?” “和哪一条款?” 空间回答: “现在已经没有法律,也没有条款了!” …… 于是,无人知道的、没有感觉的、突然失去重量和突然失去身体本身感觉的、变成了只是视力和听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象他举起自己瞳孔的空间(他不能凭触觉肯定他举起眼睛,因为实体感已被他抛弃)——他向颅顶的方向举起眼睛,发现也没有颅顶,因为那地方脑子长上严严实实的骨头,没有目光和视觉。那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上看到一个打穿的圆圆的、通向深蓝色远方(代替颅顶)的缺口;这个打穿的缺口——一个蓝圈——由一圈圈飞舞的星火、亮斑、闪光围着。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计算,蒙古人(只留在意识中,但再也无法看见)已经悄悄来到他无力的身体旁边(蓝圈在那个身体上——从身体产生出来)的那个关键时刻——就在那个时候,有一种东西发出像风吹过管道的声音似的鸣响和呼啸,开始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从明亮的旋转体拉进(穿过颅顶的蓝色缺口)超越现实的星星世界。 这时发生了糟糕的事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发现已经有过类似的情况:在哪里?什么时候?——他记不得了)——这时发生了糟糕的事情:风刮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离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一颗长着金黄色羽翼的星星穿过圆圆的缺口飞进一片蓝色,一片昏暗的地方;当飞到足够高,高出在自己脑袋(他以为是行星地球)之上的时候,带金黄色羽翼的星星像一枚火箭,无声地碎裂成了一堆星火。 瞬息之间什么也没有了。有过自古以来的黑暗;在黑暗中冒出意识(24)——不是什么例如世界意识,而是一种完全普通的意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 这种意识现在回过头去,它只产生出两种感觉,这些感觉像两只手似的变得无力了。它们感觉到的是:某种形式(使人想起澡盆的形式),里边灌满黏乎乎发臭的腐烂物,像是两只手在澡盆里拍打溅水;和灌满澡盆的东西一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能同在污水里扑腾的令人厌恶的河马(他在文明欧洲动物园的水池子里不止一次见到过)相比。霎时间,感觉和我们说的装满耻辱的容器联系在一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不顾一切地冲向空间,但尾随这意识的感觉则拖着某种沉重的东西。 意识的眼睛睁开了,它看到与自己赖以存在的同样的东西;看到了一个使人想起脱光毛的母鸡似的黄兮兮的小老头;小老头正坐在床上;他用脚后跟支着小地毯。 转瞬间——意识原来是这个黄兮兮的小老头本身,因为这个黄兮兮的小老头正从床上留神听着那像快步马蹄的古怪的、渐渐远去的嗒嗒声: “嘚啦——嗒——嗒……嘚啦——嗒——嗒……”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他在走廊,在大厅,最后还有在自己头脑里的整个旅行——是一场梦。 他刚想到这一点,就醒了:这是双重的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坐在床上,而是从头裹在被窝里(只留两只脚后跟在外)躺着。大厅里的嗒嗒声之后,听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大概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通常深夜回家。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很好——嗯……” 只是觉得背上不舒服,怕碰着脊柱……他会不会是得了:脊髓痨(25)? 第三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普希金未完成的长诗《耶席尔斯基》(1832),是其中的一节,只是头一句引文与原诗有出入,原诗为:“他虽然不是一个军人。”——原注 (2)指彼得堡冬宫对岸的彼得保罗要塞每天中午的鸣炮。——原注 (3)即圣·安娜勋章的获得者,圣·安娜勋章为当时俄国八种勋章之一。——原注 (4)指一枚白鹰勋章。 (5)指1909年8月23日在美国朴茨茅斯市签订的日俄和平协议。——原注 (6)“我亲爱的”原文为法文。 (7)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曾论述“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原注 (8)感知、知觉、统觉、胡椒、辣椒几个词的俄文发音很相近。 (9)柯根(1842—1918),哲学家、逻辑学家,德国马堡学派新康德主义代表,著有《康德的认识论》等。——原注 (10)原文为德文,即柯根所著《康德的认识论》一书。——原注 (11)这里的柯连卡、儿子、朋友、小鸽子,均为父母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爱称。 (12)公元前57—前49年罗马军事统帅恺撒为征服高卢地区同日尔曼部族进行的战争。——原注 (13)约翰·弥勒(1806—1873),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逻辑学家和经济学家。——原注 (14)克里斯托弗·齐格瓦尔特(1830—1904),德国新康德主义哲学家、逻辑学家。——原注 (15)俄国诗人尼·涅克拉索夫《播种者》(1876)一诗中的诗句,但引文不确切。——原注 (16)指格奥尔基勋章。 (17)据诗人巴·柯兹格夫(1841—1891)的诗《您忘了》谱成的一首爱情歌曲中的两句歌词。 (18)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1840—1893)据普希金中篇小说《黑桃皇后》改编的同名歌剧,丽莎是该作品的女主人公。 (19)歌剧《黑桃皇后》中的男主人公盖尔曼,以开枪自杀为结局。——原注 (20)索妞什卡、索尼娅都是索菲娅的爱称。 (21)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头戴红脸黑胡子假面具露面的事。 (22)指《俄罗斯帝国法典》,共16卷,1835年颁布,同年起在俄国实行,直至1917年。——原注 (23)非常法,指1834年12月12日俄国最高当局确认的在案件诉讼程序方面对《法典》的附件及使用的法律。——原注 (24)“自古以来的黑暗”和“在黑暗中冒出意识”的说法与《圣经旧约》所述创世纪过程相符。——原注 (25)原文为拉丁文。 第四章 在这里,叙述的线索中断了 上帝啊,别让我发疯……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夏园 夏园的小径,平淡、单调地通向这里那里;脸色阴沉的步兵偶尔急急忙忙地穿过这些空间,然后完全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旷之中——五分钟到不了马尔索沃场地。 夏园变得阴郁了。 夏园里的雕塑像都钉上木板,被保护起来了;灰色的木板钉得有一具棺材那么长;棺材四周围尽是一条条小径;这些棺材里装着一尊尊轻巧的女神像和萨堤里(2),以防时间的牙齿在雨、雪、严寒中把它们咬碎,因为时间把一切都放在自己的钢牙上咬;钢牙同样也从容不迫地啃蚀着肉体,心灵,以至石块本身。 随着早已逝去的年代,这个公园荒废了,陈旧了,变小了;人造的石洞损坏了,喷泉不再喷水,夏园里的回廊塌了,游人已经绝迹;公园变小了,它留在一道围栏里了,留在海外头戴假发、身穿绿色束腰带长袍的游客到此赏玩的那道围栏里边了——他们都抽熏黑的烟斗。 彼得亲自培育这个公园,用自己的水壶浇灌稀有树木、含蜜的菊花、薄荷;沙皇从索利卡姆斯克订购来雪松,从坦泽订购来伏牛果树,从瑞士订购来苹果树;渐渐地建造了许多喷泉,它们喷出的水珠子,像一张轻盈的蜘蛛网,撒落在身穿红色无袖上衣、留着弯弯曲曲的卷发的显贵们和插着阿拉伯黑玫瑰、穿着套筒式连衣裙的太太们来回穿行的地面上;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手握黑色镶金拐杖的多棱扶把,在这里伴着自己的夫人来到蓄水池旁边;一只海豹在被太阳晒得滚烫发绿的池水里伸出墨色漆黑的嘴巴;夫人惊讶地啊哟了一声,而白发苍苍的勋章获得者则滑稽地微笑着用自己的手杖指向那墨色漆黑的丑八怪。 那时候的夏园还要幽深些,占据着马尔索沃场地附近沙皇心爱的林荫地带,种着那种翠绿的小树和合叶草(显然,时间的无情牙齿啃蚀着公园),多孔石垒成的峻峭山洞上,竖着一个印度洋大贝壳砌成的玫瑰色喇叭口;一个女的摘下羽饰帽,贴在喇叭洞口往里瞧——里边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这时,另一些人则在那个神秘的山洞口旁边慢慢喝着果汁消磨时光。 稍后一些时候,暮色中伸出手指的一尊雕塑附近传出笑声、悄悄的谈话声和叹息声,尊贵的宫廷女官们身上的大粒珍珠发出闪闪亮光。春天圣灵降临节的时候,常常是这样。暮色深沉了,甜蜜地沉睡的榆树丛中飞来管风琴剧烈的一响,使夜幕突然为之一震;那里发出的亮光忽然间扩大了——绿莹莹的,使人开心;在那边一片绿莹莹的火光中,浑身鲜红的侍从乐师举着角笛,周围回荡着节奏优美的音乐声,它随着微风徐徐传开,残忍地使深受伤害的心灵为之激动;你听见了吗——这些向上高高翘起的角笛的无精打采的哭泣? 那以前有过的一切,现在没有了;夏园的小径现在就这么忧郁地伸延着;彼得的小屋房顶上围着黑压压狂暴的人群;人群的喧哗和杂乱的噼啪声令人难以忍受;黑压压狂暴的人群,忽然像枯枝一样倒散了。 喷过香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裹着件大衣正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他的头埋在皮毛领子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有点古怪。今天他正打算埋头工作,却给他送来了一张便条——那不熟悉的笔迹约他在夏园相会。署名是“索”。这个神秘的“索”会是谁呢?噢,当然,这“索”——是索菲娅(大概是她换了一种笔迹)。洗了个淋浴、脸刮得光光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顺着一条小径走去。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激动的模样,这些天里,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星期来,康德著作的注释页上已经很容易地落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心头产生一股没有体验过的感情在流动——过去他在自己身上曾感觉到过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流动。……不错,好像是静静的,远远的。但自从自己的行为在安琪儿·彼里身上激起莫名的颤抖以来,在他自己身上也出现莫名的颤抖:好像他从自己神秘的内在深处呼唤出无声地撞击的力量,就好像埃俄洛斯的口袋在他自己身上打开了,异邦激动的儿子们带着他乘坐一条呼啸着的长鞭穿过空气飞到一些古怪的国家。难道这种状况只意味着感情风暴的回复?也许——那是爱情?但是,他否定爱情。 他已经清醒过了,在小径上寻找那个身穿黑皮袄、戴着黑皮帽和暖手筒的熟悉的身形,但是连一个人——也没有。不远的一条长板凳那边躺着一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那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忽然从长板凳上站立起来,原地跺了跺脚,就朝他走来。 “您……不认得我了?” “啊,您好!” “您好像还没有认出我?对,我是——索洛维约娃。” “哪能呢,您是——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是啊,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在长板凳上坐一会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痛苦地和她并排坐下来,因为指定他约会的地点正是在这林荫道上。于是,瞧——这不幸的情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穿得臃肿难看的女人打发走;他东看看西望望,继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形,但还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形。 他们脚下的干燥小径开始落满虫蛀过的黄褐色树叶,一道枯枝织成的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有时,这暗洞洞的网沙沙作响;有时,这暗洞洞的网开始摇摇晃晃。 “您收到我的便条了吗?” “什么样的便条?” “就是一张署名‘索’的便条。” “怎么,这是您写给我的?” “对,是的……” “可是为什么来个‘索’?” “怎么为什么?要知道,我姓——索洛维约娃……” 全都落空了,而他却,而他——却!莫名的颤抖好像一下子突然消失了。 “我能为您做什么?” “我……我希望,我想,您是否收到一首署名炽热的灵魂的小诗?” “不,没有收到。” “怎么这样?难道警察暗中检查我的信?啊,真倒霉!没有这首诗,应当承认,要我向您说明这一切有多困难。我本想向您请教有关生活的意义……” …… “对不起,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我没时间。” “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再见!请您原谅——对这个谈话,我们可以定个更合适的时间。不对吗?” 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犹豫地拉拉他的皮毛大衣,他坚决地欠身起来;她也跟他站了起来;但他更坚决地向她伸出喷过香水的手指,圆咕噜的指甲头接触到了她红彤彤的手。在这一分钟里,她没有来得及想出办法来拖住他,他却已经非常烦恼地从她身边跑开了,傲慢而伤心地裹上衣襟,把脸埋进尼古拉式的皮毛大衣领子里。落叶从原地慢慢转动起来,在大衣下摆的下边卷成一个个黄兮兮枯干的圆圈;但圆圈缩小了,一个个旋转体更加不安静地在打转,金黄的叶子沙沙沙响着飞舞得更欢了;落叶旋转体急速地旋转着,时高时低地飞散开来,飘落到一旁,飘落在一旁后,不再转动;铲子形的红色树叶轻轻移动着,到达后就平平躺着了;那里枯枝织成的一道暗洞洞的网不透光地伸展在那里,直到银灰色的天边。他走过这道网;他走过这道网时,一群狂暴的乌鸦拍打着翅膀,在彼得的小屋房顶上盘旋;黑洞洞的网开始摇晃起来;传来怯生生忧郁的声音;接着,一切都汇合成一个声音——管风琴的声音。暮色深沉了,心灵又仿佛觉得现在并不存在,仿佛这深沉的暮色被那绿莹莹亮光的急流从那些树木中哆哆嗦嗦地映照着。而那边,在一片火光中,浑身绯红的仆从们又举着角笛正顺着微风有节奏地吹奏出阵阵管风琴声。 法尔努阿太太 安琪儿·彼里今天很晚了才想在枕头上睁开自己天真的小眼睛,可是一双小眼睛睁不开来;小脑袋明显地感到在隐约作痛;安琪儿·彼里仍迷迷糊糊躺了好久;发结下不断出现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不安和模糊的暗示。头一个思想,全是关于舞会的:要发生什么事儿!可当她试图发展这个思想时,她的小眼睛完全睁不开来了,又出现某种莫名的东西,某种不安和模糊的暗示。但从这种不明确性中,再次唯一的出现:蓬帕杜尔,蓬帕杜尔,蓬帕杜尔——可蓬帕杜尔是什么?但那个词儿使得她的心灵亮堂了:蓬帕杜尔夫人(3)式的服装——光辉闪烁的小花,瓦朗西安花边,银白的鞋子和绒球!这几天,她和自己的女裁缝就蓬帕杜尔夫人式的服装进行了长久的争论——法尔努阿太太对橙黄色丝绸花边还是怎么也不肯让步,说:“干吗要橙黄色丝绸花边?”可是怎么能没有橙黄色丝绸花边呢?按照法尔努阿太太的意见,在那种时候,橙黄色丝绸花边看上去应该是这样;而照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意见,橙黄色丝绸花边看上去完全不应该那样。开头,法尔努阿太太对她说:“我的口味,您的口味——啊,怎么能不照蓬帕杜尔夫人的风格呢!”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愿意让步,于是法尔努阿太太生气地建议她把料子拿回去。“您交给特里康唐(4),夫人,那里不会和您顶嘴……”可是交给特里康唐:——呸,呸,呸!橙黄色丝绸花边保留下来了,就同对蓬帕杜尔夫人风格其他的争议之处保留下来一样,例如手袖用轻巧的帽状物(5),但裙子不用,骨架怎么也不行。 就这么定了。 在深入考虑法尔努阿太太、蓬帕杜尔夫人及特里康唐的同时,安琪儿·彼里又感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出了什么事儿,在那种情况下,法尔努阿太太和特里康唐都应当悄悄让位,退到一旁。但趁半睡半醒的机会,她有意不去捉住面对昨天发生的事件而悄悄让位、退到一旁的印象;她终于记起来了——总共才两个词儿:多米诺和信。她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无聊地懒洋洋地伸曲着胳膊;另外还有一个词儿,昨晚她是带着它进入梦乡的。 但另外的一个词儿,安琪儿·彼里没有记起来,这另一个词儿的声音该也是同样非常难听的:丈夫,军官,少尉。 对头两个词儿,安琪儿·彼里决定直到舞会前坚决不去想,而对第三个难听的词儿——不屑一顾。可正巧碰在这个难听的词儿上了,因为她刚从自己气闷的卧室出来一闪穿过客厅,并完全无辜地跃至丈夫的房间时,以为丈夫、军官、少尉利胡金和通常一样到单位主管军粮去了,可是——突然,使她大吃一惊,这个少尉的房间原来对她用钥匙锁着:少尉利胡金不顾任何习惯,不惜牺牲居室的舒适,不考虑常识和诚实的礼貌——就那样待在里边,闭门不出。 这时她只记得昨天不像样的情景,于是便噘着小嘴唇,啪的一下关上卧室的门(他拿钥匙锁上,她也拿钥匙锁上)。但拿钥匙锁上后,她看到一张打碎的小桌子。 “太太,您吩咐把咖啡送到房里吗?” “不,不要……” …… “老爷,您吩咐把咖啡给您送到房里吗?” “不,不要……” …… “老爷,咖啡凉了。” 沉默。 “太太,那边有人来了,太太!” “是法尔努阿太太那里来的?” “不,是洗衣铺的!” 沉默。 …… 一个钟点有六十分钟;所有的一分钟则都由秒组成;一秒秒过去,组成分,分就沉重了;钟点则是慢慢拖着脚步走的。 沉默。 白天,皇后陛下的穿黄色护身服的骑兵奥马乌奥梅尔加乌男爵按过门铃送来一盒两磅的克拉夫特(6)巧克力。两磅一盒的巧克力收下了,但谢绝接待其人。 快到下午两点钟,国王陛下的穿蓝色护身服的骑兵阿温伯爵按过门铃送来一盒一磅的巴列(7)点心。一磅一盒的点心收下了,但谢绝接待其人。 还谢绝了一位头上戴着高高的皮帽子的御前骠骑兵,骠骑兵抖动着饰缨,拿着一束鲜柠檬色的多瓣菊花,他是在阿温之后四点多钟来的。 还有韦尔葛顿,是直接从马尔林斯基剧院的包厢赶来的。只有利潘琴科没有赶来:利潘琴科不在。 傍晚很迟了,快十一点时,法尔努阿太太的一位女佣终于端着一个很大的纸匣子出现了,她立刻就被接待了。但是在接待她时,过道里为此响起一阵嘿嘿嘿的嬉笑,卧室的门砰的一声,接着从那里好奇地伸出一个满脸泪痕的脑袋,传来一声愤怒、急促的吼叫: “快端着。” 但就在这时,书房的门锁咔嚓一声,从书房里伸出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张望了一眼就躲开了。这难道是少尉? 夜幕笼罩彼得堡 谁不记得那个难忘之夜前的傍晚?谁不记得那一天忧伤的消逝? 在涅瓦河上空,巨大而鲜红的太阳跑到了工厂烟囱的外边;彼得堡的建筑物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它仿佛已经开始融化,转变为轻飘飘紫色水晶般的烟雾贴边;到处是窗玻璃反射出火焰般金黄的光芒;高高的尖顶发出一道道反光。所有通常沉重的物体——凹进去的和凸出来的——都消散成熊熊燃烧的烈火状态:竖着女像柱的门庭和砖砌阳台的飞檐,都是如此。 棕红色的宫殿像鲜血染过一般(8);这古老的宫殿还是拉斯特列里设计建造的;这古老的宫殿当年建成时是一片温柔淡蓝的墙壁,中间是许多洁白的圆柱,已故的伊丽莎白·彼得罗夫娜女皇曾常常打开小窗,从那里观赏涅瓦河的远处。在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国王时,这古老的宫殿改漆成了浅黄色;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国王时,宫殿又改漆了一次——从那时起,它便成了棕红色的了,日落时像血染的一般。 那个难忘的傍晚,一切都好像在熊熊燃烧,宫殿也在燃烧;而不进入燃烧的其他一切,则在慢慢地暗下来。那时一串串的线条和墙壁在慢慢地暗下来。那边,在所有的火舌四溅的大蜡烛正暗成淡紫色的天空中,在珠母般闪烁的云层中痛苦地燃成红色,那轻飘飘的火焰都燃成红色。 你会说,在那边的是昔日的反光。 一位个子不高、全身黑色的胖太太在桥边那个地方下了马车,在黄色楼房的窗下徘徊已经好久了;她的一只手奇怪地哆嗦着;哆嗦的手上的一只很小的非彼得堡式样的女用手提包也在轻轻哆嗦。胖太太已经上了年纪,而且好像得了气喘病,因此,她伸出胖胖的手指托着醒目地突出在衣领上边并挂着几根白头发的下巴。她面对黄色的房子站着,手指哆哆嗦嗦地想打开小手提包——小手提包不听使唤;终于,小手提包打开了,太太用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急促动作取出一块花纹向四方散开的小手绢,转过身子对着涅瓦河哭了。这时,落日的余晖照亮了她的脸,她的嘴唇上方明显地露出一圈黑须毛;她把一只手放在石头上,用天真和完全茫然的目光望着烟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和深深的河水。 太太终于激动地急忙走到黄色楼房的大门口,按了一下门铃。 门敞开了,一个上衣开口处带饰纽的小老头把自己的脑袋敞露到晚霞下,他眯起因为受不了涅瓦河那边的亮光的泪汪汪的眼睛。 “您有什么事?……” 上了年纪的太太激动了,她表现出的特点,不知是出于太激动了,还是因为精心掩饰的羞怯。 “德米特里奇?……您不认识我了?” 这时,仆人的秃脑袋颤抖起来了,向女用小手提包(太太的手上)俯下身去: “您是我们的主母、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 “是啊,瞧,谢苗内奇……” “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打哪儿来?” 讨人喜欢的女低音再次显得非常激动,还稍带点精心掩饰的羞怯。 “从西班牙……我想看看,我不在时你们在这里怎么样?” “我们的夫人,亲爱的……欢迎啊!……” 安娜·彼得罗夫娜登上阶梯,阶梯上还是铺着那块天鹅绒地毯;墙上还是那些武器组成的装饰图形在闪闪发亮。夫人警觉地观察着,当时这里挂着一顶立陶宛铜帽,那里——则是一把十字军东征时期完全生锈了的骑士剑,而现在仍在闪闪发亮:从这儿——一顶立陶宛铜帽;从那里——完全生锈了的剑上的十字形剑柄。 “可是,谁都不在家,少爷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不在。” 圆柱形栏杆上依旧立着那根洁白的石膏托柱,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个尼俄柏,它和以前一样向上天举着一双石膏眼睛;这个以前再次涌现了出来(可是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来经受了多少)。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想起意大利情人的黑眼睛,再次在自己身上感到了那种精心掩饰的羞怯。 “是不是吩咐把巧克力、咖啡送来?不要点茶吗?” 安娜·彼得罗夫娜则挥了挥手,摆脱往事(这里一切如旧)。 “我不在的这几年,你们都怎么样?” “啊——没有什么……不过冒昧地向您禀报,您不在——一点秩序都没……而其他的一切,完全没有影响,照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老爷他——听说了吗?” “听说了……” “是——啊,总得勋章……沙皇的恩赐……都问他有何见教,因为老爷是个要人嘛!” “老爷他——老了些?” “要老爷去做官,一个重要的官——什么大臣,老爷全无所谓,瞧老爷这人……” 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觉得仆人用稍有点指责的目光看着她,但这只是她觉得而已,他不过是大厅的门打开时被涅瓦河那边难受的亮光照得蹙了一会儿眉头。 “那,柯连卡呢?” “柯连卡——嗯,也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告诉您,他真聪明!功课好!要他做的,全做得好好的……简直成了个俊俏少年……” “啊,您说什么?他从来就像父亲……” 她说着垂下头,用手指在小手提包里翻找着。 靠墙仍放着高脚椅;包着长毛绒的椅子间摆着白色冷漠的小桌子;严厉的丈夫好像冷冰冰的石膏像从所有的小桌子上用指责的目光看着她;连古老的浅绿色玻璃都怀着直率的敌意从墙上照亮着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和参政员曾经在那块玻璃下进行过一次坚决的谈话。可是瞧——平庸的风景画,富丽堂皇的水彩画,这些水彩画还是她做未婚妻的时候参政员送给她的:从那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依旧只感到一种客厅里的彬彬有礼的接待,周围尽是油漆和打过蜡的亮光,胸部依旧感到被一种东西紧紧压着;旧的伤痛卡在了喉咙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许会原谅她,但是她不——原谅他:在一幢漆得精光锃亮的房子里,无声无息地经历着一场生活的暴风雨,可这生活的暴风雨在这里是毁灭性的。 汹涌的阴暗思绪就这样把她驱赶到这含敌意的河岸上,她懒洋洋地向窗外侧过身子,看到:涅瓦河波浪上空飘荡而过的浅红色云彩;一堆堆的烟雾从飞驰而过的小汽轮烟囱口挣腾而出,船尾掀起的一层层宝石般发亮的水花,拍击着河岸;水花碰在石牛上又返了回来,和迎面过来的水花交织在一起,把宝石般发亮的自身冲击成一条蛇形的金银线。稍高处,轻盈飘荡的火焰冷却成云朵——灰烬放肆地飘扬开来:整个天际都撒满了灰烬;然后,一切都阴险地转变成一种轻飘飘的颜色;霎时间使人感到,仿佛那一串灰暗的线条、尖顶和带着稍稍离开点的暗黝黝的阴影的墙壁,仿佛这灰暗的一串是一条很薄很精巧的花边。 “您怎么,夫人,留在这里?” “我?……住在旅馆里。” …… 在这一片渐渐消融的灰暗之中,忽然忧郁地出现许多惊讶地注视着的小点:小火光,小火花;小火光、小火花渐渐变得猛烈起来,然后从黑暗中撒出棕红色的斑点,这时一道瀑布从上直泻而下——蓝色的、暗红色的、黑色的。 夜幕笼罩了彼得堡。 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穿着浅蓝色、白色、粉红色连衣裙的银光闪闪像天使的女人,从接待室步入大厅;她们的眼睛、扇子、绸缎,使得周围充满紫罗兰的、草铃兰的、百合花的和晚香玉的美好气味;她们稍稍扑了点香粉的洁白如大理石的可爱肩膀,一两个小时后将燃起红晕并为汗珠所覆盖;而现在,在跳舞之前,这些脸蛋、肩膀和裸露纤细的双手,看上去比平常还要苍白和瘦弱;当这些天使般的女人组成沙沙响的和五彩缤纷的一圈圈薄纱时,她们通过瞳孔像星火般显露出美妙之处的端庄持重,就更突出了;她们把扇子合上又打开,产生出丝丝轻风;她们的鞋子在来回打转。 铃声响了。 一些胸部结实的天才,身穿绷得紧紧的燕尾服、制服和骠骑兵披肩——一些哲学家、骠骑兵、中学生以及如此这般的人物——留小胡子的和不留小胡子的,没有胡子的——所有的人,都精神饱满地从接待室步入大厅,给周围带来某种可靠的欢乐和庄重。他们径直进入眼睛闪闪发亮的圈子,小姐们觉得他们个个都温柔。你听啊——那边、这里——绒毛般轻巧的扇子已经开始在拍打一位留小胡子的天才的胸部了,它恰似蝴蝶的翅膀信任地落在那肩膀上,那位胸部结实的骠骑兵便谨慎地开始同小姐互相打起轻浮的暗号来,就如同我们低头面对偶尔停到我们手指头上轻盈的螟蛾一样小心谨慎。一个稍稍泛起点红晕的侧面像,如此鲜明地突出在犹如一轮少见的初升旭日的骠骑兵服装金光灿灿的背景上;不要命地旋转的华尔兹舞曲,很快把无辜的天使稍稍泛起红晕的侧面像变成了炽烈燃烧的恶魔的侧面像。 楚卡托夫家举办的,老实说,不是舞会——充其量不过是一次成年人也愿意参加的儿童晚会罢了;不错,传说有些化装戴假面具的人将去参加;他们将参加,应该说,使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圣诞节还没有到,但看来这是可悲的丈夫的传统,为了跳舞和让孩子们笑,他决心不管所有的老皇历。在这以前,人们管她的留两把银色络腮胡子的可爱丈夫叫柯科(9)。在这个喜欢跳舞的家里,他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不言而喻是一家之长及一个十八岁和一个十五岁的两个长得不错的姑娘的父亲。 这两位浅色头发的可爱女性,穿着薄纱连衣裙和白色的鞋子。从十点开始,她们就对父亲,对女管家,对女仆,甚至……对到家里来做客的尊敬的长得像乳齿象一样魁伟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柯科的亲戚)挥动羽毛扇子了。期待已久的铃声终于响了,照得通亮的大厅的门敞开了;紧绷着燕尾服、使人想起黑高脚鸟的弹钢琴者搓着双手,差点儿没有碰倒正走过的侍者(开舞会时请到精光锃亮的屋里来的);侍者的手上叮当响起来,一块硬纸板在抖动,硬纸板上放满各种奏科季里昂舞曲时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物(10):小勋章,小佩带和小铃铛。谦恭的弹钢琴者摊开乐谱,打开并放好琴盖,小心地吹干净键盘上的尘埃,并毫无目的地用自己的双脚踩在踏板上,那模样使人想起蒸汽火车司机火车出发前试试检验蒸汽锅炉。相信机器完好无损后,谦恭的弹钢琴者便撩起燕尾服的后襟,在一条矮凳上坐下来,身子往前倾,把手指放在键盘上,瞬息的沉静之后,一声雷鸣般的和弦震动了四墙:就像下令出发远征的一声鼓号响了。 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得意扬扬,不断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秃顶闪闪发亮,下巴修得平平整整,他灵活地转来转去,从这一堆人跑到那一堆人,向一位穿浅蓝色服装的少年开没有恶意的玩笑,用两个手指去捅一个肩膀宽厚和留小胡子的人,凑到一个体面点的人耳根说:“怎么,让大家高兴高兴,有人告诉我,好像我一辈子是在跳舞中度过的;可这无害的爱好使我在当年没有犯青年人常犯的过失:酒啦,女人啦,纸牌啦。”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中间,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也得意扬扬,他似乎觉得无聊,老是咬自己的大胡子,笨拙地跺着脚,独自一个人无事可干,便在一对一对的人当间穿来穿去,时不时地踩着太太们拖到地面的长后襟,后来便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舞跳完了 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他们宽容地退居到大厅墙边;大胆的扇子碰到他们的胸脯,带管状玻璃珠饰物的裙子抽打着他们,一对对飞转的人儿产生的热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但他们,不出声地退到一边。 一位满脸是高低不平麻子的胖男人先穿过这大厅,他的常礼服翻领不像样地翘了出来,因此他那可观的大肚皮被常礼服紧紧绷着:此人教会出身,是位自由派保守报纸的编辑(11)。在会客室里,他把嘴贴到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上,她四十五岁,是一位脸色浮肿、紧身胸衣上边露出个双层下巴的太太。从大厅穿过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远远可以看到他正站在会客室里。那边远远地,枝形电灯架上的一个天蓝色的球在燃烧,保守报纸的编辑正用自己象腿般的双脚重顿顿地站在天蓝色颤抖的亮光那边,透过团团升腾的烟雾,模糊可见。 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刚给他提出一个天真的问题,发胖的编辑便把这个问题发挥成意义重大的问题: “别这么说——别——嗯!要知道,他们这么想是因为他们全都是白痴。我可以确切地证明这一点。” “可是,我丈夫柯科……” “这全是犹太和共济会的骗局,夫人:组织,集中……” “他们当中还是有些上流社会的很可爱的人,而且——是我们这个阶层的人。”女主人羞怯地说。 “是啊,可我们的社会不知道谋反的力量何在。” “那么依您看呢?” “谋反的力量——在查尔斯顿(12)……” “为什么在查尔斯顿?” “因为整个谋反的头目居住在那里。” “这个头目是谁啊?” “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编辑扯开嗓子叫嚷道。 “这怎么讲,所谓——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 “是啊,您大概什么也不读。” “啊,这一切多有意思——您讲,请讲。” 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大声地啊呀着,同时请麻子编辑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他边坐边说: “是啊,是啊,先生们!” 从会客室的远处,隔两个可以通行的房间,他们可以看见颤抖的亮光怎么从大厅照进打开着的门里边。响起一阵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声音。 “散开!……” “鞠躬!……” “散开(13)……”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跳了一辈子舞;现在,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把自己的这一辈子都跳完了;轻松地、无害又不下流地跳完了;心灵不曾蒙受丝毫污点,他的心灵纯洁而无害,就像这太阳般发亮的秃顶和这个彩云般亮晶晶露出在络腮胡子外的刮得光光的下巴。 对他来说,全都成功了。 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就开始跳舞了,跳得比大家都好;接着,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跳舞者,他经常被请到人们家里去;中学临毕业时,朋友们尽情地跳;法律系毕业时,大批的朋友中自然就有了一批有地位的保护者;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在任公职时也拼命跳舞。当时,他因为跳舞挥霍了家业;挥霍了家业后,他轻率天真地拼命参加舞会;从舞会上,轻而易举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位生活的旅伴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纯属偶然,这位旅伴原来有一份丰厚的陪嫁;从那个时候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在自己家里跳舞了;在跳舞中有了孩子;后来,孩子从小受跳舞的教育——在跳舞中,这一切都很轻松,不动脑筋,开开心心。 现在,他把自己给跳完了。 舞会 在跳欢快的华尔兹舞时,会客室是什么?它——不过是舞厅的附属品和妈妈们的躲避处。但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利用丈夫的好心肠(他没有一个敌人)及自己丰厚的陪嫁,还利用他们家对所有人都非常随便——显然不包括跳舞——借此使它成了约会的中心地点。利用这一切,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让丈夫去指挥跳舞后,自己则产生了指挥各种最不同人物约会的愿望。在这里约会的有: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与官场活动家,政论家与机构主管,蛊惑者与反犹太分子,甚至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常常在这个家里用早点。 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双人舞跳出一轮轮令人叫绝的花样时,在对不管谁都殷勤周到的会客室里则不止一次地使不止一种局面复杂化又得到缓和、融解。 人们在这里边跳舞,但是按照各自的方式进行。 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第二位穿过的是个模样真背时的男人:一张甜丝丝的、懒散得可怕的脸,常礼服在汗毛丛生的背部鼓出一道道皱褶,两个后襟间不雅观地露出一条简单的扣带。他是位统计学教授,下巴上挂着一撮黄兮兮的胡子,一绺久不梳理的头发像一块毛毡落在肩膀上,他那仿佛要从嘴上脱落的嘴唇,像鲜血一样吓人。 问题在于随着事态的发展,同事中已出现两派人物的某种接近,即所谓主张不过激的组织至少是颇讲人道的改革的人和具有真正爱国心的人——一种非根本的,而是有条件的,一时间为所有爆发的群众集会的滚滚洪流而形成的接近。所谓的温和,至少是颇讲人道的改革的拥护者们,对这种可怕的滚滚洪流感到震惊,突然开始惊恐地挤到了现存秩序的拥护者一边,可是还没有迈出欢迎后者的一步;一位自由派教授为了共同的利益头一个迈过了所谓对自己性命交关的门槛。不要忘了,整个社会都尊敬他,最新的一封抗议信,毕竟还是他签的名;在最近的一次宴会上,他还一个劲儿为迎接春天干杯。 但走进照得白天般通明的大厅里,教授感觉到不知如何是好了,颤抖的闪闪亮光显然使得他头昏眼花。鲜血般吓人的嘴唇从嘴巴上向外翻着,他以最美好的姿态观赏着欢乐的大厅,开始犹犹豫豫地跺起脚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好后未摊开的擦鼻小手绢,以便抹去室外落在小胡子上的湿乎乎的东西,并向两对跳卡德里尔舞的人中突然停下来的一对眯了眯眼睛。 瞧他已经穿过会客室,走进枝形吊灯蓝色颤抖的亮光照耀之中。 编辑的声音使他在门槛上停下步来: “您知道日俄战争与用蒙古人侵略、谋反来威胁我们的犹太人之间的联系吗,夫人?犹太人的狂妄行为和中国的太极拳表演(14)之间有着最密切的和明显的联系。”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 这是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感叹。但是教授惊恐地停顿下来,因为他不管怎么是个完全彻底的自由派和所谓颇讲人道的改革的拥护者。他头一次到这个家来,在这里等待着见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但是,他显然不在,只有一个保守派报纸的编辑在,就是那个编辑,他为了显得自己讲人道,刚讲了一大堆最不体面的丑闻统计材料收集者二十五年的光辉活动。于是,教授忽然打起响鼻来,开始生气地瞟着编辑,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呼哧呼哧吹着胡子,用鲜红的嘴唇舔去胡子上留着的细水珠。 可女主人的双层下巴原先对着教授,然后——转过来对着保守派报纸的编辑,并用单目眼镜指指二人,她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为此两人开头都有点慌张,接着他们都向对方伸出自己冷冰冰的手指:胖乎乎汗涔涔的——伸进胖乎乎干燥的,自由派讲人道的——伸进完全不讲人道的。 教授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弯下身子,让人摸不着头脑地打着响鼻,在靠背椅上坐下时卡了一下,于是显出不安的样子。编辑先生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同女主人进行被打断的谈话。本来,阿勃列乌霍夫可以帮个忙,可……阿勃列乌霍夫不在。 说俏皮话的场面,刚在抗议信上签了名及在宴会上为迎接春天的到来干杯,难道要求教授的就是这些? 而胖子继续在说: “您明白犹太人和共济会的这种活动吗,夫人?”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 哼哼哈哈应付着和舔着嘴唇的教授受不住了,他转身向女主人提出: “夫人,请允许我说句微不足道的话——科学的话:这里通报的情况具有完全确切的来源。” 但胖子突然打断了他。 而那边——却,而那边——却…… 那边,弹钢琴者忽然用一只手优雅地向低音键盘上情绪激昂地一击,中断了自己的舞曲;另一只手则一晃眼实实在在地一下翻过乐谱,接着便富有表现力地伸开举在键盘和乐谱之间空中的那只手的指头,向主人期待地转过自己的身子,并露出洁白得耀眼的牙齿。 这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迎着弹钢琴者的手势,出人意料地从剧烈抖动的络腮胡子间露出刮得光光的下巴,并用刮得光光的下巴给弹钢琴的人做了个表示赞同和鼓励的表示;然后,他像触到空隙似的前倾着脑袋,用手指捋着花白络腮胡子的末梢,赶忙跑到镶木地板上两个照亮着的圆圈面前。一位天使般模样的人径自跑在他后边,使自己的围巾像日光反射器似的拖在空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一想到跳舞便欢欣鼓舞,闪电般的跑到弹钢琴者跟前,对整个大厅像狮子似的吼道: “四——人——舞,大家请!”(15) 一个天使般模样的人径自跑在他后边。 这时候,走廊里出现几位机灵地来回奔跑的仆人。为了点什么事,把一些小桌子、小凳子和椅子从一个地方搬出来,然后又重新搬了进去;餐厅里送进用一个瓷盘装的高高一堆新鲜三明治。接着,响起一阵叮当的餐叉声。送来了一摞易碎的小碟子。 人们一对接一对地拥进照得通亮的走廊里。于是,到处出现俏皮话和讥笑的哈哈声,椅子在一片喧哗声中开始挪动起来。 走廊上,吸烟间里,一片烟雾腾腾,会客室里也是烟雾腾腾。在这里,有位可爱的见习军官从手指上摘下手套,并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用一只发黑的手套擦净自己的面孔;两位拥抱在一起的姑娘,在互相通报某种很宝贵的也许是刚刚发生的秘密,黑发的同金发的说话,金发的却哼了一声并咬起自己柔软的小手绢来。 站在走廊上,还可以看到挤满客人的餐厅那边,那里端来了夹肉面包、装满水果的高脚盘,还有一瓶瓶酒和一瓶瓶刺鼻的酸饮料。 在照得不能再亮的大厅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合上了乐谱的弹钢琴者,他仔细地擦了擦自己发热的手指,用一块柔软的抹布小心地抹着钢琴的键盘,并把乐谱理好。仆人们在这位谦恭的弹钢琴者还在场时便把大厅所有的通风窗都打开了,他迟疑地走过漆得锃亮的走廊,那模样使人想起一只黑色的长颈鸟。他也很高兴想喝一杯茶、吃一份三明治。 在通往会客室的门上,半暗不明中冒出一位四十五岁、塌下巴的胖太太,高高鼓起的胸脯裹着紧身胸衣,正用单目镜在观看。 跟在她后面蹦进大厅的,是一个发胖的男人,他满脸难看的高低不平的麻子,挺着个可观的大肚皮,上面紧紧绷着件起皱褶的常礼服。 那儿远点的一个地方,至今如坐针毡般不安地待着的统计学教授也懒洋洋地在走动;他这时意外地碰上了正孤零零一人待在前厅觉得没趣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突然认出是那位活动家后,便和蔼地微微笑了笑,甚至还慌乱得像抓住得救的最后希望似的用两个手指抓住自己常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他现在正在说: “据统计材料……一个正常的荷兰人的盐的年消费……” 接着又说: “一个正常的西班牙人的盐的年消费……” “据统计材料……” 好像有人在哭泣 等着假面具。可是,戴假面具的总也没有来。大概,这只是一种传闻。但人们毕竟等着假面具。 门铃叮当响了:声音显得胆怯,好像是有个不曾被邀请的人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后,请求让他从弥漫着潮湿的毒雾和泥泞的马路上进屋里来;然而没有答复他。于是,门铃叮叮当当响得更厉害了。 好像有人在哭泣。 这时候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两个可通行的房间里跑过来,发现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大厅竟亮堂堂的空无一人。那边,在前厅的入口处,她试探地敲了敲门,门上带金刚石的多棱手把轻轻转动起来了。当门与墙之间留出足够的空当时,空当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直套到鼻子的黑色假面具,那眼部的开口处放射出两道炯炯发亮的小火光。 十岁的女孩子这时发现墙和门当间有个假面具,眼部开口处两道不善的小火光正对着自己;整个假面具都伸进来了,上面轻轻缠着呈花边形的黑胡子;胡子下边,在门旁沙沙响着慢慢显露出的一身锦缎。于是十岁的女孩子开始对准那眼睛惊恐地举起自己的小棍子,然后她高兴地笑了,拍着手嚷嚷起来:“瞧,假面具来了,来了!”并急忙向穿廊式房间的深处跑去,跑到那个弥漫着青灰色烟雾的地方,脸色阴郁的教授像一头象似的正站在那里。 一个浑身血一样鲜红的多米诺的人拖着自己的锦缎斗篷,一步步顺着打过蜡的镶木地板走来;斗篷在一块块镶木板上泛起鲜红的涟漪般轻软飘忽的反光;它像一堆不稳定的血从一小块镶木板淌到另一小块镶木板,把大厅染成一片通红。一些沉重的腿脚迎面过来了,一双双大皮鞋从远处对着多米诺式斗篷嘎吱嘎吱响起来。 结结实实站在大厅里的自治局活动家,这时变得不知所措了,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一撮胡子。当时那孤独的多米诺式斗篷好像默默地在恳求别把他从这幢房子里撵回到彼得堡的泥泞中去,恳求别把他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浓密的毒雾中去。自治局的活动家显然是想开个玩笑,因为他在咯咯地响,可是当他试图把自己的玩笑用语言表达出来时,这玩笑变成了乱七八糟很不连贯的东西: “嗯……是的——是的……” 那多米诺以整个直挺挺的、恳求着的身子迎面朝他走来,迎面朝他伸出一只红色的沙沙作响的胳膊,并从自己耷拉在拱起的肩膀上的脑袋上稍稍盘旋着升起一条透明的花边。 “请告诉我,您——假面具?” 沉默。 “嗯……是的——是的……” 可假面具在恳求;假面具的整个伸出的身子——在空当间,在油漆泛起的亮光处,在一堆自己的反光上奔跑而过;独自孤零零地在大厅里来回转。 “这真是开玩笑……” 假面具又向前飞跑起来,红色的反光也跟着向前滑。 现在,自治局的活动家气喘吁吁,开始退却了。 突然间,他挥了挥手;然后他转过身子;天知道为什么,他开始急忙——回到自己出来的那个地方去,那里有天蓝色的电灯光照着,天蓝色的电灯光下,烟雾腾腾中模模糊糊露出统计学教授正拱起常礼服站着;但他差点儿被一串跑过来的小姐撞倒——她们的带子在飘扬,科季里昂舞曲下做游戏用的叮当响的小玩意儿在空中飞舞,唰唰唰响着形成一个个特别的形象。 这叽叽喳喳的一串跑过来观赏那无意中闯入的假面具;然而,这叽叽喳喳的一串在门边上停了下来,它的欢乐的喧哗突然变成了低沉的呼吸声;这低沉的呼吸声终于停止了;一片沉重的寂静。有位勇敢的见习军官忽然在一位小姐背后朗诵起来: 您是谁,您是谁,严峻的客人, 命运交关的多米诺? 你们看——它把自己 裹在鲜红的斗篷里。 而多米诺则踩着打过蜡的地板,在亮光下,踩在自己的反光泛起的涟漪上可怜巴巴地跑到一边,从通风小窗进来的阵阵寒风刮得鲜艳的锦缎斗篷呼啦啦响。可怜的多米诺:它仿佛是人赃俱在被抓获了,它继续一个劲儿向前倾斜着;伸长的身影;它向前伸出一只沙沙响的鲜红的胳膊,就像在默默地恳求大家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彼得堡的泥泞中去,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潮湿的毒雾里去。 见习军官也停下来了。 “你倒说说,多米诺,在彼得堡大街上奔跑的不就是你吗?” “先生们,你们没有读今天的《彼得堡记事》?” “有什么消息?” “又是红色的多米诺……” “先生们,这是愚蠢。” 孤独的多米诺继续保持沉默。 前面一位低着脑袋的小姐,就是严厉地眯起眼睛瞧着不速之客的那位,突然——富有表情地悄悄对女友说了点什么。 “愚蠢……” “不,不,有点不舒服……” “可爱的多米诺大概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又是多米诺……” “对,我们同它没有什么可干的……” “可又是多米诺!” 孤独的多米诺继续保持沉默。 “你想要茶和三明治吗?” “不想要这个吗?” 见习军官这么嚷嚷着,举手经过小姐们花花绿绿的头顶把一堆碎纸屑沙沙沙地撒在多米诺上。空中顿时架起一条拱形的纸屑带;而当它的一端咝咝沙沙落在假面具上时,那拱形的纸带松开着疏软下来,飘落在地板上。多米诺丝毫没有察觉这滑稽的玩笑,只伸出双手,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彼得堡的马路上,恳求别把它从这幢房子撵回到浓密的毒雾中去。 “先生们,我们到这儿来……” 接着,一串小姐便跑过去了。 只有那个站得离多米诺最近的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她用怜悯的目光打量着多米诺;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毕——竟……这……这有点儿不对。” 干瘦的人影 这,当然是他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今天是来说——说什么呢? 他把自己给忘了:忘了自己的思想,还忘了期望——他自己命中注定扮演的角色的期望——一个高雅、冷静的人不见了;留下一种赤裸裸的热情,而热情变成了毒药。一种热情的毒药进入他的大脑,它像炽烈的云彩从眼睛里无形地溢出来,像黏乎乎的血一样鲜红的锦缎把他缠起来:仿佛他现在对一切都是一副由灼烧着身体的烈火组成的焦黑的面孔,这副焦黑的面孔又变成了黑色的假面具,而灼烧着身体的烈火——则变成了红色的锦缎。他现在真的成了小丑,一个非常难看的红色的小丑(当时她是亲口这么叫他的)。这个小丑现在背信弃义,并尖锐地诅咒真理,对自己或对她——报复?到底是爱,是恨? 所有最近这些日子,仿佛他都在摆弄她,从黄色房子的窗户伸出冷冰冰的双手,往花岗岩往涅瓦河的雾霭伸出冷冰冰的双手。他爱她的同时,想抓住由此产生的想象中的形象,他想窒息飘拂在某处的身影,对她进行报复。正因为这样,这些日子来一双冰冷的手总在从一个空间伸到一个空间;正因为这样,所有这些日子来一些非凡的使命、放肆的诅咒和难以克制的激情总在从空间往她耳朵里叨叨;正因为这样,她耳朵里老是有一种莫名的呼哨声在鸣响,而绯红的树叶把她驱赶到窸窸窣窣的悄声细语堆里。 正因为这样,他这时来到这幢房子里,但是不忠实的女人,她不在,于是他在一个角落里陷入沉思。就像在烟雾中,他看到了尊敬的自治局活动家;仿佛在远处的一个地方,通过曲镜看到一串欢笑着的小姐人影像一堆不稳定的斑点,从他面前飘拂而过;而当蛇形彩纸条上的问题远远余音从这些曲镜及其绿莹莹冰凉的表面降落到他身上时,他好像做梦似的大吃一惊。面前出现了一个通向明朗世界出路的不真实的映像,他为此感到奇怪;但同时,当他像面对摇摇晃晃在梦中来回移动的映像似的看着一切的时候,这些映像本身显然把他看成是那个世界来的人,于是,他就像那个世界来的人,把她们全都驱散了。 远远的余音又传到他身边,于是他慢慢转过身来,一个干瘦的人影,没有头发,没有胡子,没有眉毛,暗淡不明地——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很快穿过大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费劲地仔细研究了闯入大厅的人影的情况,由于从假面具的开口处看东西吃力,他的眼睛有一种刺痛感(再说,他是个近视眼),只看出两只绿莹莹耳朵的轮廓——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一切之中有某种熟悉的、活生生的亲近的东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忘了一切,一阵风似的奔向那人影,以便到跟前看个明白。但那人影向后一仰,甚至好像捂住心脏跑开了;他这时正望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为吃惊:在他紧跟前的是一张亲人的脸;他觉得那是一堆把面颊、前额、下巴和身子全侵蚀坏了的皱纹;远远看去,会把它看成是一张冷酷的人的脸,首先是一张年轻的而不是年老的冷酷的人的脸;而到近处,这原来是一个消瘦无力的老头子,长着明显的连鬓短胡子。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鼻子尖底下看到的是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依次数着一排排圆圈,怀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睁大眼睛注视着出乎意料地迎他奔来的锦缎多米诺。这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类似猜谜的神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阵难受的颤抖,从假面具里窥视那些淡漠的目光毕竟是难受、可耻的。通常面对这种目光时他会带着莫名的害臊垂下自己的双眼,现在看到通过这些目光表现出来的惊恐及某种消瘦无力的苍老,毕竟是难受的,而那种一晃而过的猜谜似的神情,同时也得出了谜底: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是被认出来了。其实不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以为那是某个好开玩笑的人不知分寸,用自己鲜艳的斗篷的象征性颜色在恐吓他这个宫廷显贵。 他还是动手按自己的脉搏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近来不只一次发现参政员手指头悄悄进行的这个动作(参政员的心脏,看样子,是劳累了)。现在他又看到了这个动作,产生了某种类似怜悯的感觉;便不由自主地向父亲沙沙响地伸出鲜红的双手;他仿佛在恳求父亲在心脏病发作喘不过气时不要离开他,他仿佛在恳求父亲原谅他过去的一切罪过。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继续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按着脉搏,并带着正发作的心脏病逃跑——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 突然,铃声响了。满屋子都是假面具;一队带风帽的黑色女用斗篷鱼贯而入;带风帽的黑色女用斗篷很快绕着红色的伙伴围成一圈,在红色伙伴的周围跳起舞蹈来;它们的锦缎下摆一开一合地飘扬;风帽的顶端飞起来又极其可笑地落下来;每一位的胸部都是两根交叉的骨头顶着一个头颅;一个个头颅也按拍子有节奏地蹦跳着。 红色的多米诺为了躲避,撒腿就逃,黑压压的一群带风帽的女用斗篷,哈哈笑着在后边追赶;他们就这样奔跑着经过宽敞的走廊,进入餐厅,所有围桌子坐着的人都敲起碟子,对他们表示欢迎。 “带风帽的女用斗篷,假面具,小丑。” 一群群珠母般粉红色的和天芥菜似的小姐从座位上跳起来,骠骑兵们、法学家们和大学生们从座位上跳起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从座位上跳起身来,举着一杯莱茵葡萄酒,为欢迎这奇特的一伙人,雷鸣般吼叫起赞美歌来。 这时有人说话了: “先生们,这太过……” 但人们把他带到外边跳舞去了。 在跳舞大厅里,弹钢琴的人拱起背脊,他那蓬松地掠在前额上的鸡冠似的头发又对着来回奔跑并流淌出华彩经过句音响的手指抖动起来;童高音像入了迷似的使劲响起来,男低音也慢慢出动了。 一个穿紫罗兰色裙子的天使模样的人,带着天真的微笑看了看一位身披黑色带风帽斗篷的人——后者正以特别下流的动作撩起自己的锦缎,不知怎么忽然把头下垂到风帽的开口底下(假面具在盯着她的脸);而她则用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一条腿(天蓝色的)飞向空中、另一条腿(红色的)弯曲着支在地板上的那位小丑的条纹衫背上凸起的部位;但她不害怕,撩起自己裙子的下摆,并从那里伸出一只穿银白色鞋子的脚。 就跳起来了——一、二、三…… 打扮成西班牙女子、修士和魔鬼的人,也跟着他们跳起来了;布片串缀成的杂色彩衫、骠骑兵披肩、扇子、袒露的背部、轻飘飘的银色围巾;摇晃在最高处的,是一棵瘦高的棕榈树。 只是那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零零一个人因心脏病发作靠在窗台上两块拉下的浅绿色窗帘之间喘着气,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病到什么程度。 蓬帕杜尔 安琪儿·彼里站在一面稍稍向外倾斜的椭圆形镜子跟前,所有的东西都进入那里边了,那里——底下成了暗洞洞的天花板、墙壁和地面;她自己也进入那里边绿莹莹暗洞洞的深处;而那边,那边——这会儿在一大堆放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又薄又细的泡沫状花边中,显露出一个头发蓬松翘起和面颊有颗雀斑的美女:蓬帕杜尔夫人! 卷成一绺绺并刚刚用带子系好的头发已经斑白如雪,抓着粉扑儿的纤细手指正发愣地停在粉扑盒上边;束得紧紧的淡蓝色腰部稍稍有点儿弯向手拿黑色假面具的左侧;从带小孔的硬腰带上方,一起一伏地鼓出两个鲜珍珠般灰暗的乳房,而两只沙沙响的丝绸小袖口则是两道微波荡漾般稍稍有点儿皱起的瓦朗西安式花边;领口四周围,领口以下部分,到处,到处——荡漾着这种花边;百褶裙的腰部以下部分,一道道皱褶如同随着微风的吹拂,令人陶醉地轻轻摇晃着,使带小锯齿形银白色小草图案的花边发出闪闪亮光;再下边,是同样颜色的鞋子;每只鞋上都有一颗银光闪烁的绒球。但怪事儿,这一身打扮使得她突然显老并变得难看了;原来的樱唇小嘴不雅观地翘着两片绯红而过于肥厚的嘴唇,破坏了可爱的脸蛋;而当斜过眼来观看时,原来的蓬帕杜尔夫人转瞬间变得有点儿像妖婆。在这一瞬间里,她把一封信藏在了腰部的开口处。 在同一瞬间,玛弗鲁什卡拿着一根浅色木头做的金手把小棍跑进房里,小棍上飘着几条彩带,但当蓬帕杜尔夫人伸手去接棍子时,发现她手里有一张丈夫的便条,上面写着:“晚上您要是出去,那就再也别回我家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 那张便条当然是给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而不是给蓬帕杜尔夫人的,于是,蓬帕杜尔夫人便对便条轻蔑地微微一笑。她凝神看着镜子——看着绿莹莹暗洞洞的深处: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正荡漾起涟漪。突然间,仿佛有一张蜡一样的脸从那绿莹莹暗洞洞的深处伸出在鲜红色灯罩下的暗红色亮光中,她于是转过身来。 她的丈夫,一个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肩膀后边。但她又一次轻蔑地哈哈大笑起来,稍稍撩起自己带小锯齿形花边的百褶裙,故意过分谦恭地面对着他向后一跳;一股轻风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她的石榴裙像一口钟在迷人的轻风中沙沙响着,摇晃着;而当她到达门口时,她向他转过脸来,并带着狡黠的微笑,用一只手上晃动着的丝绸假面具指了指军官的长鼻子;紧接着,门外响起一阵哈哈大笑和天真的叹息: “玛弗鲁什卡,皮袄!” 这时,格戈里斯基大人兵团的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已十分平静,脸色白得像个死人,讥讽地微笑着,连蹦带跳跑到精制的假面具后边,然后马刺咔嚓一声,手拿皮袄毕恭毕敬地站着,然后更毕恭毕敬地把皮袄披到她肩上,打开房门,亲热地伸出一只手向她指向那里——指向黑黝黝的昏暗处;而当她面对如此顺从的奴仆仰起面孔沙沙沙地走过昏暗处时,顺从的奴仆又是马刺咔嚓一声,向她深深低下脑袋——一鞠躬。黑黝黝的昏暗朝她涌来——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沙沙作响的轮廓;那边的楼梯台阶上有什么东西沙沙响了好久。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用同样过分激烈的动作开始到处走了一遍,并把各处的电灯关了。 性命交关的事儿 弹钢琴者优雅地在低音上猛烈一击中断了自己的舞曲,用另一只手一个地道的动作翻过乐谱;但这一刹那,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出人意料地从蓬松的络腮胡子间露出刮得光光的下巴,前倾着脑袋快步来到一对对的人前边镶木地板的亮光处,迅速搂过一位无关紧要的人: “四——步——舞,请!……”(16) “跟我跳。”有个叫做什么蓬帕杜尔的夫人来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跟前,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认出蓬帕杜尔夫人,不大愿意地向她伸过一只手。蓬帕杜尔夫人略带讪笑地望着自己的红色舞伴,用特别生硬的动作把假面具往上一翘,并朝前伸出一只手来随便放在多米诺的一只手上;蓬帕杜尔夫人的另一只戴明矾鞣革手套和拿着打开的扇子往自己身上扇的手,则从弥漫的淡蓝色烟雾中撩起裙子的下摆,裙子下摆下轻轻的唰的一声伸出一只银光闪烁的鞋。 来啊,来啊。 一——二——三——腿脚在撩起的腰部以下活动着: “你认出我了?” “没有。” “你到底在寻找谁?” 一——二——三——又弯一次,又伸出一只鞋。 “我有一封给你的信。” 在头一对——多米诺和侯爵夫人——后边,一些用布片串缀成的彩衫、西班牙女子、珠母般苍白的小姐、法学家、骠骑兵和无关紧要的人、穿薄纱的人动起来了;扇子,袒露的肩膀,闪烁着银光的背部和围巾。 红色多米诺的一只手忽然挽住一个浅蓝色纤腰,而另一只抓住一只手,那只手中有一封信;在同一瞬间,所有一对对的深绿的、黑的和呢绒的手,和骠骑兵的红色的手,挽着所有天芥菜色的、珍珠般浅灰色的和沙沙沙起舞的女性的纤腰,以便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随着华尔兹舞曲打转。 白头发的主人钻到大家面前,向一对儿嚷道: “原地停下。”(17) 一个无用的少年跟在他后边跑着。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心脏病发作中恢复过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了看穿廊式房间的深处;他躲在暗洞洞的窗帘下,站在那儿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他从窗帘下出来时,尽量想使自己作为一个国家的人在会客室里出现不至于让人看上去觉得行为古怪。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大家都隐瞒了自己心脏病发作这件事,如果让在场的人意识到今天的发作是因为在他面前出现了红色的多米诺,那就会更加不愉快:红色当然是毁灭俄罗斯的混乱的标志。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多米诺要恐吓他的荒唐愿望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味。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是个为害怕感到可耻的人。 发病有所缓解后,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他在那里看到的一切,那刺眼的花花绿绿,使他吃惊;那里闪闪发亮的形象,具有某种令他个人惊讶的讨厌意味:他看到了长着两个鹰头的丑八怪(18);那边有个地方,那边有个地方——有个佩带一把亮晶晶的剑的干瘦的骑士身影很快穿过大厅,模样像某种光亮的现象;他模糊不清、暗淡地奔跑着,没有头发,没有胡子,两只绿莹莹耳朵的轮廓及挂在胸部的亮晶晶耀眼的勋章显得很突出;而在假面具和带风帽的女用斗篷中间出来一个独角的东西扑向骑士,它用自己的独角打掉了骑士身上的光亮现象(19);什么东西从远处叮当一声,一道类似月光的东西落到地板上。奇怪,这情景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中唤起某种他经历过的早已忘却的事件,他感觉到是脊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想到,他的背部溃烂(20)了。他厌恶地从花花绿绿的大厅回转身;他到会客室里去了。 他一到这里,大家都从座位上欠身站起来,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亲热地上来对他表示欢迎,从座位上欠起身来的统计学教授无精打采地说: “我曾有机会见过您,见到您是十分荣幸的,我正好有事要请教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对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吻过女主人的手,冷冷地回答: “要知道,我只在机关里接待来访。” 他的这一回答,断然拒绝了一个自由派政党拥护政府的可能性。局面变得不愉快了,教授只好尊严地离开了这幢闪光的房子,以便今后无所顾忌地在所有的抗议书上签名,以便今后在所有的自由派宴会上举杯赞同。 准备离开时,他走到编辑正与之练习口才的女主人跟前。 “您以为,俄罗斯的毁灭是因为我们期望社会平等。好像不是这样吧?人家就是要引导我去为魔鬼作牺牲。” “什么意思?”女主人感到吃惊。 “很简单嘛,您感到吃惊是因为您从未看过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 “对不起,对不起!”教授又插嘴说,“您是靠塔克西尔(21)的胡诌……” “塔克西尔?”女主人打断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记事本,开始记起来: “您是说塔克西尔?……” “正准备引导我们去为魔鬼作牺牲,因为最高级的犹太和共济会鼓吹明确的盲目崇拜,帕拉斯主义(22)……这种盲目崇拜……” “帕拉斯主义?”女主人打断他问,又往小本子上记了点什么。 “帕——拉……怎么,怎么?” “帕拉斯主义。”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女管家关切的叹息,这时她用盘子托着一只多棱长颈玻璃瓶,里面盛满清凉的果汁,将它放在会客室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里。站在会客室里,可以看到一会儿这位一会儿那位浑身亮光的姑娘一次一次又一次地从响彻四墙的有节奏的音响系统中,穿过华尔兹舞步摇摇晃晃的薄纱花边涟漪,满脸通红,光滑的背上挂着两条金黄的辫子,挣脱了出来——挣脱了出来,边笑边跑地来到隔壁房里。她们穿着白色缎子鞋,踩着高跟,匆匆忙忙从长颈玻璃瓶里倒出有点酸味的深红色液体——冰凉的浓果汁,并贪馋地大口喝起来。 于是,女主人心不在焉地撇下话伴。 “请您告诉……” 她把小巧精致的单目眼镜放到眼睛处,看到一位身穿沙沙响的丝绸紧腰礼服的法学家从舞厅跑到正在隔壁屋里非常激动地喝着果汁的姑娘跟前,用卷舌音操着不自然的法语大声说着话,开玩笑地从姑娘手里夺过深红色的果汁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地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打断编辑非常愤怒的谈话,沙沙响地站立起来,跑到半暗不明的房里口气严厉地说: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跳舞去,跳舞去。” 这时,幸福的一对儿便回到了灯光通明的大厅里:法学家伸出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搂住姑娘黄蜂般纤细的腰部;姑娘——仰身倒在这一只雪一样洁白的手套上;双双突然令人陶醉地飞奔起来,令人陶醉地摇摆起来,快速倒换着双脚,分开扬起的连衣裙、披肩和扇子在他们周围组成星光闪烁的图形;最后,他们本身也变得像浅蓝色的水珠了。那边,弹钢琴者十分巧妙地拱起背脊温柔地向在键盘上飞跑的手指弯着身子,以便从那儿流淌出有点刺耳的三声部高音:他们一重高过一重;弹钢琴的人便懒洋洋地仰起身子,弄得板凳吱吱响,手指融合到浑厚的男低音里去了…… …… “塔克西尔把纯粹的无稽之谈扯到共济会员身上,”这是教授刻薄讥讽的嗓音。“遗憾的是,许多人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可是塔克西尔后来断然拒绝了这种无稽之谈,他公开承认,他给教皇的轰动一时的声明——只不过是对梵蒂冈的黑暗和凶恶意志的嘲笑。而为此,塔克西尔受到了教皇通谕的诅咒……” 这时进来一位新的——忙忙碌碌、沉默寡言的先生,鼻子两边留着大胡子——他忽然赞同地点点头,摩擦着手指对参政员微笑起来,他面带一副来意不明的温和表情,把参政员领到一个角落里: “您知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局总管提出……这怎么说呢……向您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 接下来便难以弄清了,只听到先生对着苍白的耳朵以含意不明的温和表情说了些什么,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以某种委屈的惊恐的神情侧过身子面对着他。 “直截了当说……是我儿子?” “正是,正是,这真是个微妙的问题。” “我儿子有交往,同……” 接下来什么也弄不清了,只听到: “小事儿……” “是纯粹的小事……” “可惜,真的,这个不合适的玩笑具有如此不合适的性质,以至新闻界……” “您知道,应当承认,我们给彼得堡警察局下了命令,要跟踪您儿子……” “显然,这对他只有好处……” 又一阵悄悄话。参政员问道: “您说,多米诺……” “对——正是他。” 忙忙碌碌的先生这样说着,同时指着隔壁的房间,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边的一个地方,匆忙的多米诺正好一阵风似的穿过去,把自己的锦缎斗篷拖到漆得锃亮的地板上。 丑闻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把信转交了后,悄悄从自己的舞伴那儿溜走,无力地在一条软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和脚都不听使唤了。 她干了什么事情? 她看到红色的多米诺怎么从舞厅出来,经过她身边跑到一间空着的小屋角落里;接着,红色的多米诺在那里悄悄撕开信封,一张纸条在耀眼而沙沙响的手上窸窸窣窣作响。红色的多米诺竭力想更好地看清楚纸条上细小工整的字迹,不由得把假面具推到前额;这么一来,黑花边似的胡子像两条松软的皱褶挂在了多米诺的苍白面庞的两边,恰似黑色丝绸帽的两个帽耳;那张蜡一样冰冷的脸噘着嘴唇,伸出在哆哆嗦嗦的两翼中间;一只手在颤抖,一张小纸条在手指上颤抖;额上冒出冷汗。 红色的多米诺这会儿没有去注意正从一个角落里凝视着他的蓬帕杜尔夫人,他这时一心埋头在看信;他开始慌乱起来,锦缎长斗篷的下摆散开了,露出自己通常穿的服装——暗绿的常礼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金丝边夹鼻眼镜,把它架在两只眼睛当间的鼻梁上方,脸面紧紧凑到纸条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全身往后仰着,他的目光恐惧地盯在她身上,但他没有瞧见她。他的嘴唇不停地在启动,该是在说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东西。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已经想从角落里朝他扑过去,因为她再也无法忍受那双睁得大大的盯着她的眼睛了。这时,有人走进屋里,红色的多米诺便慌里慌张把纸条藏到缩在皱缝里的颤抖的手指里,可是,他忘了把假面具拉下来。红色的多米诺就这么站着,额上挂着假面具,半张着嘴巴和一双对一切视而不见的眼睛。 一位姑娘更起劲地跳完一轮华尔兹舞跑到这里来,想凉快凉快;她和不知为什么孤零零一个人在门口打瞌睡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轻轻绊了一脚,停在窗间镜前摆弄头发上已经宽松的小带子,并把一只脚搁到椅子上,把洁白的绸面鞋子系好;她同自己的女友,一位和她一样的姑娘在那边一个角落里悄声进行着可疑的谈话,同时听着各种声音,听着不规则的沙沙声、会客室里嘶哑的吆喝声和欢笑声、指挥者的叫嚷声,听着勉强能听到的骑士们的马刺的叮当声。 她突然发现了没有戴好假面具的多米诺,见到后,便嚷嚷起来: “瞧您是谁?您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好,谁会认得出是您呢?”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怎样地对姑娘痛苦地淡淡一笑,随即便有点古怪地使劲挣脱开,跑进舞厅里去了。 跳舞的人们分两排站立在那里,他们浸没在翩翩飘拂的令人眩目的粉红珠母色的、棕褐色的、天芥菜色的、淡蓝色的和白色的柔软天鹅绒和锦缎中。在锦缎上,在天鹅绒上,飘落着头巾、披肩、带面纱的帽子、扇子和管状玻璃串,肩膀上飘落着一层紧绷绷的花边,稍一活动,那里便是一片鱼鳞般闪闪发亮的背脊。现在,到处可见红兮兮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摇晃着扇子的手指、在白色天鹅绒般袒露的摇摇晃晃的胸部和背部上显得粗大的斑点,以及一跳一跳移动着的发结下露出的变得通红的脸蛋。 跳舞的人们分两排站立在那里,他们浸没在一片飘忽的黑色、绿色和鲜红色的骠骑兵中,他们的下巴被两边的金丝领子托着,按在裹着军大衣的胸脯、肩膀、西装背心的雪一样洁白、一压便咕咕响的开口上,按在燕尾服的两个乌鸦翅膀似的闪闪发出的黑色亮光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哆嗦着双脚,一阵风似的从假面具和骑兵们身边飞跑而过,把鲜红的锦缎斗篷拖在锃亮的镶木地板上,给镶木地板投下一道自己飞奔发红的涟漪状反光;那发红的涟漪,犹如一道时隐时现的红色闪电,划破那荒诞滑稽的奔跑者面前的镶木地板。 狂奔着的红色多米诺把假面具推到前额上,露出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真面目,引发了一桩真正的丑闻。欢乐的一对儿拔腿逃开;一位小姐歇斯底里发作;另有两人突然摘下假面具,露出大为吃惊的脸;而御前骠骑兵什波雷舍夫在认出奔跑的阿勃列乌霍夫后,便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说说您这是怎么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像一头受伤害的野兽,遗憾地咬咬牙,脸色像发了疯似的努力想哈哈大笑,可又没有笑出来。他挣脱出袖子,消失在门外了。 跳舞大厅里出现一片难以描述的惊慌失措,小姐们,舞伴们,都忙于互相表达自己的印象;大家都惴惴不安起来,刚才神秘地奔过去的假面具,使所有这些蓝色的骑士、小丑、西班牙女子,都失去了自己原来能引起的好奇心。从跑到什波雷舍夫跟前的一个双头兽假面具下,发出一个不安而熟悉的声音: “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倒说说,这都意味着什么?” 御前骠骑兵听出这是韦尔葛顿的声音。 跳舞大厅里的这种惊慌失措无意中经过两个可通行的房间传到了会客室里,那里,那里——枝形电灯架上燃烧着一颗淡蓝色的球,透过团团青灰色的烟雾,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来访的客人神情有点沉重地站在不停地颤抖着的淡蓝色亮光中,这些来访者都担心地看着那里——舞厅。参政员干瘦的身影突出在整个这些人当中,一张苍白得像吸墨器的脸,紧闭着嘴唇,两缕连鬓短胡子和两只绿莹莹的耳朵的轮廓——就像有家街头小杂志封面上描绘的他。 一种对参政员的儿子这种古怪、很古怪、非常古怪的行为的猜想、不安和传闻引起的坏影响,在跳舞大厅里传播着:那边在说,这一行为,首先是由于某桩悲惨事件;其次,更多的传闻则认为,神秘地造访楚卡托夫家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是引起新闻界轰动的红色的多米诺;有人还对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作出解释,有人说,在这件事情上,参政员什么也不知道。从跳舞大厅的远处,有人点头打招呼让各位都到会客室里去,参政员现在正好在那里,从那里团团青灰色的烟雾中不很清晰地露出他的一张干瘦的脸。 可是,如果? 我们刚才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一个人留在舞会上了,现在,我们再回到她身上。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站在大厅里。 在她眼前头一次出现她的可怕的报复:一个揉皱的信封现在传到了他的手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才稍稍有点儿明白自己干了什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不明白她昨天在揉皱的信封里所读到的内容。而现在,那张可怕纸条的内容,清清楚楚呈现在她面前。一封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信,请他把一个好像放在他桌子上的有计时装置的什么表掷出去;据暗示,只建议他把表掷向参政员(大家都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叫参政员)。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懒洋洋地稍稍弯曲着淡蓝色腰身的假面具中间,想象着那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那当然是谁的一个凶恶和下流的玩笑,但她是那么希望用这个玩笑恐吓他,因为他是个……下流的胆小鬼。可是,如果……如果信里说的是真的呢?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桌子上真的放着内容这么可怕的东西呢?这类事不是时有所闻吗?现在,人家会把他抓起来吗?……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站在一群戴假面具的淡蓝色腰身中间,揪着自己因为扑了粉而变成银白色的和蓬松着的头发。 然后,她在假面具中间不安地忙碌起来,后来,她身上的瓦朗西安式花边颤抖起来了;而用硬腰带系着的百褶裙,则像是令人陶醉地吹拂着的和风似的飘起带子,带小锯齿形银色小草图案的花边闪闪发亮。许多嗓子不停地、不变地、无聊地融合成一种窃窃私语,像是个不祥的纺锤在令人厌烦地埋怨、唠叨。一些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丝绸裙子沙沙作响准备离开如此欢乐的舞会;这一位伸长脖子把自己的女儿、一个田园农妇从忸怩作态的人群中叫出来;那一位不安地把精致细巧的单目眼镜放到自己的眼睛处。大家都感觉到一种出了丑闻的惶恐气氛。弹钢琴者停止了用音响使空气爆炸的动作,他支起一只胳膊,靠在钢琴盖上,等待着跳舞的邀请,但是,没有人邀请。 士官生们、中学生们、法学家们——大家都钻到忸怩作态的人潮里,钻进去后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他们;到处只听到——责怪声,沙沙声,悄悄说话声。 “不,您见到了,见到了吗?您理解?” “您别说了,这——可怕……” “我一直说,我一直说,我亲爱的(23),他养了个坏蛋。丽莎阿姨(24)也说了,米米说了,尼古拉(25)说了。” “可怜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我理解她!……” “对,我也理解,我们大家都理解。” “瞧,那是他,瞧,那是他……” “他长着两只可怕的耳朵……” “人家要让他当大臣……” “他会把国家毁了的……” “应当告诉他……” “你们看啊,家蝠正瞧着我们呢,他好像感到我们在说……可楚卡托夫一家却在献媚讨好——叫人看着都觉得害臊……” “他们不敢对他说,为什么我们要走……据说楚卡托夫太太是教士家庭出身。” 一群激动的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中的一个古代蛇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 “你们瞧瞧!走了,不是显贵——是只小鸡。” …… 可是,如果……如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的在桌子里保存着一枚炸弹呢?要知道,这事儿会发现的;要知道,他会碰着桌子(他——心不在焉)。晚上,他可能会坐在这张桌子上打开书本学习。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楚地想象到俯在书桌上面(桌子里——一枚炸弹)的阿勃列乌霍夫青筋鼓出的硬邦邦的前额。炸弹——这是一种圆轱辘的玩意儿,不能碰。于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打了个寒战。霎时间,她清楚地想象出双手摸着茶杯托盘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桌子上——唱机的一根红管正把热烈的意大利咏叹调送到他耳朵里。唉,干吗他们要争吵?荒唐的转交信件、多米诺及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什么…… 一个发胖的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缠上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躲到一边,胖男人(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也到一边,有一会儿人群把他挤得紧贴着她身子,她感到他的手在她裙子上沙沙响。 “您不是小姐,您是——一个心肝宝贝。” “利潘琴科!”说着,她用扇子拍打了他一下。 “利潘琴科!您给我解释……” 但是,利潘琴科打断了她: “您更清楚,夫人,别装天真了。” 贴近她裙子的利潘琴科一个劲儿挤着她,她手脚慌乱起来,设法想摆脱他,但人群挤得他们更紧了。他在干什么,这个利潘琴科?噢,对了,他是个很不体面的人。 “利潘琴科,这样不行。”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我可是看到您在那儿怎么转交……” “别提这件事。” 他却声音浑厚地笑起来: “好,好!而现在,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块儿……” “利潘琴科!您——不要脸……” 她从利潘琴科那儿挣脱了出来。 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拍打着响板表演某种热烈的西班牙舞步,从背后追赶她。 可是,如果——这封信不是个玩笑……可是,如果……如果他注定要失败。不,不,不!世界上没有这样可怕的事情,而且没有这样的禽兽,谁会迫使儿子丧失理智对父亲下手。那一定是同伴们的玩笑。真傻——看来,她害怕的只不过是朋友间的一个玩笑。可是他——却,可是他——却——对朋友们的玩笑,也害怕了。对,他不过是个——胆小鬼:在那儿(冬宫运河边上那儿)一听到警察的哨子声,他也是从她身边逃跑的。她认为运河边上可不是某个什么单调乏味的地方,听到警察的哨子声可以从那儿逃跑…… 他的表现不像盖尔曼:一滑,跌倒了,丝绸大衣下露出裤子的套带。而现在,他没有对革命者朋友的幼稚玩笑嘲笑一番,他也没有从转交信件的人身上认出是她:手拿着假面具,面对着一帮跳舞的可笑骑士和太太,穿过大厅跑了。不,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教训教训这个无赖和胆小鬼!让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向这个胆小鬼提出决斗…… 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从昨天晚上起,利胡金少尉表现得最不体面:吹着小胡子,捏紧自己的拳头,胆敢穿一条衬裤闯进她的卧室里来要求解释,然后,又竟敢在她隔墙的房里大步来回走到清晨。 她模模糊糊地记起昨晚疯狂的叫喊、充血的眼睛及打在桌子上的拳头: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会不会是疯了?她觉得他早已经变得很可疑:所有这三个月的沉默是可疑的,总忙着去执勤是可疑的。啊,她——孤独,可怜,可现在,她需要他的坚强支持;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利胡金少尉能像对一个小孩子似的拥抱她,双手抱着她走…… 代替这一切的,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又跑到她跟前,并对着她耳朵叨叨: “嗯,嗯,嗯?您不走?……”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时候在哪儿,为什么他不在她身边;她似乎有点害怕像过去那样回莫依卡街的小居所去,疯狂暴怒的丈夫正像一头巢穴中的野兽似的在那里躺着。 于是,她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于是,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便不好意思地离开她跑走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回想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递给她斗篷、指着门口时的一副面孔,打了个寒战。在那儿,他站在她的肩膀后边时是什么样子!当时她是怎么轻蔑地冷冷一笑,稍稍提起自己带小锯齿形花边的百褶裙,平静地做了个请安礼后离开他退着出来的(为什么转交信时她没有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做请安礼——当时她正合适做个请安礼)!到了门口后,她又是怎么说的,她是怎么脸带狡黠的微笑指着军官的长鼻子的!可是瞧,她害怕回家去。 她于是伤心地跺了一下高跟鞋。 “我得让他瞧瞧!” 又跺了一下高跟鞋: “瞧我教训他!” 回家去还是觉得可怕。 留在这里,她觉得——更加可怕,大家几乎都离开这儿走了:年轻人和假面具离开走了;好心肠的主人带着沮丧、不知所措的神色一会儿到这位,一会儿到另一位客人跟前说说笑笑;最后,他孤零零地环视了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大厅,孤零零地环视那群小丑和滑稽可笑的人,坦率地用目光示意不要再继续在灯光通明的房间里欢笑娱乐了。 但是,那些挤成花花绿绿一堆的小丑们,表现极不体面。他们当中走出两个不要脸的家伙,边跳边唱起来: 走了阿勃列乌霍夫…… 以及冯·苏里齐, 大街、港口、马路上 不祥的传闻四起!…… 充满背叛的你啊, 赞美参政员的功绩…… 但是没有非常的规矩, 没有法律! 他是一条爱国的狗—— 佩戴着优秀的标记; 但是那恐怖的行为, 眼下正把一切了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顿时感到,这恶毒的打油诗如何毁了他欢乐之家的体面。尼古拉·楚卡托夫立刻满脸通红,以最友好的目光瞥了一眼放肆的小丑,便转身离大门走了。 白色的多米诺 到该走的时候了。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分头走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孤零零一个人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里徘徊,只有那位格林纳达的西班牙人打着响板,陪伴着她起伏的心潮。在穿廊式房间那边,她无意中发现有个孤零零穿白色的多米诺斗篷的人,白色的多米诺仿佛是一下子出现的,而且——瞧啊: 有个忧伤而瘦长的人,她好像已经见到过许多次,以前、还是不久前和今天都见到过——一个忧伤而瘦长的人,全身裹在白色丝绸里,在变得空荡荡的大厅里正向她走来。他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通过假面具的开口处瞧着她,她仿佛觉得,他的前额,他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发出一道浓密的亮光……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信任地呼唤着可爱的身披多米诺斗篷的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对,毫无疑问,这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昨天吵架后,他后悔了,他是为她来的——带她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又呼唤了忧伤而瘦长的——可爱的身披多米诺的人一次: “这该是您吧?……这——是您?”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把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要她别出声。 她信任地向白色的多米诺伸出一只手。那丝绸多么亮晶晶,多么凉丝丝!她的一只淡蓝色的胳膊沙沙响着接触到了这只白色的手臂并无力地放在它上面(穿多米诺斗篷的人的手原来像块木头)。霎时间,一个光芒四射的假面具下垂到她的脑袋上,白色花边下露出一把像熟透的麦穗编成的大胡子(26)。 她从来没有见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么光彩照人,于是,她低声嘟哝说: “您原谅我了?” 假面具答复她的,是一声叹息。 “现在我们和好吧?”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 “您为什么不说话?” 但忧伤而瘦长的人又慢慢把自己的一个手指头放到嘴边上。 “这……是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但是,忧伤而瘦长的人慢慢摇摇头。 他们已经到了前厅,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把他们围了起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氛。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摘下黑色的假面具,把脸埋进柔软的皮毛里,但那个忧伤而瘦长的人穿上大衣后,没有把自己的假面具摘下来。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惊讶地看着忧伤而瘦长的人,她惊讶的是他们没有把军官上衣递给他;他穿上的不是军官装,而是一件破大衣,从里边古怪地捅出一双拉长的令她想起线条的手。当着对这情景感到奇怪的仆人的面,她向他扑了过去。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把他们围了起来,这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气氛。 从傍晚开始,转为污浊的雨雪天气;入夜以来,污浊的雨雪落到地面上,地面上一片雾蒙蒙;这时候,所有的一切落到地面上便变成昏沉沉黑黝黝的;穿过昏沉沉黑黝黝的一片,可怕地透出红兮兮斑点似的路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看到大门口的女像柱弯弯曲曲竖在暗红色的路灯光下,悬在那儿;相邻的一幢带半圆形窗户和可爱的木雕像的小房子,正通过那斑点露出自己的一小角。无名旅伴的瘦长身形,高高站立在她面前。她恳求地悄声对他说: “我想雇辆马车。” 留浅色大胡子、暗红色皮帽拉到假面具上的无名旅伴的瘦长身形,向雾空中招了招手: “马车!”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这时全明白了:忧伤的身形有一副极好的和亲切的嗓子——一副她听到过许多许多次的嗓子,不久前和今天都听到过:对,今天在梦中。可是她忘了,就像她完全忘了上个夜晚的梦。 他有一副极好的和亲切的嗓子,但是——毫无疑问,那不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而她原来希望,而她原来想这个(她希望)极好的和亲切的、但是陌生的人是她丈夫。丈夫没有来,没有把她从地狱里带出去。把她带出地狱的是个陌生人。 这会是谁呢? 无名的身形不止一次提高嗓子,嗓子更加有力、有力、有力起来,仿佛在假面具下有个无限巨大的人在变得更加有力起来。沉默一个劲儿冲向嗓子;另一家门外的一只狗在吠叫。有一条马路通向那里。 “好了,您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大家抛弃我,我为你们大家在奔走。你们抛弃我,然后又呼唤我……”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顿时明白过来,是什么人在她面前。眼泪堵塞了她的喉咙,她想倒在这双细长的脚下,用自己的双手抱住无名者的两个消瘦的膝盖,但就在这时,一辆轻便马车平淡地咕噜噜大声响着过来了,路灯的亮光下出现了背有点驼和睡眼蒙眬的万卡。奇妙的身形帮助她上了马车,但当她从马车里恳求地向他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时,那身形慢慢摇摇头,要她别出声。 然而轻便马车已经起动了,要是停下来,啊,要是回过头——回到瞬息之前面前还站着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的亮光处该多好,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从那儿照到石板地面上的,充其量只是路灯的一只发出黄兮兮光芒的眼睛。 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她的前景浸没在黑黝黝的夜色中。一种无法挽救的东西慢慢爬过来,那无法挽救的东西控制了她,都浸没到那里边去了:房子、住所和丈夫。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在灰暗的夜色中,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掉落在她背后了,那就是:化装舞会,小丑,而且甚至(你们倒想想!)——甚至包括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 继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后,整个今天一天都掉落了:和丈夫的争吵,以及和法尔努阿太太为特里康唐发生的争吵。她在寻找意识的支撑点时稍稍前进了一点儿,刚想唤起昨天的印象——连昨天的印象也像花岗岩大道的一小段似的掉落了,轰隆一声便掉落在某个完全昏暗的底部。什么地方响起把石块打碎的一击。 这个不幸的夏天的爱情,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下——连不幸的夏天的爱情,也同所有的事情一样从记忆中掉落了。又是一下把石块击碎似的响声。一闪之后,春天她和尼古拉(27)·阿勃列乌霍夫的谈话便掉落了;一闪之后,婚后的岁月、婚礼便掉落了;一个空洞挖好了,它一块又一块地吞着咽着。把石块击碎似的金属声在轰鸣。整个生活一闪而过,整个生活掉落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她的生活,连她自己都好像是——诞生为生命的灵魂。有个空洞直接从她背后开始,延续了好几个世纪,而在几个世纪里只听到一击又一击;她的生活的碎片一块块掉落下来,飞降到一个底部。就好比一尊金属马碰得石块叮当响,在她背后踩着已经掉落的东西;就好比一个金属骑士(28)从她背后碰得石块叮当响地追逐她。 当她转过身来时,她想象中的情景是:一个宏伟的骑士的轮廓……在那里——马的两个鼻孔像两根通红的柱子飘飘悠悠地钻入雾中。 那是她遇上了戴铜冠的死神。 这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醒过来了:是一个在雾中手拿火炬的通信兵赶上轻便马车,又飞跑过去了。他笨重的铜盔唰地亮了一下,而跟在他后边的,是一支消防队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飘飘悠悠在雾中飞跑。 “那边怎么,冒火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问马车夫。 “对,好像是着火了,人家说——岛屿在燃烧……” 这是马车夫从雾中向她禀报的。轻便马车在莫依卡街她家的大门口停住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全都回想起来了,全都平淡乏味得可怕地浮现在她眼前,仿佛没有过这个地狱、这些蹦蹦跳跳的假面具和铜骑士,她现在觉得那些假面具都是无名的好开玩笑的人,大概是也到他们家做过客的朋友;而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显然是同志中的一个什么人(得谢谢他,帮助我雇到了马车)。不过现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伤心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怎么会弄错,把朋友和丈夫搞混呢?而且怎么会自己凑到他耳根悄悄承认在那里犯下的一个完全是胡扯的过错?要知道,这个不相识的朋友(感谢他送到马车的地方)现在会把纯粹的无稽之谈讲给大家听,好像她怕丈夫。然后,谣言会传遍全城……啊,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现在您得为我所受的不必要的耻辱付出代价了! 她愤愤地踢了大门一脚,大门愤愤地在她向前低着的脑袋前边砰的一声响。黑暗浸没了她,她顿时感到浑身都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死后的最初一刻,大概就是这样);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丝毫不曾想到死,相反——她想到的,全是很普通的事儿。她想到自己怎么马上吩咐玛弗鲁什卡给她放上水壶;趁水壶还没有烧开,她将不停地叨叨,数落丈夫(要知道,她能嘴巴不停地连续数落丈夫四个多小时);而当玛弗鲁什卡把水壶端来时,她将同丈夫和好。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现在按了按铃。响亮的铃声弄得满屋子都知道是她回来了。这时,她会听到玛弗鲁什卡在靠近过道处的匆忙脚步声。没有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生气了,再按了一次铃。 玛弗鲁什卡大概在睡觉,只要她一出门,这个傻瓜就倒在床上……但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也是好样的。他当然会焦急得不止一小时两小时地等着她;而且当然,他分明听到了铃声;而且当然,他知道女仆睡着了。可是——一动不动!啊!倒是说说!在生气! 哼,不跟他和好,没有茶给他喝,他这是活该!……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动手按门铃,门铃丁零零响了——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当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时,门缝里边距她耳朵一俄寸的地方有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呼哧声和划火柴的声音。主耶稣基督啊,会是谁在那儿呼哧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于是直起小脑袋,惊讶地从门边后退一步。 玛弗鲁什卡?不,不是玛弗鲁什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对,是他。为什么他沉默,不开门,把头抵到门缝上并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便使劲拍打挡在门上的毡帘。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大叫一声: “您开门哪!” 可是,门里边还是继续站着,沉默着,还是这么惊慌,这么可怕地断断续续呼哧着。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啊,够了!……” 沉默。 “这是——您吗?您在那里怎么了?” 笃——笃——笃——从门边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上帝啊!我害怕,我害怕……开开门,亲爱的!” 什么东西在门里大声号叫了一下,便拔腿往屋里跑去,开头在那里折腾了一番,然后在挪动椅子。她觉得灯好像在会客室里叮当响了一会儿;远处一个什么地方传来桌子移动的很响的声音。一切顿时又平静了。 然后可怕的轰隆一声,就像天花板坍塌和水泥块就要从上面掉下来似的,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在这轰隆一声中感到惊讶的只有一点:从上面有个地方声音低沉地掉下了一个沉重的人体。 恐慌 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出门,丝毫不会令人觉得新鲜,对他来说,任何一次出门都经过慎重考虑,而所去的地方却是机关或去向大臣报告。司法部的主管人有一次就是这么开玩笑地说他的。 坦率地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面对面的直接谈话,用电话进行谈话消除了这种不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桌子上有通至所有机构的电话线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高兴听到电话铃响。 只有一次,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从一个什么机关打电话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提出问题时猛一巴掌扪住电话筒,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留下像他挨了一巴掌似的印象。 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来,任何用言语交换意见都没有像线条一样明确、直接的目的。他把其他的一切都看成是喝茶和吸烟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任何一种卷烟都坚持叫做烟头;他还认为,俄罗斯人——全是些没有用的喝茶、酗酒和消费尼古丁的人(他不止一次提出要对含尼古丁的产品加税)。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见,一个快四十五岁的俄国人就显出不雅观的肚子和红鼻子,原因便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的红色都会变得像头公牛似的冲过去(顺带地冲向红鼻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有一个死一般灰色的小鼻子和细小的腰身——您会说像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腰身——并引以为豪。 不过对客人的来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独特机灵地对自己作出解释:贵族家庭的定期聚会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在一起喝茶和吸烟头的地方,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在无所事事的机构里谋个职位及为此在造访的家里巴结人家,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把儿子安排到该机构里来,或想让这位儿子和该机构官员的女儿结婚,而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机构是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顽强地和这个机构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楚卡托夫家去的唯一目的是给这个机构以打击。那机构和一个无疑是温和的、并非反对制度而是因为想对制度稍稍加以改变而应加以警惕的党派开始调起情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妥协,蔑视那个党派的代表人物,主要的是蔑视那个机构。他要让那个机构的代表和那个党派的代表看看,在刚刚受命担任崇高职位的他,最近将对那个机构采取些什么样的行动。 这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地认为自己必须待在楚卡托夫家的原因,直觉的最不愉快的客体就在鼻尖底下: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和小丑们服装的血一样鲜红的皱褶的讨厌的沙沙声。过去他也曾看见过这些红色的破布:对,在喀山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在那里,这些红色的破布被称做旗帜。 这些红色的破布现在出现在一个普通的舞会上,并有那个机构的头头在场,他觉得是不合适的,不相称的,甚至是一种可耻的玩笑;而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导致他头脑中产生出一项可悲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措施,以制止危害国家的罪恶。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友好地斜过眼睛瞟了瞟殷勤的主人,他的表情变得令人很不愉快。 对他来说,红色小丑的舞蹈变成了另一种血淋淋的舞蹈,这种舞蹈其实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先是在马路上流行;这种舞蹈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后来在不无名气的绞架下继续进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只要在这里一旦许可这种表面上无害的舞蹈,这种舞蹈当然会在马路上继续;而舞蹈的收场,当然——也将发生在那边,那边。 其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年轻时也跳舞:波利卡马祖卡舞——大概,也可能是兰谢舞。 有一个情况加重了这位官居要津的人的忧伤心情:一个什么荒诞的多米诺使他极不愉快,引起他心绞痛的严重发作(那是心绞痛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表示怀疑,而且奇怪——凡是承担把一个机构这样如此有力的机器轮子哪怕稍稍转动起来的人,都绝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心绞痛)。就这样,一个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当他在大厅里出现时以最厚颜无耻的方式同他碰在了一起;在他步入大厅时,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做着鬼脸跑到他跟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鬼脸,却回忆不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着坦诚的苦闷,强忍着厌恶,像一根木头一样笔直地坐着,手握着小瓷杯上极为精致的扶把;他那小腿肚干瘪的双腿垂直地支在花花绿绿的布哈拉地毯上,大腿部分和小腿部分在膝盖骨的地方拐了个弯,形成九十度直角;他的伸出握住瓷器小茶杯的消瘦的双手,则同胸脯保持垂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官居一品(29)的人,在地毯上显示的模样像个埃及人——不顾解剖学的一切规则,他生硬,颧骨凸出,肩膀宽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上其实没有什么肌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由骨骼、筋腱和血管组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埃及人,正是带着这种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似的生硬态度,向出现在这个舞会上的统计学教授——一个新建党派、一个温和地背叛国家但毕竟是背叛国家的党派的领袖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禁令;还以同样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的生硬口气,向那位自由派教士出身的一家保守派报纸的编辑不容反驳地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建议。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来说,同两者都无事可做,那两人都是所谓大腹便便(由于在饮茶方面不克制)的人;顺便说一句,两人都是红鼻子(由于无止境地消耗酒精饮料)。其中一个还是宗教家庭出身,而对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一种可以理解的及从他祖先继承下来的癖性: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因为公务需要与乡村的和城市的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谈话时,总是那么明显地感到对方脚上发出的臭味;要知道,乡村牧师、城市牧师……就连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身上,总是那么明显地露出因为不常洗而发黑的脖子和发黄的指甲。 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两件分别属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的和温和的叛国犯的又宽又短的常礼服之间忙碌起来,仿佛他的嗅觉闻到了那么明显地从脚上发出的臭味。但是,这位有名望的男子汉的这种激动不是因为嗅觉中枢受到刺激;这种激动是因为敏感的耳膜的突然振动:这时弹钢琴的人再次把手指落到钢琴上,而所有相应旋律的所有流动通过和声的不协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听觉器官接受起来都像至少有十个指甲在玻璃上刻划时发出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吱吱声。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转过身子,便在——那边,那边,他看见一双属于一伙国家罪犯的难看的腿脚的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对不起——是一伙正在跳舞的青年。这种魔鬼的舞蹈中,使他的注意力感到吃惊的,仍是那件在舞蹈中飘展自己血淋淋锦缎的多米诺斗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姿势。却回忆不起来。 而当美滋滋的和外表令人讨厌的先生恭恭敬敬飞奔到跟前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异常地活跃起来,一只手在空间画了个表示欢迎的三角形。 问题在于讨厌的、大家蔑视的先生是个所谓不可缺少的人物:不言而喻嘛,一个过渡时期的人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他的存在原则上是谴责的,在法制范围内,这种人的存在当然是令人失望的,不过……您有什么办法?需要,方便,而且……不管怎么,这种人既然——存在,就只得与他和好。如果注意到他困难的处境,令人讨厌的先生身上有一点是好的,就是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却一点也不狂妄自大,不像这个教授那样爱喧哗说空话,不像这位编辑极不体面地用拳头敲桌子。美滋滋的先生就这样在一个机构供职,却默默地为各个不同的机构效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重视起先生来,因为他并不力图与官员或社会上一般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一句话,令人讨厌的先生是个坦率的奴仆。这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奴仆很讲文明礼貌是出名的,因为在阿勃列乌霍夫家干活的仆人,还没有一个提出什么抱怨的。 这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特别客气地同这个人扎扎实实地交谈起来。 他从这次交谈中得出的印象,像轰雷般地使他大吃一惊,因为血一样鲜红的、令人讨厌的多米诺,那个他刚刚在考虑的招人取笑的对象,照坐在身边的这位先生说,原来是……不,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时的脸色,就像他正在看人家切割柠檬及那把切割刀被柠檬汁酸化一样)——不,不,多米诺原来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的儿子果真是他亲生的吗?他的亲生儿子,知道吗,可能不过是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儿子,因为血管里可能是母亲的血统偶尔占了所谓的优势,而在母亲的血液里——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血液里——根据最精密的材料证明,原来是……教士的血统(这些证明材料是夫人出走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搞来的)!显然,是教士的血统使纯洁的阿勃列乌霍夫家族变坏了,赐给有名望的丈夫一个简直是可恶的儿子。只有可恶的儿子——一个真正的杂种——会干出这类的勾当来(从吉尔吉斯阿勃-拉依亲王迁居俄罗斯以来,从安娜·伊万诺夫娜时期以来,阿勃列乌霍夫家族里——没有出过任何类似的事情)。 最使参政员感到吃惊的情况是,可恶的、在那里一蹦一跳的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据先生报告,过去也不光彩,犹太人报纸描写过这些不光彩的习气。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是觉得太遗憾了,这些日子他没有抽出时间浏览“每日记事”,在一个无比重要的岗位上,他只阅读出于温和派国家罪犯手笔的社论(那些非温和派国家罪犯写的社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不看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姿势,他急忙站立起来,想跑到隔壁一间屋里去寻找多米诺,可从那儿的一间房里,一个身穿常礼服、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很快很快地向他跑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不在焉地差点儿伸出手去,凑到紧跟前仔细一看,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原来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自己,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起跑时,匆忙中搞错了房间里的位置,差一点撞在镜子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位置,转过身背对着镜子。这时——在那边,那边——在客厅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间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看到了那个下流的多米诺(杂种)正埋头在读一张(大概也是下流的)纸条(大概,是色情内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足够的勇气当场把儿子抓住。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止一次地变换被叫作躯体的由筋条、皮肤、骨骼组成的总体的姿势,显出自己像个矮小的埃及人。他过分神经质地擦着自己的双手,多次走到玩纸牌的桌子边上,突然发现对待各种很不相同的对象的异常的彬彬有礼和异常的好奇:在统计学教授那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获悉普罗舍戈尔省乌赫托姆乡坑洼的情况;在普罗舍戈尔省地方自治局活动家那里,他了解到纽芬兰岛胡椒消费的情况。统计学教授为有名望的男子汉的关心所感动,虽不熟悉普罗舍戈尔省坑洼问题的情况,却答应给官居一品的人寄一份有关全球地理特点的详细指南。不了解胡椒问题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则假惺惺地指出,好像纽芬兰岛人对胡椒的需求量巨大,凡立宪国家往往都是如此。 一些不好意思出口的悄悄话、窃窃私语和强装的微笑,很快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注意到,跳着舞的腿脚的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突然停止了——他的不安的心神平静了一会儿。可后来,他的脑袋又清晰得可怕地活动起来,所有这不安地过去的几个小时的命运交关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最可怕的坏蛋,因为只有最可怕的坏蛋才会有如此令人厌恶的表现——一连几天穿着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一连几天戴着个假面具,一连几天使犹太人的报界掀起风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绝对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在大厅那边,那些——军官、小姐、带着教育机构应届毕业生的太太们在跳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继续跳下去,直到……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思想理得很清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究竟要胡闹到什么程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不是随便这么——安娜·彼得罗夫娜和一个男性通奸后私生的,或许,鬼知道——在什么地方通的奸。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两只耳朵,却和阿勃列乌霍夫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的大,而且还翘着。 关于耳朵的这种想法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一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推迟了把儿子从家里赶出去的打算,不去追究使儿子穿上多米诺式斗篷的原因的最微妙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失去了职位,他应当拒绝那个职位;不洗清因为儿子的行为(不管怎么,毕竟是——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给家庭的名誉蒙受的污点,他不能接受那个职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这种悲凉的想法歪着嘴巴(仿佛他正在吮吸淡黄色的柠檬),伸出指头握过大家的手,便在主人的陪同下迅速跑步走出客厅。当他疾步经过大厅,以极其可怕的心情环顾沿墙四周,发现照得通亮的大厅过分宽敞时,他清楚地看到: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们正聚在一起,恶毒地悄声叨叨着。 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耳朵里的,只有一个词儿: “一只雏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厌恶砍去头、拔光毛以后在商店出售的雏鸡。 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跑步经过大厅,要知道,十分天真的他不知道絮絮叨叨的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不久前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在这里跳舞的人究竟是谁,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个谜:人们还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即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刻钟以前已经不体面地穿过现在他本人正如此急忙穿过的大厅走了。 一封信 被一封信吓坏了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参政员之前一刻钟刚从跳着欢乐的卡德里尔古典交际舞的人们身边跑过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子里跑出来的。在楚卡托夫家的大门口,他十分沮丧地清醒过来了;他在那里,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继续站着,机械地数着有多少辆马车停在那里,机械地看着一个忧伤、瘦长的维持秩序的人的动作——那是警察分局长。 忧伤而瘦长的人突然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鼻子边上走过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觉得被蓝色的目光刺了一下。对身披外套的大学生十分恼火的警察分局长抖了抖浅亚麻色的大胡子,瞟了一眼,就过去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从站着的地方,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很自然地移动起来,透过昏暗的沉寂和泥泞死死瞅着路灯的暗红色斑点,大门口路灯尖端上方的女像柱透过漫雾从上倒映在斑点里,通过斑点使相邻房子的一角突了出来。那是一幢黑色的平房,带有半圆形的窗户和小木雕像。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一移动,便冷冷地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完全不管用了:只是两个软软的部分糊里糊涂地踩在水洼子上吧唧吧唧响。他尽量想使这两个部分发挥作用,那软软的部分不听他使唤;表面上它们有着一双脚的完整外形,但他没有脚的感觉(没有了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上了黑色平房的小台阶,裹好外套,就这样坐一会儿。 以他的处境,这是自然的(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完全自然的);他同样自然地敞开外套,露出自己多米诺的红色斑点;同样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信封,一次又一次地阅读纸上的内容,努力从中寻找一点这会是一个普通的玩笑或一次嘲弄的痕迹。但不管是普通的玩笑或嘲弄的痕迹,他都没有能找到……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同志,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这就委托您付诸实施对……”接下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没法再读了,因为那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再往下:“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赶快动手,因为时间不等人,望全部行动在最近几天内完成……”接下来——是口号,那口号和笔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同样熟悉。写这封信的人——无名氏:他不止一次地收到过这位无名氏的便条。 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东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耷拉着双手,拖着两条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下嘴唇同上嘴唇分裂开并挂了下来。 从有位太太把一个揉皱的信封交给他的那个性命交关的时刻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力图抓住一些普通的、偶然的和完全不相干的无聊思想。恰似一群受枪声惊吓的狂暴的乌鸦飞离多枝桠的树木后便开始盘旋——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地到处乱飞,直到新的一声枪响。一些无聊的思想,就这样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例如:摆在他书架上的书籍的数量,原来他喜欢的某个女人走出房门献媚地稍稍提起裙子时露出的衬裙皱边的花纹(对,这个女人——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却不知怎么没有记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理解——想啊,去理解——难道是理解这个;这个——来了,在挤压,在吼叫;如果去想——你简直等于跳进冰窟……这里有什么好想的?这里没有什么好想的……因为这个……这个……好啊,怎么这个?…… 不,这里谁也无力去想。 读完纸条后最初的一分钟,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叫得这么可怜,就像一头温驯的犍牛在屠刀下的哞哞声。在最初的一分钟里,他用目光在寻找父亲。他发现父亲普普通通就这样,就这样:显得矮小、苍老——像只拔光毛的雏鸡。他因为害怕而感到窒息,他心里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这么温驯和可怜。 他于是拔腿跑起来。 而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想抓住表面:瞧——大门口的女像柱;没有什么,女像柱……可是——不,不!女像柱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玩意儿:悬挂在熊熊烈火上头。而瞧——一幢小房子,没有什么——黑色的平房。 不,不,不! 小房子不是平白无故的,就像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一样,那里边的一切都失去控制了;他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控制;他不知从哪儿(不知是从哪儿),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张望着! 还有这一双脚——一双没有什么特别的脚……不,不!不是一双脚——是两个完全柔软的不熟悉的部分在这里无聊地拖拉着。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抓住一些不相干的思想和琐碎事儿的企图,一下子被推翻了,他刚刚在里边狂妄胡闹的高大房子的大门响亮地敞开了,一批接一批的人从里边出来;一辆辆轿式马车在那边漫雾中活动起来了,两边路灯的亮光活动起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力地离开黑色平房的小台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拐弯走进一条空荡荡的僻静小胡同里。 和所有僻静的小胡同一样,这也是一条空荡荡的小胡同,就像那边上方的空间;人的心灵也是这么空荡荡的。一时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去想那些先验的东西,去想这个短暂世界的事件丝毫不能否定其中心的不朽,去想甚至连进行思考的大脑也不过是思维的现象,去想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活动,他——就不是他;他——是一个暂时的外壳,他的真正的精神——观察者,同样能发光给他照亮他的道路,甚至给他照亮他带着这个的道路,甚至照亮……这个……四周围都是这个,像一道道竖起的栅栏。他发现门下有一条空隙和一个水洼子。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光照亮。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徒劳地竭力想发光照亮,可它不发光照亮,原来可怕的黑暗依然那么可怕。他惊恐地环视四周围,可怜巴巴地爬到一个斑点似的路灯光处,人行道上的积水在斑点下面淙淙流着,斑点上淌过一小块橘子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读起纸条来。一堆思想像一群受暴风雨惊吓的狂暴小鸟,从意识的中心飞开去,但是连意识中心也不存在:那里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孔,不知所措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站着,就像站在一口漆黑的小井边上。在什么地方及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可是回想不起来。于是他又一次拿起小纸条来读,一堆思想像一群小鸟迅速掉进那个空荡荡的洞孔里,现在,一些破碎的思想在那里蠕动。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读着,尽量想挑剔出一点什么来。但是挑剔不出什么来。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确实是提议过的,可是把它忘了——有一天他好像记起来过,可后来出了刚刚过去的那些事件,出现了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讶地回顾了一下不久前的往事,发现那简直没有意思,那时有位小脸蛋的好看的太太,不过,没有什么——是一位太太,一位太太和一位太太!…… 一堆思想再次从意识的中心飞散开来,但没有意识的中心;眼前是门下的一条空隙,而心灵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洞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空荡荡的洞孔上面思考起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是的,回想起来了:他曾经也是这样站在涅瓦河岸的穿堂风中,弯着身子趴在桥栏杆上,张望着被病菌污染的河水(要知道,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可怕的提议,多米诺以及瞧这……)。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着,身子弯得那么低,继续在读那张内容可怕的纸条(所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而且有过好多次)。 “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读着。他转过身子,因为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个不安静的影子通过僻静小胡同的穿堂风模糊不清地闪现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的肩膀后边: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迎上前去,警觉地细看这个路人,他看到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那一切满不在乎地过去了(只听到脚步声和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那一切转过身去,瞧着自己后边脏兮兮的漫雾,瞧着那一切急速前去的方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他令人非常讨厌地张大着嘴巴,弯着身子继续站了好久(那一切——什么时候见过),那模样之可笑,至少像一个披着尼古拉式外套的缺胳膊的人,而且外套的两个下摆又古怪地随风飘扬着……像他那样的近视眼,不管怎么仔细看,除了一圈栏杆的轮廓,还能看清点什么呢?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读信。 “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个句子挑剔起来:不,没有转交,不,没有转交!挑剔过后,他感觉到有了点类似希望的名堂,这一切——是一个玩笑……炸弹?……他没有炸弹?!……对,对——没有!! …… 装在一个小包裹里? …… 这时候,全都想起来了:谈话,小包裹,可疑的来访者,九月的一天,以及其他的一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拿到一个小包裹的,他又怎么把它塞到桌子里(那时小包裹是湿的)。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全部可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种无法表达的恐惧头一次控制了他:他感到心里像针扎似的疼痛,门口的空隙的边缘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刚才在他周围的黑暗,一拥而上抱住了他。他的“我”原来只不过是一个黑暗的贮藏室,如果它不是被放在绝对黑暗中的一个狭小的贮藏器内的话;而且在这里,在心脏的部位,突然冒出小火星……小火星立刻变成一个鲜红的球体;球体——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结果,球体崩裂了,全都崩裂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醒过来了,不安静的影子第二次出现在附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那是一个鼻子旁边长满短胡子的令人讨厌的先生(请原谅,他好像刚见过这位先生——他好像在舞会上见过先生,这位先生好像在客厅那边时站在那个擦着双手的老年人面前)。鼻子旁边长满短胡子的令人讨厌的先生在一道旧栅栏前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解手;可是在旧栅栏前站下后,他把脸转向阿勃列乌霍夫,响亮地呷了一下嘴唇,并稍稍冷冷地一笑: “从舞会来,对吗?” “对,从舞会……”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弄得措手不及,不过这又有什么:参加舞会并不等于犯罪。 “我就知道……” “原来是这样?您怎么会知道?” “您的外套下面露着,怎么说好呢,喏——多米诺的一角。” “哦,是的,多米诺……” “昨天它也露着……” “就是说,怎么昨天?” “在冬宫运河边……” “先生,您记错了……” “啊,得了吧,您就是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 “穿什么的人?” “对——就是那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再说贸贸然跟一个对您来说陌生的人攀谈至少是件怪事……” “完全不是陌生人,您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而且您还是——报纸上说的那个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的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变得比麻布还要苍白: “您听着,”他向美滋滋的先生伸过一只手,“您听着……” 但是,先生没有就此罢手: “我还认得您爸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有幸刚刚和他谈过话。” “哦,请相信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不安起来,“那全是些卑鄙下流的传闻……” 先生解手完了,慢慢从栅栏边走出来,系好大衣扣子,随便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往口袋里一伸,并有所暗示地使了个眼色: “您上哪儿?” “去瓦西列夫斯基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随口说道。 “我也去瓦西列夫斯基岛,瞧——我们是同路人。” “就是说,我得去——滨河街……” …… “看样子,您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令人讨厌的先生冷冷一笑,“根据这种情况——我们上餐馆。” 一条又一条偏僻的小胡同;一条条偏僻的小胡同通向马路。马路上跑过黑黝黝不安静的影子模样的通常的居民。 同路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戴着黑色的高筒大礼帽,一张脸庞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发绿的灰麂皮;他有点慌张地跑向开着的院门口,突然发觉已处身在潮气弥漫、又湿又滑的门廊上,便疾步走下院门口的台阶。 有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听到这大声的叫唤,棕红的昏暗处露出一辆轿式马车的轮廓,慢慢驶进路灯的光圈下,突出着车上的纹章:一头伸出角去顶住骑士的独角兽。潮湿的雾霭中显露出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埃及人的身形,他弯起一条腿,刚准备登上踏脚板,跳上马车并乘着马车往那潮湿中疾驰而去时,后边的大门敞开了。刚才把真实而令人痛心的实情当面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那位讨厌的先生,出现在马路上,他往前低着脑袋,胆怯地朝左边走来。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收回弯举着的腿,把手套举到高筒大礼帽的边沿上,对不知所措的马车夫干巴巴地命令道:回家去,不用马车了。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做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一生的历史中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过这举动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也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并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好像是为了减轻气喘,同时跑步向那个悄悄在雾中溜走的先生追上去。请注意一个实质性的事实:有名望的男子汉的下肢极为细弱消瘦。诸位如果注意到这个实质性的事实,那就当然会明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跑步去追赶时还挥舞着一只手,借以助力。 我提到不久前去世的官居一品的人的行为的这个珍贵特点,只为引起有关他未来传记资料的诸多搜集者们注意;不久前,报上好像已经刊载过他的传记。 看到了吧,是这样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两件违反自己刻板的生活准则的最不可思议的事:第一,不要马车效劳(考虑到他的空间病,这可以称是一次真正的功勋);第二,在最直接的而不是间接的意义上,漆黑的夜间他在空寂无人的马路上奔跑。而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高筒大礼帽被风吹下,当他四肢落地趴在水洼子里找回高筒大礼帽时,他对着一个不知要跑到哪里去的背脊用颤抖的声音叫喊起来: “嗯嗯……您等等!……” 但是,背脊没有理他(其实,那不是背脊——是在背脊上边的两只奔跑的耳朵)。 “您停下啊……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一闪一闪的背脊在那里停下来了,它扭过头来认出是参政员后,便跑过来(不是背脊跑过来,而是背脊的拥有者——满脸短胡子的先生)。满脸短胡子的先生发现参政员四肢落地趴在水洼子里,大为惊讶,动手把漂着的高筒大礼帽从水洼子里捞出来。 “最尊贵的阁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好,您拿着(令人讨厌的先生说着,同时先把一顶很高的高筒大礼帽用自己肥大的袖子擦干净,再把它递给有名望的男子汉)。 “最尊贵的阁下,您的马车呢?……” 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高筒大礼帽戴上,打断对方的话头。 “夜间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两个人朝一边走去。走的时候,先生竭力要和参政员保持一致的步调,这真是太难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脚步小得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楚)。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同路人抬起双眼,眨巴了一下眼睛后——怀着明显的仓皇失措的神情说: “我……你——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次又说错了人称。 “什么——啊?”先生随即警觉起来。 “我,您知道吗……想有个您的确切地址,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我叫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同路人不好意思地纠正说。 “雅可夫列维奇,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您知道吗,我对人名的记性不好……” “没有关系——的,您哪至于呢,没有关系的。” 令人讨厌的先生狡黠地想到:他这是为了儿子……他想知道……可又不好意思打听…… “啊,这么说,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您把地址给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解开大衣,取出自己犀牛皮封面的小笔记本。两人到了路灯底下。 “我的地址,”先生忽然显得忙乎起来,“是不断变换的,比较多的时间,我住在瓦西列夫斯基岛。对了,就是十八条十七号门。是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家。我向他租了两个房间,用的名义是地段文书沃隆科夫。” “这样——嗯,这样——嗯,这样——嗯,我近日内上您家去……” “就是说,我姓沃隆科夫,可为什么我的真姓是莫尔科温呢?” “就是啊……” “这是因为,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为什么,是因为我住在那里所持的护照是假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要知道,他是根本否定这类人的存在的)。 “而我真的住所在涅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有什么办法,这类人的存在,在过渡时期及严格的法制范围内——是一种可悲的必然,但毕竟是——必然的。” “我啊,最尊贵的阁下,正像您见到的,眼下一直在进行侦查:现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 “对,您是正确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马上表示同意。 “正在策划一起危及国家的犯罪活动……当心点儿,这里——小水坑……这起犯罪活动……” “是——这样……” “我们很快会侦破……瞧,干燥的地方,请把手给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过一个大广场,面对这个大广场,他心头又升起一阵害怕,于是他身不由己地紧靠住先生。 “是——这样,是——这样,很好——嘛……” 在那个巨大的空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显得胆大,可还是不断哆嗦;莫尔科温先生的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接触到他,他抓住他的一只手,扶着他走过一个水洼子旁边;他便随着那只手走着,走着,走着;空间在迎面飞奔。阿波罗·何波罗诺维奇一直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关于威胁俄罗斯命运的思想顿时超过了他个人的一切害怕——为儿子害怕及害怕穿过这么大的广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尊敬地瞥了一眼这个现存制度的勇敢保卫者,莫尔科温先生还是把他带到了人行道上。 “有人在策划一起恐怖主义行动?” “正是的——嗯……” “而它的牺牲品呢?……” “该有一位高级的大官倒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背脊上直发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近日收到过一封恐吓信,信里他被告知在他出任重要职务时有人将向他投掷炸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一切暗中投放的信;这封信,他也撕了;职务则接受了。 “请您原谅,如果这不是秘密,现在他们瞄准的是谁?” 这时出现某种真正古怪的情况: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忽然变矮了,很明显地变得潮湿了,也比原来更亲近了;莫尔科温先生仿佛也变矮了,比原来更亲近了——仿佛成了很久前就熟悉的老相识。当他向参政员的脑袋弯过身子低声说话时,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怎么瞄准谁?瞄准您呀,最尊贵的阁下,是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发现:那——是大门处的女像柱;不错,女像柱。可是——不,不!不是这样的像柱——他一辈子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悬挂在雾中。那是——房子的一个侧面;一个不错的侧面,侧面就是侧面——石头砌成的。可是——不,不,侧面并非无缘无故,同一切并非无缘无故一样,那上面的一切都移动了位置,裂开倒塌了;他自己裂开倒塌了,现在正毫无意义地在黑暗的半夜里嘟哝着: “怎么会这样?……不,等一等,等一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也无法现实地设想,这只绷着手套、曾经抓住别人大衣纽扣的手,这双脚及这个疲劳的、已经非常疲劳(相信我)的心脏,受那边一枚炸弹内瓦斯膨胀的作用,转眼之间突然会变成……变成…… “就是说,怎么这样?” “是啊,怎么这样,可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切都很简单……” 这事显得那么简单,以至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法相信,他开头好像激昂地吹了吹自己灰白的连鬓短胡子(还有连鬓短胡子!),噘着嘴唇(到那时,嘴唇就没有了),然后还沉下脸,把自己的脑袋垂得低低的,无思无虑地张望着自己脚下人行道上淙淙流淌的脏水。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湿淋淋的斑点在淙淙流淌,沙沙沙响着,低声絮叨着,那是秋天老太婆的唠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路灯下,轻轻摇晃着自己灰烬般颜色的脸庞,惊讶地睁着眼睛,翻着白眼,转动着眼珠(一辆轻便轿式马车格隆隆响着过去,听起来仿佛是某种可怕的、沉重的声音在那里隆隆地鸣响:就像金属把一个生命击成碎片)。 莫尔科温对自己面前这个年老的仿佛像掉在污物中的身形,甚至感到很可怜。他补充说: “您啊,最尊贵的阁下,不要害怕,因为已经采取了最严密的措施,我们也不允许这件事发生。无论今天或明天,都不会有直接的危险……一个礼拜后,您也就完全清楚了……稍等一下……” 看着苍白的路灯光照亮下可怜地哆嗦着的一张死尸般的脸上的斑点,莫尔科温不由得想:“他变得多么苍老了,简直成了一副骨头架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有点呼哧着向先生转过自己不留胡子的脸,忽然哀伤地微微一笑,由此在他的眼睛下边出现了两个肿得大大的下眼泡。 但是过了一分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恢复过来了,年轻了些,变白了。他有力地拉了拉莫尔科温的一只手,笔挺得像一根棍子,走进秋天脏兮兮的空气里,那模样使人想起拉美西斯二世法老(30)的干尸侧影。 夜黑下来了,成了蓝色和紫色的了,转而变成一片发红的点点闪烁的路灯光,恰似一片散落的点点星火。门下的空隙、墙壁、围栏、院子和大门口,都显得高起来,从它们里边还发出各种各样的叨叨和各种各样的叹息;僻静的小胡同里飞奔而出的穿堂风的不和谐的叹息,在那里,同屋外、墙外、围栏和门下空隙外边的和谐的叹息混合在一起。而那边的什么地方,在屋外、墙外、围栏外和门下空隙外流水匆匆流动的淙淙声,都仿佛是匆匆流动的叨叨声:所有的叨叨都变成了叹息,而所有的叹息又开始在那边叨叨。 呜!就在那潮得湿透、夜色变蓝变紫、鲜红的路灯光变得病态地点点闪烁的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怎么从这个蓝紫色的路灯光圈下跑出来又跑进另一个紫红色的光圈下的啊! 一个发疯的人 当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正处于那个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我们把他撇下了,当时他苍白得像死了一样,完全平平静静,紧闭着的嘴上挂着带讽刺意味的微笑,急忙跑到过道的房间(简单点说,也就是跑到过道里)去找不听话的妻子,然后马刺唰的一声,便手拿皮袄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而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沙沙响着挑衅地紧挨发怒的少尉鼻子尖走过时,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依然以那种过分敏捷的动作开始到处来回走起来,并把所有的电灯关了。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古怪的举动来显示自己不平常的精神状态呢?其实,这整个可恶的事件与那些燃烧发亮的灯光之间能有什么联系?这里边很少联系,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同穿墨绿色制服、动作过分敏捷的少尉那棱角分明、瘦长而忧伤的身影和变得年轻的仿佛是用芬芳的柏树木头雕刻而成的人的激昂的亚麻色头部很少联系,没有多大意思一样。一点联系也没有。请看这些——镜子:在有亮光时,它们照出一个脸色突然变得年轻的棱角分明而瘦长的人。这个脸色突然变得年轻的棱角分明——瘦长的映像一边向镜子紧跟前跑去,同时抱住自己清秀的脖子——啊呀,啊呀,啊呀!在亮光和手的动作之间,不存在任何联系。 “唰——唰——唰——”履声响了,与此同时,动作过分敏捷的棱角分明而瘦长的人淹没在黑暗中。这也许是利胡金少尉? 不,请想想他所处的那种可怕的情况:镜子照出了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这是因为那个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给他诚实的家庭带来的侮辱,遵照一个军官的誓言,现在他必须不能让妻子踏进自己家的门槛。不,请想想处于他那种可怕的情况:这毕竟是利胡金少尉——他本人。 “唰——唰——唰——”履声已在隔壁房间里响了。随即又在另一间屋里响了。这响声还引起了玛弗鲁什卡的不安,而当她从厨房里跑到房间里来时,她马上被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于是大声嚷嚷起来: “这是怎么了?” 但黑暗中传出一声稍有点生气的干咳: “出去……” “这真是咋的了,老爷……” 有人在角落里用愤愤的命令口气低声说: “出去……” “怎么行,老爷,得给太太收拾……” “出去,滚出去。” …… “再说,您自己知道,床还没有铺好……” …… “滚,滚,滚!……” …… 她刚从房间里出来回到厨房,老爷也跟着进了厨房: “走,离开这个家……” “那叫我怎么办,老爷……” “走,快走……” “可是,我上哪儿去?” “自己知道该上哪儿,别再踏进……” “老爷!……” “明天以前别再踏进这个家的门槛……” “可是老爷!!……” “滚,滚,滚……” 他把皮袄扔给她,还把她推出了门。玛弗鲁什卡哭了,她吓得不知所措。看样子,老爷他——不对头了,她该去找看院子的人,报告警察局,而她却犯傻——到女友家去了。 哎呀,玛弗鲁什卡…… …… 一个普通的、完全正常的人的命运,是多么可怕:他的生活决定于容易理解的词汇、行为清清楚楚的日常生活;那些行为把他带到无边无际的远方,就像一艘小船——装备有完全能表达清楚的语言、举动;如果小船偶然触到日常生活的无法弄清的暗礁,就会破裂,朴实忠厚的航行者立刻就会溺入水里……上帝啊,碰到一小点儿日常生活的撞击,普通的人们就会失去理智。不,疯子不会看到那么多损害大脑的危险,他们的大脑大概是由最轻的无形物质组成的。一个朴实忠厚的人的大脑完全无法接受这些大脑所能接受的一切,朴实忠厚的大脑只好破裂;于是,它——破裂了。 从昨天傍晚开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感到自己脑袋里的大脑疼得很厉害,就像他起跑时前额撞在了墙上;而当他面对着墙站着时,他发现那墙——不是墙,仿佛它是可以穿行的,而那边,在墙外,有一种他所看不到的亮光及某种荒谬的法则,就像住所墙外的那种亮光和马车的活动……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沉重地含糊其辞地嘟哝着,并摇了摇头,同时感到大脑正在进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最紧张的工作。反光在墙上爬来爬去活动,这大概是有艘小汽艇顺着莫依卡河驶过,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亮晶晶的水花。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一次又一次地哼哼哈哈嘟哝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摇摇头,如同一切都给搅乱了一样,他的思想彻底给搅乱了。他从分析自己不忠的妻子的行为开始自己的思考,却以发现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结束。也许,对他一个人来说,坚硬的平面是无法穿过的,而房间的镜子映像乃是真正的房间,而在这些真正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外来军官家庭。应当把镜子盖起来,不好意思用好奇的目光追踪已婚的军官及其年轻妻子的行动。那上面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废物,而在照出的这个废物身上,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捕捉到了自己,他还发现自己脱离了实质性的、完全实质性的思想,在干蠢事(还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电灯关了,不然的话,那些镜子会可怕地吸引他,而他现在需要更加强意志,以便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思维的进程)。 这就是为什么妻子走了后,利胡金少尉开始到处来回转,并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了。 现在他怎么办:从昨天傍晚开始,它——开始了,悄悄地爬进来,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它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它开始了?除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化了装这一事实,这里绝对找不出什么茬。少尉的脑袋是一个普通人的脑袋,这个脑袋已经拒绝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效力,而血液已经涌上脑袋,现在要有块湿毛巾捂在额头上就好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给自己的额头上放了一块湿毛巾,放上后又扯掉了。不管怎么,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而且不管怎么,他利胡金给卷进去了;卷进去以后,他便同那事儿拴在了一起。这就是——它:那样敲着,那样打击着,那样揪着太阳穴上的血管。 他一个朴实忠厚的人撞在了墙上,但那里,镜子深处,他却无法进去,他充其量只能在妻子面前大声说出自己一个军官的诚实的话,宣称没有他相伴,妻子竟自去参加舞会,他就不许妻子自由地迈进家门。 怎么办?怎么办?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安起来,于是又划了一根火柴,暗红色的烛光一闪一闪在跳动;暗红色的烛光照出一张发了疯的脸;这时,他惶恐地凑到手表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走后已经过去了两小时;两小时,也就是一百二十分钟;计算完已经过去多少分钟,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开始计算起多少秒来: “六千零二十秒?六乘以十二……只有一秒钟理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抱住自己的脑袋: “一秒钟理智,理智——是的,理智撞在镜子上了……应当把镜子搬出去!十二,一秒钟理智——对,一小块玻璃片……不,是经历过的一秒钟……” 思想给搅乱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一片墨漆黑中走来走去:笃——笃——笃——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脚步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继续进行着计算: “六乘以十二——一秒钟理智——一六——得六,加以——一,抽象的一——不是一小块玻璃片。对,还有两个零,结果是——七千二百秒钟。” 对最复杂的大脑的工作取得成功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合时宜地有点儿沾沾自喜起来。突然,他想起来了,他的脸阴沉下来了: “她出去后,已经过了七千二百秒钟,二十万秒——不,全完了!” 七千秒钟过去后的第二百零一秒,该是他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军官的誓言的开始。七千二百秒,他过得像七千年,从创世纪至今过去的时间,要知道,也多不了多少。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觉得,自己自创世纪以来一直带着剧烈的头痛症被囚禁在这个黑暗天地里:遭受自发的思想和不顾个人痛苦的大脑剖析的囚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在角落里发热昏似的忙碌起来;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做祷告;从木桶里慌慌忙忙找出一根绳子(像一条蛇),把它解开后做成一个圈套,一个拉不紧的死圈套。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绝望后,跑到自己的书房里,他后面拖着一截绳子。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干什么?坚持自己作为一个军官说过的话?不,哪能呢——不。他不知为什么从肥皂盒里拿出一块肥皂,蹲下来,在放在地板上的洗澡盆边给绳子抹上肥皂。给绳子抹满肥皂后,他采取的整个行动就简直有点儿不寻常了,可以说,他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独特的玩意儿。 诸位自己想想吧! 不知为什么他爬到了桌子上(他事先把桌布从桌子上扯掉了);又把一条维也纳小凳从地面搬到桌上;费劲地踩到小凳上后,小心翼翼地拿下灯;留神地把灯放在自己脚边上;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抹满肥皂后滑溜溜的绳子牢牢固定在原来挂灯的钩子上;给自己画过十字,愣了一会儿;用自己的双手把绳套举到自己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像蛇一样缠起来的模样。 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突然出现一个精彩的思想:还是应该把自己多毛的脖子刮干净;对,此外还有,应当计算出六十分之一秒的数目和立方,对,六十这个数和——七千二百乘两次。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带着这种精彩的思想迈步走进书房,凭着未燃尽的一点蜡烛头亮光,他刮起自己多毛的脖子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皮肤太细嫩了,而在刮脖子时,这细嫩的皮肤上长满了疖子)。刮完下巴和脖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突然用刮刀勾住一根短胡须,应当全刮掉,因为——不然怎么?不然他们在那边打开门走进来,就会看见他留着一根胡须,而且……是这副样子。不,在彻底刮干净前,怎么也不能开始那么做。 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自己刮得干干净净,彻底刮干净的他,看上去成了个十足的白痴。 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了,已经全部结束——他的脸上刮得完全干干净净。但正在这时候,过道里的铃响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懊丧地扔下沾满肥皂的刮刀,所有的手指头上都是短须毛,遗憾地看了一眼手表(过了多少个小时?)——怎么办,怎么办呢?有一会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想推迟自己那么干,他不知道会遇到措手不及的情况;不能丧失时间,第二次响起的铃声提醒了他;他于是跳上桌子,把绳子从挂钩上解下来;可是绳子在沾满肥皂的手指上打滑,不听使唤;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以最快速的方式爬下桌子,并悄悄来到过道里;当他悄悄来到过道里时,他注意到,房间里那蓝黑色的、一直像墨水似的浸没着他的黑暗已经开始消散;墨水般的黑暗慢慢开始变淡,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昏暗;在变得灰蒙蒙的昏暗中露出一件件物体:放在桌子上的小凳子,倒着的灯,而在所有这一切的上方——一个湿淋淋的绞索。 在过道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脑袋贴到门上,他愣住了;但该是不安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身上出现那样的一种忘性,以至着手干无论什么事都成了难以想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可是完全没有发觉,他是怎么使劲地用鼻子发出喘息;而当他听到门外边妻子的不安呼叫时,他竟惊恐地拼命大声叫喊起来;大声叫喊完了,他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便跑去将自己独特的思想付诸实施;很快跳上桌子,伸长刚刮得干干净净的脖子;接着便快速把绳子拉到刚刮得干干净净的长满疖子的脖子上,不知为什么事先把两个手指伸进脖子和绳子中间。 在这之后,他不知为什么叫喊道: “说到做到!” 用一只脚蹬了一下桌子,桌腿因为有小铜环,滑离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声音连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都听见了——在门外边)。 接下来呢? 转瞬间——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的两条腿在黑暗中抖动起来,这时他清楚地看到路灯落在炉子通风口上的反光,他清楚地听到大门口的敲击声和叫骂声。有什么东西有力地把两个手指压到他的下巴处,这样他就再也无法挣脱出来了;接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只听得头顶上噼啦一声(大概是脑袋里的血管破裂了),突然掉下一块泥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便咕咚一声(简直是致命的)掉下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那种情况下被狠狠一撞,立刻从死亡中活了过来;他当即发现自己恢复了知觉;一恢复知觉就清楚了,原来不是活过来,而是落在了一个平面物体上:他坐在自己家的地板上。同时他感到脊椎骨疼痛,还无意中发现原先穿过绳套,而现在夹在绳子和脖子中间的两个手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开始去扯脖子上的绳子,套圈终于松开了。 这时他明白了,自己差点儿吊死:没有来得及吊死——差一点点。于是轻松地喘了口气。 墨水般的黑暗突然变淡了,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时;而然后——变成淡淡的灰色。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十分清楚地发现自己怎么无思无虑地坐在四堵墙的包围之中,这些墙上的日本风景画也明显地变成了灰色,不知不觉地与夜间的周围融为一体。夜间清晰地落满路灯的暗红色花边图形的天花板,开始失去了那些花边图形;路灯的花边图形早就消失了,已经为暗淡的、惊讶地注视着灰兮兮清晨的斑点所代替。 不过,我们还是回头来看不幸的少尉。 应该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辩解几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那声轻松的喘气是无意中的,就像任性的溺水者当他们面临被淹到绿莹莹冰冷的深处时的那种下意识动作。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大家请不要笑!)是完全认真地要同这个世界一了百了的,而且要不是天花板已经腐烂(在这一点上,你们应该怪房子的建造者),他的这种愿望毫无疑问也就实现了。可见那声轻松的喘气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个性不相干,而是出于他那个动物本能的肉体的和无个性的外壳。不管怎么说,这个外壳蹲在地板上并留神倾听着一切(无数的沙沙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那出自外壳深处的精神还是表现出了最充分的沉着镇静。 瞬息间,全部思想都涌现到眼前;瞬息间,他的意识发觉摆在眼前的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现在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左轮手枪藏在一个地方,找起来费时间……刮脸刀?用刮脸刀——啊唷唷唷!于是,他身上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刚经过那玩意儿,现在用刮脸刀……不,最自然的莫过于伸直了躺在这里的地板上,以后的一切任凭命运安排。可是在这种自然的情况下,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无疑听到了响声)如果还没有跑去,一定会马上跑去找看院子的人;给警察局打电话;聚集起一帮人;在她的坚持下,会把大门砸开,这样,他们会突然闯到这里来。而且,一闯进来,他们就会发现他利胡金少尉反常地把脸刮得个精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怀疑自己刮光胡子后看上去一定成了这么个白痴),脖子上挂着根绳子蹲在泥灰堆里。 不,不,不!少尉永远不会到那一步:军装的荣誉,对他来说比对妻子发过的誓言重要。只剩下一个办法:顾不得羞耻把门打开,尽快与妻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和好,并对这乱糟糟的情况和泥灰作出好像是这么回事的解释。 他赶忙把绳子塞到长沙发底下,并以最可耻的样子跑到大门处,这时门外听不到有任何动向。 他同样下意识地呼哧呼哧喘息着打开过道门,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上;极度的羞耻揪着他的心(没有来得及上吊!);内心的暴风雨平静下来了;仿佛他从挂钩上一掉下来,自己身上刚刚沸腾的一切也就中断了:对妻子的愤怒中断了,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像话的行为而激发的愤怒也中断了。不是吗,现在他自己干出了无可比拟的不像话的勾当:想上吊自杀——结果却让挂钩使他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瞬息间—— 没有人跑进房里来,不过那边有人站着(他看见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终于飞快地跑进来了;飞快地跑进来了,并抽抽泣泣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片漆黑?” 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则不好意思地犹豫着。 “为什么刚才这里吵吵闹闹的,一片乱糟糟?” 在黑暗中,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伸出自己冰冷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握到她的手。 “为什么您的手上全是肥皂?……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 但她打断了他: “为什么这么呼哧呼哧的?”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我……在打开的通风小窗口站了一会儿(是不小心,当然)……这下子,就这么呼哧呼哧……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他中断了话头。 “不,不要,不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几乎嚷嚷起来,他拉开妻子的手,准备去把电灯打开,“不是往这里,不是现在——到这个房间里来。” 接着,他使劲把她拖到自己的书房里。 在书房里,各种东西已经清晰可见,一时间,仿佛那由桌子、墙壁及几乎平躺着的影子和杂乱的刮脸用具的线条组成的灰蒙蒙的一串——只不过是一条悬在空中的花边图案,一个蜘蛛网。透过这个最细最薄的蜘蛛网,可以看到窗外黎明时怯生生的温柔的天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凑到这张脸的紧跟前时,她终于发现自己面前……不,这——真难以描述,她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完全发青的无名的白痴的脸,这张脸正抱歉地露出在外边。 “您干了什么?您把胡子全刮光了?您真的简直是一个傻瓜!……”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他凑到她耳边呼哧呼哧惊恐地低声说,“这里有一个情况……” 但她不听丈夫说,怀着下意识的不安心情跑去查看所有的房间。跟在她后面从书房里出来的,是一阵眼泪汪汪和出声地抽泣着的叫喊: “你会发现我们家一片乱糟糟的……”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在修天花板……” “那边天花板吱吱响……” “应当……” 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全然不听,她面对掉在地毯上的一大堆碎泥灰惊恐地站在那儿,泥灰中间露出一个掉在地板上的黑黝黝的挂钩,被猛烈地推到一边的桌子上倒着一把椅子,不久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还躺在上面阅读昂里·贝尚松的软沙发床上——软沙发床上翘着一个套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浑身哆嗦起来,她愣住了,弯下腰去。 窗外那边忽然冒出轻飘飘的火焰,一切都突然被照得亮堂堂的,玫瑰色波浪般的云彩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网的破口处这时正露出稀薄的浅蓝色。一切都染成了这种浅蓝色,一切都充满羞怯的颤抖,一切都充满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难道我——没有发亮?”那边,在窗户上,在尖顶上,颤抖越来越频繁了;那边,在高高的尖顶上,高高地闪烁着红宝石般的亮光。突然,一阵很轻微的声音从她心头通过:初升的太阳把一道浅玫瑰色的浅色地毯般的光芒从窗户斜着照进来,落在灰蒙蒙的套圈上时,对她来说,一切也就明如白昼了。她心里充满突如其来的颤抖和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为什么我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立刻弯下身去,把一只手伸到绳子上,绳子上飘拂着最柔和的玫瑰色花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吻了吻绳子,并轻声哭了。一个遥远的和重新返回的童年的形象(一个没有完全忘却的形象——她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他:不久前,今天,在什么地方来着?)。这个形象在她头上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已经出现在她背后。可是当她往背后转过身子时,她看清楚了:背后站着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瘦高个子,忧伤,脸刮得光光的——正向她投过浅蓝色的温顺的目光: “原谅我,索妞什卡!” 不知为什么她拜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脚哭道: “可怜的,可怜的,我亲爱的!……” 他们俩互相悄悄说了些什么,上帝知道。这就留在他们俩之间了;看得到的是,在朝霞的照映下,他的一只干燥的手举到了她头上: “上帝会宽恕的……上帝会宽恕的……”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如此幸福地在哈哈大笑:当天空中欢腾地冒出这么轻飘飘的火焰的时候,谁会不笑呢? 朵朵红瑰色的云彩顺着莫依卡河上空飘过去:这是一艘驶过的小汽轮的烟囱放出的云朵。船尾闪泛起一道绿莹莹的浪花,浪花拍击着河岸,退回时呈现一片琥珀色,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金黄的星火,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钻石般的光泽。从岸边退回的浪花与迎它而来的后浪相撞在一起,两条浪花因此开始一弯一扭像一条条蛇似的向四周围扩展开来。有只小船开进一弯一扭的水域里,所有的蛇随即被切割成宝石色的弧线,所有这些弧线又立即搅在一起,成了一堆银丝,它们牵引着在水面上漂游摇晃的星星。但是,水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河水变得平坦舒展了,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现在,石砌的两道堤岸间流淌着的又是绿莹莹、亮晶晶的水平面。古怪地矗立在一侧岸上的白柱子绿色建筑物,作为文艺复兴的一处生动体现,像一件升向天空的墨绿色雕塑品。 居民 一条条僻静的小胡同、胡同、普通的马路、大街,远远地伸展着通向那里,通到这里;黑暗中,一会儿露出房子高层上方用笨重的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一会儿露出大门口的一堵墙,那里上方站着两个双手举着石砌阳台凸出部分的石雕埃及人。绕过房子的高层上方,绕过房子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绕着所有极其笨重的庞大建筑——从黑暗到黑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克服所有的困难,在雾蒙蒙的彼得堡走呀,走呀,走呀——他面前终于露出一道灰兮兮开始有点霉烂的板墙。 这时有个地方的一道小门从侧面迅速打开了,并继续开着,从里边冒出白茫茫的水蒸气,传出骂人的话、巴拉莱依卡琴的可怜的叮当声和歌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留神听那歌声,同时环视着毫无生气的门下空隙、随风叮咚响的路灯和厕所。 那歌声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歌声这么唱着。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疑居民身上有某种在马车的玻璃门外传播的卑鄙的东西(要知道,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计算,从最近一道门到马车门口相距好几十亿俄里)。接着,所有的空间都挪动了位置:居民的生活突然通过门下的空隙、墙壁把他圈了起来,而居民本身则在他面前成了歌声。 歌声在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瞧居民什么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居民有意思,甚至有一刹那间,他想去敲头一道门,以便找到居民;这时,他回想起居民正打算用可耻的死亡惩罚他:高筒大礼帽歪到了一边,两个疲惫不堪的肩膀松弛地耷拉在胸部上边。 对,对,对,他们把他炸成几部分,不是把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把另一个人,他最好的、命运只赐给他一次的朋友(31)。霎时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那两撇灰白小胡子,他们俩一起躬身在帝国地图上时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的绿莹莹的深度,而他们充满青春热情的老年人所涌起的幻想(这恰恰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但他们甚至炸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首要人物中的头一位(32)……据说,这只需要一秒钟,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过……这是什么?任何从事国务活动的人都是英雄,可是——啊呵呵——啊呵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戴好了高筒大礼帽,挺直了肩膀,穿过乱糟糟的小场院,走进发生腐烂的居民的生活中,走进这些由墙垣、门下空隙、沾满污垢和已经松塌的可怜巴巴的栏板组成的网络之中,一句话,走进一个完全破落、腐烂、空荡荡的和像公共厕所的地方。这时,他仿佛觉得,连这堵麻木的墙及这道完全腐烂的栏板都在仇恨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凭经验知道,他们充满仇恨(白天黑夜他都生活在他们仇恨的漫雾中)。他们是些什么人?微不足道的一小撮,和所有人一样极其令人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大脑的游戏,在他眼前竖起一道道迷雾;但是,所有的迷雾都炸裂了,特大的一张俄罗斯地图在他面前变得如此窄小。难道这是仇敌,仇敌——是居住在这些空间里的种族的庞大总和:上亿人。不,还要多…… “从芬兰湾冰冷的峭壁到炽热的科尔希达……”(33) 怎么?他们都仇恨他?……不,俄罗斯已经被洗涮得破破烂烂。而对他……他们打算对他……他们打算……不,啊呵呵呵——啊呵呵呵……无聊的大脑游戏。还是引用普希金好: 到时候了,我的朋友,到时候了!……内心要求平静。 日子一天天飞驰而过。每天都带走 生命的一小部分。而我们俩一起 在安排生活。可是那边:一晃眼——我们都将死去……(34) 他和谁,两人一起安排生活?和儿子?儿子——是个最可怕的坏蛋。和居民?居民正打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忆起来了,到时候他可以和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安排度过自己的生活,在结束国务公职之后,到芬兰的别墅里去住,可是,瞧这,安娜·彼得罗夫娜走了——是——啊,走了!…… “她走了,知道吗,毫无办法……”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清楚,他连一个生活的旅伴也没有(在这瞬间之前,他不知怎么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事),而死在岗位上毕竟将是他这一辈子生活的骄傲。他变得有点儿孩子气和哀伤起来,而且很平静——这样平静,这样舒服点。忽然只听得水洼子的淙淙流水声,恰似某种祈求——一个劲儿地祈求:祈求那没有但是本可能有的东西。 整个一夜令人压抑的深灰色昏暗,开始渐渐地消散了;深灰色的昏暗慢慢消散了,变成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的时候,然后——变成了淡淡的灰色;而夜间被路灯照亮的房子墙壁,开始懒洋洋地同逝去的夜色融为一体了。于是觉得那刚才还发出红褐色亮光的棕红色路灯,仿佛忽然开始燃烧完了:它们渐渐地消失了。墙上熊熊燃烧的明灯不见了。路灯终于成了一个个暗淡的小点,它们惊奇地张望着灰蒙蒙的漫雾,顿时间使人觉得,仿佛那一串线条、尖顶、墙壁及其平躺着的阴影和无数的窗口——不是一大堆石块,而是悬挂在半空中的带精工图案的花边,通过这些图案羞答答地露出黎明的天空。 一位衣着寒酸的少年快步朝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面奔来,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裹着块小头巾。她的后边,在黎明的朦胧中跟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手杖,一件大衣,两只耳朵,一嘴小胡子和一个鼻子。那身影显然是向少女提出最无耻的要求,缠上她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看成了骑士,他出乎自己意料地摘下高筒大礼帽: “仁慈的女士,斗胆建议允许我送您回家,这么晚了,您这个性别的年轻人在街上不无危险。” 衣着寒酸的少女看得十分清楚,那边有个黑黝黝的影子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稍稍提了提高筒大礼帽,一个剃得光光的僵死的脑袋从领口伸出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他们俩一声不响,默默地走着,一切都好像比应该有的距离近得多:潮湿又陈旧,经历了好多年头;所有这一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前也远远见过。但是现在——瞧它们,唾手可及:门下的空隙、小屋、墙壁及这位害怕地紧紧扶着他的一只胳膊的少女,对她来说,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并不是个坏蛋,也不是参政员,就这么一个——无名的、善良的老人。 他们走到一幢门歪着、门下空隙发霉的绿色小屋旁边;在台阶前,参政员提了提高筒大礼帽,告别了少女;而当啪的一声门随即关上时,老人的嘴歪得这么可怜;他在一片空旷中咀嚼起毫无生气的嘴唇来;这时,远处的一个地方传来一阵弓弦似的声音。那是彼得堡公鸡的啼鸣,预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及要唤醒不知什么人。 空中从侧面的一个地方冒出轻飘飘的火焰,突然一下子全部亮堂了,玫瑰色的翩翩云波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那张网的破口处,现在正飘拂着一些浅蓝色的碎布。一条接一条鱼贯而过的马路和墙壁,变得清晰起来了;从侧面露出一些笨重的建筑物——有凸出来的,有凹进去的;大门口,女像柱和砖砌阳台的飞檐显露出来了;而在窗户上,尖顶上,看得出颤抖越来越急速了;从窗户上,从尖顶上,则开始闪烁出红宝石的亮光。 轻飘飘的花边转变成了清晨的彼得堡:彼得堡轻易而奇妙地一下子变得花花绿绿,那边矗立着五层的沙土色楼房;那边是蓝褐色的,而那边——灰色的;一座宫殿被朝霞照映得火一样绯红。 第四章结束 (1)题词是亚·普希金抒情诗《上帝啊,别让我发疯》(1833)的头一行。——原注 (2)萨堤里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诸神之一,耽于酒色。 (3)德·蓬帕杜尔侯爵夫人(1721—1764),时装倡导者,法国路德维克十五国王影响最大的情妇。——原注 (4)原文为法文,当时涅瓦大街的一家妇女时装店。 (5)原文为法文。 (6)当时位于意大利街105号的克拉夫特巧克力厂。——原注 (7)当时位于涅瓦大街54号楼的巴列糖果点心店。——原注 (8)指1750至1761年在彼得堡建成的冬宫,最初呈蓝白色,19世纪改漆成深咖啡色,1927年恢复蓝白色。——原注 (9)额头上梳一种高高的老式发型的男人。 (10)这种舞会游戏,每人按照抽到的签去寻找收藏起来的东西或猜测某事,未能找到或未猜中者应交出一件东西,然后由一蒙住眼睛的人给东西的主人出题,如令他讲笑话、唱歌等。 (11)影射阿·苏沃林(1834—1912),他是个政论作者、文学家、出版人。出身于教会阶层。1875年前的政论活动带有民主倾向的自由派性质,1876年成为反动报纸《新时代》的出版人。——原注 (12)查尔斯顿是美国北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当时那里有一个影响较大的共济会分会。在一些反共济会的著作中称该分会头目为“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原注 (13)这里的“散开”、“鞠躬”、“散开”,原文均为法语音译。 (14)指1898—1901年间中国义和团起义。——原注 (15)原文为法语音译。 (16)原文为法语音译。 (17)原文为法语。 (18)影射俄罗斯帝国的国徽,上面为一只双头鹰。 (19)影射主人公的家族徽记(一头用角去顶撞骑士的独角兽)及主人公的“梦游”(第三章《参政员的第二空间》一节,小说以此表示梦境和现实间界限的消失)。 (20)“背部溃烂”,原文为拉丁文。 (21)莱奥·塔克西尔,原名加布里尔·安图安·巴热斯(1854—1907),法国政论家,曾发表许多既反对正统教会也反对共济会观点的著作。 (22)帕拉斯是希腊神话中专司智慧和战争的女神,据介绍,塔克西尔在《十九世纪的魔鬼》一书中给帕拉斯主义下的定义为“最高的共济会和(……)纯粹的魔鬼崇拜”。——原注 (23)“我亲爱的”,原文为法语。 (24)“丽莎阿姨”,原文为法语。 (25)“尼古拉”,原文为法语。 (26)“忧伤而瘦长”、“穿白色多米诺斗篷”的形象是耶稣基督的象征,它同小说里“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及象征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相对立。 (27)原文为法文。 (28)对普希金长诗《铜骑士》的联想。 (29)此处不确切。据原来的介绍,参政员阿勃列列乌霍夫该是二等文官。 (30)拉美西斯二世(前1317—前1251)是古代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1911年3月别雷到埃及旅游时曾参观过保存在当地博物馆里的这位法老的木乃伊。——原注 (31)指1904年7月16日被社会革命党人所杀的俄国内务部大臣和宪兵头目普列维。——原注 (32)可能指1904年2月4日因炸弹爆炸而死的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原注 (33)普希金《致俄罗斯的诽谤者》(1831)一诗中的诗句。——原注 (34)普希金《到时候了,我的朋友……》(1834)一诗的头一节,引文与原作略有不同。 第五章 讲鼻子边上有个赘疣的先生及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 明天早晨将露出曙光, 绚丽的白日普照大地, 而我,也许我却堕入黑暗 独自去领略坟墓的秘密。 亚历山大·普希金(1) 一位先生 一路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始终保持沉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目光注视着一位紧跟在他后面跑来的先生: “对不起,您是……” 彼得堡已经融化的泥泞在沙沙沙地响;那边,有辆轿式马车亮着灯穿过漫雾…… “我有幸认识您,您是?……” 一路来他都听到自己背后奔跑的套鞋烦人的啪嗒啪嗒声,感到有人用红肿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背脊;这人在门口的空隙地处——在小胡同那边就缠上他了。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后边转过身子,眼睛直盯着先生的脸;这张脸什么也说明不了: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嘴难看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接着,他靠到墙上,什么都忘了,一路来那堵墙上都露出一顶稍稍斜向侧面的圆顶礼帽;这圆顶礼帽的模样使他厌恶。浑身都感觉到彼得堡的潮气,彼得堡的泥泞融化成了一道道流水,淙淙地响着;薄薄的冰屑,蒙蒙的细雨,把衣服都淋湿了。 落在墙上的圆顶礼帽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阿勃列乌霍夫背后又一次传来清晰的声音: “我打赌,您的这种冷淡态度是出于纯粹的卖弄……” 这一切,好像曾经发生过。 “您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对圆顶礼帽说,“老实说,我感到吃惊;我,老实说……” 瞧,那边显出头一个亮晶晶的苹果;那边——第二个;那边——第三个;一条由苹果似的电灯泡组成的线条照亮了涅瓦大街,大街上石砌建筑物的墙壁都被彼得堡通宵达旦的灯火映照得昏沉沉暗洞洞的一片,那些华丽的餐厅在这一夜的慌张中闪烁着自己血一样鲜红的招牌,招牌下边,在高筒大礼帽、帽圈、圆顶礼帽、侧面开口的男衬衫领子和外套中间,在芬兰湾沼泽地带冒出在辽阔的俄罗斯大地上那张炽烈燃烧的大口的暗洞洞的亮光中,一些戴羽毛饰物的太太用皮毛围脖遮着抹得绯红的嘴唇老是在东张西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留神注视着,一直留神注视着在墙上来回奔跑的黑圆顶礼帽的影子,一个几个世纪来的黑黝黝的影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同神秘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相遇的情况,不允许他就在那里——在小围墙处,出于真正的自尊心打断这次会见,而应当十分小心地进行试探,关于他,这个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真的知道点什么,这个人和父亲又真的说了点什么。正因为这样,他不急于同他告别。 涅瓦河露出来了,冬宫小运河石砌褶纹下展示出一片伤感的开阔天地,阵阵强劲的海风从那里刮来;涅瓦河那边,露出岛屿和房屋的轮廓;琥珀色的双眼忧伤地往雾中望去,那双眼睛好像在哭泣。 “照实说,您也许不反对和我发生所谓的暧昧关系?”还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在背后纠缠。 瞧,广场——广场上依旧矗立着那块灰蒙蒙的岩石,依旧是那匹竖起前腿的马;但怪事儿,影子遮住了铜骑士,好像没有那骑士。在那边远处的涅瓦河上,停着一艘捕鱼的纵帆船;纵帆船亮着一点闪烁的火光。 “我该回家了……” “请别回家,这时候回家干什么!” 他们接着经过一座桥。 他们前边走着两个人:一个四十五岁左右,是穿黑皮衣的水手;他戴着带耳套的皮帽,两颊发青,一脸火红色的夹白毛的大胡子;他旁边的一位穿着大靴子,简直是个巨人,头戴深绿色的宽边羔羊皮帽迈步走着——黑眉毛,黑头发,小小的鼻子,留一撮短胡子(2)。这两个人使人想起点什么;两人走进一家钻石招牌下敞开着大门的餐厅。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在钻石招牌的字母下用莫名其妙的下流动作扯了扯阿勃列乌霍夫身上尼古拉式外套的腰部: “上这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餐馆,瞧——正好,瞧——上这儿——吧!……” “请吧……”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一只手扯着他尼古拉式外套的腰部,立刻打起呵欠来;他拱起背,弯下又直起来,像一头食人兽似的把张得大大的嘴巴对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算把阿勃列乌霍夫一口吞下去:一定要一口吞下去。 这一下把呵欠传给了阿勃列乌霍夫,后者的嘴巴也弯曲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勃列乌霍夫试着想脱身: “不,我该走了,该走了。” 但神秘的先生颇善辞令,不客气地打断说: “嘿,去您的吧——我全知道,腻烦了?”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抢先说: “是啊,我也觉得腻烦。而此外还可以补充一句,我着凉了,这几天我一直用脂油蜡烛治疗来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嘴巴已被呵欠拉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吧——好吧——您睡,有多腻烦!……” “简直想睡觉……” “那好吧,可是毕竟(您也替我设身处地想想),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 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轻耸了耸肩膀,带着明显有点讨厌的神情打开餐厅的大门……存衣处一片黑黝黝的:一顶顶圆顶礼帽,一根根拐杖,一件件大衣。 “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莫尔科温响亮地打了一个榧子,“我直截了当对您说吧,像您这样那么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放过?……不管他?……” 一股浓浓的散发着发面馅饼香味的蒸汽,同马路上的潮气混合在一起;一块冰凉的号牌落在手掌上。 “嘻——嘻——嘻,”把大衣存掉后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擦擦双手,“对我来说,认识一位年轻的哲学家很有趣,不是吗?” 彼得堡街道的一个场所这时开始发起严重的狂热病来,身上像有数十只红脚蚂蚁在爬行: “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父亲,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彼波维奇……” 听了这些话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出于三个方面的情况,觉得很好奇:第一,陌生人——多少次了!——强调同父亲相识(这说明了点什么);第二,陌生人无意中说出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把他的名字和父名同父亲的名字放在一起;最后,陌生人提到了一连串姓氏(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彼波维奇),真奇怪,听起来好熟…… “这位不错——嗯。”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把阿勃列乌霍夫往那个嘴唇鲜红的妓女那边推了一把,她穿着鲜艳橙黄的连衣裙,嘴里叼着一支土耳其香烟…… “您对女人怎么样?……不然的话,可以……” “?” “好,不说了,不说了,看得出,您是个不爱风骚的人……再说也完全不是时候……有事该……” 周围却在嚷嚷: “谁和谁?” “谁?……伊万!……” “伊万·伊万诺维奇!……” “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这么——听我说:伊万·伊万内奇?……啊?……伊万·伊万内奇?……您怎么了,伊万·伊万内奇?啊呀,啊呀,啊呀!……” “可伊万·伊万诺维奇——他……” “这全是胡扯。” “不,不是胡扯……您问伊万·伊万诺维奇去:瞧他就在那儿,台球室里……啊呀,啊呀!” “伊——万!……” “伊万·伊万诺维奇!” “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 “伊万·伊万诺维奇,你真是一头猪!” 有个地方横的升起一道烟,那里的一架像由十个弯弯的能发出音响的犄角组成的机械管风琴,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站在风琴旁边的商人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挥舞着一个绿色的酒瓶,和一位短上衣撕破的太太做好了跳舞的姿势;太太两个通红的腮帮脏兮兮的;她鼓着两只眼睛哈哈大笑着,把头巾从棕红的头发和落到前额的深红色羽饰处堵到嘴上,以便打嗝时不发出响亮的声音;她一笑,胸脯随着不停地抖动起来;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也放肆地大笑起来;醉醺醺的围观者突然发出雷鸣般的欢叫。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张望着: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到这种下流的地方及这样一群下流的人们当中来?…… “哈——哈——哈——哈——哈——哈——”还是那醉醺醺的一伙在欢叫。当时,伊万·伊万诺维奇·伊万诺夫正揪住那位太太的头发,扯断一根深红色的羽翎,把她压倒在地板上;太太哭了起来,等着挨揍;但是人们及时把商人从她身上拉开了。粗野的机械管风琴残酷、痛苦地在吼叫,在鸣响,那声音就像火山爆发喷出的熔熔岩浆,它加强了从深处冲向我们的可怕的古老风习,而餐馆大厅里,金黄的管乐器则在哭泣:“制——止——激——情的波——涛……”(3) “让——没有——指望的——心——灵安——静……” …… “哈——哈——哈——哈——哈——哈!……” 来一杯伏特加酒! 瞧这些地狱般的老酒馆的污脏房间,瞧它的墙壁,这些墙上是彩画匠的手笔:芬兰湾泡沫四溅的波涛,从远处——一艘涂过树脂的船只升起黑黝黝的大帆,穿过潮湿发绿的漫雾,正驶向彼得堡。 “您承认——吧……喂,两小杯伏特加!——您承认……”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大声嚷嚷着,“白的,白的,皮肤松弛——全身浮肿,发胖;白白发黄的脸蛋还是显得有点儿瘦,虽然浮肿了,发胖了。这儿——挂着麻袋似的乳房;这儿——奶头鼓鼓的;这儿——花白的短须……” “我打赌,对您来说,我是您的智能器官,这会儿正在紧张地猜一个谜……” 瞧,瞧,一张小桌子,小桌子边上坐着一个水手,穿着黑皮衣(好像是个——荷兰人),一张发青的脸正对着酒杯。 “您来点皮康酒?……” 荷兰人血一样鲜红的嘴唇——第几次了?——在那里贪婪地汲进炽热的格明纳伏特加酒…… “就是说,来皮康酒?” 而荷兰人边上,一个石头般沉重的庞然大物在一张小桌子旁笨重地坐下来。 “皮康酒。” 那庞然大物——黑眉毛,黑头发,模棱两可地在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笑。 “怎么样——嗯,年轻人?”一个陌生人这时用不太高的男高音对着他的耳朵说。 “什么事?” “您怎么解释我在马路上的行为?” 这个庞然大物好像是举起拳头往小桌子上敲去——哗啦一声,木板碎了,整个餐馆响彻着玻璃杯被打碎的叮当声。 “怎么解释您在马路上的行为?” “啊呀,您说什么马路上?我可是真的不知道。” 庞然大物这就从长衫束腰带的粗大弯折处取出一个小烟斗,把它塞进结实的嘴唇里,小桌子上随即弥漫起臭味刺鼻的浓密烟雾。 “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 …… 一种呛鼻的有毒的东西在他面前一闪一闪发亮,为了安慰自己,他给自己的菜盘上盖了些蔫了的菜叶;在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关切地用哆哆嗦嗦的餐叉忙于取松乳菇时,他就这样拿着斟满的杯子站着;戳起一块松乳菇后,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转过头来(胡子上沾着几粒尘埃)。 “当时那里很怪,不对吗?” 他当时(因为这一切——曾发生过)也是这么站着……杯子碰得叮当响;也碰杯了……在什么地方碰杯? “在什么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努力进行回想。很遗憾,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不起来。 “啊,在那里——围栏附近……不,主人,不要沙丁鱼,上头漂着一层黄兮兮的液汁。”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向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一个说明的手势。 “我在那里怎么碰上您的,您站在一个水洼子边上读一张纸条,于是我想,难得的机会,非常难得……” 所有的小桌子围成一圈放着,一些低能的杂种围着小桌子在纵饮,这些杂种成群地蜂拥而至:人不像人,影子不像影子。他们贼头贼脑,机灵惊人;他们全是岛上的居民,而岛上的居民——是古怪的低能的杂种:人不像人,影子不像影子。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也是从岛上来的:笑着,嘻嘻哈哈,贼头贼脑,机灵惊人。 “您知道吗,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老实说,我等着您作解释……” “我的行为?” “对!” “我解释给您听……” 呛鼻的有毒的东西又闪亮了一下,他喝醉了,一切都在旋转;小酒馆一闪一闪地更加虚幻了;荷兰人变得更加蓝兮兮了,而那个庞然大物——更庞大了;他的影子折断在墙上,好像戴上一个环冠。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越来越发亮了——更加浮肿、发胖了:这儿——挂着麻袋似的乳房;这儿——奶头鼓鼓的;这儿——花白的短须;这张浮肿的脸使他想起脂油蜡烛头。 “这么说,干第三杯?” “干第三杯……” …… “好吧,关于在门口空隙地附近的谈话,您怎么解释?” “关于多米诺?” “是啊,自然是!……” “我要说的,已经说了……” “跟我可以完全坦率地讲。” 莫尔科温先生一嘴臭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厌恶得想扭过头去,但他克制住了;而当他凑到他的嘴唇时,他用一只手抹了抹挂到高高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充满探询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当时他正张开嘴唇不自然地微笑着,并紧张地一颤一颤在哆嗦(那嘴唇不自然地一颤一颤,就像一只受折磨的蛤蟆的爪子触到了电线的一端)。 “好吧,这样更好些,您也别多猜想,多米诺——就这么回事。我想出多米诺式斗篷这事儿只不过是为了认识……” “对不起,您沾上沙丁鱼油污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断他的话,可自己心里在想:“他这是在耍滑头,为了刺探,应当小心……”我们忘了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多米诺式斗篷脱在餐馆过道里了。 “您同意吧,把您看成——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是一种古怪的想法……嘻——嘻——嘻,好了,而这是怎么回事呢——啊?您在听?我对自己说:喂,巴维尔,我的老兄,就是这么回事,有趣的恍然大悟——况且在围栏附近,在完成所谓人的必须需求的情况下……多米诺!……非常简单,为了跟您结识而找的借口,您是个可爱的人,因为早就听到很多很多——关于您的智能品质。” 他们穿过小桌子,离开了喝伏特加酒的长方桌。又是那里的一架由十个弯弯的能发出音响的犄角组成的机械管风琴,突然扯开嗓子吼了一声;许多小铃铛丁零当啷刺耳地在鸣响;一个单间里传出一个什么人在里头自吹自擂。 “一个人,一块干净的桌布……” “还有伏特加酒……” “好了,就这样——嗯,关于多米诺,结束了。而现在,亲爱的,说说关于另一个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点儿……” …… “您讲到一个什么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点儿……这到底是个什么点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醉了,把两个胳膊肘搁在小桌子上(显然,是因为困倦);所有的色彩,所有的音响,所有的气味,都越来越乱糟糟地消融在燃成炽热的大脑里了。 “对——对——对,一个最有趣最使人觉得好奇的点儿……妙极了。我要猪肝加马德里葡萄酒,您呢……也来猪肝?” “这到底是个什么点儿?” “血缘上的。两份猪肝……您是问最使人觉得好奇的点儿?好吧,是这样的——嗯——我照直说,那关系——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关系——是一种神圣的关系……” “?” “这是一种亲属关系。” “?” “血缘关系……” 这时候,猪肝端来了。 “哦,您别以为这种关系……盐,胡椒面,芥末!——与流血有关。您干吗发抖,亲爱的?瞧您,满脸通红,像在发烧——简直是个年轻姑娘!给您芥末吗?给,胡椒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给汤里撒过多的胡椒面,但这一次,他的一只手拿着胡椒面停在了半空中。 “您说什么?” “我对您说:给,胡椒面……” “不,血缘……” “啊?什么关系?我说的血缘关系就是亲属关系。”一张小小的桌子在大厅里飞跑(酒劲上来了);一张小小的桌子无缘无故地膨胀起来;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也抓住桌子的一边随着飞起来了,他被一块餐巾缠住了,在餐巾里慌忙挣扎,并变得像一条死了的小虫。 “请您原谅,老实说,我还是没有完全懂得您的意思。您倒说说,您所谓的我们的亲属关系指什么?” “我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知道吗,是您兄弟……” “什么兄弟?”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甚至欠身站立起来,把脸倾向桌子对面的先生;神经质地抽搐着两个鼻孔的脸现在看上去成了浅玫瑰色的了,帽子四周露出翘起的头发;头发变成某种模糊不清的颜色。 “当然,是不合法的,因为我,不管怎么,是您父亲……和做内衣的家庭女裁缝的不幸爱情的结果……”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唰的一下坐下来,一双深蓝色的乃至更暗的眼睛,白玫瑰牌香水的淡淡的芬芳,以及他那抓住桌布的纤细手指,表现出死一样的困倦。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人向来珍惜自己血统的纯洁性,他也珍惜血统——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爸爸他,这么说,他有……” “您爸爸,就是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段有趣的罗曼史……”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想到,莫尔科温这句话的结束必定是:“它以我的出世告终”(多么荒唐,一派胡思乱想!)。 “它以我的出世告终。” 狂妄! 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 粗野的机械管风琴残酷地、痛苦地在吼叫,在鸣响,那声音就像火山爆发喷出的熔熔岩浆,加强了从深处冲向我们的可怕的古老风习,而餐馆大厅里,金黄的管乐器在哭泣。 …… “您想说,我父亲……” “我们共同的父亲。” “如果您想,就算我们共同的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耸了耸肩膀。 “啊——啊——啊,而肩膀?瞧耸的!”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打断他说,“耸肩膀——您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因为什么?” “因为对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来说,和像我这样的人是亲属,不管怎么,毕竟是一种屈辱……而然后,知道吗,您勇敢起来了。” “勇敢起来了?我干吗要胆怯?” “哈——哈——哈!”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没有听他的,“您勇敢起来了,是因为您的意见……再来盘猪肝……” “谢谢您……” “说明了我的极大的好奇心及我们在围栏旁边的那次谈话……还要点醋……请您原谅我,我亲爱的,对您用了心理学方法进行所谓的刺探——当然,是一种等待;我跟踪您,我的亲兄弟,这儿,那儿;跑到那里,又跑到这里;我埋伏着。然后,便跳出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稍稍眯起眼睛,他又黑又长的睫毛下的一双眼睛露出深蓝色的既粗野又苦涩的不求宽恕的决心,当时他的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 “那也是一种我和您的亲属关系,而且这——是一种刺探:您会怎么对待……而现在,我应当同时让您高兴又感到失望了……不,请您原谅——我在结交新朋友时都采取类似的办法。最后要告诉您一点,我们是兄弟,但双亲……各不相同。” “?” “关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充其量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他同内衣女裁缝没有发生过任何罗曼史……他是我们这个不道德的时代一个少有的讲道德的人……” “那么为什么我们——是兄弟呢?” “根据信念……” “您怎么知道我的信念?” “您是个——最坚定不移的恐怖主义分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融合成完全的困倦,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融合成一种刺探。) “我也是个真正的恐怖主义分子,您请看吧,我不是简单向您抛出这些您不会不知道的姓氏的:布季申科,希希卡诺夫和彼波维奇……记得吗,不久前我对您说的?这里包含一种微妙的暗示,您明白吗,就是说,随您怎么想……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一个捉摸不定的人!……可是?可是?……您——明白了,明白了?别不好意思嘛,明白了,因为您——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我们的理论家,顶顶聪明的机灵鬼。呜呜呜,我的骗子,让我吻吻您……” “哈——哈——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仰身靠在一把破旧的椅子背上,“哈——哈——哈——哈——哈……” “咦——嘻——嘻,”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也随即窃笑起来,“咦——嘻——嘻……” “哈——哈——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继续大笑。 “咦——嘻——嘻——”莫尔科温也跟着窃笑。 庞然大物从隔壁一张小桌子上愤怒地向他们转过身来,并仔细瞅着。 “你们咋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火了。 “自己人不认识自己人了。” “瞧我对您说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认真地说,他做出一副已经克制住放肆大笑(他大笑是违心、勉强的)的样子,“您错了,因为我对恐怖行为的态度是否定的;对,不考虑别的。告诉我,您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得了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其实,您的一切我全知道:关于小包裹,关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以及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个人的好奇,以及还有——职务的责任……” “您在供职?” “是的,在保安部门……” “在保安部门?” “您这是怎么了,我的兄弟,这副表情,双手抓住胸部,好像您身上老有最危险和最机密的文件似的……来一杯伏特加酒!……” 我义无反顾地要杀人 两个人顿时呆呆地站着。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莫尔科温,保安局的一个官员,从桌子边上长高起来,伸长起来,从上弯起一个已经伸出的手指;这个弯起的手指尖端,已经跨过桌子钩住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一个纽扣;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带着一种完全新的抱歉的微笑从一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得好好的小本子,那是一个记事本。 “啊,啊,啊!请把这个小本子给我……看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反对,他依旧带着抱歉的微笑坐着;他的痛苦超越了一切界限;受折磨的迷离恍惚和充当牺牲者角色的振奋消失了;明摆着的是:屈辱,顺从(残存的一点破灭的自尊心)。对他来说,前面只剩下一条路:一条麻木不仁、听天由命的路。不管怎么,他把记事的小本子交给密探审查了,他像一个被捉住的罪犯经受痛苦的折磨,又像一个受诽谤的虔诚信徒(无耻的骗子!)。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呢,弯下身子对着小本子,把脑袋露出在桌子边上,他的脑袋仿佛不是固定在脖子上,而是被两只胳膊撑着,瞬息之间他简直成了个怪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瞬息之间发现:这个眨巴着小眼睛的可恶脑袋长满没有梳理过的狗毛般的头发,发出狗要吵架时发出的狺狺声似的令人厌恶的冷笑,抖擞着满身皱褶的皮肤,伸出十个一跳一跳的手指赶忙在底下翻着小本子,那模样活像一只特大的虱子,像一只蜘蛛用十个爪子沙沙沙地在纸上爬行。 但所有这一切,全是一场喜剧……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显然是想用这样一种搜查(一个可爱的玩笑!)吓唬阿勃列乌霍夫,他继续强忍着没有哈哈大笑出来,把小本子扔回到桌子上还给阿勃列乌霍夫。 “对了,干吗,得了吧,这么老老实实……其实我完全没有打算审问您……别害怕,亲爱的,我是受党的派遣打进保安局的……所以,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白担心了一场,真的,白担心……” “您在开玩笑?” “一点也不!……要是我真是警察局的,您已经被捕了,因为您的手势,知道吗,招人注意;您一开始就惊恐万状地抓住自己的胸部,好像那里藏着文件……往后如果遇上密探,别再做这样的动作,这种动作会使您自己暴露的……能答应吗?” “好吧……” “此外,请允许我提醒您,您犯了一个新的错误:当谁也没有问起您那个无辜的记事本时,您把它交了出来。交出本子,为的是把注意力从别的什么东西上引开;但您没有达到目的,您没有把注意力引开,反而吸引了注意力;迫使我去想,认为还有什么重要的文件留在口袋里……啊,您真是太轻率了……瞧瞧您给的小本子上这一页,您无意中向我暴露了恋爱的秘密,瞧这儿,您欣赏欣赏吧……” 机械管风琴发出动物号叫般的声音——公牛在屠宰场遭受特大痛苦时的一声吼叫:铃鼓——绷裂了,绷裂了,绷裂了。 …… “您听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怀着极大的愤怒,说出这一声您听着。 “这种搜查为的什么?如果您真是您自己说的那种——人,那好!——您的整个行为,您的全部故意装出来的表情都是——不体面的。” 两个人欠身站立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从厨房里冒出来的臭烘烘白茫茫的气体中——苍白,愤怒,一点儿也没有笑,却撕裂着自己血红的嘴巴,亚麻般灰蒙蒙的皮帽下露出一圈浅色的头发;他像一头遭猎犬伤害而龇牙咧嘴的野兽,给侍者扔下十五戈比银币后,轻蔑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莫尔科温。 机械管风琴已经静下来了,周围的一些小桌子早已经空空如也,低能的杂种们已经顺着岛上的各条马路散去;各处明亮的电灯突然熄灭,这儿那儿星星点点的暗红色烛光在死一般的空旷中闪烁;连墙垣都消融在黑暗中了,只有那有一支蜡烛照亮着的地方露出一道涂着粗俗的壁画的墙,白色的水花哗哗哗地涌进大厅。从那边远处,一个终身漂泊的荷兰人(这显然是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喝了七杯酒后头晕的结果)正乘着自己不吉利的帆船向彼得堡驶来;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水手(会不会是荷兰人?)从小桌子边上站立起来;刹那间,他眼睛里冒出绿莹莹的火星;但是,他消失在黑暗中了。 莫尔科温先生则拉直了自己的常礼服,带着某种深沉的温柔看了一眼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后者的精神状态看来也打动了他),他感伤地叹了口气,随即垂下双眼,一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 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终于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地说起来。 “好了,我也很困难,和您一样……” “有什么秘密,同志?……” “我到这里来不是开玩笑的……” “难道我们不需要事先说好?……” …… “?” …… “啊,对,对,得事先说好履行诺言的日期……实际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您这样怪的人,还真少有,难道您连一分钟也没有想过,我会无缘无故在马路上跟踪您,最后费了好大劲总算找到了谈话的借口……” 后来,他严肃地瞅着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庄重地补充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党等待着很快得到回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慢慢走下阶梯,阶梯的一端消失在黑暗中,而下面——在门旁——站着——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对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法向自己作出准确的回答:一个黑色的轮廓及某种绿莹莹——很绿很绿的昏暗,像一团暗淡地燃烧着的磷光体(这是路灯照向外面的一束亮光);是他们在等待着他。 而当他走近那道门时,他感觉到自己两侧旁观者的锐利目光,其中一位正是从相邻的小桌子上举起格明纳伏特加酒的那个庞然大物:他站在门旁,在照向外面的路灯光下,成了个铜头巨人;瞬息之间,那张金属的脸像一团燃烧着的磷光体来到了亮光下,凝神注视着阿勃列乌霍夫;还用一只发绿的和有好几百普特重的手进行着威胁。 “这是谁?” “是义无反顾地杀害我们的人……” “密探?” “绝不是……” 餐馆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高高的多眼睛的路灯,经受着风的折磨,发出一闪一闪古怪的亮光,照亮着漫长的彼得堡夜晚;一些墨漆黑的步行者从黑暗中走出来;一个脑袋又和他们一起顺着墙跑去。 “那,要是我拒绝接受任务呢?” “我就逮捕您……” “您?把我?逮捕?” “您别忘了,我是……” “您是个秘密工作者?” “我是——保安局的一名官员,我将作为一名保安局的官员逮捕您……” 涅瓦河的风刮得电线在呼啸,涅瓦河的水在门下空隙处哭泣;天上露出一绺绺互相若即若离的云彩;一场讨厌的雨好像即将杀出团团乌云降落下来,石头般的雨珠子即将噼噼啪啪沙沙沙地抽打石砌地面,在叮咚响的水洼子里击起许多冰冷的泡沫。 “党会怎么看待您?” “党将认定我无罪——鉴于我在保安部门的地位,我为党对您进行了报复……” “可,要是我告发您呢?” “您试试看……” 一场讨厌的雨已经从团团乌云中降落下来,石头般的雨珠子噼噼啪啪沙沙沙地抽打在石砌地面上,在叮咚响的水洼子里击起许多冰冷的泡沫。 “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请你——把玩笑搁在一边,因为我是非常非常认真的。而且应当指出:您的犹豫不决,您的不坚决毁了我;应当事先估计到所有的可能性……最后,您原可以拒绝(感谢上帝,两个月了),您没有及时这么做。您——只有一条路了,现在可以供您选择的——只有:被捕,自杀,杀人。我希望现在您明白我了……再见……” 圆顶礼帽担心地朝十七条的方向离去,而外套则往桥上走去。 彼得堡,彼得堡! 周围一片雾蒙蒙,你凭大脑的无聊游戏在追踪我。你——是冷酷无情的折磨者,可你——又是个不安静的幽灵,你妨碍我有年头了。我于是在你的这些大街上奔跑,以便一起步就奔上这座闪闪发亮的桥…… 啊,被电灯照得通亮的大桥!啊,被杆状菌污染的发绿的水!我记得一个命运交关的时刻,在一个九月的夜晚,我爬行通过你灰色的栏杆,以及那一瞬间:我的身体也许就跳进漫雾里。 在大铁桥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他发现在自己背后——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人。灰蒙蒙的栏杆上边,被病菌污染的绿莹莹的水面上,涅瓦河畔一股冰冷的穿堂风似泣如诉地向他吹来。这里,就在这座桥上,两个月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许下自己可怕的诺言;当时他也是这么一张蜡一样的脸,翘着嘴唇,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伏在灰蒙蒙的栏杆上;他站在涅瓦河上,有点儿呆呆地凝视着一片绿莹莹的水面——或许不,目光飞到那河岸低矮的地方,然后,慌忙快步走开了,以至外套的下摆都搅得乱七八糟。 天空中掠过一个既模糊又疯狂的发磷光的斑点,闪闪磷光到了涅瓦河远处,变得朦胧不清了。于是,那无声奔流的平面便绿莹莹一闪一闪地,忽而在这里忽而在那里泛起金黄的星火。这时矗立在涅瓦河对岸岛上的高大建筑物,正用愤怒的眼睛张望着漫雾。更高处——布满疯狂的像一个个模糊的图形的云彩,它们正一串串鱼贯而过。 滨河街上一片空荡荡。 偶尔过去一个警察的黑影,广场空旷了,右边是参政院大厦和东正教员最高会议大厦。那块岩石也显得高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骑士的巨大轮廓鼓出一双怀着某种特别的好奇心的眼睛。不久前和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一起从这里走过时,阿勃列乌霍夫觉得好像没有这个骑士(他被影子遮住了);现在是起伏荡漾的半影遮住了骑士的脸部,那张金属的脸模糊不清地在微笑。 乌云忽然散开了,月亮下边升起像铜块熔化时发出的绿烟般的云彩……霎时间,一切都突然豁亮了:水,屋顶,花岗岩,骑士的脸部,铜铸的桂冠——也豁亮了。极其笨重的铜脑袋耷拉在两个暗淡无光的绿兮兮的肩膀上;铸成的脸部、因为时间久了变得绿兮兮的桂冠以及那只径直威严地伸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边的好几百普特重的手,都变得磷光闪闪;铜铸的眼凹里发出绿兮兮的铜一般的思想;令人觉得那只手动起来了(外套的笨重皱褶快碰着胳膊肘了),金属的马蹄轰隆隆鸣响着就要倒在岩石上了,向整个彼得堡发出花岗岩粉碎的声音: “对,对,对……” “这——是我……” “我义无反顾地要杀人。” 霎时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突然全都明白了。对——现在他明白了,在那边瓦西列夫斯基岛上小酒馆里的桌子上坐着的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难道那幻觉也拜访了他?)。他一到被马路上的路灯光从一个角落照射到他身上的那道门的门口时,这张脸就出现了,还用这只绿兮兮的手威胁他。霎时间,阿勃列乌霍夫全都明白了:他的命运已经清清楚楚,对——他应该去做;而且,对,注定要去做。 但是,乌云插进月亮里,天空中飘荡一段段像扯断的妖魔辫子似的云彩。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哈哈大笑着从铜骑士旁边跑开了(4): “对,对,对……” “知道,知道……” “无可挽回地毁了……” 空旷的马路上掠过一道火光,那是一辆宫廷的黑色轿式马车疾驰过去了,亮着两只像充血的眼睛似的鲜红的灯;头戴三角帽的仆人的透明轮廓及外套两侧的轮廓,随着灯火从雾中进入雾中。 狮身鹰头的小怪兽 而那边,那边——伸展着一条条大街,伸展着一条条大街;脸色忧郁的步行者不急于迈开步子,脸色忧郁的步行者困倦地环顾着四周:没完没了的建筑物!这个步行者,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应当分秒必争,立刻采取措施——但能采取什么措施呢?难道不正是他,不正是他大量散布认为一切同情、怜悯都是缺乏理智的理论种子?不正是他,当时曾向那些聚集在一起而说话不多的人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全都讲的那一点:自己对贵族,对贵族的闭目塞听,对所有的鞑靼人和贵族老爷们的冷漠和厌恶,直到……这个像鸟一样伸长着的脖子……连同它的皮下脂肪层。 他终于叫到了一辆慢吞吞赶来的深夜出工的马车,一幢幢四层的建筑物从他身边绕着过去了,疾驰着过去了。 海军部大厦露出一侧的八根圆柱;粉红色的大厦露出来又消失了;从涅瓦河对面那个方向,在一幢老建筑物墙面的白色灰缝当间投下一道鲜胡萝卜色的亮光;左边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士兵岗哨;一个身材魁梧的巴甫洛夫团士兵,穿着灰色的军大衣,在那儿来回走着,他肩上挎着一杆锋利的刺刀上冒着星火的步枪。 万卡慢悠悠、懒洋洋、怯生生地绕过巴甫洛夫团的士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慢悠悠、懒洋洋、哆哆嗦嗦地绕过巴甫洛夫团的士兵。晴朗的早晨,涅瓦河闪烁着点点星光,把全部的河水投进金黄的旋涡里,一艘小汽轮鸣过汽笛猛一冲,拖着一串金黄的旋涡开走了。他发现一个干瘦的身形夜间正加快步子急急忙忙在人行道上走着,遇着石块就跳一下,那个身形穿着……他认出了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让马车夫停下来等等,好让那身形走到足够的距离,以便……但已经晚了——一个苍老的、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已经向马车夫转过来了,摇了摇又扭开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了不被认出来,便转身背对着深夜的步行者,他把鼻子缩在海龙皮大衣里,只露出——领子和大檐帽,他已经看得见前面在雾中显出的黄色巨块般的房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送走年轻姑娘后,现在正急忙跨进黄色房子的门槛。海军部大厦刚在他身边露出一侧的八根圆柱,左边留下一个黑白相间的士兵岗哨。他已经走在滨河街上了,眼睛看着那边的涅瓦河,看着金黄色的旋涡,一艘小汽轮鸣过汽笛猛一冲,飞也似的开走了。 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听到自己背后咕噜噜叮当当的马车声,苍老的刮得光光的脑袋向马车转过去——那里的座位上,跳下一位老年人模样的不成体统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很不像样地裹在一件外套里,当这位年轻人把鼻子缩在外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制帽)看了一眼参政员时,参政员的苍老的脑袋如此急速地飞到了墙上,以至高筒大礼帽碰在了黑黝黝房子突出部分的石块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条不紊地戴好自己的高筒大礼帽),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便凝神注视着水面的深度:直盯着宝石般红中透绿的无底深渊。 这时他好像觉得,那令人不愉快的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发现了他后立刻在睁大,睁大,睁大:它们立刻令人不愉快地睁得大大的,目光变得充满惊恐。惊恐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里面对着惊恐:下属们曾用这种目光看他,路过的低能杂种曾用这种目光看他——有大学生,有戴着满洲毛茸茸皮帽的脑袋。对,对,对,正是用这种目光看着,眼睛睁大时闪出的正是这种光芒。而驱车越过他的马车夫,则讨厌地在石板路上蹦跳着;接着,闪烁出一块金属小号牌:一千九百零五年。于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十分恐惧地张望着那绯红的烟囱林立的远处;而瓦西列夫斯基岛,也痛苦、屈辱、放肆地张望着参政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拉起外套下摆笨拙地跳下马车,模样像个老人并一身怒冲冲,很快很快地跑到黄色房子的大门口,以至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在鲜红的霞光背景下让外套两侧飘扬在空中。阿勃列乌霍夫站在大门下,阿勃列乌霍夫按了铃,而且像过去一样(这次也是如此),看守尼古拉依奇从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一连多次地回答他: “祝您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非常的感激您——嗯……有点儿晚了……” 也像过去多次一样,这次也是如此——一枚十五戈比银币落在了看守尼古拉依奇的手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使劲地拉了一下门铃:啊,那边,谢苗内奇快点来把门打开,不然的话,那个干瘦的身形就要从雾中出来了(他为什么没有坐马车?)。接着,在房子笨重的门廊的每个方面,他都看到被霞光照得变成粉红色的一个个张着大嘴的狮身鹰头小怪兽用爪子抓住装装样子的环圈,每逢日历规定的重要日子,环圈上插的红白青三色布料做成的旗帜(5)便在涅瓦河上飘扬。那些狮身鹰头小怪兽上方都有一枚雕刻在石块上的阿勃列乌霍夫的家族纹章,纹章的图案是用洛可可式涡纹表现的一个被一头独角兽顶住的戴长羽饰的骑士。一时间像跳出水面的鱼儿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里产生了一个野蛮的想法:在这扇打有印记的门里边生活过来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其实就像个被顶住的骑士。而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一切都便变得模模糊糊地溜走了,它没有往水面上游(这条鱼就这样消失在远处了):家族的古老纹章是针对所有的阿勃列乌霍夫的;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同样被顶住了——但顶住他的是谁? 所有胡乱的想法出现在心里只有十分之一秒钟,在那边,在那边的人行便道上——在雾中,他已经看到那个干瘦的身形正急急忙忙往家里走来。那个干瘦的身形急速跑过来了,那个干瘦的身形,穿着……看到了……一副瘦小孱弱和智力不全的样子,已经远远地显现在他面前:脸色蜡黄、十分虚弱、患着痔疮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他的父亲,使人想起戴着高筒大礼帽的死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常产生一些胡乱的思想——想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身形同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过夫妻生活时的情景,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重新深深感到那种已经熟悉的厌恶(因为在这种生活的一个瞬间,他被怀上了)。 他顿时充满愤怒:不,就让它发生,就让它发生! 这时,身形已经走近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己觉得可耻地发现,他的故意发作的愤怒正渐渐地渐渐地在平息:他已经为一种熟悉的仓皇失措所控制,而且…… 出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前的,是一种不愉快的情景:一副老年人模样的恶狠狠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脸色蜡黄,两眼红肿,噘着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急忙从门廊的台阶上跳下来,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地过来抱歉地迎接父亲,同时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巴着,并从外套的皮毛下伸出一只抹过香水的手: “早安,爸爸……” 沉默。 “真没有想到会碰见您,我——从楚卡托夫家回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想,这个表面上害羞的年轻人——是个年轻的坏蛋;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又为这种想法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当儿子在场的情况下;一感到不好意思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便害臊地嘟哝道: “这样——嗯,这样——嗯,早安,柯连卡……对了,是呀——碰见了……啊?是,是,是……” 现在也完全和过去许多次一样,漫雾中传来看守尼古拉依奇的声音: “您好——啊,最高贵的阁下!” 在台阶上,在门的两边,那些狮身鹰头的小怪兽惊恐地张开着自己的嘴巴;一位洛可可式石雕涡纹的戴长羽饰的骑士,一头独角兽正顶着他已经被捅开的胸脯;清晨天空中飘游的玫瑰色云彩越是鲜艳夺目,建筑物上所有笨重的凸出部分也就越加清晰,正打呵欠的狮身鹰头小怪兽的嘴巴,也就越加显得绯红发紫。 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股自己家熟悉的气味向阿勃列乌霍夫父子袭来,门的开口处伸出仆人胖乎乎的手指。须发均已灰白的谢苗内奇亲自睡眼蒙眬地匆匆忙忙伸长一个七十高龄的胳膊披上制服上衣,被难受的涅瓦河那边的亮光照得眯起眼睛,放两位主子进去。 阿勃列乌霍夫父子互相侧着身子,很快进入打开着的门里边。 像火一样鲜红 两人都知道,他们将进行一次谈话。经过多年的沉默,这次谈话成熟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高筒大礼帽、大衣和手套交给仆人,可脱防雨套鞋时出了点麻烦;参政员的脸色苍白苍白的;他哪里知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负有那项针对他的任务。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同样也无法猜测,父亲完全知道红色的多米诺的全部历史。这一刹那间,两人都闻到了自己家熟悉的气味;一件柔软的海龙皮大衣银光闪闪地落在了仆人胖乎乎的手上;一件外套不知怎么懒洋洋地掉了下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穿着自己的多米诺式斗篷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看到这件多米诺式斗篷,早已熟悉的诗句便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脑海里旋转起来: 我把火一样颜色的涂料 倒洒在手掌上, 好让它在世界深渊出现时 像火一样鲜红。 他用一只完全和谢苗内奇一样的胖乎乎的手(只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摸了摸连鬓短胡子: “可是……可是………红色的多米诺?……请你说说清楚!……” “我当时是化了装的……” “是这样——嗯……柯连卡……是这样——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某种痛苦的讥讽,既有点像在含糊不清地低声说话,又有点像在嚼自己的嘴唇;他前额上的皮肤显得疲倦而包含讥讽地聚集起来——成了一堆皱纹;显得疲倦的皮肤伸延到头顶部。感觉到了解释即将开始: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生命之树上结出的果实成熟了;它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已经掉下来了,并且……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铅笔掉了(掉在阶梯的天鹅绒地毯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按照老习惯俯下身去毕恭毕敬地把它拾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在儿子的效劳之前先发制人地俯下身去,但磕了一脚蹲了下去,双手支在阶梯上;他的秃脑袋很快朝前往下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儿子伸出的手指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霎时间看到自己面前父亲那蜡黄而多脂肪的脖子,使人想起虾的小尾巴(两侧的动脉血管在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顾自己笨拙的动作,突然接触到这脖子;脖子的温暖脉搏使他感到害怕,他于是把手挪开,但是——挪开得晚了,在接触到他冰凉的(从来都是汗涔涔的)手掌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并看到了——那种目光。参政员的脑袋猛地抽搐了一下,松软的皮肤在头顶聚集成一堆皱纹并几乎耷拉到耳朵的部位。披着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全身都像——燃烧的烈火,而参政员则像是研究过柔道的坐立不安的日本人。他一转身到了旁边,突然用两个膝盖咯吱吱响地挺直了身子——直往上,往上,并拐向一边…… 所有这一切都持续了一瞬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默默地拾起铅笔并交给了参政员: “给,爸爸!” 一件纯粹的区区小事使他们互相发生冲突后,在两人身上引起各种最不相同的愿望、思想和感情的爆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为刚才的不成体统感到十分尴尬:对儿子偶然效劳时表现的尊敬,以及自己竟作出害怕的反应(这个浑身红色的男人毕竟是他的儿子,他的亲骨肉;害怕亲骨肉是可耻的,有什么好害怕的?)。然而,不成体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儿子面前他一屁股蹲下来了,并直接感觉到了对自己的那种目光。在尴尬的同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感到伤心——伸手接过拾起的铅笔时,他摆出了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卖弄地曲着自己的腰部,自豪地把自己的嘴唇噘成一个小圆圈。 “谢谢,柯连卡……非常感谢你……祝你做个好梦……” 在这个时刻,父亲的感谢也使儿子非常不好意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血往脸上涌;当他想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发红时,他已经满脸通红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偷偷瞅了一眼儿子,他发现儿子正满脸通红,自己的脸上也跟着发起烧来;为了掩饰这种发烧,他故作镇静,姿势优雅地顺着梯子飞快往上跑,以便即刻跑进自己的卧室,裹上薄薄的被单睡觉。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呆在铺着天鹅绒地毯的一级阶梯上,陷入深沉而顽强的沉思,但是,他的思路被一个仆人的声音打断了。 “少爷!……瞧我一时糊涂——的!……我的记忆力全不行了……我的少爷,亲爱的,您知道,有一件事——呢!……”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我我……怎么说——呢——我不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级铺着天鹅绒的有点儿发灰的(被大臣们踩的)阶梯上站停下来。从格子窗户照进来一道紫色的亮光正好落在父亲刚才磕了一脚的地方,在那里形成一个紫色斑点状的小网;这紫色斑点状的小网不知为什么使人想起血(那些古代的武器也成了血一样一片鲜红)。一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窒息,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可怕)那样从腹部往上升起来:他会不会得了食物消化不良症? “出这样一件事儿!对——是——嗯——我们的夫人,她……” “我们的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她……” “回来了——啊!!” …… 一瞬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窒息得打了个呵欠,他的特大嘴巴正对着朝霞张得大大的:他站在那儿,浑身像火炬一样通红。 仆人在浅灰色皮帽压着的松软细小的毛发下耷拉着苍老的嘴唇: “回来了——啊!!” “谁回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啊……” “哪一个?……” “怎么哪一个?……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少爷——亲爱的,您怎么像是个外人,您的母亲……” “?” “从期班牙回彼得堡来了……” …… “听差送来一封信,她住在旅馆里……因为——您自己知道……他们的情况怎样——嗯……” “?” “最尊贵的老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出去了,怎么办——听差,带着一封信——嗯……于是,我把信——放在桌子上了,而那听差——我给了他二十戈比硬币……” “听差走后几乎还不到一小时,我的上帝,她忽然亲自来了——嗯!……她大概不知道,一个人都不在家——嗯……” …… 六叶锤在他面前闪闪发亮,照进屋里来的空气斑点红得这么怪,照进屋里来的空气斑点红得令人痛苦:一道红色的光柱从墙壁伸展到窗户上;许多尘埃在光柱中飘滚,尘埃也都成了鲜红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他身上的血液也和这些尘埃一样在飘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一个人本身——只不过是一道升起着的血柱。 …… “有人按铃……我就过去开门……我看到:一位不认得的太太,一位体面的太太,只是穿戴差点儿,而且一身——黑色……我问她:‘您找谁——嗯,太太?’人家回答我说:‘米特里·谢苗内奇,难道认不出了?’我就吻她可爱的手。‘是主母,’我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 只要头一个碰到的坏蛋往人身上简单地捅一刀,那白净无毛的皮肤就会被割破(一刀见红),而在太阳穴上,跳动的血管就会流出一堆散发着腥臭的血…… …… “安娜·彼得罗夫娜呀——上帝保佑她健康——嗯——她看了看,她看了看这个我……她看了看我,眼泪就流出来了:‘我想来看看,我不在时你们怎么样……’就从女用小手提包里——不是我们那样的女用小手提包——取出一块小手绢——嗯……” “我可是,您自己知道,有最严格的命令,不让进……不过我让我们的夫人进来了……可是她……” 老头子鼓出两只小眼睛,他张大着嘴巴站着,而且大概觉得这漆得精光锃亮的屋里的主人们早已丧失了理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任何惊讶、遗憾、高兴的表示,径自顺着梯子飞快地往上跑去,鲜红的锦缎斗篷像彗星的尾巴古怪地在空中飘扬。 …… 是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他:是他当时好像对他们说过,他憎恶那讨厌的老头子;说那讨厌的老头子,钻石勋章的佩戴者,简直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或许,这话是他自言自语对自己讲的? 不——是对他们,对他们说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此打断了谢苗内奇的话,飞快地顺着梯子往上跑,他清楚地想象到:是一个坏蛋对另一个坏蛋的一次丑恶的行动;一个坏蛋突然浮现在他眼前;当这个坏蛋笨拙地扑过去剪断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颈动脉时,闪闪发亮的剪刀在这个坏蛋的手里咔嚓响;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前额成了一堆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头子有一个热乎乎脉搏跳动的脖子,并且……像虾尾巴;坏蛋的剪刀在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颈动脉上咔嚓响着,接着散发着腥臭的黏乎乎的血便沾满了手指头和剪刀;而老头子——没有胡子、满脸皱纹、秃光脑袋的老头子——则抽噎着大声痛哭起来,并死死凝神注视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眼睛,苦苦哀求着,蹲到地上并竭力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去堵住脖子上的刀口,一道道红色的流体几乎听得出声音地从那里不停地——喷涌着,喷涌着,喷涌着…… 这个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那样干了(其实,在老头子蹲下的一刹那间,他是本可以取下墙上挂的六叶锤一挥手就……)。这个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以致于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正因为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拔腿穿过一个个房间,绕过漆得锃亮的一切,脚跟踩得嗒嗒嗒响,不顾一切地要把参政员从离得远远的卧室里叫出来。 凶兆 如果我向各位大人、阁下、仁慈的老爷及公民们提一个问题,即什么是我们帝国的大臣们的府邸,那么想必这些可敬的人一定会直接肯定地回答说,大官们的府邸,首先是一个空间,这儿所指的是全部房间的总和,这些房间包括:一个唯一被叫做大厅或厅堂的房间——怎么叫都一样;接下来,是用以接待各种不同客人的房间;以及等等,等等,等等(其余的,在这里就——无关紧要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个二等文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官居一品的人物(然而——又是);最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帝国的一位大官。所有这些,我们在本书一开头就已经见到了。是这样,作为一位大官,甚至就作为帝国的一位官员吧,他没法不住在具有三个维度的空间里;他于是就住在了一个空间里。这个立方体的空间,请注意:由大厅(或者叫——厅堂)和其他等等、等等、等等的房间组成,这些我们粗略一看就能发现(其余的,在这里就——无关紧要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空间之一是他的书房,是一些——所谓普普通通的——房间。 太阳已经照到了这些所谓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小桌子的镶嵌物已经在空中放射出一道道反光;那些镜子也欢乐地在闪闪发亮,所有的镜子都开始欢笑起来,因为从客厅面对大厅的头一面镜子正映照出彼得鲁什卡,就是滑稽剧里的丑角彼得鲁什卡,脸像面粉一样雪白,而浑身上下则像血一样鲜红。他正(咕咚咚地踩着脚)从大厅里跑出来,一面镜子的映像立刻反射到另一面镜子上;接着,所有的镜子都照出滑稽剧里的丑角彼得鲁什卡,其实那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一冲进客厅,就像被钉钉住似的站在那儿,睁大眼睛瞧着冷冰冰的镜子,因为他看到,从客厅面对大厅的头一面镜子正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照出一个玩意儿:一具被常礼服裹得紧紧的死者骨骼,骨骼上从头颅到光秃秃的耳朵及连鬓短胡子都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向右地在扭摆;耳朵和连鬓短胡子之间露出一个比通常更大的长鼻子;长长的鼻子尖上面是两个黑洞洞充满谴责之情的眼窝……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来在这里等着儿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个模样像滑稽剧里的丑角的红色木偶;看到这个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木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愣住了;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木偶在大厅中央停住了,他是那样古怪和茫然若失……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忽然为自己关上了大厅的门,退路切断了。由他开始的事情,他应当赶快把它结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有关儿子古怪行为的谈话,看成是一次艰难的外科手术。像来到放好小刀、小锯、小钻子的手术台前的外科大夫一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擦擦发黄的手指,走到尼古拉(6)紧跟前停了下来,一边寻找那双回避的眼睛,同时无意识地取出眼镜盒,把它夹在手指间转了转,然后又把它收藏起来,轻轻咳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说: “原来,是这样,多米诺。” 与此同时,他心想,瞧这个表面上羞怯的青年,这个——嘴巴耷拉到耳根和不用那种目光直看眼睛的——青年,跟犹太人报刊渲染的无耻的彼得堡多米诺,就是同一个人;是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物和世袭贵族生下了他。而在这同一个时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了,是……很多人都是化了装的……于是我也就给自己披了件……破衣服……” 在这同一个时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想,父亲的这个两俄尺(7)高、身围总共不超过十二俄寸半的矮小身体,乃是一个中心及某个不朽中心的圆周。要知道,“我”就待在那里边;任何一块不小心掉下来的木头,都可以把这个中心压倒;彻底压倒。可能是受这种流行的思想的影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很快地向那张离得远远的小桌子跑过去,伸出两个指头敲了敲桌子,而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靠近过来,抱歉地笑着说: “知道吗,当时很开心……我们跳了舞,知道吗?……” 可他自己心里则在想:一层皮肤、一把骨头加血液,没有一点肌肉;是啊,可这个障碍物——一层皮肤、一把骨头和血液,遵照命运的安排应当被炸成几块:这事儿如果今天不发生,明天傍晚就会突然出现,以便明天夜里……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镜子里看到皱着眉头的那种目光,便支着鞋后跟转过身来,听到一句话的结束部分。 “后来,知道吗,我们就玩小游戏(8)。”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什么也没有回答,而那种皱着眉头的目光则凝视着镶木地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回忆:其实,这位不相干的“彼得鲁什卡”是个幼小的身体,他曾经怀着父亲的温情双手抱过这个幼小的身体;是一头浅色鬈发的小孩,戴着压得低低的尖顶帽,伏在他脖子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经用走调的、断断续续的和有点儿嘶哑的嗓子唱道: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然后,他把孩子也是带到这面镜子的跟前,镜子里照出一老一小,他指着镜子叫孩子看,同时引导他: “你瞧——啊,好儿子,那里有个陌生人……” 柯连卡有时候爱哭,夜里还叫喊。可是现在?可是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的不是幼小的身体,而是一个身体:陌生的,成人的……陌生的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有时朝前,有时往后: “知道吗,柯连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来,身子深深地陷在里边。 “我应当,柯连卡……也就是说,不是我,而是——我希望——我们俩应当……应当解释清楚,你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吗?问题,而且是令人担心的问题,在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半句话上卡住了,又向镜子跑去(这时钟声响了),镜子里照出一个身穿常礼服的死尸正看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它举起谴责的目光,用手指敲着桌子;接着,镜子哈哈笑着破裂了:上面像电光般吱吱吱响着横过一枚弯弯曲曲的针;一道银光闪闪的曲线就永远地固定在那里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把目光投到镜面上,镜子破裂了,迷信的人们会说: “凶兆,凶兆!……” 这事当然过去了;接着,将进行谈话。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显然千方百计尽可能地把解释的时间往后拖;而从今天晚上起,解释便将是多余的了;这样,一切也就解释清楚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可惜的是,他没有及时从客厅里跑出来(濒死的状态一直拖着,拖着,已经几个小时了;他心脏底下的部位有什么东西正在鼓胀起来,鼓胀起来,鼓胀起来),他在自己的惊恐中经受到一种古怪的快感:无法从父亲身边走开。 “对了,爸爸,老实说,我等待着我们的解释。” “啊啊……你等待着?” “对,我等待着。” “你有时间吗?” “是的,我有时间。” 他无法从父亲身边走开——在他面前……不过,这里我得作点简短的说明。 哦,公正的读者:我们通过对特点的夸张的、过于尖锐的却没有丝毫幽默的形容表现了钻石勋章佩戴者的外貌;我们表现了钻石勋章佩戴者的外貌,只是像任何一位不相干的旁观者所见到的那样,而完全不是它会向他自己和我们所展示的那样。要知道,我们看透了它;我们深入到了极度受震荡的心灵和意识的狂热旋风中。然而还是让读者看到外貌最一般的特点为好,因为我们知道:外表怎么样,实质也就是那样。这里只要指出一点就足够了,即如果实质让我们看到了,如果所有这些意识的旋风在我们面前疾驰而过,打破了额骨,如果我们能够冷静地揭开鼓胀的青筋的筋头,那么……但是——别作声。用一句话说,在这里,不相干的目光会发现,就在这个地方有一具裹着常礼服的老死的大猩猩的骨骼…… “是的,我有时间。” “这样的话,柯连卡,到自己房里去,先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如果你在自己身上发现某种不至于妨碍我们讨论的东西时,就到我书房里来。” “是,爸爸……” “对了,顺带说一句,把自己这一身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破布脱了……坦率地讲,对所有这一切,我很不喜欢……” “?” “是的,很不喜欢!最大限度的不喜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甩了下自己的一只手,两个骨头突出的发黄的指头敲在铺着绿色呢料的牌桌上。 “其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给搞糊涂了,“其实,我得……” 但是,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遁入书房里去了。 在小桌子旁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这样留在小桌子旁边,他的目光落在一片片的青铜镶嵌物上,落在突出在墙上的小盒子和棍棒上。对,他曾经在这里玩耍;曾经久久坐在——就是这把沙发椅上,淡蓝色的锦缎坐垫上是缠成一圈圈花环形状的小饰物;也和以前一样,仍悬挂着一幅大卫的《拿破仑皇帝的授旗式》(9)的复制品。上面画的,是头戴花冠、身穿银鼠皮紫红袍的伟大国王正向集合在一起的元帅们伸出一只胳膊。 他对父亲说什么呢?再次痛苦地撒谎?在谎话已经毫无益处的时候撒谎?在眼下他的处境已经排除任何谎话的时候撒谎?撒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他遥远的童年时代是怎么撒谎的。 瞧这架钢琴,是独特的黄色的,它靠着窄小的脚轮子竖在镶木地板上。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曾经常常坐在这里,贝多芬的古老音符曾经震荡这里的墙壁。很老的老古董了,它迸发出音响来,诉述怨苦,在幼小的心灵里唤起同样的苦闷,连正在升起的通红的,然而在渐渐暗淡下去的月亮,也把自己淡黄透红的哀伤带到城市高高的上空…… 是该去进行解释的时候了吗——解释什么? 这瞬间,太阳照到窗户里边,灿烂的太阳从上边投下一束束剑形的亮光:金色的千年古老巨人猛地在空旷中竖起一道帷幕,同时把尖顶和旗杆、房顶、雕像及石头都照得通亮,并把神妙的硬化的前额贴到玻璃上;金色的千年巨人在那里默默地为自己的孤寂而哭泣:“过来吧,到我——到古老的太阳这边来!” 但是,他觉得那太阳仿佛是一只非常大的塔兰图拉干爪蜘蛛,这时正带着疯狂的热情向大地袭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眯起眼睛,因为一切都在燃烧:灯罩在燃烧,灯罩的玻璃洒满了紫色的晶体;金色爱神的翅膀上满是亮晶晶的星火(镜面上方的爱神把自己沉重的火苗穿进金黄的蔷薇花环里);镜面在燃烧——对,镜子已经破裂了。 迷信的人们会说: “凶兆,凶兆……” 这时,从金黄的和灿烂的一切中间,在阿勃列乌霍夫的背后出现一个不清晰的轮廓;有人像太阳光的影子顺着这默默无声的一切,清晰地在喃喃说着: “可怎么办……我们……”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抬起头…… “我们拿太太……怎么办呢?” 这时他看到了谢苗内奇。 他把母亲回来这件事完全给忘了;可是她,母亲,已经回来了;和她一起回来的,是老一套的——礼仪、排场,还有童年及十二位女家庭教师,其中每一位都是一种可怕景象的化身。 “对……我不知道,真的……” 谢苗内奇在他面前关切地抿着自己衰老的嘴唇。 “报告老爷还是怎么?” “难道爸爸还不知道?” “我不敢……” “那就去吧,告诉他……” “我这就去……这就去说……” 接着,谢苗内奇便向走廊走去了。 老一套回来了;不,老一套是回不来的;老一套如果回来,那么看上去也会是另一种样子。老一套在看着他——可怕! 一切,一切,一切:这闪烁发亮的太阳光,墙壁,身体,心灵——全都得倒毙;全都正在倒毙;正在倒毙;而且——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炸弹——是瓦斯的迅速膨胀……瓦斯膨胀时的旋转在他身上引起某种遗忘了的野蛮现象,他从肺部向空中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 柯连卡小时候常常说梦话:夜里有时有一团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在他眼前蹦蹦跳跳,它不是——橡皮的,也不是——用什么很古怪的材料做的。这又轻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接触到地板时,地板上就会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彼波——彼波维奇。接着又是一声:彼波——彼波维奇。忽然间,这一团东西可怕地膨胀起来,变成一个球形模样的胖子先生;这胖子先生则成了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它一个劲儿地膨胀起来,膨胀起来,膨胀起来,并有彻底掉下来破裂的危险。 它在膨胀起来,成为一个令人感到压抑的球并将要破裂的同时,还蹦蹦跳跳变成一团鲜红色飞到跟前,碰得地板发出低低的闷声闷气的音响: “彼波……” “彼波维奇……” “彼波……” 接着,便破裂成几块。 处在梦幻中的柯连卡,便开始大声嚷嚷一些无聊的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全是一个意思:他也变成圆的了,他——也是一个圆的零,他身上的一切全都成了零——全变成零了——变成零…… 女家庭教师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一个波罗的海一带的德国女人,身穿一件白色的短睡衣,头上打着个非常难看的蝴蝶结——像对待他刚才的惊吓一样,听到叫喊便从自己松软的床上跳起来,通过蜡烛的黄色光圈生气地瞧着他,而那光圈——在扩大,扩大,扩大。卡罗琳娜·卡尔洛夫娜连连重复说: “静静,好柯连卡,这——是人在长大……” 她不是在照看人,而是在——说丧气话;那也不是人在长大——是扩大,扩大开来,鼓胀起来,破裂。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10) “怎么,我,说梦话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冰凉的手指放在前额上,将发生——梦呓,无底深渊,炸弹。 而窗户上,在窗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河岸低矮下去、冷冰冰的岛上建筑物顺从地竖立着的地方,彼得保罗城楼上的旗杆正默默地、尖尖地、痛苦地、残酷地一闪一闪矗立在高高的天空中。 走廊里响着谢苗内奇的脚步声。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了,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等着他。 一盒盒铅笔 参政员的书房十分简朴。中间,当然是放着一张桌子,可这不是主要的;在这里,重要得没法相比的是,靠墙的两排书架:从右边,是架子——一号,架子——三号,架子——五号;左边是二号、四号、六号架子;所有这些架子上整整齐齐放满了书。桌面中央则放着一本《平面几何学》教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通常在入睡前总要打开一本书,以便进入梦乡之前让不顺心的生活通过观看各种美妙的图形在自己的脑子里安静下来:平行六面体,平行四边形,锥体,立方体和角锥体。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一把黑靠背沙发椅上坐下来:皮包的沙发椅靠背会吸引任何一个人在那上面仰着身子坐一会儿,尤其会吸引一个因失眠而苦恼的人在清晨仰着身子坐一会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自己很古板,在困倦的清晨,他挺直身子坐在桌子边上,等待自己那个不肖儿子的到来。而在等待儿子的过程中,他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那里在标有字母P的地方取出一个写着“观察”这么个标题的记事本;并往那里边,往“观察”里动手记下他为经验所证实的思想。笔尖吱吱吱响起来:“一个国家的人富有人道主义……国家的人……” 他记观察是从斜体字开始,但在斜体字上就给打断了;他背后传来一声惊恐的叹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控制自己,转过身来(笔尖断了)后,他看到是谢苗内奇。 “老爷,最尊贵的大人阁下……斗胆向您报告(方才一下子忘了)……”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呢……” “啊——是这样——嗯,是这样——嗯……” 整个身子像被雕刻出来一样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表面上看上去好像是各色条线的结合:灰的,白的,黑的,他成了一幅蚀刻版画像。 “对了,是这样,我们夫人,嗯——斗胆向您报告——安娜·彼得罗夫娜——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生气地向仆人转过自己的一只特大耳朵…… “什么事——啊啊?……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浑身发颤的谢苗内奇向一只正急切等待着的淡绿色耳朵侧过身子: “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嗯……回来了……” “?” “从期期班牙——到彼得堡……” …… “是这样——嗯,是这样——嗯,很好——嗯!……” …… “派听差送来了一封信——嗯……” “在旅馆……” “听差——嗯,送信来的时候——嗯,最尊贵的大人刚出去了——嗯……” “于是,我把信留在桌子上,给了听差——二十戈比硬币……” “过了还不到一小时,忽然,我听到——这个——有铃声……”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一动不动、毫无表情地坐着;他坐着,一副无思无虑的样子,他的目光冷漠地落在书脊上;书脊上的书名发出诱人的金光:《俄国法律汇编·第一卷》。接着往下:《第二卷》。桌子上放着一叠公文纸包,墨水瓶闪泛着金黄的亮光,还有自来水笔和笔尖;桌子上还竖着一个笨重的形状像吸墨器的银发男仆(忠诚的)用以端酒或菜肴的那种厚实的小托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么面对着笔尖,面对着自来水笔,面对着一叠公文纸包,交叉着双手,一动不动,也不颤抖地坐着…… …… “我,最尊贵的大人阁下,打开门——一位不认得的太太,一位体面的太太……” “我对她说:‘干什么?……’太太则叫我:‘米特里·谢苗内奇……’” “我就吻她的手,主母,我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她瞅了瞅,对了,眼睛泪汪汪的……” “她说:‘瞧,想来看看,我不在时这里怎么样……’”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又一次拉开抽屉,取出一打铅笔(非常非常便宜的),用手指从中取出两支——铅笔杆子就在参政员的手指上吱吱响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有时用这样的方法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为此在抽屉标明“Б”的地方专门整整齐齐放着铅笔盒。 “好……可以走了……” …… 但是,在铅笔盒吱吱响着的时候,他仍旧能一本正经地保持自己毫无表情的样子;可没有人,没有人会说,古板的老爷在这一刻之前不久还在叹息并差点儿哭出来,踩着泥泞护送过一位穷苦人家的女儿;没有人,没有人会说,这个巨大的前额突出的脑袋里不久前还想着要把不顺从的群氓清除干净,用铁一般坚实的大街把大地牢牢围起来。 而当谢苗内奇走了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把残留的铅笔扔进纸篓,仰着脑袋坐在黑色的靠背沙发椅上。苍老的脸庞变得年轻了;他很快理好脖子上的领带;很快跳了起来,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像跑步似的来回走着。身材不高和不知为什么好动不安静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会使大家想起他的儿子。他更使人想起一九〇四年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一张照片。 这时,从远处一个地方,从——随便的——一个房间响起一击一击的声音;这撞击声开始时在远处,后来渐渐临近了,就像有个金属制造的威严的人在走路;这声音响亮得好像要把一切都敲得粉碎似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停下来,想跑到门口,用钥匙把书房锁上,但是……一想,停在了一个地方,因为那像要把一切都敲得粉碎似的声音原来是砰的一下把门关上的响声(那响声来自会客室);有人以一种对人难以言说的折磨走到了门口,响亮地咳了一声,并发出沙沙沙不自然的鞋子声。一种可怕的往事像从深处发出的积聚已久的一声号哭向我们袭来,它像一种古老的歌声牢牢地印在记忆中,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当时正是在这种歌声中头一次爱上安娜·彼得罗夫娜的: “要平——息……激——情——的……波——涛……” “安静——下来……没——有——希——望——的……心……” 为什么要这样,有什么大不了的? 门开了,门槛上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穿着制服,甚至佩戴着长剑(他在舞会上就是这种样子,现在只是脱掉了多米诺式斗篷),但脚上穿着皮鞋,头戴一顶五颜六色的鞑靼人小圆帽。 “瞧,我来了,爸爸……” 秃得光光的脑袋向儿子转过来,他的手指响亮地弹了一下,正寻找合适的话头: “你知道吗,柯连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提多米诺(这时顾得上多米诺吗?)而说起另一个情况来,这情况驱使他刚才折腾那个捆着的铅笔盒。 “你知道吗,柯连卡,直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和你交换一个消息,关于这个消息,我的朋友,你毫无疑问,已经听到了……你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松地透了一口气,并想:“原来是这事儿。”但假装得很激动的样子: “当然,当然,我——知道……” 其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头一次确切地意识到他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但是意识到了以后,看到的仍旧是老一套:一个来回奔跑的老头子的凹进去的胸膛,脖子,手指头,耳朵,下巴……这双手,这个下巴(像虾尾巴一样)!老头子那惊恐的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及纯洁的少女般的羞怯…… “安娜·彼得罗夫娜她,我的朋友,做出的这一举动,举动……举动……这么说吧,难以……我难以冷静地,柯连卡,作出……评定……” 角落里有什么东西沙沙沙在响:是一只耗子——哆嗦了一会儿,吱吱吱叫着跑开了。 “一句话,这一举动,我想你也明白;对这个举动,考虑到你的自然的感情,我直到现在——你想必注意到了这一点——竭力克制自己,不当着你的面加以讨论……” 自然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自然的…… “考虑你的自然的感情……” “是,爸爸,谢谢,我理解您……” “当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两个手指插进背心口袋里,又照着对角线(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来回跑起来。“当然,你母亲返回彼得堡,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踮起脚,把目光停在儿子身上。) “完全……” “对我们大家来说,这都是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谁能想到,妈妈会回来……” “我也是这么说,谁能想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所措地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身子冲向前,面对地板弯着。“安娜·彼得罗夫娜会回来……”接着,又来回跑起来:“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事也许会,你有一切理由指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意味深长地举起自己的一个指头,就像对一群人发表重要演说似的用男低音响彻整个房间地说),导致我们家的既定之规(11)的变化,或者(他转过身子)一切仍是老样子。” “对,我指望这样……” “对第一种情况——我们欢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门口鞠了一躬。 “对第二种情况,”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惘然眨了眨眼睛,“你将见到她,当然,可是我……我……我……” 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儿子抬起眼睛,眼睛是忧伤的:一双颤动的、受伤的扁角鹿的眼睛。 “我,柯连卡,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不过,考虑到那种感情的自然特点,这事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 因为朝他转过来的参政员的目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颤抖起来,而且怪事:他感到出乎意料地突然产生——能想象得出吗?爱情?对,一种对这个注定要粉身碎骨的老暴君的爱情。 在这种感情的影响下,他向父亲扑过去,再过一刹那他就要跪倒在他的膝下了,以便向他忏悔,请求宽恕。但是老头子在看到儿子追上来的动作时又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唇,快步躲到一边,并开始厌恶地摇起双手来: “不,不,不!得了……对——嗯,我知道你要什么!……你听我说了,现在,劳驾请让我安静。” 两个手指下命令似的敲在桌子上,一只手举了起来并指着门: “您,仁慈的阁下,一直在欺骗我;您,仁慈的阁下,不是我的儿子;您是个——最可怕的坏蛋!” 所有这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是说出来,而是激动地喊出来的;这些话是突然出乎意料地蹦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到走廊上的,原来就有的窒息感和一些憎恶的想法在旋转:这些手指头,这个脖子及两只翘着的招风耳,都将变成——一堆血污。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把自己的前额撞在自己的房门上;电灯咔嚓一响(它为什么咔嚓响——是太阳,太阳在那边从窗子照射进来了);他在椅子上磕了一脚,跑到了桌子跟前: “啊呀,啊呀,啊呀……钥匙在哪儿?” “?” “!” “啊!……” “瞧——嗯……” “好——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而且——是的,手忙脚乱了……他动手拉那只很难拉开的抽屉,抽屉不听使唤;他把抽屉里一束束捆好的信倒在桌面上;一束束信下边原来有一张六寸的大照片;目光从照片上溜过去;那上面一位模样讨人喜欢的太太投来回答的目光;带着微笑的目光——六寸大照片跑到了一边;照片底下放着个小包裹;他故作无所谓地把它放在手上掂量了掂量:里边显得重顿顿的;立刻就放下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块毛巾打的结很快解开,那毛巾的一端像只雏鸡似的翘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个子不高,这时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使人想起参政员;他更使人想起一八六〇年拍摄的相片上的参政员。 但是,他为什么这样慌乱?镇静,哦,得更加镇静!颤抖的手指怎么也解不开这结;其实也没有必要解开它;就这样也全都清清楚楚了。不过,小包裹还是解开了,真使他大为吃惊: “一个精美的糖果盒……” “啊!……” “一条——带子!……” “瞧,这有什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可是当他把带子扯断时,希望破灭了(他原来指望着什么),因为那里边——在精美的糖果盒里,在粉红色的带子下边——不是巴雷厂生产的甜美糖果,而是一个普通的小洋铁罐头盒;洋铁罐头碰到手指时,使他感到一阵不愉快的凉意。 这时,他顺带注意到一个装在旁边的钟表机械装置:得从一边转动一个金属小钥匙,让一个黑箭头指在一定的钟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暗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中出现某种空虚鄙俗和软弱无能的信心:他觉得永远不会去拧动那个小钥匙,因为一打开那机械装置就没有办法使它停止转动了。为了马上切断自己今后的任何退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金属小钥匙夹住,不知是因为手指颤抖了呢,还是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头晕后掉进那个他全身心地想避免的无底深渊——只是,只是,小钥匙慢慢转到了一点上,然后转到了两点上。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做了个身体腾空跃起、两脚互相击拍的动作——不知怎么斜到了一边;不知怎么斜到了一边后,他又一次斜过眼睛瞅了瞅小桌子,桌子上一直依然放着一个装过油滋滋沙丁鱼(有一次他吃了沙丁鱼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东西)的黑白洋铁罐;就这么个沙丁鱼罐头盒:闪闪发亮的,圆边的…… 不——不——不! 不是沙丁鱼罐头盒,而是一个包含可怕内容的沙丁鱼罐头盒! 金属小钥匙已经转到两点上,而且罐头盒里已经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特殊生命;虽然是同样的沙丁鱼罐头盒——是同样的又不是同样的;那里显然已经在慢慢移动了——一根分针和一根秒针的箭头;头发丝一样的秒针慌慌忙忙地顺着圆圈跳动起来,直到那一刻(现在离那一刻已经不远了)——到那一刻,到那一刻,那时候—— ——包含可怕内容的沙丁鱼罐头盒突然不成形地膨胀起来;乱跑乱窜着——无限地扩大开来;而那时,而那时:沙丁鱼罐头盒会飞散开来…… ——一股股可怕的东西很快地顺着圆圈扩散开来,猛烈地轰隆一响,桌子炸成了碎片。里边有东西绷裂了,砰的一声之后,身体也将被炸得粉碎;随着啪的一响,随着瓦斯向四面八方喷射,身体也将随即变成令人厌恶的血淋淋的脏东西散落在冷冰冰的墙壁上…… ——那一切将在百分之一秒里完成:在百分之一秒里墙壁将倒塌,而那可怕的内容则在扩大,扩大,扩大,嘶嘶嘶呼啸着把碎木头、血液和石块撒向昏沉沉的天空中。 一团团浓烟在昏沉沉的天空中向四周围飞散开来,往涅瓦河上垂下一条条尾巴。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其实,那盒子还一直放在桌子上;他已经转动了钥匙,应当马上抓起那盒子,把它放到该放的地方(比如——洁白卧室的枕头底下);要不,立刻用脚把它踩烂。但是,把它藏到应该放的地方,放到父亲松软的枕头底下,让已经被刚才发生的事儿折腾得精疲力竭的那个苍老的秃脑袋哗的一下倒在炸弹上——不,不,不,他不能干这样的事,这是忤逆。 用脚把它踩烂呢? 然而在想到这一点时,他自己的耳朵仿佛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感到要命的窒息(因为喝了七杯),真像自己已经咽下一丸苦药似的把炸弹吞吃了;于是,这时有东西在胸口鼓胀起来:它有些像——橡皮做的,又有些像——很古怪的星球材料做的…… 他永远不会踩的,永远。 只剩下往涅瓦河里扔这一种办法了,这倒还有时间,只要把钥匙再转二十次就行,起爆就可推迟。既然他已经转动了钥匙,就应当尽快将起爆推迟;可是他不着急,瘫坐在靠背椅子上;整个儿地处于可怕的窒息、古怪的软弱和昏昏沉沉之中;而那变得衰弱的思想,则在脱离躯体的同时,愚笨地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展示一些尽是糟透的无聊的和无力的装饰音很多的乐谱……他沉浸在昏昏迷迷的状态之中。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生命的美好年华用于研究哲学并非毫无益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早已没有了偏见,他坚决不相信占卜和所有形形色色的奇迹。占卜和所有形形色色的奇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干吗考虑不相干的东西,应当考虑这个……考虑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想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可是他摆脱不出来)……变得模糊不清了……所有形形色色的奇迹……关于完美的源泉的观念。对哲学家来说,完美的源泉是思想;所谓的上帝,也就是完美的准则……一些伟大宗教的立法者通过形象的方式表现各种各样的准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伟大宗教的立法者,这么说吧,是尊敬的,同时却并不相信他们,自然,是指不相信他们的宗教实质。 对,为什么考虑宗教?有时间去考虑吗……要知道,已经干了,赶快……干了什么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要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摆脱出来的最后努力没有成功,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一切都好像平安无事……简直同平常一样,同时,却愚笨地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展示出一些尽是糟透的无聊的和无力的装饰音很多的乐谱。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特别敬仰佛,认为佛教无论在心理学和伦理方面都超过所有其他的宗教。在心理学方面,它教导人们连动物都要加以爱护;在伦理方面,西藏的喇嘛怀着爱心发展了逻辑学。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当年读达尔玛塔拉注释的达尔玛基尔吉(12)的逻辑学的情景…… 这——是第一。 第二:第二(我们自己说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个无意识的人(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号,而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二号);两道大门之间时不时地有一种古怪的、很古怪的、非常古怪的状态向他(也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袭来:仿佛门外的一切不是那样,而是另一种样子;到底怎样,对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说不出来。大家只要想象门外——什么也没有,而如果大门敞开了,那么那大门就会对着空旷无限的宇宙开着……除非低下脑袋飞呀,飞呀飞的——飞过去后你就会知道,那无限就是天空和星星——就是我们在自己头上看到的天空和星星,我们看着——却看不见。往那里,只能从古怪地不动的、现在不闪耀的星星和鲜红的星球旁边——在绝对的零中,在零下二百七十三度的严寒中飞行(13)。这就是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所经受的感觉。 一种古怪的、很古怪的半睡不醒的状态。 可怕的审判 他正是处于这样的状态,面对沙丁鱼罐头盒坐着:他似看——非看;似听——非听;就好比那种萎靡不振的时刻,这个困倦的身子咕咚一下坐在了黑靠背椅上,这个精神轰的一响直接从镶木地板掉进某个死沉沉的海洋里,到了温度在绝对零下的地方。他似看——非看;不,看了。当疲惫的脑袋不出声地侧到桌面上的(沙丁鱼罐头盒上边)时,一种深不可测的古怪的东西探进走廊开着的门里边,以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想躲开它,转到目前的事务上来:进行一次遥远的星球旅行或做一个梦(这个——我们也将注意到);而在目前情况下继续往开着的门里张望的同时,还把自己非目前的深处挪到目前展示出来:展示出宇宙的无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仿佛觉得门外有人站在无限处朝他看了看,那里探出个脑袋来(你一瞧它,它便立即消失):是一个什么神的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概认为这个脑袋是大家至今仍可在老早就迁居俄罗斯阴暗冻土带的东北民族看到的木制小神像的脑袋)。要知道,古时候他的吉尔吉斯卡依萨茨祖先供奉的,可能正是这样的小神像;根据传说,这些吉尔吉斯卡依萨茨祖先与西藏的喇嘛有交往;他们大量地在阿勃-拉依乌霍夫家族的血液中蠕动。是否因为这种缘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对佛教抱有温柔的感情?这里表现了一种继承性;继承性涌流到意识里;在硬化的血管里,继承性像无数黄色的血球似的跳动着。而现在,当开着的门为阿勃列乌霍夫展示出无限时,他以应有的冷静态度对待这种相当古怪的情况(因为这是既成事实):把脑袋低到双手上。 瞬息间,他就会出发进行一次通常的星球旅行,从自己这个短暂易逝的外壳扬起雾蒙蒙的特大尾巴,它穿过墙壁通向无限处。但是,梦被打断了:有个人难以言状地、痛苦地、默默地向门走去,借风力打破虚无。一个可怕的老头子用一种奔驰而过时向我们袭来的出租汽车的号叫似的古老歌曲的声音,突然牢牢地停在了那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更确切地讲,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猜对了这首古老的歌曲: “要平——息……激——情——的……波——涛……” 这可是不久前汽车在号叫: “安静——下来……没有希……” “啊啊啊……”门里大声在鸣响:是唱机?是出租汽车喇叭?不,门里有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脑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猛然欠起身来。 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脑袋:是孔夫子还是佛?不,探出门来看的,显然是高祖父阿勃拉依。 一件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丝绸长袍,它不知怎么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自己那件布哈拉长袍,上面绣着亮晶晶的孔雀毛……一件五颜六色的亮晶晶的丝绸长袍,上面绣着云雾腾腾的蓝宝石色的平地上(以及云雾弥漫地面上边)有许多条长翅膀、小尖嘴的金色的小龙在爬行。那顶金黄的五层金字塔形帽,是他的法冠,脑袋上边是一个明亮的光芒四射的光环:那奇妙的样子,我们大家都熟悉!这光环的中间,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它正周期性地启动着自己的嘴唇;一个圣蒙古人走进花花绿绿的房里;他身后拂起阵阵千年和风。 在最初的一刹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想,是时间(14)(瞧他身上隐藏着什么!)扮成蒙古祖先阿勃拉依的模样看望他来了。他的目光惶惑不安起来;他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寻找传统的镰刀的刀刃;但是,那双手里没有镰刀;在初开的百合花一样芳香四溢的发黄的手上,只端着个东方的小盘,里面放着一堆香喷喷的玫瑰色中国苹果——天堂般美好的苹果。 对于天堂,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否定的,天堂,或果园(他看见过的,也一样),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观念里是与最大的幸福的理想不相容的(我们没有意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康德学说的信徒;而且,还是柯根学派的信徒);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涅槃式的人。 他理解的涅槃是——虚无。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来了:他——一个古老的图兰人——已经转世了许许多多次,现在则转世成一个俄罗斯帝国世袭贵族的骨肉,以便完成一个自古以来隐秘的目的:动摇全部基础;在腐败的雅利安人血液中,应当燃起一条古老的龙,并用熊熊的火焰把一切吞吃掉;古老的东方让无形的炸弹的碎片遍布我们的时代。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枚古老的图兰炸弹——发现了故乡后,现在正在猛烈地爆炸开来;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现在露出了被遗忘的蒙古人的表情;他现在成了中央帝国(15)一位身穿长袍出使西方途中的官员(要知道,他在这里负有唯一的和最机密的使命)。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是这样——嗯……” “很好——嗯!” 怪事儿:突然间,他变得多么容易使人想起他父亲! 一时裹着短暂易逝的雅利安人外壳的古老图兰人怀着摧残心灵的兴奋向一堆陈旧的练习本扑过去,那里记述着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形而上学的一些原理。他既发窘又欢乐地抓起这些笔记本,他面前的所有笔记本都被撂在一个大的案卷——整个一生的案卷里(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案卷数量相近)。他的一生的案卷原来并不单纯谈他的生平:蒙古人的一项巨大的、前赴后继的事业充斥笔记所有章节段落的字里行间,他在出生前就负有一项伟大的使命——一个破坏者的使命。 这位客人,圣图兰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他那像没有亮光的房间一样黑暗的眼睛大起来了;而一双手——而一双手,它们有节奏地,像打拍子似的平稳地向无边的空间平举起来;衣服也在飘扬;飘扬的衣服声,使人想起飞翔中翅膀的摆动;烟雾弥漫的四野变得洁净了,深远了,并成了一块遥远的天空,透过支离破碎的空气俯视着这小小的书房。在摆满书架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个宝石般湛蓝的空隙?绣在金光灿灿的长袍上的一些小龙正往那里腾飞而去(原来是这件长袍成了空隙);那边深处,星星在闪烁……而那古老的风习就像天空和星星一样存在:是从那里涌出滞留在星星上的藏青色空气。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客人扑过去——一个图兰人扑向一个图兰人(下属扑向上级),一只手抓着一叠练习本: “第一节:康德(证明康德也是个图兰人)。” “第二节:被理解为无人和虚无的价值。” “第三节:建立在价值基础上的社会关系。” “第四节:用价值体系破坏雅利安世界。” “结论:自古以来蒙古人的事业。” 但是,图兰人作了回答。 “任务不明白,不是康德——该是大街。” “不是价值——是号码:每幢房子、每层楼和每个房间上的永久性号码。” “不是新制度——是大街上公民们的流通:均匀的,直线的。” “不是毁灭欧洲——它的永久性……” “这才是——蒙古人的事业……”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觉得自己是个被判处有罪的人,他手上的一叠练习本像一堆灰烬似的掉落下来,一张非常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紧紧侧过来。这时他瞅了一下那只耳朵,就明白了,全明白了:当年曾教导他智慧的一切规则的老图兰人,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瞧他举起那只错误地理解科学的手,对准的竟是谁。 这是一场可怕的审判。 …… “怎么会这样?这会是谁?” “谁?你的父亲……” “我父亲是什么人?” “萨图尔努斯(16)……” “这怎么可能?” “没有不可能的事!……” …… 可怕的审判开始了。 一些曾经做过的梦,这里成了真的;行星运转的周期——亿万年一圈,这是真的:没有地球,没有金星,没有火星,绕着太阳运转的只是三个图兰环圈;第四个环圈刚刚破裂开,巨大的木星就准备变成世界;一颗古老的土星从烈火熊熊的中心掀起黑色的分区波涛;一片云雾腾腾;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被他父亲土星扔进无限;四周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第四环圈的王国快结束的时候(17),他已经在大地上了:当时土星之剑非常危险地悬在空中;大西洲毁灭了(18)。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特拉斯(19),是个放荡的怪物(陆地在他下边支撑不住——沉到水底去了);后来他到了中国:神圣的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吩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杀死数千人(他照办了)。而在那塔米兰(20)的数千骑兵队入侵俄罗斯不那么久之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骑着自己的草原快马来到这个俄罗斯;后来他成了个有俄罗斯血统的贵族;并着手恢复老的一套:同当年在那里屠杀数千人一样,他现在想爆炸;向父亲掷炸弹;向很快流逝的时间本身掷炸弹。但是父亲是——土星,时间的环圈转回来了(在此因满足而心脏破裂)。 时间的流动停止了;数千百万年,物质通过精神成熟起来了;但是,他渴望炸断时间本身,因此,全都毁了。 “父亲!” “你想要炸死我,因此,一切都在毁灭。” “不是炸死你,而是……” “晚了,鸟儿,野兽,人们,历史,世界——一切都在毁灭——倒塌在土星上……” 一切都倒塌在土星上,窗外的氛围昏暗下来了,变得黑洞洞的了;一切都进入古老的炽烈的状态,无限地扩大开来,所有的身体都变得不像身体;一切都在往回转动——可怕地在转动。 “这……在转动……”(21)完全失掉身体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极为惊恐地吼叫起来…… “不,这……在转动……”(22) …… 失掉了身体后,他还是感觉得到身体,过去原本既是意识又是“我”的某个无形的中心,原来具有同原先的化为灰烬的东西相似之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逻辑前提变成了骨头;围绕这些骨头的三段论法裹着许多坚硬的筋头;逻辑活动的内容还长出一层肌肉和皮肤;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我”又重新显示出自己身体的形象。尽管并没有身体;而在这个非——身体(在炸裂后的“我”)上显示出一个异己的“我”:这个“我”从土星上跑走后又返回到了土星。 他坐在父亲面前(就像以前常常坐的那样)——没有身体,但在身体里边(瞧——这怪事!)。他书房的窗外,在一片漆黑中,传来响亮的嘟哝声:转动——转动——转动。 那个纪元在往回跑。 “那我们要到哪一个纪元?” 但土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他回答说: “没有哪一个,柯连卡,没有哪一个,我亲爱的,历法——是零……”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灵的可怕内容,像嗡嗡响的陀螺,它不安地在转动(在心脏的那个部位):它在鼓胀和扩大,好像觉得心灵的可怕内容——一个圆圆的零——变成了一个令人难受的球;原来,骨头被炸裂成了碎片——这就是逻辑。 这是一场可怕的审判。 “啊呀,啊呀,啊呀,什么叫‘我是’?” “我是?零……” “那么,零呢?” “这个,柯连卡,是一枚炸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他——不过是一枚炸弹;而且,崩裂了,啪的一下瘪了;在那个刚才从靠背椅上出现一个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人及这时显出一个损坏、打破了的外壳(像蛋壳)的地方,划过一道闪电般的曲线,正落在黑黝黝的地区波涛上……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梦中清醒过来,他哆哆嗦嗦发现自己的脑袋正搁在沙丁鱼罐头盒上。 于是跳了起来,一个可怕的梦……可是怎么可怕?记不起那梦了。童年时的可怕情景回来了:正从一个小点儿变成庞然大物的彼波·彼波维奇·彼波,显然到时候那边已经安静下来——在沙丁鱼罐头盒里;老早就有的童年的梦呓又返回来了,因为——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一个包含可怕内容的小点儿,就简简单单是党的一枚炸弹——它的分针和秒针正令人听不到地嘀嘀嗒嗒响着;彼波·彼波维奇·彼波将不断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也将崩裂:一切都将崩裂…… “我怎么……在说梦话?” 他的脑袋里又快得可怕地转动起来:怎么办?还剩一刻钟,把钥匙再拧转过来? 他把小钥匙又拧转了二十下,那边小洋铁罐头里也有什么东西咔嚓嚓地响了二十下。老早就有的梦呓短时间内消失了,以便早晨像个早晨的样子,而白天依然会是白天,傍晚——依然会是傍晚;在夜晚行将结束的时候,钥匙的任何动作都没法使任何东西延缓期限:类似那样的事件一定将发生,由此墙壁将倒塌,照得一片紫红的天空将炸裂成碎片,它们将同喷向一个暗洞洞的原先黑暗处的血混合成一体。 第五章结束 (1)题词出自亚·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六章连斯基的诗。——原注 (2)“旁边的……巨人”,是主人公幻觉中的彼得一世。 (3)“制止激情的波涛……”是俄国作曲家米·格林卡(1804—1857)的抒情歌曲《疑惑》(1838)中的一句。——原注 (4)主人公对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的这个情节和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里主人公叶甫盖尼对彼得一世的铜像的态度十分近似。 (5)即当时俄罗斯帝国的国旗。 (6)“尼古拉”一词,原文为法文。 (7)俄尺等于71公分。 (8)“小游戏”一词,原文为法文,指一种沙龙小游戏,包括做限韵的打油诗、即兴诗、讽刺短诗、字谜、给绘画新作题词等。 (9)原文为法文。 (10)彼波·彼波维奇·彼波是小说作者根据自己童年时代的拉丁文老师塑造的一个受折磨者的形象,那位老师受某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折磨达七年之久,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11)“既定之规”原文为拉丁文。 (12)达尔玛塔拉,七世纪后半期印度哲学家、逻辑学家;达尔玛基尔吉,七世纪印度佛教学派最伟大的逻辑学理论家,他写的七篇逻辑论文被认为是该学派的基础作品。——原注 (13)这是个文学典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魔鬼和主人公伊万交谈时肯定“地上空间有零下一百五十度的严寒”。 (14)“周期性”一词的词根和古希腊语中的“时间”词根相同,所以主人公在幻觉中看到“周期性地启动着……的嘴唇”的形象,便联想到时间。——原注 (15)公元前1122至前249年中国周朝的正式名称。——原注 (16)萨图尔努斯,天文学中的“土星”,象征古罗马神话中的农业老神,名字意义为“播种者”。 (17)据神秘学观念,人出现于行星(地球)旋转第四圈的时候。——原注 (18)“大西洲”是古希腊传说中大西洋上一个大岛,后因地震沉没。——原注 (19)阿特拉斯为古希腊神话中天的托持者。 (20)即帖木尔(1336—1405),中亚地区军事统帅,曾率军侵占波斯、印度、中国。 (21)两句中的“这……在转动……”,原文为法文。 (22)两句中的“这……在转动……”,原文为法文。 第六章 讲灰蒙蒙的一天发生的事件 铜骑士响着沉重的蹄声 到处紧紧跟在他的后边。 亚历山大·普希金(1) 又摸到了他存在的那根线条 彼得堡一个昏暗的早晨。 让我们回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醒过来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微微启开困倦得睁不开的眼睛:一夜来发生的事件又奔跑起来,闯进下意识的世界里,他的神经支持不住了;对他来说,夜间是个规模巨大的事件。 介乎警觉和睡梦的过渡状态把他带入某种境界:他好像从五层楼上穿出窗口往下跑;种种感觉为他在他的世界里打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他跳进这个缺口里,被带到一个忙忙碌碌东翻西找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止是说遭到许多类似福利埃(2)的家伙的袭击,而且整个世界本身似乎全由福利埃们组成。 只有到了天快亮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才摆脱这个世界;他于是进入怡然自得的状态;苏醒很快把他从那儿拖出来,他有点儿懊恼,同时觉得浑身又疼又酸。 醒来后的头一瞬间,他发觉自己打了个很厉害的寒颤;夜里他辗转不安:出了什么事——大概是……不过是什么事呢? 在整个漫长的一夜里,他一直梦见自己顺着雾蒙蒙的大街在奔跑,而不是——顺着秘密的楼梯走;更确切地说,是发烧了——温度顺着血管跑;回忆说明了点什么,但是——回忆溜跑了;他的记忆无法把东西联系起来。 这都是——因为发烧。 他非常害怕(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因为是孤身一人,害怕生病),心想要能坐在家里多好。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进入了昏迷状态;在昏迷状态中,他想: “我有奎宁丸就好了。” 便睡着了。 醒来后——又补充想: “再加一杯浓茶。” 再考虑一下后,他还补充认为: “加马林果酱的……” 他认为就他的情况来说,自己所有这些日子真是过得不能容许的轻松,因为意义重大而艰难的日子已经来临,这种轻松就更使他觉得害臊。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而要是——严格禁止我喝伏特加酒……不许我读《启示录》……要是不让我下楼到看院子人那里去……同住在看院子人那里的斯捷普卡胡扯,我也就不会和斯捷普卡胡扯了……” 这些关于加马林果酱的茶,关于伏特加酒,关于斯捷普卡,关于《约翰启示录》的想法,一开始曾使他安下心来,使一夜来发生的事件化为完全的无稽之谈。 但当在水龙头下用冰一样的凉水,用自己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肥皂头儿和发黄的肥皂水洗了洗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无稽之谈的东西又蜂拥而至。 他用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那个十二卢布的房间(顶层亭子间)。 多么简陋的栖身之所! 一张床铺是这个简陋的栖身之所的唯一装饰品;床铺由随便放在一个木头支架上的四块咯吱吱响的木板拼成;布满裂缝的支架表面露出许多暗红色的、干了的显然是臭虫的斑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曾用波斯产的药粉同这种暗红色的斑迹顽强地奋战了好几个月。 支架上铺着一块薄薄的、压实的鞣皮纤维床垫,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一只手小心地把一条未必可以算作条纹针织毯子的织物罩到垫子上面的一条肮脏的褥子上:这里留下当年一道道红蓝相间的淡淡的印记,已被蒙上一层薄薄的从一切方面看显然不是由于脏而是由于多年来过分的使用而产生的浅灰色。同这件(也许是母亲的)礼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不急于分手;也许,不急于分手是因为没有钱(钱都花在他到雅库茨克州去的旅行上了)。 除了一张床铺……对了,这里我应当说明:床上挂着一幅表现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在松树林里石头上的千夜祈祷图(3)(这里我应当说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内衬衣里边还挂着一枚银质小十字架)。 除了一张床铺,可以提出来的还有一张刨得平平的、没有任何装饰的小桌子,就像在廉价的小别墅里放在那儿供搁洗脸盆用的普通茶几;就像那种每逢礼拜天各处商场都有出售的小桌子。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居室里,这张小桌子同时既是写字台又是床头柜;洗脸盆根本就没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借助于自来水管、小瓶子和沙丁鱼罐头盒进行洗漱;沙丁鱼罐头盒里放着喀山产的肥皂的肥皂头儿,上面沾满肥皂的黏垢。还有一个挂衣架,上面挂着条裤子。一双穿坏的皮鞋从床底下露出头上鼻孔似的窟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做了个梦,梦见这双捅出了窟窿的鞋是有生命的:是屋里像小狗或猫之类的东西;它能自己独立地在室内吧嗒吧嗒来回走,来回爬,在角落里弄出沙沙沙的响声;可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算要拿吃剩的面包屑喂它时,那吧嗒吧嗒来回走动的家伙却伸过自己的窟窿来咬他的手指头,他因此就醒了)。 还有一只咖啡色的箱子,它早已改变了自己原有的形式,里边存放着内容可怕的东西。 同房里糊墙纸的颜色相比,可以不客气地说,所有这些家当都退居次要地位,那些令人不快乃至讨厌的糊墙纸,有点深黄又有点深咖啡色,已经露出大块大块的灰斑:每到傍晚,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来回爬满了潮虫。房里所有的摆设都弥漫着一道道烟气。每天至少有十二小时连续不断地抽烟,才会把无特别颜色的空气变得这么暗黝黝——灰蒙蒙、蓝兮兮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居所,他又被(过去也常这样)吸引离开——这个烟雾弥漫的房间,到外边去,到脏兮兮的漫雾中去,以便同彼得堡大街上的肩膀、背脊和发绿的脸蛋拥挤、黏乎、融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密集巨大的、灰色的——脸蛋和肩膀。 十月里绿兮兮的雾气一圈圈地沾到他房间的窗户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感到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愿望到漫雾中去,让雾气穿透自己的思想,以便淹没他脑子里叽叽喳喳作响的胡说八道,让阵阵发作的梦呓、不断产生的熊熊燃烧的火球(这些火球随后崩裂了)将它扑灭,让双脚迈步的体操动作将它扑灭。应当迈步走——再迈步走,一直迈步走;从一条大街到一条大街,从一条马路到一条马路;一直迈步走到大脑完全麻木,最后倒在简陋居室的小桌子上,用伏特加酒焚烧自己。只有在这种顺着马路的和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在路灯下,在围墙和烟囱下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中,压抑着心灵的思想才会熄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打了个寒颤,就把破大衣披上,他苦恼地想: “唉,这会儿要是有奎宁丸就好了!” 可是,哪有什么奎宁丸…… 接着,他顺楼梯往下走,同时又苦恼地在想: “唉,这会儿要是有杯加马林果酱的浓茶多好!……” 一道楼梯 一道楼梯! 一道暗洞洞的、潮湿的、可怕的楼梯,楼梯毫无怜悯心,硬要他抬脚蹭着往下走:暗洞洞的,潮湿的,可怕的!这是今天夜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这时第一次回想起来,昨天他确实曾经在这里走过:这不是在梦中,这事儿——有过。可有过什么? 什么? 对,瞧从所有的门上——一种致命的沉默正扩大到了他身上,沙沙沙的声音没完没了,像定音似的在鸣响;有个不知名的因为嘴唇大而说话不清楚的人,在那里没完没了不停地大口咽着自己黏乎乎的口水(这也不是在梦中);一种不熟悉的可怕的声音,全出自时间的嘶哑的痛苦呻吟。从上面透过窄小的窗户可以看到——他也看到了黑暗怎么像蒸汽似的在那儿不安地翻腾,怎么在那儿变成一团团地飘扬起来,而当昏暗的绿松石没有一点儿声响地伸展在脚下以便一动不动死死躺下时,一切都被霞光照亮了。 那边——往那儿,那边挂着一轮月亮。 但是突然出现一串串的东西:一串接着一串——毛茸茸的,透明而烟雾弥漫的,孕育着雷雨的东西,它们正在向月亮拥去。暗淡的绿松石变得阴沉沉的了;从各个方面长出一个影子来,影子把一切都遮住了。 在这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是头一次回想起自己昨天是怎么集中最后一点力气和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什么样的希望?)顺着这道楼梯跑的——究竟战胜什么?而那个黑黝黝的家伙(这难道也是真的?)也尽力地在跑——跟在他脚后,顺着他的足迹。 接着,便义无反顾地把他杀了。 …… 一道楼梯! 在平常灰溜溜的日子里,它是平静的,普普通通的,底下发出嘶哑的哼唷声:这是人家在砍白菜——四号门的住户弄到了过冬白菜。栏杆,门,楼梯——看上去也是这么平平常常。栏杆上,撂着一块发着猫臭的、半撕破的和磨损了的地毯——四号门的;一个脸颊肿胀的地板打蜡工正用工具在拍打地毯;一个浅色头发的粗野女人从门里出来,被灰尘呛得在过道里打喷嚏;地板打蜡工和粗野女人自然地说起话来: “啊唷!” “帮个忙——来,亲爱的……” “斯捷潘尼达·马尔科夫娜……怎么叫您撞着了!……” “得了,得了……” “这算什么……” “这会儿说‘撞着’,可隔一会儿却——‘给杯茶喝’……” “我是说,这算什么活儿……” “别去参加什么群众集会,活儿就会顺心了……” “您不要怪群众集会,往后您自己会感激他们的!” “给我把褥子敲打一下,交给你了——骑士!” …… 门! 那道——瞧,那道;对,还有——那道……一块漆布从那道门上脱落了下来;一绺绺马鬃都从洞洞里戳出来了;而这道门上,用别针别着一张卡片;卡片发黄了;那上面写着“扎卡塔尔金”……这个扎卡塔尔金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父名是什么,从事什么职业——任凭有好奇心的人怎么议论“扎卡塔尔金”——全在这里头了。 门里边的一把小提琴的弓正勤奋地拉出一首熟悉的歌曲,还听到唱歌声: “亲爱的祖国……” 我这么认为,扎卡塔尔金——是个正在工作的小提琴手,一家餐厅的乐队小提琴手。 这就是往门里进行观察时能提供的全部情况……对了——还有:在以往的年代里,门旁边放着一个散发出苦涩气味的桶;供运水工灌水用的。随着通了自来水,城市里就不再有运水工了。 阶梯? 那上面撒满了黄瓜皮、街上脏东西的黏附物和蛋壳…… 挣脱后,就跑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把目光投到楼梯、地板打蜡工和带着绒褥子从门里出来的粗野女人身上;也是的——怪事:这楼梯上的日常普通场面竟没有能驱散最近一夜来在此经受的感觉;而现在大白天,在这些阶梯、蛋壳、地板打蜡工和一只正在窗口吞食鸡内脏的猫当间,一度经历过的惊恐又回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他过去的一夜所经历的一切,那是真的;而真的发生过的,今晚将再次重演。瞧他夜里怎么回来:会有一道黑洞洞可怕的楼梯;有个黑黝黝可怕的身形又将紧紧跟在他脚后;插着一张有“扎卡塔尔金”字样的小卡片的门外将又有一个因为嘴唇大而说话不清楚的人在咽唾液(也许——咽唾液,而也许——是咽血)…… 接着,会传来一句完全清晰而不堪忍受的话…… “对,对,对……这——是我……我义无反顾地要杀死……” 他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句话? …… 离开这里!到马路上去!…… 又应当迈步走,一直迈步走,迈步走开,直到完全消耗尽体力,到大脑完全麻木并倒在小饭馆的桌子上,以便不至于梦见那些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儿;然后和以前一样,徒步走遍彼得堡,消失在潮湿芦苇丛中,在雾气腾腾的海边,麻木地抛开一切,而到清醒过来时已经在彼得堡市郊潮湿的点点星火中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怯生生地顺着多级的石阶梯往下走;但突然停了下来;有个身披黑色的意大利斗篷、用一顶古怪的帽子紧紧把头裹起来似的怪物,一步三级地迎面走来,他低垂着脑袋,使劲地转动着手中一根笨重的拐杖。 他弯着背部。 这个身披黑色意大利斗篷的怪物,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跑来,他的脑袋差点儿撞在他胸部上;而当那个脑袋抬起来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在自己的紧鼻子底下发现一个死一般苍白和满是汗珠的前额——大家想想!——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额角上绽出的青筋不停地在跳动,只凭这个特点(跳动的青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就认出是阿勃列乌霍夫——不是根据粗野斜视的眼睛,也不是根据古怪的异国服装。 “您好,这是我——找您。”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很快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这是——怎么了?用带威胁的悄悄声这么斩钉截铁地说话?唉,还有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甚至也不让握手,他便急切地用带威胁的悄悄声: “我应当向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说明,我——不能。” “?” “您当然明白,我不能什么——我不能;不能,也不愿意;一句话——我不干。” “!” “这是——拒绝:不可改变的拒绝。您可以这样转达。请让我平平静静过日子……”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表现出尴尬,甚至好像是惊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边转动着自己笨重的手杖,一边像逃跑似的顺着阶梯往回跑。 “您站住,您站住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急忙跟上去说,同时感觉到飞奔的楼梯台阶发出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响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在出口旁边,他抓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个袖子管,但那一位挣脱掉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一只微微颤抖着的手扶住自己神气地歪戴着的帽子边沿;他壮大胆子,愤愤地压低嗓子说: “这事儿,这么说吧……很卑鄙……您听见了吗?” 便下到院子里去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顿时一把抓住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极大的不安:没头没脑地——一顿侮辱。他迟疑了一秒钟,同时在想自己现在怎么办;他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无意中露出自己细嫩的脖子;接着他连跳两步,追上了逃跑者。 他用一只手抓住那件黑色意大利斗篷的下摆,穿斗篷的人立刻拼命进行挣扎;两人顿时在木头堆间动起手脚来,搏斗中有什么东西噗的一响掉在了柏油地面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拿着刚拾起的手杖,愤恨得断断续续喘着气,大声嚷嚷起令人难以容忍的、侮辱性的胡说八道来——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侮辱性的。 “您把这叫做行动、党的工作?让密探围着我……到处跟踪我……自己却什么都不相信……读《启示录》……同时进行跟踪……仁慈的阁下,您……您……您……” 终于再次挣脱开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逃跑了:他们在同一条马路上奔跑起来。 一条马路 一条马路! 马路变化多大,这些严峻的日子使它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瞧那边——一个小花园的那些铁栏杆:发红的槭树叶在风中飞舞,拍打在铁栏杆上;但树叶已经枯萎;树枝——枯干的枝干——在那里都发黑了,吱吱地响。 这是在九月,天空应当是淡蓝色的和洁净的,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从早晨开始,天空就布满流淌的沉重铅液;九月——没有了。 他们在同一条马路上奔跑起来。 “可是,对不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激动而很生气的杜德金还不罢休,“您同意吧,我们俩现在不解释清楚不能分手……” “我们再也没有好说的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透过神气地歪戴着的帽子干巴巴地斩钉截铁地说。 “好好解释清楚。”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自己方面坚持说。 哆嗦着的脸上露出屈辱和不安的惊讶。我们私下说说,这种惊讶不是假装的,它显得那么真诚,以至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尽管满腔愤怒,还是不能不注意到。 他转过身子,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怒气冲冲了,而是带着某种沮丧的恼恨急促地说: “不,不,不!……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而且,可不要辩解……我本人有权要求最明确的说明……要知道,是我本人在受折磨,而不是您,不是您的同志……” “什么?……究竟是什么?” “转交小包裹……” “还有?” “没有任何事先警告,解释,请求……”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下子满脸通红了。 “然后,便无影无踪地消失了……通过某个冒名顶替的人拿警察威胁我……” 在遭到这种不应受的指控情况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猛地凑到阿勃列乌霍夫的紧跟前: “您等等,什么警察?” “是,警察……” “您说什么样的警察?……什么卑鄙龌龊的事儿?……暗示什么?……我们俩到底是哪一个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沮丧的恼恨又转变成了愤怒,声音嘶哑地对着他耳朵说: “我真想把您,”他出声地喘着气(龇牙咧嘴地张大嘴巴,像是要扑上去咬他耳朵),“我真想把您……现在就——就在这里……我真想……我……在大白天当着这些公众的面教训教训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最可爱的……”(他语无伦次了) 瞧那边,那边…… 在夏天七月的一个傍晚,有个老太婆从那幢有光泽的小屋那个雕刻花纹的小窗口总对着晚霞嚼着嘴唇(“我真想把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从八月份起,小窗关上了,老太婆也不见了;九月里抬出一具盖着锦缎的棺材;棺材后面跟着一群人:其中一位先生,穿着磨破的大衣,头戴有徽章的制帽,和他一起的,是——七个浅色头发的小孩子。 棺材钉好了。 (“对了——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了——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这样的声音。) 接着,一些戴男便帽的人拥进屋里,挤满了楼梯;他们好像是说炸弹是街那边制造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那枚炸弹先送到了他住的阁楼亭子间里——是从那幢小屋送来的。 这时,他不由得浑身一颤。 多怪;匆匆回到现实中来以后(他是个怪人: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在想小屋……),竟然是这样,在参政员的儿子有关警察、决心及不可改变的拒绝的莫名其妙的梦呓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唯一听明白的是: “您听着,”他说,“您讲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听明白了的——只有——全部问题在于小包裹……” “是它,自然,是您亲手把它转交给我保存的。” “怪了……” 怪了,谈话在生产炸弹的那幢小屋紧边上进行,炸弹成了具有智能的玩意儿,它描绘了合乎规则的一圈,这么一来,关于炸弹的谈话发生在生产炸弹的地点。 “轻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老实说,我不明白您激动什么……您在侮辱我——在我的那次行动中您发现了在道德方面有什么可指责的?” “怎么有什么?” “是啊,这当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党,”他悄声地说,“党请您保存一个小包裹到一定的时候?不是您自己同意了的吗?而——这里所有……就是说,要是您觉得把小包裹存放在您家里不好,那对我来说,为小包裹去跑一趟毫不费事……” “啊,您得了吧,请收起这种毫无过错的样子,要是事情关系到一个小包裹……” “嘘!小声点,会听见我们……” “一个小包裹——那……我倒是明白您了……问题不在这里,您别装得不知内情……” “怎么回事?” “是强迫。” “没有强迫啊……” “在于有组织地侦探……” “强迫,大概是没有过,是您乐于接受的;至于侦探,那我……” “对,当时——夏天的时候……” “什么夏天的时候?” “原则上我同意了,或者说得确切点,是作出了建议,而且……是的……我许下诺言,原以为这里不可能会有任何强迫,就同党内不存在强迫一样;而你们这里如果有强迫,那么——你们就简直是一小撮可疑的阴谋分子……是这样,那有什么?……我许下了诺言,可是难道我会想到诺言会是不能收回的……” “您等等……” “别打断我,我难道知道他们对建议本身作了这样的解释——会变成这样……并会向我——提出这个……” “不,等等,我还是得打断您……您这是在说什么样的诺言?请表达得确切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模模糊糊记起了什么(可是,他怎么全给忘了!)。 “对,您是指那个承诺?……” 回想起来了,有一次在一家小酒馆里有个人通知他(想到这个人使得他经受某种不愉快的感觉),这个人也就是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利潘琴科——对,是这样的:他通知说,好像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呸!……真不愿想起那人!……于是他立刻补充说: “可是要知道,我不是指那事,要知道,问题不在那事。” “怎么不在那事?全部实质——在于诺言,在于被解释成不可改变的和见不得人的诺言。” “小声点,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依您看,这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哪里——有什么卑鄙龌龊?” “怎么哪里有什么卑鄙龌龊?” “对,对,对,哪里有?党只是请您把小包裹保存到一定的时候……这就完了……” “您说,这就完了?” “完了……” “要是只关系到保存保存小包裹,我也就理解您了,可是,对不起……”他摇了摇手。 “我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您难道没有发现,我们的全部谈话转来转去在同一件事上原地踏步:车轱辘话,仅此而已……” “可是我注意到……您在这里反复提到的——断定的某种强迫,倒使我想起来了,我也听到过——那是在夏天……” “什么?” “是您向我们建议实施强迫行为,可见这种意图,好像不是出于我们,而是出于您!”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来了(那个人当时在小酒馆里一个劲儿地对他说,同时不断斟上烈性甜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当时通过一个冒名顶替的人提议由他亲手杀死他父亲;他记得,当时那个人以一种令人厌恶的平静态度说着话。但是那个人却补充说,对党来说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劝阻实现这条建议;反常的意图,选择牺牲品的不合情理,以及近似卑鄙下流的犬儒主义色彩——所有这一切都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富有感情的心头引起一种极为厌恶的反应(当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喝醉了,因此同利潘琴科的整个谈话,后来觉得只不过是大脑沉醉后的一种游戏,而不是清醒的现实)。正是这一切,他现在又回想起来了: “可是老实说……” “要求我,”阿勃列乌霍夫打断说,“要我……要我……亲手……” “就是——就是……” “这真可恶!” “是——可恶,就是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当时不相信……您当时会赞成……党的意见……” “这么说,您也认为这是可恶行为?” “对不起,是的……” “您瞧!您自己把这称做可恶行为,可见不是您自己建议干可恶行为的?” 突然,杜德金因为什么事激动起来,他那十分温柔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等等……” 接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意大利斗篷的扣子,双眼注视着旁边的某一点上: “别只顾说话了,瞧我们在这里互相指责,其实我们俩都同意……”他吃惊地把目光转移到阿勃列乌霍夫的眼睛上,“这种行为的名称……知道吗,可恶行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一哆嗦: “是的,当然是可恶行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知道吗,我们俩都同意……”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停下了,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绢,擦了把脸。 “这使我吃惊……” “也使我……” 他们困惑莫解地看了看对方的眼睛。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他这时忘了自己正因为发烧在打哆嗦)又伸过自己的一只手,用指头捅了捅斗篷的边沿: “为了解开全部疑团,请回答我这么一个问题:在承诺亲手(以及等等)时——这承诺是不是出于您?……” “不是!可不是的!” “由此可见,对这样的凶杀,您并非有意参与,我这么问是因为思想有时是偶然地通过不由自主的手势、语调、观点表现出来的——甚至嘴唇的抖动……” “不是的,不是……也就是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醒悟过来了,他当即醒悟过来了,出声地醒悟到自己的某种可疑的思想过程;出声地醒悟到以后,一下子满脸通红了;于是——便开始解释: “也就是说,我不爱父亲……而且,好像我不止一次地表示过这一点……但要让我……永远不!” “好,我相信您。”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好像有意跟自己为难似的脸红到耳根;脸红了,还想作解释,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坚决地摇摇头,不愿涉及无法表达的他们俩同时只闪现了一下的思想的某种微妙意味。 “不必了……我——相信……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是说别的,请您告诉我……现在请坦率地告诉我:我,难道——参与了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瞅了一眼天真的话伴,瞅了一眼,满脸通红并怀着异常的激动和为掩饰某种思想而需要的加强了的信念,嚷道: “我认为——是的……您帮了他忙……” “这是指谁?” “无名者……” “?” “是无名者要求……” “!” “完成可恶行为。” “在哪里跟您讲的?” “在他的可恶的纸条里……” “我不知道这样的……” “无名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所措地坚持说,“你们党的一个同志……您干吗这么吃惊?是什么使您这么吃惊?” …… “请您相信:我们党内没有无名者……” …… 轮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了: “怎么?党内没有无名者……” “您可是小声点……没有……” “我三个月来一直收到纸条……” “谁发出的?” “他发出的……” 他们俩都沉默了。 他们俩都沉重地呼吸着,都用眼睛盯着对方疑惑地抬起的眼睛;而且,随着其中一个茫然垂下头,同时露出可怕、惊恐的样子,另一个的眼睛里则闪现出微弱希望的影子。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克服了惊恐以后,无限的愤慨把他苍白的面颊染成两个绯红斑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怎么?”那一位抓住他的一只手。 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直没有能喘过气来,他终于抬起双眼,于是——瞧吧:这时从他的前额,从他发僵的手指头上突然流露出某种在做梦时常有的哀伤的某种无法表达的不说大家也都明白的情绪。 “怎么啊,怎么——您别着急!” 但是,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继续摇着头,沉默不语:从他身上无形地流露出某种无法表达的而在做梦时却能理解的情绪——从他的前额,从他发僵的手指头上流露出来。 他终于艰难地说: “请您相信——说一句老实话,我在整个这桩黑暗的事件中毫不相干……”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开始并不相信。 “您说什么?您重复说一遍,别保持沉默,请您也要理解一下我的情况……” “我——毫不相干……”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并断断续续补充说,“不,不,不,这——是谎言,胡言乱语,讥笑……” “难道我知道?……”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视而不见的眼睛看了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然后望着马路的远处:马路变化多大! “难道我知道?……我并不因为不知道而感到轻松些……我这一夜都没有睡。” 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的顶部往马路远处疾驰而去;马路变化多大,这些严峻的日子使它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风从海边猛烈地刮来,最后一批树叶凋落了;五月到来之前不会再有树叶了;那么五月里会有多少树叶呢?这些凋落的树叶真的是——最后的一批树叶了。这一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得一清二楚:将出现,将出现充满恐怖的血淋淋的日子;而然后——大家都将辗转反侧。啊,旋转吧,啊,飘扬吧,最后的无可比拟的日子! 啊,旋转吧,啊,在空中飘扬吧——最后的一批树叶!又是无聊的思想…… 一只援助之手 “那他也参加了舞会?” “对,他也参加了……” “同您爸爸谈了话……” “正是,还提到了您……” “后来在小胡同里碰面了?……”“还带我到了一家小餐馆里。” “还通报了姓名?……” “叫莫尔科温……” “胡言乱语!” …… 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停止观看飘扬的树叶,终于回到了现实中的时候,他才明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总抢先跑在前头,甚至活跃得反常地嘟嘟哝哝说个没完。他做手势;张着的嘴巴的一侧令人不愉快地往下拉得低低的,使人想起未能同鳞甲类动物的敏捷灵活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的古代悲剧的假面具:他看上去像个脸色呆板而又坐立不安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只是偶尔发表一些意见: “同时他还讲到保安部门?” “还拿保安部门恐吓……” “认定这种恐吓符合党的计划并得到党的支持?……” “是啊,支持……”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些生气地肯定说,并满脸通红地试图探询: “我好像记得,当时您自己曾经谈到过党的偏见!……” “我说了什么了?”杜德金也突然涨红了脸,严厉地愤愤说。 “好像记得您说过,您效力的党的上层不赞成党的基层的偏见……” “胡说八道!”这时,杜德金的整个身子抽搐了一下,因为激动,越来越加快了脚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同样也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抓住他的双手,并不自然得像个中学生回答问题时那样微笑着。他终于又找到了一分钟的时间,继续滔滔不绝地讲到这一夜的事件:舞会,假面具,在大厅里来回跑,坐在黑黝黝小屋的台阶上,门下空隙,纸条,最后还有——下等小酒馆。 这是真正的梦呓。 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把一切都搅乱了,他们都早已失去理智,除了那义无反顾地杀害,在现实生活中什么都不存在。 …… 黑黝黝密集的人群,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无数的脑袋,像波涛般在汹涌,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上过漆一样发亮的高筒大礼帽,像轮船的烟囱,升起在波涛上;马路上的泡沫溅到他们脸上,那是鸵鸟的羽毛;不停地转动着的帽圈像煎饼的制帽,还有的帽圈是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 无数的鼻子浮游而过:鹰钩鼻和公鸡鼻,鸭嘴鼻,鸡嘴鼻,以及等等,等等;有向旁边歪的鼻子,也有完全不歪的鼻子;鼻子的颜色有淡绿的,绿的,苍白的,白的和红的。 所有这些,都从马路上迎着他们滚滚而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恳求着,勉强跟上杜德金,他好像害怕把自己的发现概括成一个基本的问题,认为可怕的纸条的作者不可能是带着党的指示的人,这是他此刻的主要想法:一个具有极大的重要性的想法——就其实际后果而言;这个想法现在卡在他的脑袋里(他们的角色发生了变化,现在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而不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狠狠地把围上他们的脑袋推开)。 “这样,就是说,您认为——这样,就是说:在这一切方面都有错?” 对自己的想法采取这种谨慎态度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有许多蚂蚁在爬行,他想,他被恐惧压倒了。 “您是指纸条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抬起眼睛,并不再阴忧地去观察那大堆流动着的人群:圆顶礼帽,脑袋和小胡子。 “自然说声错了是不够的……不是错误,而是卑鄙的欺骗行为在这里干预一切;彻底的无理智——带着自觉的目的;肆意破坏互相有密切联系的人之间的关系,把关系搅乱;通过党的混乱葬送党的行动。” “您帮帮我吧……” “这是不能允许的嘲弄,”杜德金打断他说,“进行干预——靠的是造谣惑众。” “我求您了,给我出点主意……” “背叛已渗入一切,这里孕育着某种可怕的、不祥的……” “我不知道……我被搅浑了……我……一夜都没有睡……” “而且所有这一切——是迷惑人的把戏。” 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出于一般的同情,向阿勃列乌霍夫伸出一只手,这时他注意到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比他要矮小得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个子不高)。 “收起你的无动于衷和冷漠无情……” “上帝!您说得轻巧——无动于衷和冷漠——我这一夜都没有睡……我不知道,现在怎么办……” “坐着,等待着……” “您来找我?” “我说——坐着,等待着,我决定帮助您。” 他说得这么坚决,有信心,几乎热情洋溢,以至于阿勃列乌霍夫顿时安下心了;不过,照实说,出于对阿勃列乌霍夫的一时同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帮助他的能力……事实上,他能给什么帮助?他脱离社交界,是个孤独的人,秘密工作把他进入党的机构本身的大门关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来都不是委员会成员,尽管他曾经向阿勃列乌霍夫吹嘘自己是属于总部的。如果说他能给什么帮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通过利潘琴科:他可以对利潘琴科说,通过利潘琴科施加影响。应当首先抓住利潘琴科。首先得赶快让这个直到心灵深处都受到震荡的人安静下来。 于是,他——安慰说: “我相信我能解开这个卑鄙的阴谋之谜。我今天,现在就去查阅有关文件,并……” 接着——便讷讷地说不出口了:有关文件只有利潘琴科能给,此外——没有任何人……要是他不在彼得堡怎么办? “并……?” “并且,明天给您回音。” “谢谢您,谢谢,谢谢。”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随即迎上去握他的手,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得犹豫起来(一切都取决于那个人这时在哪里,及他掌握什么样的文件)。 “啊呀,算了,您的事关系到我们大家每个人……” 但是,在这一分钟之前始终处于万分恐惧中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支持的话只能作出要么丝毫无动于衷,要么——很兴奋的反应。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作出了很兴奋的反应。 同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则已经再次飘游到自己的思想中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使他感到吃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对天起誓又保证,说可怕的任务出自不知道的匿名作者;匿名作者已经不止一次给阿勃列乌霍夫写信;而且,这里很清楚——那位匿名作者其实就是个奸细。 接着…… 从阿勃列乌霍夫混乱的话语中,毕竟可以得出结论;这里,他和党的特殊交往是明摆着的,从这些特殊的交往中表现出不干不净的东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得努力设法给自己弄清点什么;结果白白费了力:他在大堆向他蜂拥而至的一群——小胡子,大胡子,下巴之中思索。 涅瓦大街 大胡子,小胡子,下巴:这一大堆构成人们身体的上头部分。 一些肩膀,肩膀和肩膀,涌流而过;所有的肩膀组成焦油般黑黝黝的密集中心;所有的肩膀组成黏性极高和缓缓流动的密集中心,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也立刻粘到了密集中心上,就是说,它融合进去了;出于人体不可分割的完整性原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随着任性的肩膀融合进去了;他就这样被抛到了涅瓦大街上,他在那里像一颗鱼卵落在了黑黝黝流动的密集中心里。 鱼卵是什么?它是一个世界,又是一种消费品;作为消费品,鱼卵不具备能满足使用的整体性;有这样的整体性的——是鱼子酱,即鱼卵的总和;消费者不了解鱼卵,可是他们知道鱼子酱,也就是密集成堆的鱼卵,用来抹在一片片切好的面包上。就这样,奔跑到人行便道上的一些个人的身体,在涅瓦大街上变成了一个个身体组成的共同的机体,鱼卵变成了鱼子酱;涅瓦大街的人行便道——便是切好的面包片。奔跑到这里来的杜德金的身体,也是这样;他的顽强的思想也是这样:它立刻站在了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理智无法理解的思想上——站在了顺着涅瓦大街奔跑的一个庞大的多足生灵的思想上。 他们走下人行道,这里有许多条足在奔跑,他们默默地看着由人们组成的黑黝黝奔跑的密集中心的许多条足出了神。顺便说一句,这个密集中心不是在流动,而是在爬行: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用许多条足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密集中心由无数的节片组成;每个节片——是一个身体,所有的身体都用足在奔跑。 涅瓦大街上没有人,但那里有一条在爬行、喧哗的多足虫;许多个不同的声音——许多种不同的话语,撒落在一个灰蒙蒙的空间;一些清晰的语句在那里互相碰撞,一些毫无意义而可怕的词句,在那里像一些空酒瓶落在一处,破裂后碎片往四处飞散开去;它们全部打乱后又重新编织成一个没头没尾飞向无限的句子,这个句子原来是毫无意义的,出自于一些虚构的故事;这个连续不断的已编织成的毫无意义的句子,像一道黑色的烟幕悬挂在涅瓦大街上空,空间上边竖着一道虚构故事的黑烟。 而由于这些虚构的故事,时而上涨的涅瓦河水咆哮了,冲击两岸厚实的花岗岩。 正在爬行的多足虫是可怕的。它在这里,在涅瓦大街上爬行几百年了。而往高处,在涅瓦大街上空,季节在那里奔跑:春天,秋天,冬天。那里的顺序是变化的,而在这里——顺序没有春天、夏天、冬天的变化,这是同样的春天、夏天、冬天的顺序。众所周知,还给季节确定了极限,而且——一个季节接着一个季节:过了春天是夏天;秋天在夏天之后,并转入冬天;春天便全都融化了。在由人们组成的多足虫那里,则没有这样的极限;没有人能改变它;它的环节在变化,而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在那边火车站的地方,它的头部扭过来了;尾部伸进海里;而一环环的节肢,则正在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爬行过去——没有头部,没有尾巴,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一条多足虫像过去一样在爬行;将来也会像过去一样爬行。 完全像一条蜈蚣! 一匹受惊吓的金属马儿早已矗立在阿尼契科夫桥的拐弯处了,它身上悬着一位金属马倌(4):是马倌将把马儿制服呢,还是马儿把马倌摔下来?多少年来一直进行着这样的争论,并——绕过他们,绕过去! 并绕过他们,绕过去:单个的,成双成对的,四个一起的及一对跟着一对的——擤着鼻涕,咳嗽着,一步步沙沙响地踏着,边诽谤边笑地用许多各种不同声音把许多各种不同脱离其原来意思的词语撒向在蒙蒙的空间:一些圆顶礼帽,一些羽毛,一些制帽;一些制帽,一些帽徽,一些羽毛;一顶三角帽,一顶高筒大礼帽,一顶制帽;一把阳伞,一块头巾,一根羽毛。 狄奥尼索斯(5) 其实,同他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重新把自己的思想从奔腾的人群中拖出来;流传开的胡说八道严重地污染了群众;经过想象中的集体的浸染,它本身也成了胡说八道;他艰难地使思想转到叽叽喳喳传进耳朵里的话语:这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早已用语言在冲击他的耳朵了;但是,一些正流传的词儿零零碎碎飞进耳朵里,打断了整句话的内容。正因为这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弄明白,响彻他耳膜里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听得耳膜上一直有小棍棒无聊地、久久地令人烦恼地敲击着鼓膜的那种微小声音:那是正从人群中挣脱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停地在快速叨叨。 “理解吗,”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您理解我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噢,对,我理解。”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长耳朵,竭力分辨出对他说的句子,这可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周围流传的词儿正在铺天盖地地向他的耳朵袭来: “对,我理解您……” “那里,在洋铁罐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说,“大概有东西在活动:那上面的计时针古怪地嘀嘀嗒嗒直响……” 这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了想: “什么洋铁罐头,什么样的洋铁罐头盒?而且,什么样的洋铁罐关我什么事?” 但是,更仔细地听了参政员的儿子反复说的话后,他想象到那指的是一枚炸弹。 “自从我开动了它后,里边显然有东西在活动;原来,它没有什么,是死的……我拧开了钥匙;甚至,对,它像个喝醉了似醒非醒的身体,请您相信,有人推它时,它便开始呜呜呜地抽泣起来……” “这么说,您开动它了?……” “是啊,它就嘀嘀嗒嗒响起来……” “指示针?” “整个二十四小时的。” “您干吗这样?” “我把它,把洋铁罐头盒放在桌子上看着,看着;结果手指头自己伸到它上边;于是——就这样,不知怎么就拧动了钥匙……” “您干的好事?!赶快把它扔到河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不做作地摊了摊双手,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 “您懂吗,它对我嗤之以鼻?……” “洋铁罐头盒?” “总的说,站在它旁边时,我被很多种丰富的感觉控制了,它们同时不停地变更着:很多种丰富的感觉……简直鬼知道是什么……老实说,我一生中还没有经受过类似的情况……一种厌恶之情压倒了我——是这样,我觉得厌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了,我再说一遍——我对它非常厌恶,一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厌恶——对洋铁罐头盒的形式本身,对认为它原来里边可能有沙丁鱼在游动的想法(我无法见到它们);对它的厌恶在增长,就像对一只巨大的、向您耳朵里发出不可思议的叽叽喳喳声的甲壳虫。您懂吗——它竟敢对我发出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啊?……” “嗯!……” “一种像对一只巨大的、外壳发着令人恶心的洋铁亮光的甲壳虫的厌恶感觉:既不是真的甲壳虫的,又不是——那种不镀锡的容器的……相信吗,是那么使我感到恶心,烦闷!……仿佛我……吞下了它……” “您吞下了?呸,恶心……” “简直鬼知道是什么——吞下了它,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成了肚子里嘀嘀嗒嗒讨厌地响着并正用两只脚走动的一枚炸弹。” “小声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声点,在这里,有人会听到我们的!” “他们什么也不会明白的,这事儿不可能明白……应当这样:把它放在桌子上,站在一边细听它的嘀嗒声……一句话,应当亲自通过感觉经受一切……” “而您知道,”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他的话也感兴趣了,“我理解您,嘀嘀嗒嗒……人们听到声音的感觉各不相同;如果只留神细听声音,从中会听出——也是一切全有,但不是那……我有一次吓唬一个神经衰弱的人,谈话时开始用手指敲起桌子来,您知道吗——合乎谈话节拍的样子;结果啊,他突然看了我一眼,脸一下白了,不说话了,还这样问道:‘您这是干什么?’我就回答他:‘没有什么。’可是我继续一个劲儿地敲着桌子……您相信吗——他发作了,生气了——甚至在街上遇见时连头都不点一点……我理解这……” “不——不——不,这事儿不可能明白……这时有一种东西——增长起来,回想起来了——一些不熟悉的而毕竟又是熟悉的梦呓……” “回想起童年时代了,不是吗?” “好像是一下子恍然大悟了……有东西在头顶上微微颤动——您知道吗?头发直竖起来,这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不是——不是头发,因为你是被掀开颅顶站着。头发直竖起来——昨天夜里我明白了这种神情;而且,这——不是头发;整个身体都像头发一样,直竖着,都像一根根头发丝似的硬邦邦竖着。双脚,双手,胸部——全都像由一根无形的呵人痒痒的麦秸似的毛发组成;要不,你仿佛在洗冷水矿泉浴,它像碳酸气泡沫在你皮肤上——呵痒、跳动、奔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要是你愣住了,那么它的奔跑、跳动、呵痒便转变成某种强有力的感觉,仿佛你被肢解成几部分,把你身上的各个组成部分往相反的方向拉:从身前蹦出心脏,从身后背部露出形状像一条篱笆轴的你自己的脊椎骨;头发往上竖,双脚往下边深处钻……稍稍一动——就好像全都麻木了似的……” “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当时就像是受折磨的狄奥尼索斯……但是——且把笑话搁在一边,您现在是用完全另一种语言在说话,我都要认不出您了……您现在说话不像个康德的信徒……我还没有听到过您用这种语言……” “对,我已经对您说了,好像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不像康德的信徒——您说得对……哪儿呀!……那儿——全是另一个样子……” “那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种成了有血有肉的逻辑,也就是有血有肉的大脑的感觉,要不,是——死一般的停滞;而瞧您遇到了生活的真正的震荡,血液往大脑里涌;因此,连您说的话里都可以听出真正的血液的搏动……” “您知道吗,我面对它站着,而——请您告诉我,我仿佛觉得——对,我说什么来着?” “您说了,您‘仿佛觉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说…… “我仿佛觉得——整个身体在肿胀起来,我的整个身体早已肿胀了,也许,我这么肿胀已经几百年了;而且走来走去,自己没有发觉这一点——成了个肥大的丑八怪……说真的,这很可怕。” “这全是——感觉……” “可是您说说,我……不……”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怜悯地冷冷一笑: “相反,您消瘦了:面颊——塌陷进去了,眼睛四周围——出现了圈圈。” “我在那儿面对它站着……对,不是‘我’站在那儿——不是我,不是我,而是……某个,这么说吧,长着个特大傻瓜脑袋和颅顶被掀开的巨人;而且——身体一跳一跳的;全身皮肤上——到处是针:扎着,刺着,我还清清楚楚听到一下针刺痛的声音——在身体外边,距离身体至少有四分之一俄尺的地方!……啊?……您只要想想!……然后——又一下,再一下:在身体外边——完全肉体地感觉到很多很多下针刺……而针刺、搏击、跳动——您要明白!——描绘出我自己身体的轮廓——在身体范围之外,在皮肤外边:皮肤——在感觉里。这是什么?还是我已经被倒翻过来了,皮肤翻到了里边,不然是大脑蹦跳出来了?” “您心不在焉了……” “您很容易说一句‘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大家都这么说;这个用语——不过是一种不以肉体的感觉为依据的寓言罢了,在好一点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从感情出发的。我可是完完全全肉体地在生理上感觉到了自己心不在焉,完全不是感情上的……此外,自然,我的心不在焉也有您所说的意思:也就是受震惊了。主要的可不是这,而是感觉器官产生的感觉溢出到我四周围,它们突然膨胀起来,扩散到了空间:我像一枚炸弹爆炸似的飞溅开来……” “嘘!” “分成了几个部分!……” “人家会听到的……” “这是谁站在那边,感觉到——是我,不是我?这种感觉,我有,在我身上、我身外……您瞧,怎样的一种文字堆砌?……” “您记得不久前我带着个小包裹上您家时,我问您,为什么这个我——是我。当时,您竟全不明白我……” “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不过那是——一种恐惧,是一种恐惧……”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狄奥尼索斯的真实感受:当然不是文字上的,不是书本上的……是正在死去的狄奥尼索斯的……” “鬼知道是什么!” “安静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太累太累了;而且,您感到累是不难理解的:仅一个夜晚,您就经历了多少事情……换了别人,会垮掉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那肩膀正好同他胸部一般高,肩膀在颤动。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得离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神经质地疼痛欲裂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边,以便对刚发生的事给自己作个明确、冷静的总结。 “对,我很平静,非常平静,现在,知道吗,我甚至不反对喝一杯;这样的振奋,情绪高……其实,您显然能告诉我,那任务——是个骗局?” 这事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显然不能说,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是异常热情地但斩钉截铁地说了声: “我担保……” 启示录 他们终于分手了。 现在该迈步走了:一直迈步走,再迈步走——直到大脑完全麻木,以便倒在小酒馆的桌子上——进行思考和喝伏特加酒。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来了:一封信,一封信!本该是他亲手转交的——受一个人的委托:交给阿勃列乌霍夫。 他怎么全忘了!当时,他带着一封信到阿勃列乌霍夫家去,还有一个小包裹;他忘了交信;后来很快把它交给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她说一定能见到阿勃列乌霍夫。就是那封信,可能是命运交关的一封信。 不对,不对! 它不是那封;再说阿勃列乌霍夫说了,那封命运交关的信是舞会上人家交给他的;还有——什么假面具……假面具,舞会,以及——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索洛维耶娃。 不对,不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放心了:就是说那封信完全不是他从利潘琴科那里拿来经索洛维耶娃转交的这封;就是说,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不曾参与这件事;但是——主要的是,那个人交的任务不会很快就完了;这是他手里一张主要的王牌,一张战胜梦呓及他的一切荒谬的怀疑的王牌(当他答应人家,为党——为利潘琴科作担保时,这些怀疑再次出现在他脑海里,因为利潘琴科是他与党联系的工具);要不是他手中的这张王牌,也就是假使信不是党,不是利潘琴科发出的,那么利潘琴科那个人便是可疑的人了,而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也就同一个可疑的人有联系了。 那就该出现梦呓了。 他刚弄明白所有这一切并已经打算穿过鱼贯而过的四轮轻便马车,以便跳上一辆迎面过来的有轨马车(当时还没有有轨电车)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等……一会儿……” 他转过身,便发现刚才被落下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气喘吁吁地穿过人群跑在他后边——浑身哆嗦着,还淌着汗;他眼睛里冒着火星,正越过惊讶的行人的脑袋向他挥舞手杖…… “一会儿……” 上帝啊! “您等等,我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难同您分手……我这还得告诉您……”他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到就近的一个橱窗下。 “我好像还发现……这也许是神的启示吧——那里,在洋铁罐上面……” “您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该走了,而且是为您的事,该走了……” “是,是,是,我这就……我只一秒钟,六十分之一秒……” “好——好,我听着……”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其模样看表现出了某种简直可称为精神振奋的神态;因为高兴,他显然忘了,对他来说并非一切都已经弄清楚了。而——主要的是,洋铁罐头盒还在嘀嗒响,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 “好像是某种神的启示,我——长大了;我长大了,您知道吗,无限地长大了,克服了空间的局限;请您相信,那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所有的一切都和我同时长大了,包括——房间,包括——涅瓦河风光,包括——彼得保罗要塞城楼上的尖顶,全都突出来了,全都——长大了;而且已经停止长大(简直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长大,无法再长大了);在停止这一点上,在结束、在完结的地方——在那里,我感到有某种不同的开端——是结束后的,还是什么……它是某种极荒谬的,令人极不愉快的和极孤僻的东西——极孤僻的,正是这——是主要的;极孤僻的,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一个能对这个所谓结束后的含意进行思考的器官;各个感觉器官的感觉——等于‘零’;可是它又被称做某个既不是‘零’又不是‘一’,而是小于一的东西接受下来。全部荒谬性也许仅仅只在于这种感觉是一种——‘零减去某个’,随便举个例子,比如五的东西的感觉。” “您听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您倒是告诉我,经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索洛维耶娃之手的那封信,您想必是收到了?……” “一封信……” “对,不是那个,不是纸条,是一封信,给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啊,是那些署名‘炽热的灵魂’的诗?” “那上面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一句话,是经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收到了,收到了……不——瞧我是在说那个‘零减去某个’……这是什么?” 上帝,还老是关于那个!…… “您读读《启示录》吧……” “我以前也听到您对我的指责,说我不熟悉《启示录》,现在我可要读一读了——一定要读一读。现在,您使我对……所有这一切安下心来后,我感到自己对您的读书范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马上就,您知道吗,会在家里坐下来,服点溴剂并阅读《启示录》。我有极大的兴趣,夜里的事还有点影响,全是那——可又不是那……举个例子说吧,您瞧,一个橱窗……而橱窗里——有映像:一个戴圆顶礼帽的先生过去了——您瞧……走开了……瞧——我和您,看见了?而一切——都有点儿怪……” “有点儿怪。”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肯定地点点头,上帝,其实他是“有点儿怪”这类事情方面的专家。 “要不,东西……鬼知道他们实际上是什么,全是那——可又不是那……这是我通过洋铁罐头盒认识到的。一个通常的洋铁罐头盒,可是——不对,不对,不是个洋铁罐头盒,而是……” “小声点!……” “一个内容可怕的洋铁罐头盒!” “您可得赶快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涅瓦河里去;就完了——它会沉下去的;一切都将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了,不会再发生了……” 他心情苦闷地绕过奔跑着的一对的身边向前走去,他心情苦闷地深深叹了口气,因为他知道: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了,不会再发生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阿勃列乌霍夫嘴里没完没了的叨叨感到吃惊,老实说,他不知道怎么对付他这种没完没了的叨叨:安慰他,支持他,还是相反——打断谈话(阿勃列乌霍夫在身边,简直使他感到压抑)。 “这只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的感觉使您觉得古怪;迄今为止,您老是待在不通风的房里研究康德;暴风雪突然向您袭来——于是您才开始通过自己去注意:您只顾留神细听暴风雪,并从暴风雪中觉察到了自己……您的这种情况已经得到多种多样的描述;它们——是观察、锻炼……的对象。” “在哪里啊,在哪里?” “在小说中,在抒情诗里,在精神病学里,在通灵术研究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用这位智力发达的学究的极缺乏修养的神情(照他的看法)微微一笑;微微一笑之后,他继续认真地说: “精神病医生……” “?” “叫这……” “什么——什么——什么……” “无非是……” “叫‘无非是’?” “无非是——对精神病医生来说一个极其平常的术语——假性幻觉(6),您就这么叫吧……” “?” “也就是象征性感觉的一种,它不符合感觉的刺激。” “好吧,这么说,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是啊,您是对的……” “不,这并没有满足我……” “当然,现代主义者把这种感觉称作——深渊的感觉,也就是并非通常所经受的象征性的感觉,这种感觉将寻找相应的形象。” “这里有一种寓意。” “您别把寓意和象征混为一谈:寓意,这是一种流行的文学的象征,例如对您的‘心不在焉’的通常的理解;象征则是您在那里——面对一个洋铁罐头盒时,经受过的东西的起诉状,邀请人为地去经受这样经受过的某种东西……不过用另一个术语将更加合适:自然的身体的搏动。这正是您所经受过的,在震荡的影响下,您的自然的身体完全实实在在地颤抖了,它霎时间脱离开物质的身体,同它分开了,而瞧您所经受的一切,都是您在那里经受过的:像‘无底深渊——无底……深渊’或‘心不……在焉’这类老生常谈的词汇组合深化了,对您来说,它们成了生活的真理、象征。自己自然的身体的感受,按照另一些神秘主义学派的观点,把文字上的含意和寓意变成了现实的含意,变成了象征;因为神秘主义者的著作中充斥着这种象征,因此现在,在经受了那一切之后,我才建议您读一读这些神秘主义者的……” “我对您说了,一定读,再说一遍——我一定……” “而鉴于同您待在一起的情况,我能补充的只有一点:这类感觉,诚如柏拉图援引酒神的祭司作证明所叙述的(7),将是您死后最初的一种感受……有些实验学校,在那里人们有意识地引发这种感觉——您不信?……有的,我深信不疑地这么对您讲,因为我唯一的亲密朋友——在那里,在这样的学校里。实验学校把您的可怕景象假装成合乎规律的和谐工作,在这里研究节奏、运动、跳搏,并把意识的全部痛苦引进膨胀的感觉中,例如……不过,我们干吗站着,胡扯够了……您必须赶快回家去,并……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河里;然后便待着,待着,别离开——一步(大概有人跟踪您);就这么待在家里,读您的《启示录》去,喝点溴剂。您受够罪了……其实,最好别喝溴济:溴剂会使意识麻木的,过多地服用溴剂后,您会变成什么事儿都不会干的人……好,我可该跑了,而且——为您的事。”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阿勃列乌霍夫的手,突然匆匆离开,加入到圆顶礼帽的黑色洪流里,他还从这股洪流里转过身来,并从那里再一次地对他大声嚷嚷着: “把洋铁罐头盒——扔到河里去!” 他的肩膀融合到肩膀堆里了,他立刻被无头的多足虫无影无踪地带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浑身一哆嗦:生活在一个小洋铁罐头盒里翻腾,计时机械现在还在走动;赶快回家去,赶快;他得立刻雇一个马车夫;一到家,他就把它塞到自己的侧口袋里;然后——把它扔到河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感到自己在膨胀,他同时感觉到:开始掉雨点了。 女像柱 在对面那边,是一个黑黝黝的十字路口;而那边——一条马路;大门口的一尊女像如柱石块般地在那边低垂着脑袋。 一个机构从那里高高矗立着: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主宰一切的一个机构。 秋天有尽头,冬天也有尽头,时间的四季本身循环往复;大门口长大胡子的女像柱则超乎这循环往复的四季;它的石雕双脚令人头晕地踩进墙里:这么一来,整个女像柱就好像一块要脱落并要砸到马路上的石头。 可是瞧——没有脱落下来。 它在自己面前看到的那东西,像生活一样变幻莫测,无法解释,不可思议:那边飘游着云彩;白色的浪花不可思议地盘旋而起;要不——洒下雨点儿;现在也在洒着,像昨天,像前天。 它在自己脚下看到的也是那,和它一样,固定不变:照亮的人行便道上,由行人组成的多足虫固定不变地在蠕动;要不,和现在一样——在昏沉沉的潮湿中,许多奔跑而过的腿脚毫无生气地沙沙作响;还有永远绿莹莹的面孔;不,根据这些,看不出事件已经爆发。 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你永远也不会说事件已经爆发了,例如在阿克秋克小镇上,那里有一个工人在车站上与铁路宪警发生争吵后,侵占了宪警的钞票,并借助张开的嘴巴把钞票咽到自己肚子里,为此铁路医院把引吐剂——灌到那个肚子里。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在库塔伊斯剧院的观众席上有人高呼:“公民们!……”没有人会说,在梯比利斯,警察发现了一个制造炸弹的工厂,在敖德萨一个图书馆给封闭了,以及在俄国有数十所大学举行了数千人的群众集会——而且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没有人会说,正是在这个时候,数千名坚定的崩得分子来到了群众集会上,彼尔姆的工人固执己见,正是在这个时候,被哥萨克包围的雷瓦尔铸铁厂的工人们举出了自己的红旗(8)。 观看着这许多走过的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新的生活已经喷涌而出,波塔宾科已经以此为标题完成了一个剧本(9);莫斯科至喀山的铁路已经开始罢工(10);人们已经砸破火车站的玻璃,涌进车站的仓库,使库尔斯克、温达沃、尼日戈罗德和摩尔曼斯克的铁路停止运行(11);数万节车厢,像被吓呆了似的停在各个空地上。交通——中断了。观看着这走过的许多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彼得堡出大事了,几乎所有的印刷厂排字工人都选出了代表,聚成一堆堆的(12);也进行罢工的——有涅瓦造船厂、亚历山大机械厂及其他的工厂(13);彼得堡市郊有很多满洲大皮帽挤来挤去的。观看着这走过的许多圆顶礼帽,没有人会说,行进中的是那些人可又不是那些人;他们不仅仅迈步走着,而是在迈步走着的同时流露出不安的神情,感到自己的脑袋像是白痴的脑袋,颅顶被军刀砍破或被一头尖的木棍捅伤后还没有长好;如果把耳朵贴到地面上,就会听到谁的亲切的悄悄声,一种来自手枪射击的啪啪啪声产生出的悄悄声——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到柯尔希达,以及从利巴瓦到勃拉戈维申斯克传来。 但是通行没有受阻:许多的圆顶礼帽,单调地、缓慢地、呆板地在女像柱脚下通过。 …… 灰色的女像柱俯身观看着——自己的脚下:观看着这整个人群,一双古老的石雕眼睛里充满无限的蔑视,无限的——过量饱和,以及无限的——绝望。 啊,要是有力量! 胳膊肘伸到脑袋上面的肌肉发达的双手就会挺直;被刀刃劈伤的颅顶会猛烈地炸开;张大的嘴巴就会——发出嘶哑的、持续的绝望吼叫,你会说:“那是飓风的吼叫。”(城市的暴徒们大屠杀时,数以千计的黑黝黝戴便帽的人就是这么吼叫的)像轮船鸣响汽笛后,水蒸气涌到马路上;它脱出墙壁时从阳台脱落的泥灰就会飘扬到街道上空;泥灰还会落满结实的发出雷鸣般巨响的石块上(然后,人们很快就拿起石块去砸地方自治管理局和省地方自治局代表会议处的窗户);这尊古老的雕像就会在昏暗下来的空中画出一道急速而令人眩目的弧形线,碎成无数小石块撒落到马路上;它会变成像许多血淋淋的碎片,打在——呆板地、单调地、缓慢地经过此地的惊恐的圆顶礼帽上…… …… 在彼得堡这灰蒙蒙的一天,一道笨重、豪华的门打开了。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领口带金丝饰纽的仆人赶忙出来给马车夫信号;马儿到了大门口,一辆油漆过的轿式马车靠过来了;当弯着腰、伛偻着身子、没有洗漱、脸带病态的浮肿并耷拉下嘴唇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伸出戴着乌鸦翅膀似的手套的双手扶住(乌鸦翅膀色的)高筒大礼帽边沿时,脸刮得光光的一身灰色的仆人愣住了并双手垂直地站立着。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向双手垂直的仆人,向马车,向马车夫,向黑黝黝的大桥,向涅瓦河上冷笑的空间,投过瞬息间充满冷淡的目光,那边正依稀露出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以及灰尘般模模糊糊矗立的已经有数万人罢工的瓦西列夫斯基岛。 双手垂直站立着的仆人砰的一声把马车门关上,门上有个古老贵族的徽记:一头正把骑士顶起的独角兽。马车很快在脏兮兮的漫雾中消失了——绕过暗洞洞黑黝黝依稀可见的伊萨基辅大教堂,绕过尼古拉皇帝骑在马上的纪念碑——消失在涅瓦大街上了,那里聚集起来的一堆堆人群正冲破木头栏杆,潮水般涌到外边,那里一幅幅轻轻响着的红布正在——迎风招展,高高飘扬;一辆马车的黑色轮廓、一个仆人的三角制帽及扬起在空中的一件外套的两侧的图形,突然进入黑黝黝毛茸茸的激动处,那里一堆堆集合起来的满洲大皮帽、有圈的帽、男式便帽便向马车扑过去,使马车玻璃啪啪啪直响。 一辆轿式马车在人群中停住了。 滚开,托姆! “我是希望……”(14) “您希望?” “我希望会这样。”(15)门里边传出一个外国人的说话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故意迈着有力的脚步,从露台的地板上走过去,他不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通向房间的一道门半开着。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人家没有听出他的脚步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决定不去偷听人家,因此,他迈步跨过门槛。 房间里有一股很重的气味,一种混合着化妆品味的呛鼻的酸味:药品的气味。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和通常一样,很客气。她一定要一个外国人坐到靠背椅子上,外国人正推辞。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啊,见到您真高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擦擦脚,把外衣脱了……” 没有作相应高兴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卓娅的一只手。 “我希望,您对俄国得出了很好的印象……不是吗……”她转而对一位干瘦的外国人说,“多么少见的高涨情绪?” 法国人干巴巴地回答: “我希望……”(16)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擦着胖乎乎的手指,变换着把自己亲切的、稍带点儿惘然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法国人,一会儿投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她有一双鼓鼓凸出的眼睛:她的眼睛凸出到了眼眶外边。卓娅·扎哈罗夫娜看上去四十来岁,她是个大脑袋的黑发女人,结实的脸颊上抹过油脂,扑粉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掉。 “可是他还没有……您不是要见他吗?”她好像不在意地问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这匆匆的提问中表现出内心的担忧,可能是包含着敌意;而也可能,还是一种憎恨;但是,这种担忧、敌意和憎恨都蒙上一层亲切:微笑和目光,就像出售的黏乎乎甜丝丝的糖果,裹着一层未经消毒检验的肮脏。 “好吧,我还是等等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法国人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梨(桌子上放着一个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把高脚水果盘挪开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那么喜欢吃梨。 但是,梨归梨,起作用的不是它们。 起作用的——是声音:一个地方传来的歌声,一种完全是痛苦的、非常尖利刺耳的和甜蜜的歌声;此外,是一种带糟透了的口音的歌声。在二十世纪初,这样唱是不可能的,简直是不知害臊,在欧洲没有人这样唱。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觉得唱歌的——是一个放荡的深黑色头发的男人;黑头发的男人——一定是;他的胸部凹进去,陷在两个肩膀中间,并长着完全像蟑螂的眼睛;他也许还患有肺结核病;而且,大概是个南方人——敖德萨人或者甚至是个——保加利亚的瓦尔纳人(这样,或许更好些);他穿着不很整洁的内衣;常作些宣传,憎恨乡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想着没有见到的唱歌人,一边第二次伸手去拿梨。 这时候,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一分钟都不放过法国人: “对,对,对,我们正在经历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到处都是一片精神振奋和青春的活力……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把这一切写进历史……您不信?请到群众大会去看看……听听那些炽热感情的流露,您会看到:到处是——狂热。” 但是法国人不愿支持这样的谈话。 “请原谅,夫人,先生快来了吗?”(17) 为了不成为这种不知怎么有损他民族感情的谈话的见证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到窗子紧跟前,差点儿没有碰着正在地板上啃骨头的圣贝尔纳长毛狗。 小别墅的窗户是朝海那边开的,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灯塔亮着的一面转过来了,星火眨巴起眼睛:一下——两下——三下——就熄灭了。远处一位步行者身上的黑色外套在那边随风飘拂;更远点的地方,卷起一道道冠状的东西;两岸的灯火像发亮的糁子撒落下来;芦苇丛生的海边像长出无数双眼睛;从远处,传来凄凉悲切的汽笛声。 多大的风! “给您个烟灰缸……” 一个烟灰缸摆在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鼻子尖底下,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爱生气的人,他把烟头捅在了彩色的高脚水果盘里:显出一副表示抗议的样子。 “那里有人在唱歌,是谁?” 卓娅·扎哈罗夫娜做了个手势,分明地表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落后了:不能允许地落后了。 “怎么?您不知道?……对,当然,您不知道……那好吧,让您知道:什希朗弗恩……这就是您愁眉苦脸呆着的结果……什希朗弗恩,他和我们大家都熟悉了……” “这姓在哪儿听到过……” “什希朗弗恩有高超的表演技艺……” 卓娅·扎哈罗夫娜以坚决的口气说出这句话,这种口气说明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老早以来就对与所有这幢别墅的拥有者都熟悉、友好的人的高超表演技艺抱有非常不恰当的疑问。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无意对这位先生本人的才华进行批驳。 他只问了一声: “是亚美尼亚人?保加利亚人?格鲁吉亚人?” “不对,都不对……” “克罗地亚人?波斯人?” “舍马哈来的波斯人,不久前差点儿在伊斯法罕的大屠杀中牺牲(18)……” “是个……青年波斯派的?”(19) “当然是……您不知道?……您应当感到害臊……” 大家朝他投过遗憾、宽容的目光,而卓娅·扎哈罗夫娜——已经向法国人转过身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然没有去听谈话,他在听嘶哑得不行的男高音;青年波斯派的活动家在那里唱着一首吉卜赛抒情歌曲,这歌曲在人们心头引起一种忧愁的思绪。顺带提一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就便想到,卓娅·弗莱依什的脸部特征,说句公道话,像是由各种不同美女的脸部特征拼凑起来的:鼻子——这个美女的,嘴巴——那个美女的,耳朵——另一个美女的。 拼凑到一起后,就给人们以强烈的刺激。仿佛是由许多美女的特征拼凑起来的卓娅·扎哈罗夫娜本人却远不是美女——啊呀,啊呀!而她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属于所谓深黑色头发的东方女郎。 不过,卓娅·扎哈罗夫娜叽叽喳喳的叨叨还是很快传到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耳朵里: “您这是指我?” 沉默。 “国外来的钱——需要……” 胳膊肘一个急不可耐的动作。 “T.T.机构被摧毁后,你们主编最好别来了……” 但是,法国人——一声不响。 “因为发现了文件。” 要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能考虑正事,那么关于T.T.被摧毁的消息会使他(这是我们在说)倒下的,但他正在听——那青年波斯派的活动家唱的抒情歌曲。法国人因为等了这么久,觉得忍无可忍,便制止正凑到他紧边上的卓娅·弗莱依什说: “如果不利用机会同先生谈一谈,我将感到很伤心。”(20) “全是一样的,您和我谈……” “对不起,在有些情况下我认为还是由他亲自来谈的……”(21) 一根小树棍打到了窗户上。 从灌木丛的枝叶间,可以看到水面冒起的泡沫,暮色中还有一艘蓝兮兮的帆船在摇晃;它通过升起的呈尖角形的船帆给昏暗的暮色划出一道薄薄的波纹;蓝兮兮的夜凝结在船帆上了。 看上去,船帆好像完全没有升起来似的。 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朝小花园过来了;马车里匆匆忙忙出来一个行动不便、明显患有气喘病的胖子;因为夹着半英寸长用绳子捆着的摇摇晃晃的纸包而显得不灵便的一只手,慢慢开始去拉一只手提皮包;从腋下胸口处笨拙地掉下一个小口袋;纸包破裂了,掉出的安东诺夫苹果满地乱滚。 先生忙着去拾苹果,胸口都弄脏了;他的大衣也散开了;他还明显地呼哧呼哧喘着气;关栅栏门时,他又差点儿把采购来的东西撒到地上。 先生顺着旁边竖着两排被风吹弯的灌木的花园黄色小径朝别墅走来;那种令人苦恼的熟悉气氛在四周围扩散开来;带耳套的大皮帽下,脑袋不知怎么直向胸前弯着;深深陷入眼眶里的一双小眼睛这次完全没有打转(就像它们面对所有凝神注视的目光时那样);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疲倦地注视着玻璃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通过这双小眼睛(大家想想!)无意中发现某种特殊的、掺杂着疲倦和伤心的欢乐——一种纯本能的欢乐;在经历了那样的艰难困苦后,可以暖和暖和,睡上一觉,并扎扎实实饱吃一顿了。一头残暴的野兽就是这样的:残暴的野兽回到洞穴后便会变得像家畜一样温和,发现自己也能一点儿也不凶恶;这时,这头野兽就会亲切地去嗅自己的同伴;还会去舔发出哀号的兽崽子。 这难道是那个人? 对,这是——那个人,他这会儿并不可怕,他的模样——平平常常;但这——是那个人。 …… “瞧,他!” “终于——嗯……”(22) “利潘琴科……” “您好……” 黄色的圣贝尔纳长毛狗高兴地吼叫着穿过房间,纵身一跳将毛烘烘的爪子直趴在那个人的胸脯上。 “滚开,托姆!……” 那个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的一帮不速之客,他正拼命保护自己采购来的东西免遭圣贝尔纳长毛狗之害;在他宽阔、扁平、四方形的脸上露出一种幽默加无可奈何的生气的神情;随口吐出一句——简直有点儿孩子气的话: “又弄脏了。” 那个人无可奈何地从托姆身上转过头来,嚷嚷道: “卓娅·扎哈罗夫娜,帮我一把……” 但伸得长长的狗舌头不客气地舔了舔那个人的鼻尖,那个人立刻大声尖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大声尖叫了一下(大家想想,这时她——在微笑)…… “托姆啊!” 可是看到——有客人在,客人而且——在等着,那个人便对自己的安适家庭生活笑了笑,随即收起笑容,并毫无任何谦恭之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就来,瞧我刚……” 同时,往外翻的一片嘴唇生气地哆嗦了一下,这片嘴唇说明: “连这里也不得安宁……” 那个人向一个角落跑去,在那里——角落里跺了跺脚:防雨套鞋怎么也脱不下来——新的,有点儿紧。他在角落里还待了好久,慢慢脱下大衣,并用一只手在绷得紧紧的口袋里掏着(仿佛那里藏着一支十二发子弹的勃朗宁手枪);那只手终于从口袋里伸出来了——掏出一个玩具娃娃,一个不倒翁。 他把这个玩具娃娃扔在桌子上。 “瞧,这个是给阿库琳娜家的曼妮卡的……” 老实说,客人们这时都张大了嘴巴。 然后,他擦擦冻僵的双手,怀着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警觉性对法国人说: “请……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同时——向杜德金点了一下头: “您稍等……” 额骨 “卓娅·扎哈罗夫娜……” “啊?” “什希朗弗恩——这我理解,青年波斯派的一位活动家,有着热情的演员般的天性;而这个——法国人在这里干吗?” “等您知道多了——您就快成个老头子了。”那一位不用俄语回答,紧紧围着的束腰上显出她两个过大的乳房,手上拿着个喷子,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芳香:一股化妆品的味道和制造人工假牙的气味(谁在牙科医疗室待过,大概就熟悉这种气味——一种最令人讨厌的气味)。 这时,卓娅·扎哈罗夫娜靠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而您仍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嘴唇不知怎么歪着,紧紧闭上了。 “您的同居者早就竭力要我过这种生活……” “?” “要是我不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反正也一个样,得有人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谈话的方向明显地使卓娅·扎哈罗夫娜不高兴了,因此她手里的喷子又开始神经质地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接着——恢复了正常。 “那还说呢,我的脸没法变得漫不经心的样子。” 卓娅·扎哈罗夫娜接受了这种思想的新潮流,于是赶忙说起俏皮话来: “因为这,您就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烟灰都撒到我的桌布上?” “对不起……” “没关系,给您个烟灰缸……”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伸手去拿一个新的梨,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懊恼地暗自说了声: “好一个吝啬鬼……” 他发现带公爵夫人(他确实喜欢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不在了。 “您怎么?瞧,给您个烟灰缸……” “知道。我——要带公爵夫人的……” 卓娅·扎哈罗夫娜没有把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端过来。 通往远处那间屋的门并不完全是装着做做样子的,他以不知满足的贪婪心情通过那道半开着的门望去:那边露出两个坐着的身影。一个法国佬唠唠叨叨,好像是在嘀咕什么;而那个人则嘶哑地嘟哝着,不时打断法国人谈话,说话间,他同时急迫地抓着文具——一会儿这件,一会儿那件,还弯过胳膊不时挠自己的后脑壳。看得出来,那个人对法国人通报的消息感到非常激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注意到他做出某种自卫的手势。 “噗——噗——噗……” 从那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而带颈圈的圣贝尔纳长毛狗托姆正把自己淌着口水的嘴巴伸到那个人身上,那个人则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的毛。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观察被打断了:是卓娅·扎哈罗夫娜打断了他。 “您怎么不上我们这儿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那火红的嘴唇,瞥了一眼,并说: “啊,没有怎么,您自己不是说了——我是个离群索居的人……” 回答时显露了一下金牙: “您可别断绝往来啊。” “啊,不会的……” “您是在生他的气……” “又来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本想反驳,因而中断了为自己辩解,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您就是在生他的气。大家都生他的气。这里又插进一个利潘琴科来……这个利潘琴科!……会破坏他的声誉的……不过您要理解:利潘琴科——是个必要的角色……没有利潘琴科,他早就给抓起来了……他是拿利潘琴科给你们大家做掩护的……不过大家都相信利潘琴科……” 某些人有一种令人伤心的特点:口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躲远了点。 “大家都生他的气……可是您说,”卓娅·扎哈罗夫娜抓住喷子,“您到哪儿去找这么个工作人员?……啊?到哪儿去找?……您说,谁会像他那样赞同一切自然的感情,充当利潘琴科——完全彻底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那个人可有点太利潘琴科了点,但不想进行反驳。 “请您相信……” 但是,她打断了他: “这么抛下他,这么躲起来,藏起来,您也不觉得可耻:柯列奇卡可是经受着折磨,切断了所有以前的和亲密的联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吃惊地回想起来了,那个人原来是——柯列奇卡。老实说,有多少个月他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是啊,如果他在那边还喝酒、胡来,还——是啊,在那边——迷恋……那可是——更优秀的人都变成了酒鬼,放荡乱搞……而且是出于自己喜欢。柯列奇卡这么做是为了遮人耳目——得像利潘琴科:为了在警察面前安全、公开,他这么作践自己是为了共同的事业。”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冷冷一笑,但自己注意到了不信任的、充满憎恨的目光: “什么?” 接着,连忙说: “不……我没有什么……” “这可是一种最可怕的牺牲……您不相信吗,要知道,有许多东西正威胁着他。由于被迫常常狂饮,在他的情况下必须酗酒,尼古拉会过早地毁了自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卓娅·扎哈罗夫娜怀疑他过于经常地同利潘琴科待在小酒馆里,在许多方面,教坏了利潘琴科…… “要知道,这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啊,生活,这会带来不好的结果。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慢慢地正在失去理智。艰难的处境压迫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们的心灵里产生了某种不顺遂的东西。这里,不是——警察,不是——专横,不是——危险,而是某种心灵的溃疡;不经过净化,能着手进行伟大的人民的事业吗?想起了一句话:“带着对上帝的恐惧和信仰着手吧”(23)。他们却毫无任何恐惧地着手进行了。还有——有信仰吗?他们在着手进行的同时,违反了某种心灵的法则:他们成了罪犯,当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而是——另一种。 他们毕竟是违反了。 “您回想一下赫尔辛斯及划船……”这时卓娅·扎哈罗夫娜的嗓音里,流露出真诚的哀伤。“而后来,这些流言蜚语……” “是怎么样的?” 他关切地问,同时打了个寒颤。 “有关柯列奇卡的流言蜚语!……您以为,他不怀疑,不受折磨,夜里不叫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开始回想起来,他——夜里是叫喊的)“后来他们对他发了多少议论,而且——没有感激,没有意识到人家为大家作出了牺牲……他全知道,默默无言,经受着折磨……因此他才这样阴郁……他不会昧着良心。他看上去总是一副令人不愉快的样子。”从卓娅·扎哈罗夫娜的嗓音里,听得出她差点儿要哭出来了,“看上去……令人不愉快……外加这副……不幸的外表。您要相信:他是个——孩子,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 “您觉得奇怪?” “不,”他开始软下来了,“只是,您知道吗,我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儿奇怪,跟有关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概念毕竟不知怎么有点儿不符……” “一个真正的孩子!您瞧瞧:玩具娃娃——不倒翁。”她伸手指了指玩具娃娃,手镯闪亮了一下……“您就会对他说许多不愉快的事,而他——他!……” “?” “他会让厨娘的小女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同她玩洋娃娃……知道吗?而他们却指责他搞阴谋……上帝,他在拿玩具小兵玩呢!……” “是这样——这样!” “镀锡的小兵——他买通波斯人,从纽伦堡订购盒子……不过——这是机密……瞧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她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但是,当他天真地激动起来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 听她说的话,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越来越确信,那个人的声誉被糟蹋得非同小可了,而他,老实说,却不知道。现在,他把这些对某种东西的暗示作为资料接受下来,同时把目光投向他们坐着的那个地方…… 一个狭小的脑袋不知怎么直往胸前低垂;一双仿佛在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目光从一件东西到另一件东西地飞转;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在吸空气。脸上的表情是丰富多样的,这张脸极其厌恶地出现在杜德金面前,它形成一个那种古怪的整体,被记忆带到顶层亭子间,以便夜间在那里来回迈步,声音噗噗噗嘶哑地说话——双眼专注,用嘴唇吸气,目光飞转,并从自己身上挤出哪儿都不存在的、无法表达的含意。 他这时正仔细地注视着那些压抑人的及由大自然自身沉重地建立的特点。 这副额骨…… 这副额骨通过一种结实的顽强精神——理解——突出在外,无论如何,不惜代价——要理解,不然就……裂成碎片。额骨没有表现出理智、愤怒、背叛;它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表现出努力——理解……可额骨却没有能理解;额头很愁苦——它狭小,布满横向的皱纹;它的样子,仿佛在哭泣。 一双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 一双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它们能睁开眼皮的话!)——它们就成了……马马虎虎没有什么特别的……小眼睛了。 而且它们显得很哀伤。 可那片吸着空气的嘴唇使人想到——啊,对了!——一个半岁婴儿的小嘴(不过没有奶头);要是给他嘴里塞个真正的奶头,那么这片嘴唇一直吸吮着,也就不会令人惊讶了;没有奶头,这个动作便使脸蛋的模样变得很令人嫌恶。 可是瞧——也是的,拿玩具小兵玩! 对这个大得出奇的脑袋作了一番如此仔细的分析之后,突出的只有一点:这脑袋——是个智力不全者的脑袋;大脑过早地被层层脂肪和骨骼厚厚地给裹上了;而且同额骨因为眉毛上面的拱形部分而过分突出在外(大家看看大猩猩的头颅)一样,这时在骨头里边,也许正在经历着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被称作脑软化的令人不愉快过程。 内在的虚弱和犀牛般的顽强精神的结合——难道这种结合通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而成了喀迈拉(24),而且喀迈拉还在长大——在夜间长大,它在一块暗黄色的糊墙纸上发出一个真的蒙古人似的冷笑。 他这样想着。他耳朵里反复听到一个声音: “不倒翁……夜间叫喊……从纽伦堡订购盒子……一个真正的孩子……” 他,自己在内心补充说: “用一个额头撞许多额头……干吸血的勾当……腐化……然后——送死……” 又是反反复复的声音: “一个孩子……” 不过只是耳朵里反复听到,其实卓娅·扎哈罗夫娜已经走出房间。 不好…… 怪事儿! 迄今为止,在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关系上,那个人的行为一直只带有完成一大堆任务的性质,而且是些推脱不了的任务;那个人出于讨好,好几个月、好多次地用多种不同的方式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周围构筑起的装饰图案,使人相信这种讨好。 人家也就相信了这种讨好。 他讨厌那个人;他对他感到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此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正经受着对一切都不相信的痛苦危机,最近一些日子老回避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到处碰上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常常轻蔑地向他发出过于公开的挑战,那个人顽强地忍受着这些挑战——猥亵地笑笑,如果他问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笑,那个人就会回答说: “这是——为您笑的。” 不过,他知道那个人总对他们共同的事业哈哈大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那个人断言,他们那个党的纲领站不住脚,抽象,盲目,那个人——表示同意。他可是知道的,那个人参与了纲领的制定,如果他问纲领里是否包含奸细行为,那个人则会回答: “不,不,敢作敢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终于想用自己的神秘主义信条(25)试图让他感到吃惊,断言公众事业、革命——不属理智的范畴,而是一些以宇宙性形式出现的与宗教有关的范畴,那个人毫不反对神秘主义,他留神听着,而且——甚至力图弄明白。 但是,他无法明白。 只不过——只不过,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对他所有的抗议及所有极端的结论,都温和而默默地忍受着。他拍拍他的肩膀,拉他上小酒馆,在那里找张小桌子坐下来,他们喝着白兰地。有时那个人伴着机械管风琴的叽咕声对他说: “有什么说的?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我充其量不过是一艘潜水艇,您则是我们的装甲舰,而且,航程远大……” 不过他还是把他拉到顶层亭子间,拉到顶层亭子间后,便把他藏在那里了;装甲舰没有舰长,没有大炮,停靠在船坞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航行,最近几个星期只限于从一个小酒馆到另一个小酒馆;可以说,这几个星期里,那个人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变成了酒鬼。 那个人待他很殷勤,过去的所有谈话只给他留下一个肯定的印象:如果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有朝一日突然需要他的重要帮助,那个人应当会给他这种帮助。当然,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但是,这种殷勤,这种帮助,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害怕。 只有今天,才有了机会。 他答应帮阿勃列乌霍夫查明,他于是在调查;当然,是在那个人的帮助下。一些情况命运交关的交织,简直使阿勃列乌霍夫处于某种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中;他将把这种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告诉那个人,他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把一切立即查得个一清二楚。 他到这里来,只因为自己已经给阿勃列乌霍夫许下过诺言,于是——就来了…… 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变得令人生气,这一点,那个人一进别墅他就发觉了。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变得认不出来了——令人不愉快,令人生气,一副勉强的样子(一种机关长官接待请求者的态度,报纸编辑会见通讯员、火灾和盗窃案情况材料收集员时的态度;在索尔维契戈斯克、萨列普特……督学在同竞争教师职位的候选人谈话时,也是这种态度……)。 瞧——就来了!…… 这样,同法国人谈话后(法国人走了),那个人同自己一贯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相处的做法相反,没有从书房里出来,而是继续坐着——坐在那里的书桌边上;结果——情况令人生气:好像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压根儿不在这里似的,好像他是个不认得的人,而是——鬼知道怎么回事!——而是个有充分闲工夫的不相识的来访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毕竟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人,他的党内外号在俄罗斯及国外都赫赫有名;对了,此外还有,从出身上讲,他毕竟是个世袭贵族,而那个人,那个人他——嗯——嗯——他的到来,对那个人来讲该认为是一种荣幸…… 天暗下来了,蓝兮兮的。 而在一切都暗下来的时候,在半暗不明的书房里,那个人因为穿着夹克衫而显得黄兮兮的;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完全向桌子低垂着(背部上方只露出一绺抹过油的翘得高高的头发),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背部及那该是没有洗干净的脖子突了出来;背部不知怎么突了出来,首先映入他的眼帘;而且看上去是那种样子:不是不雅观,而是……有点像……在嘲弄人。他由此感到,那弯弯拱起的部位——肩膀和背部,正从半暗不明的书房里可恶地在嘲弄他。他于是慢慢地剥去他们的衣服,露出油滋滋的皮肤,它像乳猪皮到了老厨师手里那样,很容易地被切割成一块一块,上面爬着一只蟑螂(看来,这里的蟑螂多的是)。他感到厌恶:他——啐了口唾沫。 突然间,背部和后脑壳中间的脖子上露出一道油滋滋的皱纹,恰似模糊不清的微笑,仿佛那里的靠背椅上坐着个怪物;而且,那脖子看上去像一张面孔,仿佛靠背椅上坐着个脸上没有鼻子和眼睛的怪物;于是,脖子上的这道皱纹又显得——像一张撕裂开的没有牙齿的嘴巴。 那里,一个怪物,向外撇开着双腿,很别扭地仰坐在半暗不明的房里。 呸,恶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便转过身背对那背部,他开始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捋起自己的小胡子来。他本想让人觉得他感到受了侮辱,结果只成了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就这样捋着小胡子,仿佛他是他,那背是背,二者毫不相干。他本打算砰的一声关上门一走了事,可是不能一走了事:这次谈话关系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活的安宁,由此可见,不能砰的一声关上门,一走了事。由此可见,他毕竟有事找那个人。 我们说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背对那背部,但那个脖子上有道皱纹的背部毕竟是个有吸引力的背部,于是,他又转过身来:不转过身来不行……这时,那个人也从自己方面在椅子上急转过身来:那个朝前弯着、前额窄小的脑袋死死凝神注视着,它使人想到一头准备把自己的獠牙戳向任何一个追踪者的野猪。他急转过身子,却又转开了。这个急速转身的动作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一心想给人以侮辱。但这个动作不仅仅表现这个思想。看来,那个人已经偷偷发现人家曾把目光集中注视着他的背部,因为那一眨一眨的目光像是在控告说: “哎,哎,哎……这么说是您吗,老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捏紧了在口袋里的拳头。那个人又转过了身子。 钟表嘀嘀嗒嗒响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鸭叫似的喀喀了两下,以便那个人的耳朵发觉到他的难以忍受(应当保卫自己又不过分触犯那个人;他得罪了那个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因此为难的)……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鸭叫似的喀喀声结果成了预备班学员面对小学老师似的胆怯的噎气。他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这么胆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那个人,他害怕的是在那边糊墙纸上产生的幻觉——可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继续在写东西。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鸭叫似的喀了一声。又一声。这一次,那个人终于作出了反应。 “等一下……” 什么态度?为什么这样冷淡? 那个人终于欠起身子并转了过来,一只笨重的手在空中划了个邀请的动作: “您请……”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浑身感到惘然若失了,慌忙中,他极大的愤怒表现成了通常一般性的词句: “我……知道吗……是来……” “?” “正如您知道的,或者其实……见鬼!……”他突然简短地开门见山说: “有事……” 但是,仰身坐在靠背椅上的那个人(他真想毫不怜惜地把他掐死在这张靠背椅上)轻蔑地伸出刚咬过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接着——他嘶哑地噗噗噗嘟哝道: “我得事先告诉您……今天我没有时间听您长篇大论的解释。因此……” 什么! “因此我要请您,最亲爱的,表达得确切些和简短些……” 接着,下巴顶在喉结上的那个人便注视着窗户,因为光线从那里到一堆沙沙响的落叶处照出一个空旷的空间。 “您倒是说说,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一种态度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脱口而出,语气不只是讽刺,甚至还有点儿惘然。 但那个人再一次地打断了他——用最令人不愉快的方式打断了他: “那就说吧?” 接着便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 “我的事……”便噎住了。 “那就说吧……” “闹大了……” 但那个人第三次打断了他: “大到什么程度,我们以后再讨论。” 接着,他眯起一双小眼睛。 被莫名其妙的方式弄得不知所措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一下脸红了,并感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沉默了。 那个人也沉默着。 落叶打到窗户上,红红的树叶击打着窗户,到处飘扬,沙沙沙响着;那边的树枝——像枯干的骨架——形成一张黑黝黝雾蒙蒙的网;外边刮着风,黑黝黝的网开始摇晃起来,黑黝黝的网开始鸣响起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无条理、笨拙、语无伦次地叙述了阿勃列乌霍夫的事件。但是渐渐地,随着受所叙述的事件的鼓舞,他克服了自己语言结构上的坑坑洼洼,那个人也变得越来越严肃、认真起来——变得越来越冷静了,然后前额也舒展了,肥厚的小嘴唇不再像是吸吮东西的样子。当讲到出现奸细莫尔科温的时候,那个人甚至高高竖起眉毛,并扭了扭鼻子,好像直到此时他一直未曾影响过讲述者的良心,仿佛由此时开始,讲述者也变得完全没有良心的了,所以至此那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界限已经被超越,他也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啊?……您看见了?……而您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浑身颤抖了一下。 “而我说了什么了?” “没有什么,您继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完全失望地大声叫喊起来: “我可是已经全说了!还要我补充什么!” 下巴顶在喉结上的那个人也低下了头,脸红了,叹了口气,现在开始用一眨也不眨的目光(忧郁的目光)责备地直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接着——稍稍小声点儿说: “不好……很不……很不好……您怎么不感到害臊!……” 卓娅·扎哈罗夫娜拿着盏灯来到相邻一个房间;女仆玛拉尼娅铺好了桌子,还摆上了小酒杯;什希朗弗恩先生到了餐厅里,这个男高音一个劲儿地讨好,但带有浓重的青年波斯派的……腔调,什希朗弗恩被彩色高脚盘挡住了视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只是远远看到这一切,而且——好像是做梦。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心里在颤抖,而且——可怕,听到“您怎么不感到害臊”这句话时,他感到自己已是两颊绯红。可怕的对话者的话里包含着明显的毁灭性威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起一件完全不是他犯的过错,不由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起来。 奇怪,他竟没有敢再问一句,那个人的态度里所显示的威胁意味着什么,他说的“害臊”又意味着什么。他毕竟还是吞下了这个“害臊”。 “关于这张挑拨者的纸条,我向阿勃列乌霍夫转达些什么呢?” 这时,额骨凑到他的前额的紧跟前: “什么挑拨者的?完全不是挑拨者的!……应该让您冷静点。给阿勃列乌霍夫的信,是我亲手写的。” 这句一口气说出的台词,包含了克制着愤怒、指责和生气的自尊心,一种克制自己及这时已屈就到……毁灭性的温存的自尊心。 “怎么?是您写的信?” “而且是通过您——送出的,记得吗?……还是已经忘了?” 那个人说出“已经忘了”这几个字时,那神情仿佛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本人对此事完全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总的说,那个人明显地让他知道,现在他可要像玩捉迷藏似的对付他的装模作样了…… “您记得,我把这封信给了您,在那里——一家小酒馆里……” “可是我,请您相信,没有把它交给阿勃列乌霍夫,而给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够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够了,老兄。好吧,您干吗对自己的人耍花招,信到了收信人那里……而其余的——是诡辩……” “那么您——是信的作者?”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心颤抖、跳动得那么厉害,他好像觉得它——要蹦出来了,正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哞哞叫着,而且——直往前跑。 而那个人则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原来宽容的模样已换成了花岗岩般的坚硬,那个人大声嚷嚷起来: “这有什么使您吃惊的?……因为给阿勃列乌霍夫的信是我写的?……” “当然……” “请原谅,可我要说,您的吃惊已经接近于公开耍花招了……” 从高脚盘那边露出什希朗弗恩的一个黑黝黝的侧面,卓娅·扎哈罗夫娜对侧面悄悄说了些什么,那侧面点点头,然后,便注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长叹一声,便冲向那个人。 “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您!……” 那个人向他眨了眨眼: “那又怎么样?” 他的模样则在说: “哎,哎,哎,老兄,方才我发现你那么张望着……你以为可以这样对我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人兴奋地,甚至好像是高兴地,甚至好像是得意地装糊涂似的舌头打了一下响,像是想发出欢呼: “老兄,卑鄙的是你,对了——只是你,而不是我……” 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啊?……啊?……” 然后,那个人装出一副勉强压制住自己恶意挖苦的哈哈大笑的样子,严厉而同情、宽容地把自己的一只沉重的手放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上。他沉思了一下,补充说: “不好……很不……很不好……”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陷入原来那种奇怪的、压抑的和熟悉的状态:一种面对着一块暗黄色的糊墙纸即将毁灭的状态,那糊墙纸上——瞧啊瞧啊——一种性命交关的东西要出现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犯了一个他不知道的过错;一看,仿佛悬在头顶上的云雾正从那个人坐着的地方像烟一样在熏他,把他从那个人身边熏开。 而那个人则用前额狭小的脑袋凝神对着他,他一直坐在那儿,并一直重复说: “不好……” 出现了令人难受的沉默。 “不过,当然,我还是得等待有关材料,没有材料不行啊……不过,指控——是严重的,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指控是如此严重,以至于……”这时,那个人叹了口气。 “什么材料?” “我暂时不想亲自来盘问您……在我们党内,采取行动,正如您知道的,得以事实为根据……而事实,而事实……” “什么样的事实?” “正在收集有关您的材料……” 竟还有这样的事! 那个人从靠背椅上欠起身子,掐灭了哈瓦那雪茄烟头,模棱两可地哼起小曲来。现在,他令人捉摸不透地做出一副宽厚待人的样子,他走到餐厅里,友好地抓住什希朗弗恩的肩膀。 他朝厨房的方向嚷了一声,那里慢慢冒出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 “想吃得要命……” 扫了一眼桌子,并提议: “来点果子露酒吧……” 然后,他又迈步向书房走去。 …… “您上看院子人的屋里……您同户籍警察,同看院子的人的友谊……最后还有,您与分局文书沃隆科夫一起喝酒……” 看着对方询问的、疑惑不解的目光——充满恐惧的目光,利潘琴科,也就是那个人把手掌放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上,继续压低声音说着带挖苦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话: “好像您不知道?眼睛做出吃惊的样子?难道不知道沃隆科夫是什么人?” “沃隆科夫是谁?沃隆科夫?!……对不起……这又有什么?……这里有什么名堂?……” 但那个人,也就是利潘琴科,哈哈大笑起来,从一侧伸手搂住了他: “不知道?” “这我不能否定。我是知道的……” “好极了!……” “沃隆科夫——是地段文书,常常拜访看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 “您和密探见面,您和密探一起喝酒,他是个最坏的特务,我怎么不知道……” “等一等!……”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真的惊恐得非同小可,想说什么话,那个人急了。 “我重复说一遍,您明显参与奸细活动的事实还未成立,但是……我警告您——出于友谊警告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亲爱的,您干了不合适的事……” “我?” “断了关系吧,趁现在还不晚……” 霎时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恍然大悟,“断了关系吧,趁现在还不晚”这句话是那个人提出的一种条件:别坚持要把那件不愉快的事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解释清楚,此外,似乎还有点什么——那个人(他记起来了)自己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名声很不好。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方才作了暗示——这是明摆着的事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想到这个,就稍稍有点儿鼓舞,因为胖家伙的脸上匆匆滑过一丝——那种熟悉的不祥的表情——原来的那种幻觉的表情;额骨牢牢地紧绷成一团——要摧毁他的意志: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摧毁,不然就将其……撕裂成碎片。 额骨果然摧毁了意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有点儿睡意,他无精打采,感到压抑,而那个人为报复刚才那一瞬间对自己意志的反抗,已经又在进攻了,四四方方的脑袋低低地朝前垂着。 一双小眼睛——一双小眼睛想说: “哎,哎,哎,老兄……瞧您,原来是这么样?” 嘴里还淌出口水: “别装得像个头脑简单的老实人……” “我没有装……” “全彼得堡都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 “T.T.的垮台。” “怎么?!” “是的,是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是在想发掘那个人的行为的真正动机,那个人如果有意要把可能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发生的思想引开,那是完全来得及的,因为关于T.T.垮台的消息对软弱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说,正好比五雷轰顶: “主耶稣基督保佑……” “耶稣基督!”那个人在讥笑。“这事您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先知道……在鉴定人未作出鉴定之前,假定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您别把怀疑都集中到您自己身上,关于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字也别提。” 这时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该是一副十足的白痴模样,因为那个人继续一个劲儿在哈哈大笑,并张大嘴巴,露出发黑的牙齿:这些露出在肌肉外边的牙齿,好像野兽的皮肤破了以后翻出的血淋淋的内脏正对着我们。 “别装模作样了,我亲爱的,好像您不知道阿勃列乌霍夫的作用似的;好像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我用交给他的任务来惩罚阿勃列乌霍夫;好像您不知道这个可恶的坏蛋扮演的角色:您会注意到,角色扮演得还真妙。而且,打的主意是对的——打这种感情的主意,比如像您这样的犹豫懦弱。”那个人变得温和了。我们承认,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有犹豫懦弱的毛病——他宽容地用犹豫懦弱消除了刚才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指控。对了,瞧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听到“犹豫懦弱”这个词儿便显得安心了些,他已经暗暗地竭力使自己相信,对于那个人——他错了。 “打的主意是对的。据说贵族的儿子憎恨自己的父亲,打算把父亲杀死,同时,在我们中间窜来窜去,发表一些议论和其他胡说八道的东西,并且收罗纸条,而当他积累了大堆这类纸条的时候,就把这些纸条——呈献给可爱的爸爸……可你们大家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上了这个败类的当……” “可是他,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他——哭了……” “怎么,眼泪使您觉得奇怪了……您是个怪物。淌眼泪——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密探的惯用手段:一个知识分子密探放声哭泣的时候,便会使人认为他的哭泣是真诚的;他甚至还为——当了密探而惋惜呢。可我们却丝毫也不会因为这些眼泪而轻松些……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瞧,也在哭……我完全不想说,您也错了。”(不对,刚才那个人还在这里肯定他有过错,一想到这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顿时吓坏了,他心中下意识地像雷电似的闪过一个念头:“在进行一场交易——要我相信一个可恶的诽谤,或者说得确切点,不是相信,而是以消除对我本人的诽谤为代价,要我赞同对阿勃列乌霍夫的诽谤……”所有这一切,都在意识的门槛外边一闪而过,因为那个人低垂着的眼睛上方的额骨和有威胁的压抑气氛及那双小眼睛流露出的“哎,哎,老兄”的神情,把可怕的真实关闭在意识的门槛里了……于是,他想,自己也要开始相信这种诽谤了。) “您啊,我相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是纯洁的,至于阿勃列乌霍夫,瞧这里,我这个小匣子里保存着专案文件,往后我会把这些专案文件交给党审理。”这时,那个人绝望地在书房里来回走起来——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并笨拙地把手掌按在自己胸部浆过的衣领上。从这种态度中,可以看出并非装出来的伤心和失望——甚至还有点高雅(显然,交易成功了)。 “往后,请相信,人家会理解我们:现在的情况迫使我立刻把他连根铲除……对……我的行动像个按照唯一的意志行事的独裁者……但是……请相信我——我可怜他,因为我就要签署对他的判决,我可怜他……然而,有数十个人牺牲……为您的……那位参政员的儿子:数十人死于非命!……包括彼波维奇,包括彼波,已经逮捕了……记得吗,当时您自己也差点儿牺牲(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他可是——已经死了)……要不是我……您回想一下雅库茨克州!……可是您护着他,同情他……哭吧,哭吧!有东西该哭的:数十个人死于非命!!!……” 这时,那个人小眼睛急速地一扬,走出了书房。 天暗了,一片黑黝黝的。 …… 黑暗降临了,它进入到房间的所有东西之间;桌子、柜子、靠背椅子——全都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黑暗中坐着——孤零零一个人;黑暗进入他的心灵:他哭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那个人说话的一切细节和微小变化,发觉这一切细节和微小变化都是真诚的。那个人大概没有撒谎,而怀疑、憎恶——这一切都可以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那种病态的心情中得到解释:由那个人起主要作用的某个偶然的午夜噩梦,会偶然地同那个人某个偶然的模棱两可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在过量饮酒的基础上,一种精神病食粮已经准备好了,那是一个蒙古人的幻觉和夜间他听到的毫无意义的悄悄声:“恩弗朗希什。”——这一切就足够了。可是,墙上一个蒙古人是什么意思?梦呓。一个有名的词儿。 “恩弗朗希什,恩弗朗希什……”这是什么? 毫无意义的胡诌,音符的组合——没有别的。 不错,对那个人,他过去也并无好感,但同样不错的是:他有赖于那个人,那个人解了他的围。厌恶、惧怕是毫无根据的,难道……梦呓:糊墙纸上的斑点可以证明是有根据的。 唉,是他自己有病,自己有病…… 黑暗降临了——降临了,弥漫开了,成了某种严重的威胁——桌子、靠背椅子、柜子。黑暗进入到了他的心灵里——他哭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道德品质,这时头一次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怎么没认清他呢? 回想起头一次见到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在他们共同的朋友家里,当时他读了一份否定一切价值的东西):印象并不好。而后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老实说,对所有党的秘密都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心;一副不肖之子的漫不经心的样子,鼻子到处嗅;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一个高级的奸细当然会具有阿勃列乌霍夫这样的外貌的——这种若有所思的哀伤的样子(回避对方的目光)及这种张大着嘴巴的蛤蟆似的表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慢慢相信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整个这一事件中的表现是奇怪的,而且牺牲了——数十…… 随着他终于相信阿勃列乌霍夫参与了T.T.的失败一事,原来在与那个人谈话时控制着他的那种受威胁压抑的感觉消失了,心头产生一种轻松的,几乎是无忧无虑的感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什么早已特别憎恶参政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使他特别反感,就好比我们正面对趾骨或见到塔兰图拉毒蜘蛛时那样。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有时倒是喜欢的;可现在,对他来说,参政员的儿子和参政员已结合在一起,引起他同样的憎恶,并希望把这个毒蜘蛛族——铲除,消灭。 “啊,坏蛋!……数十人牺牲……哦,坏蛋……” 甚至潮虫,暗黄色糊墙纸上的一个斑点倒还好些,甚至那个人倒还好些:那个人身上至少还有点仇恨的气势,和那个人毕竟还有共同的愿望——消灭蜘蛛。 “啊,坏蛋!……” 从他那儿穿过一个房间,小桌子已经好客地在闪闪发亮了;小桌子上摆好了美味佳肴:香肠、白鲑和冷小牛肉饼。远处传来劳累到极点的那个人的满意的嗯嗯声和什希朗弗恩的说话声:后者在告别,他终于走了。 那个人很快走进房里,来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跟前,把沉重的手掌放在他肩膀上: “就是这样!我们最好别争吵,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要是自己人争吵起来,那……不然怎么?……” …… “好,我们吃饭去……和我们一块儿吃……只是说好了,吃饭时对这事儿只字不提……这一切多么令人扫兴……再说,卓娅·扎哈罗夫娜对此全不知道,她累了……我也累得够呛……我们大家都够累的了……而所有这一切——神经……我和您,我们都是神经质的人……好——吃晚饭,吃晚饭……” 小桌子在闪闪发亮了。 又是一个哀伤而忧郁的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按了多次门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自己那幢阴沉沉的房子大门口按了门铃,看院子的人没有给开门,大门里边对门铃作出反应的,只有狗叫。远处传来一声公鸡半夜里发出的孤零零的啼鸣,接着——便寂静了。第十八条马路通往——那里:远处,空旷的地方。 一片空荡荡。 其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经受着某种类似满足的心情:他推迟了走进那些凄凉的墙壁的时间,那些凄凉的墙壁里,整夜不停地都是窸窸窣窣、噼噼啪啪和吱吱咯咯的声音。终于——得干主要的事情了:要在一片漆黑里费劲地登上十二级冷冰冰的阶梯,拐过弯,再登同样级数目的阶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此重复了四遍。 总共是——九十六级响声很大的石板阶梯;然后,得站在贴毡的门前;得恐惧地把半生锈的钥匙塞进一个小孔眼里。在这地狱般的黑暗中,点着火柴是冒险的,点着的火柴会突然照亮各种乱七八糟的破烂,像耗子啦,以及其他什么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么想着。 因此,他一直在自己阴沉沉的门旁迟疑。 然后——终于……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涅瓦河边不止一次见到过的一个哀伤而忧郁的人,又出现在十八条深处。这次,他悄悄进入一个路灯的亮圈下,但一道金色的亮光好像从他的前额,从他瘦成皮包骨头的手指上忧郁地流淌下来…… 眼下这一次,神秘莫测的朋友又这样出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记得,有个头戴扎着淡紫色条带的包发草帽的过路老太太是怎么叫喊一个十八条的可爱居民的。 当时,她叫他米夏(26)。 每当哀伤而忧郁的人路过此地并投来无法表达的而又洞察一切的目光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总要吓得打哆嗦,而且他塌进去的面颊会变得煞白。自从在涅瓦河边经历了这样的遭遇之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便恍恍惚惚起来,看没有看见,听没有听到。 “要是停下来!……” “啊,要是!……” “以及,啊,要是仔细地听!……” 但是,哀伤而忧郁的人没有看,没有停下,已经走过去了。 他的脚步声清晰地远去了,产生了这种清晰的脚步声,是因为走过去的人不像其他人那样有一双脚,穿着防雨套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子,想轻轻地告诉他什么事,他想轻轻地叫唤一个不认识的米夏。…… 但是,在米夏头也不回地走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摇晃着的亮圈,一片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除了风和泥泞,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一个人。 路灯的火舌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发亮。 …… 他还是又按了一下门铃。对铃声,彼得堡的一只公鸡又报以一声啼鸣。小孔眼里,潮湿的海风在呼啸;风在门前的空隙地上呜咽;而在对面,风一下刮到有“廉价食堂”字样的铁皮招牌上;黑暗中咕咚一声,铁皮掉下来了。 马特维·莫尔若夫 大门终于吱扭地一响。 看院子的大胡子马特维·莫尔若夫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多年老朋友,那人放他跨进院子的门槛后,立即把退路切断,大门关上了。 “怎么这么晚?” “因为有事……” “想给自己找个地方?” “是啊,找个地方……” “自然,眼下没有地方……或许,警察分局有空出来的……” “可是,马特维,警察分局不会留我的……” “自然,您上警察分局去干吗?……” “你知道?” “是呀,眼下没有地方……” 看院子的大胡子马特维·莫尔若夫有时候让自家的胖娘们,那个耳朵老患病的,来找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去吃块蛋糕,或请去做客;这样,每逢过节,他们就在看院子的人家里喝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地下工作者,应当同分局警察保持最密切的友谊。 不错,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得找有利的时机离开自己冷冰冰的顶层亭子间,才没有危险(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憎恶自己的顶层亭子间,可是当出去有危险时,他常常被迫整周整周地待在里边)。 有时候,前来和他们一起聚会的还有:分局文书沃隆科夫和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而最近一个时期来,斯捷普卡也老上看院子的人家里来坐坐:斯捷普卡没有工作。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到院子里边后,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看院子的人家里老有人在唱同一首歌谣: 谁不喜欢—— 那教堂的歌手, 就连我 也会爱上他…… 人家啊, 有文化, 他们知道 说什么话…… …… “又有客人?” 马特维·莫尔若夫猛然若有所思地抓起自己的后脑壳来: “稍微玩一会儿……”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微微笑了笑: “想必是分局文书?……” “还能是谁呢……就是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记起来了,文书沃隆科夫这个姓不知怎么老被提起——在那里,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也知道文书沃隆科夫,而且还讲到文书沃隆科夫及他们的这些聚会?他当时就觉得奇怪,但忘了问。 妈妈呀,你 给热加涅塔 买块灰布 做条连衣裙: 现在我呀 将喜欢 阿列克谢耶夫家的 瓦西里——瓦斯卡!…… …… 看院子的莫尔若夫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好像有点犹豫不决,便连发一阵鼻息声,阴沉着脸断然说: “怎么……您请进……屋里坐……” 不然的话,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就进去了:看院子的人家里既暖和,又舒适,还醉醺醺的挺兴奋;在顶层亭子间可是孤零零的,还很冷。然而,不,不,文书沃隆科夫在那里;那个人曾含糊其辞地说到这位文书沃隆科夫;而且——鬼知道他!但主要的是,走进看院子的人家里是一种绝对怯懦的表现,那是逃避自己的那四堵墙的表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叹了口气,回答道: “不了,马特维,该睡觉了……”“那是自然的事,您看着办吧!……”而那里传出歌声来: 妈妈呀,你 给热加涅塔 买块蓝布 做条连衣裙: 现在我呀 将喜欢 瓦西里耶夫家的 好儿子!…… “不然,喝杯伏特加酒?” 他简直是绝望地,简直带着某种愤怒,大声嚷嚷道: “不,不,不!” 接着便向堆放着银白色木头的地方跑去。 马特维·莫尔若夫也就边走边把自己家的门打开一下,从那里顿时冒出一股白茫茫的蒸汽、一束亮光、一阵嘈杂的喧哗及随脚从马路上带进后烤热的污脏的气味;接着——啪的一声,门随着马特维·莫尔若夫进屋后关上了。 退路再次被截断了。 月亮又照得正四方形的院子及银白色的山杨木垛亮晶晶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快钻进山杨木垛里,奔向黑黝黝的大楼入口处。在他背后,从看院子的人家里传来谈话声,对了,是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在唱歌: 铁路干线!…… 包括路基!……信号标记! 列车脱了轨,像掉进 被冲毁的污泥里。 一幅车厢粉碎的图景!…… 一幅人们遭不幸的图景!…… 往下,就听不见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停了下来。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开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把自己封闭进他那个暗黄色的立方体里,就已经——开始了,发生了每个夜晚都避免不了的痛苦折磨。而这一次,这种折磨在黑黝黝的大楼入口处就开始了。 …… 问题全在于他们在暗中等待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开始是这样的,有一次回家的时候,他发现楼梯上走下一个不认得的人,那个人对他说: “您同他有联系……” 楼梯上下来的人究竟是谁,那个他是什么人,谁同自己有联系,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不想马上弄清楚,他赶快甩掉那个不认得的人,飞快地顺着楼梯往上跑。那个不认得的人没有跟着上来。 接着,杜德金第二次——碰到了他,是在马路上碰到这个把帽檐低低拉到眼睛,而且脸色如此可怕(说不出有多可怕)的人的,有位刚巧路过的陌生太太甚至吓得一把抓住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袖子: “您看见了吗?这——真可怕,这么可怕……还真少见!……啊,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已经走过去了。 但是,傍晚,在三层的平台上有谁的一双手抓住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把他拉到栏杆处,显然是试图把他推到——那边,推到楼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挣脱开后,划着了一根火柴,可是……楼梯上空无一人:既没有往下跑的,也没有往上跑的脚步声。一片空荡荡。 最近一段时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每到晚上便听到一种非人的叫喊声……从楼梯上,这么大叫一声!……大叫一声后,便不再叫喊了。 但住户们对这种叫喊声——都没有听见。 只有一次,他是在一条马路上听到过这种叫喊声的——在那边,铜骑士边上,也是这样的叫喊声,丝毫不差。但那是一辆被反光镜照亮的汽车。只有失业的斯捷普卡有次在和他一起消磨夜晚的时间时,听到了这么……叫喊了一声。可是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追问他时,他只是忧郁地回答: “这是他们在找您……” 他们是谁,斯捷普卡对此——保持沉默。并从此再不提起这事。只是从此这个斯捷普卡便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疏远起来了,很少来找他;留下来过夜吗——不——不……而且,无论是对看院子的人,还是对文书沃隆科夫、皮鞋匠,斯捷普卡——都一字不吐。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一字不吐…… 然而无可奈何地被困在这一切里边,没有人可以商量,这怎么行! “这是他们在找您……” 他们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找?…… …… 瞧,现在也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往上边投去自己的目光——投向第五层亭子间的一扇窗子;窗子里边有亮光,可以看到有弯曲的影子不安地在窗子里边来回晃动。刹那间,他也不安地往口袋里摸了摸自己房门的钥匙:钥匙在他身上。在那边锁上的房间里的会是谁呢?…… 可能——是搜查?啊,如果只是搜查倒好了:他会变成一个最幸福的人,飞快跑到那里去让搜查;让他们把他逮走并藏起来吧,哪怕是……关到彼得保罗要塞里。那些把他关进彼得保罗要塞的毕竟是人——无论如何,至少不是他们。 “这是他们在找您……”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喘了口气,暗自关照自己别太害怕,因为现在不管出什么事儿,都只是一种无聊的大脑的游戏。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从后门进去了。 照进小窗里的死光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他们站在那里;他们像夜里刚回来似的站在那里。他们在等待他。他们是什么人,这真让人没法说:两个身影。一道死光从第三层的一扇小窗照进来,发白的亮光落在灰色的阶梯上。 一些白兮兮一动不动的斑点——宁静得可怕地落在完全的漆黑之中。 通过白兮兮的斑点露出楼梯的栏杆,他们就在一道栏杆旁边。两个身影;一个靠右,一个靠左,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过去;当时,他们同样也让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过去;什么也没有说,一动也没有动,也不觉得冷;只感觉到黑暗中有谁的一只凶恶的眼睛,既不眯上也不眨一下地对着他。 要不要走近他们,要不要把在梦中重新出现的咒语对着他们的耳朵叨叨? “恩弗朗希什,恩弗朗希什!……” 只是在他们固执的目光下怎样进入到这白兮兮的斑点中去?有月光照着,感到两边都是监视者敏锐的目光;然后——自己背后黑黝黝的楼梯上有两个时刻准备不惜一切的监视者,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怎样加快脚步而又冷静地咳一声? 因为只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很快很快地顺着阶梯往上跑,两位监视者就马上会跟着他的足迹追上来。 这时,白兮兮的斑点变成了灰色的,然后和谐地消融了,并全都消失在一片完全的漆黑之中(露出正向月亮飘去的乌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镇静地走到在这之前发白的地方,因此他看不到那只眼睛了,由此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可怜的他被一种虚幻的思想捉弄着,以为人家看不见的他正在摸索着往自己的亭子间里去)。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并没有加快脚步,甚至还——开始捋起自己的小胡子来,接着……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耐不住了。 他像箭似的飞步登上二层楼的平台(真不是个好策略!),飞步登上平台后,他就使自己成了在那边站着的身影看来仿佛是完全消失了似的。 他跨过栏杆,事先往下边扔了一根划着的火柴,向那里瞥过不知所措和惊恐的目光:铁栏杆一下子全燃着了,黄色的火光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清楚楚看到两个身影。 他多么吃惊! 一个身影原来是住在地下室的那个鞑靼人马哈茂德卡的。在将燃尽的和已经落到一旁的一闪一闪的黄色亮光中,马哈茂德卡正向通常模样的主子弓着身子。通常模样的主子戴着圆顶礼帽,却有一张东方人的、然而长着个鹰钩鼻的脸;长鹰钩鼻的东方人竭力在向马哈茂德卡询问什么,马哈茂德卡则否定地摇摇头。 然后——火柴熄灭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但点燃的火柴向长鹰钩鼻的东方人表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回来了:上面响起沙沙沙快速的脚步声。而且,这时就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耳朵紧上头传出一个大胆的声音——大家想想,还没有外族口音。 “对不起,您是安德列·安德列依奇·戈列尔斯基?” “不,我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 “按伪造的护照,是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之一震:他持的确实是假护照,但他的名字、父名和姓该是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波戈列尔斯基,而不是安德列·安德列依奇·戈列尔斯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为之一震,但……心想,隐瞒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是我,您要干什么?……” “请原谅,我第一次来找您,而且在那么不合适的时候……” “请吧……” “这是道暗梯,您的房间是锁着的……可里边有个什么人……我想,我在门口等您为好……还有这是道暗梯……” “那边谁在等我?……” “不知道,听从那边回答我的声音,好像是个普通老百姓……” 斯捷普卡!……感谢上帝,在那里的——是斯捷普卡…… “那么,您要干什么?……” “对不起,关于您,我听到很多。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利潘琴科,他待我像儿子……我老早老早就想同您认识……我听说您是个夜猫子……因此我就冒昧地来了……我本人住在赫尔辛福斯,有时路过这里,虽然我的家乡——在南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很快意识到,他的客人在撒谎,而且采用最无耻的方式,因为重复了当年的那段历史(在什么地方及在什么时候——他现在已无法记清:也许是发生在立刻被忘却的梦中,可瞧——又出现了)。 不,不,不,完全是件不干净的事;不应该暴露真相;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完全的黑暗中作出回答。 “我有幸同谁在谈话?” “波斯国民什希朗弗涅……我们已经见到过了……” “什希朗弗恩?……” “不,是什希朗弗涅,他们把我的名字的词尾涅改成了恩——如果您想知道……是为了俄罗斯化。今天我们曾经在一起待过——在利潘琴科那里;我待了两小时,等你们结束公务上的谈话,结果没有能等到您……卓娅·扎哈罗夫娜事先没有告诉我您在她家。我早就寻找与您见面的机会……我早就在寻找您……” 这最后的一句话,和把什希朗弗恩变成什希朗弗涅一样,又一次令人朦朦胧胧地想起:腻烦、苦恼、难受。 “我们以前见到过吗?” “是的……您记得?……在赫尔辛福斯……”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记起了点什么,他出乎自己意料地又点着了一根火柴,并拿着这根火柴到什希朗弗恩的鼻子跟前——对不起,是什希朗弗涅——墙上顿时发出黄色的反光,铁栏杆也闪闪发亮了一会儿;黑暗中,在他自己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位波斯国民的脸。现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曾经在赫尔辛福斯的一家咖啡馆里见到过这张脸,但就在那时候,那张脸不知怎么老用怀疑的目光死死盯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您记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记起来,正是在赫尔辛福斯他身上开始出现威胁着自己的疾病的全部征兆;也正是在赫尔辛福斯,这仿佛由谁带给他的无聊的大脑的游戏就已经开始了。 他记得在那个时期,他只好发展那种关于必须毁灭文化的荒诞至极的理论,因为过时的人道主义阶段已被历史宣告结束,文化的历史现在已像一个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人站在我们面前:健康的兽行阶段正在到来,它正在从愚昧民众的下层(流氓行为、斗殴闹事、胡作非为),从贵族的上层(艺术上反叛既定的形式、喜爱原始文化、异域情调),还有从资产阶级本身(东方妇女的时髦、步态舞——一种黑人舞蹈,以及其他等等)冲将出来。在那个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鼓吹烧毁图书馆、大学和博物馆,他还鼓吹蒙古人的使命(后来,他害怕蒙古人了)。现代生活的所有现象,被他分为两个范畴:已经过时的文化的表现和健康的野蛮。后者暂时被迫戴着精雅细腻的假面具(尼采和易卜生的现象),并戴着这种假面具用已经从心灵中秘密发出呼唤的混乱去打动人们的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邀请大家撕下这种假面具,让混乱公开。 他记得,那时候是他在赫尔辛福斯鼓吹这样,而当有人问他将怎么对待恶魔主义时,他回答说: “基督教已经过时了,恶魔主义中有对偶像的粗暴崇拜,也就是健康的野蛮……” 那时候——他记起来了——什希朗弗涅正坐在旁边的一张小桌上,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野蛮的鼓吹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也是在赫尔辛福斯的时候):以一场纯粹的噩梦结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看到(不是在梦中便是在半睡不醒打盹儿的时候),他怎么被拉着飞过无法描述的、最简单不过的可以称之为星际空间的地方(但对他来说有什么不能呢),为的是完成某种在那里是通常的,但从我们的观点看毕竟是无耻的行为(27)。毫无疑问,这是在梦中(我们之间说说——梦算什么?),但通过不像话的梦,就不再鼓吹了。在这一切中最令人不愉快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记得了:他是否干了那样的行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后来提到,这个梦是他疾病的开始,但是——毕竟不喜欢去回忆它。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背着大家开始悄悄读起《启示录》来。 现在也是,在这里的楼梯上,提起赫尔辛福斯便觉得可怕。赫尔辛福斯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所以最近几星期来我老是感到有人毫无意思地在说:赫尔——辛——福斯,赫尔——辛——福斯……” 而什希朗弗涅继续在问: “您记得吗?” 事情发生了糟糕透顶的转折,应当立刻逃跑——顺着楼梯的石板台阶;应当乘这黑暗的机会,而不是那样把磷光扔到从窗户照进来的白兮兮的斑点上。但在极大的恐惧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行动慢了;不知为什么一位通常来访者的信,特别使他吃惊: “什希朗弗涅,什希朗弗涅……是在什么地方,我好像记起来了……” 而什希朗弗涅继续在问: “这么说,您允许我上您这里来了?……老实说,我等您等累了……我希望您原谅我这次半夜来访……” 在不由自主的惊恐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大声嚷嚷道: “非常欢迎……” 心里则在想: “到了那儿,斯捷普卡会解围的……”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顺着楼梯往上跑,什希朗弗涅紧紧跟在他后面;在螺旋形梯子跑久了,使他们产生错觉,仿佛不是在通向第五层楼,好像总也到不了梯子的尽头,又没有办法跑开;背后跑着的是什希朗弗涅,前面的一个房间里亮出一道烛光。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 “斯捷普卡怎么会进到我房里的呢,钥匙可是在我身上?” 但是摸了摸口袋,他终于确信钥匙不在:口袋里的是一把旧箱子上的,而不是门上的钥匙。 彼得堡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风风火火、神不守舍地跑进自己的陋室,发现斯捷普卡正坐在污脏的支架床铺上,眼前是一个快燃尽的蜡烛头;他低低垂下头发蓬乱的脑袋,面对着一本打开着的古斯拉夫文书籍。 斯捷普卡在读《特列勃尼克》(28)。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记起了斯捷普卡的承诺:随身带一本《特列勃尼克》来(他对里边的一篇祈祷文感兴趣——圣徒瓦西里的祈祷:规劝魔鬼的)。他一把抓住斯捷普卡。 “这是你啊,斯捷普卡。啊,我真高兴!” “瞧我给您带来了,老爷,特列……”但看了一眼已进屋的来访者,斯捷普卡补充说,“您要的……” “谢谢……” “在等候您的这会儿,我读得入了迷……(目光又转到来访者一边)……我该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出一只手拉住斯捷普卡: “你别走,坐一会儿……这位老爷是什希朗弗恩……” 但是门里传出金属般响亮的喉音纠正道: “不是什希朗弗恩,而是……什希——朗——弗涅……” 难道是他不喜欢H这个辅音字母及硬音符号(29)?他就在门旁边,他脱下圆顶礼帽,没有脱下大衣,对房间投过怀疑的目光: “您这里差点劲儿……潮湿……又冷……” 蜡烛快燃尽了,点着了一张包装纸,在油滋滋鲜红的火光下,墙壁忽然变得好像在跳舞。 …… “不,老爷,免了吧,我该走了。”斯捷普卡这时忙碌起来,同时斜过不高兴的眼睛瞅了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但完全没有看客人。“免了吧——下次再来。” 他把《特列勃尼克》随身带走了。 在斯捷普卡的凝神注视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垂下了双眼:他觉得那凝神注视的,是一种指责的目光。可是拿斯捷普卡怎么办?他想对斯捷普卡说点什么,他使斯捷普卡受了屈辱;斯捷普卡不会原谅他的,他觉得这时斯捷普卡仿佛在想: “不,老爷,要是这样的人上您这儿来,这里也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了,也用不着《特列勃尼克》……这样的人不会随便来的;他们上谁家,谁便是他们地上的浆果……” 由此可见,由此可见,要是斯捷普卡这么认为——来访者准是个可疑的人……可要是没有斯捷普卡在旁——到时候,他一个人怎么办: “斯捷普卡,你留下吧……” 但是斯捷普卡并非毫无怨气地摆了摆手,好像他也怕会被那人盯上: “人家可是来找您的,不是找我……” 而心里则在说: “这是他们在找您……” 门随着斯捷普卡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追上去对他大声嚷嚷,要他把《特列勃尼克》留下,但……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再说,他忽然说出“特列勃尼克”这个词儿来,这有损于一个热爱自由思想的人的声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事先宽慰自己:别太害怕,因为斯捷普卡离开后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麻烦——无非是听力幻觉和视力幻觉。火苗,血一样的烛光,一闪闪地照亮过后,已经从墙上消失;纸头也烧尽了,燃烧的蜡烛熄灭了;一切——死一样静悄悄、绿莹莹的…… …… 他做了个手势,让站在铺着被子的支架床边的来访者到小桌子一旁坐下,自己则站在门边上,以便楼梯一旦有什么动静,便用钥匙把来访者反锁在里边,自己赶快一口气跑完九十六级阶梯到底下去。 靠在窗台上的来访者边抽烟边连珠炮似的叨叨着,在绿莹莹亮着的窗外空间背景上(那里月光正好被云彩遮住)露出他黑黝黝的身影…… “看得出,我到您这儿来得不是时候……看样子,显然是打扰您了……” “没有什么,我很高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犹豫不决地安慰着客人,同时为使自己也安下心来而小心翼翼地用翻在背后的一只手摸索着,看门是不是关好了。 “可是……我到处在找您,生怕在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家碰不上您,我向她要了您的地址。而且,我从她,从卓娅·扎哈罗夫娜家——直奔您这儿等您回来……再说,明儿天一亮我就走。” “您要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问道,因为他觉得,来访者的话,他听起来有两重意思,耳朵直接听到的是“天一亮我就走”,同时耳朵里还明显地听到另一个声音,是这样的声音: “白天我走,黄昏时再回来……” 然而他继续在讲耳朵里响着的话,而不去理会这些话引起的反应。 “对,到芬兰、瑞典去……我居住在——那里,不过我的家乡——是舍马哈,可是我住在芬兰——我承认,彼得堡的气候也对我有害……” 这个“对我”在意识中出现了,分裂了。彼得堡的气候对所有人都有害,“对我”,完全可以不必强调指出来。 “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机械地作出应答,“彼得堡是建立在沼泽地上的。” 窗外绿莹莹空间(那里月光正好被云彩遮住)的背景上黑黝黝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于是他又开始发表纯粹的胡言乱语。 “对,对,对……对俄罗斯帝国来说,彼得堡——是一个很鲜明的点……您拿地图看……然而我们这座京城又装饰有相当丰富的纪念碑,所以又属于阴间世界的国家……” “噢,噢,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现在得随他说去,这样才能及时避开…… 可嘴上却反驳说: “您说我们的京城……其实不是你们的:你们的京城不是彼得堡——是德黑兰……对像您这样一位东方人来说,我们首都的气候条件……” “我是个世界主义者,要知道,我去过巴黎,也去过伦敦……对了——我说什么了,说我们的京城,”黑黝黝的身影继续说,“属于阴间世界——在绘制地图,编写导游书、指南等等时不知怎么都不提这个;连尊敬的贝德凯尔(30)也对此明显地保持沉默;一个谦逊的外省人没有及时掌握这方面的情况,落到了尼古拉耶夫车站或华沙车站的水洼子里;他尊重彼得堡现实的行政当局:他没有影子身份证。”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很简单,我到一个巴布亚人的国家去,知道有个巴布亚人在那里等着我。卡尔·贝德凯尔事先警告我,说那里的气候令人伤心。请告诉我,要是我在去基尔山诺夫市的路上遇到了黑皮肤的巴布亚部族,我该怎么办,巴布亚部落是该到法国去的,因为法国人正在悄悄武装黑人部族并把他们带到欧洲(31)——您看到了吧,其实这对您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您的摧毁文明和兽化的理论,您记得?……在赫尔辛福斯的咖啡馆里我曾同情地听过您的演说。”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了:他得了寒热病,不停地打哆嗦,特别是当他厌恶地听到人家引用他过去鼓吹过的理论时。自从赫尔辛福斯那场可怕的梦之后,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理论与恶魔主义的联系,他早就像摒弃一种疾病似的摒弃了这一切;而现在当他重新患病的时候,这个黑黝黝的身影又变本加厉地、令人厌恶地把它还给了他。 黑黝黝的身影在窗外那边的背景上,在月光照亮的斗室里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轻盈得像空气;他像一片黑色的叶子、一张黑纸似的牢牢地粘在窗框上;他洪亮的声音,在他身体外边径自响彻着整个四四方方的房间;但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声音的中心以最明显的方式在空间来回移动——并从窗子处——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移去。这是一个独立的无形的中心,从中心向耳朵发来有力的声音: “那么,我该怎么办?对……关于巴布亚人:巴布亚是所谓生活在地上的人,巴布亚人的生物学,就算甚至有点原始,对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说并不陌生。您最终会同巴布亚人达成协议,就算是借助酒精饮料,所有最近这些日子来您为这种酒精饮料付出了荣誉、真诚,并为我们的会见创造了最美好的氛围。此外,在巴布亚也有某种可能是得到他们议会支持的司法研究机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想,来访者的行为完全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因为来访者的嗓音以最不礼貌的方式区别于来访者。再说一动不动地呆在窗台上的来访者自己也——还是一双眼睛看不清?——他明显地成了月光照亮着的玻璃上的一团烟黑子,而同时他的嗓门却越来越洪亮,它有点像唱机上发出的声音,直传到耳朵上边。 “是个影子——连巴布亚人都不如,影子的生物学还没有得到研究,所以,瞧哪——永远没法同影子达成协议:你寻不清楚影子的要求。在彼得堡,它像一切可能的疾病的病菌,同自来水管流出的水一起进入你们的身体……” “还和伏特加酒一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插嘴道,并不由自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还是我碰上了梦呓?还是在作反应、回答?”他决意坚决同胡言乱语划清界限,如果他不立刻用意识使这种胡言乱语破产,意识本身就会破产,而成为胡言乱语: “不对——嗯,您是和伏特加酒一起把我引进您的意识……您不是和伏特加酒,而是和水一起在吞食着病菌,可我——不是病菌。因此——瞧,因为没有相应的身份证,所以您正遭受一切可能的追踪。您来彼得堡一开头的几天就消化不良,您有患霍乱的危险……然后便会发生意外事件,不管怎么向彼得堡警察局请求、申诉都没有用。消化不良?……那么——伊诺席姆采夫大夫(32)的滴剂呢?……感到郁闷,产生幻觉,阴郁——全是轻度霍乱的症状——上讽刺滑稽剧院……稍稍消遣消遣……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凭友谊告诉我——您真的总受幻觉的折磨?” “这可已经是在嘲弄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 “您患幻觉症——这事,就得听精神病医生的意见,而不该找警察局的官员了……一句话,您向看得见的世界申诉不会有结果的,就像所有的申诉一样。要知道,老实说,我们不是生活在看得见的世界上……我们的悲剧,就在于我们毕竟——处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句话,向看得见的世界申诉不会有结果;可见您只好恭恭敬敬地请求影子的世界。” “可是,有这样一个世界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挑战性地大声嚷嚷着,他准备跑出这个斗室,把变得越来越彬彬有礼的来访者锁在里边:一位有三个维度的结实的年轻人走进这间屋里,他靠在窗户上简直成了身影(而且——是两个维度的身影),然后,他成了薄薄的一道像灯泡里冒出来的烟黑子,如果那灯泡有裂口的话。而现在,窗户上这道黑黝黝的烟黑子组成了一个人的身形,整个灰蒙蒙的,与有亮光照着的灰烬融合在一起;灰烬已经飘走了,身形上洒满绿莹莹的斑点——从有月亮的空间照进来的一线亮光。一句话:没有身形。明显的事情,这是一种物质本身的瓦解,整个物质一点不剩地变成了噼噼啪啪大声鸣响着的声音的实体——只是在什么地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仿佛觉得,那物质噼啪响着裂开了——通过他自己。 “您,什希朗弗涅先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着空间说(什希朗弗涅可是已经不在了),“也许是身份证登记员吧?” “独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噼啪作响地裂开着,同时回答自己——更确切地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体内在噼啪作响地裂开来……“彼得堡拥有的,不止三个维度——有四个,第四维度——服从于未知数,它在地图上完全没有标出来,难道一个小点能算吗,因为一个小点是这个现实层面向一个巨大的球形星体表面接触的位置。这样,彼得堡空间的任何一个小点都能在转瞬间把这个维度的居民消除掉,墙壁救不了他。就这样,一分钟以前我还在那里——在窗台上的一个小点里,而现在我出来了……” “什么地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大声叫喊,但没有叫喊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在嚷嚷: “我出来了……从您喉头的一个小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所措地朝自己的四周围看了一遍,这时他的喉咙不听使唤,自动地大声嚷嚷着: “这里需要身份证……不过,您在我们那里已经登记了,您只消完成最后一份公约就可取得身份证,这个身份证——已经给您写上了,您只要用某种乖戾的行为给自己签个字,比如……是啊,那样的行为对您是合适的:由您自己完成,在我们这里,这类签字最吃香……” 我的这个人物已经失去理智,要是在这一分钟他能从旁瞅一眼自己,他会吓一大跳的:他会看到在月光照耀下绿莹莹的斗室里自己正抱住肚子并十分紧张地面对着绝对的空寂使劲在叫喊;整个脑袋往后仰着,而那使劲在叫喊的张大着的嘴巴,看上去恰似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无法跳出自我,他也没有看到自己,从他喉头发出的洪亮的声音,就好像是一种陌生的自动的音响。 “我什么时候在你们那儿登记的?”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胡言乱语战胜了意识)。 “就在那时候——行动过后。”他令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张大的嘴巴又闭上了。 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面前突然拉上了一道帘布,他全都清楚地记起来了……这是在赫尔辛福斯的一场梦,当时他们拉着他经过好些……无非都是……空间,都是通过一个数学上的交接点同我们的空间连接在一起的空间,因此尽管他被固定在一个空间上,却还真能经过好些空间——就这样:是在他们拉着他经过一些空间的时候…… 这事儿,他干了。 正是这事儿把他和他们联结在一起了;而利潘琴科只不过是这事儿的一个映像;是他干了这事儿;一种势力连同这事儿进入到了他身上;这种势力从一个器官到一个器官来回跑,在身体上寻找灵魂,它已经用一切方法控制了他(他成了个酒鬼,享乐、胡闹等等)。 眼下,这事儿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他也正在为他们寻找它;而他们就在——他身上。 在他这样认为的时候,他嘴里发出汽车喇叭声似的号叫: “我们的空间不是你们的,那里一切都在按相反的方式流动……在那里,普通的伊万诺夫——成了某个日本人,因为这个姓氏倒过来读就成了——日本姓:夫诺万伊。” “可见,你也是倒过来用的。”脑子里一闪。 于是他恍然大悟:“什希朗弗恩,什希——朗——弗恩……”这是一个熟悉的词,是他在完成行动时叫的。只是这个含含糊糊的词,得倒过来念。 当恐惧症不由自主地发作时,他就拼命地大声嚷嚷: “恩弗朗希什。” 喉咙从他自身深入,从心脏开始,通过自己的器官作了回答: “你叫我了……瞧——是我……” 现在,恩弗朗希什自己来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像猴子似的一跳,跑出自己的房间:咔嚓一声锁上门;愚蠢——不应该从自己房间,而应该从自己的身体跳出来;也许,房间也就是他的身体,而他只不过是个影子?应该是这样,因为从锁上的门里传出刚才从他喉头发出的令人恐惧的巨大声音: “对,对,对……这——是我……我——我将义无反顾地杀掉……” …… 月亮突然照到楼梯的台阶上,一片漆黑中,渐渐地开始稍稍露出灰蒙蒙的,灰色的,白兮兮的,苍白的,然后是像磷光般燃烧着的斑点。 顶层亭子间 由于偶然的疏忽,顶层亭子间的门没有关上,杜德金便跑到了那里。 他进去后,啪的一声关上门。 夜间的顶层亭子间里好怪,地板上撒着泥土,你平稳地顺着软绵绵的地面走去;忽然间一根粗大的原木飞到你脚下,使你趴倒在地。一道道明亮的月光横照着,像是一条条白色的长方木,你从中间通过。 忽然…… 一根横着的原木正好齐鼻子挡住了你,你得冒鼻梁永远被砸断的危险。 一个个停着不动的斑点——衬裤的,毛巾的和床单的……微风吹拂,白色的斑点便会无声无息地拉长开来:衬裤的,毛巾的和床单的。 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立刻到了顶层亭子间;到了顶层亭子间后,觉得奇怪,原来顶层亭子间的门没有关;这大概是洗衣女工离开时一个劲儿只想着未婚夫,自己走后忘了关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溜进门后,便——安下心,躲藏起来:轻松地透了口气;他的背后既没有奔跑的脚步声,也没有唱机乱七八糟的声音;甚至没有关上门的咯吱声。 只听到穿过打碎的窗玻璃从远处传来的歌声: 妈妈,给热加涅塔买块蓝布 做条连衣裙…… 心脏在跳动,门悄悄敞开了;一道直落到底下的影子——不过是月亮的影子;其余的——是幻觉;唯一要做的——得去治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凝神细听起来。他能听到什么?他能听到的,你当然知道,是长方木的清晰的噼啪声,接着——一片深沉的寂静:也就是——一张仅仅由一种簌簌声织成的网。这时,首先,一个当年曾摆设得相当阔气的角落里发出咝咝声;其次,因为耳朵听不到脚步声而出现的紧张氛围;还有,有个大大咧咧的人在咽吐沫。 一句话,全是通常的家庭里的响声,因此它们——没有什么可怕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控制住了自己,他本可以转身回去: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发作的疾病已经过去)——这一点,他显然是明白的。但他还是不愿离开顶层亭子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衬裤、毛巾、床单间的空当,向入秋后已结上蜘蛛网的窗子走去,并把脑袋伸到玻璃打破了的窗子里,他见到的情景,使他安静和哀伤地透了口气。 脚下露出——清晰地,简直是耀眼地露出:从这里看去像个玩具的规正四方的院子,亮晶晶银色的山杨木堆,不久前他还怀着真正惊恐的心情从那里张望自己的窗户;但主要的是,看院子的人家里还在欢闹,那里不断传出嘶哑的歌声;一块门板咕咚一声从水里掉下来了;还显露出两个身影,一个在那里大叫大喊: 上帝呀,我看到了自己的不对: 是歪理蒙住了我的眼睛, 是歪理使我瞎了眼…… 我太怜惜自己洁白的身体, 我太怜惜自己的花裙衣, 以及贪杯,又 好吃—— 我,本丢,害怕高级的僧侣, 我,彼拉多,惧怕伪君子, 我洗了手——丢掉了良心! 把无罪的人钉上十字架……(33) 唱的人是警察分局文书沃隆科夫和住地下室的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是不是就上他们那儿?”要不然真去了……可是,瞧——这道楼梯。 楼梯把他吓住了。 天空变得明净了。那边有个地方,在天空下,从一侧露出绿宝石色的岛屿顶部——是闪泛着银光的鳞片奇妙地映衬出那绿宝石色的岛屿顶部,那闪泛着银光的鳞片然后便整个地与涅瓦河水的生动起伏融合成了一体。 涅瓦河在汹涌,在喧哗。 那边一艘太晚驶过的汽轮拼命地在鸣响喇叭,人们只能看到它渐渐离去的信号灯。往前去,在涅瓦河对岸伸展的仍是滨河街;在黄的、灰的、红褐色房子的骨架上面,在灰的和红褐色宫殿及洛可可式和巴洛克式建筑的圆柱群上面,矗立着把自己的金色圆顶伸向月亮世界的一堵堵人工的宏伟殿堂的暗洞洞的墙壁——圆顶矗立在一堵堵墙上面,形似一顶竖着的深灰色的石砌高筒大礼帽,四边都是圆柱,那是伊萨基辅(34)…… 还稍稍可以看到金色的海军部大厦,它的一个箭头伸向天空。 有人在唱: 求你宽恕啊,我的主! 求你原谅啊,耶稣!…… 我为灵魂发愁——要把官位还给皇上, 要把房子卖了——把钱分给穷人, 我要把妻妾放了——去寻找上帝…… 求你宽恕啊,我的主! 求你原谅啊,耶稣! …… 正好午夜一点钟,在广场那边,一个近卫军老兵已经靠着步枪刺刀睡着了;一顶蓬乱的大皮帽挂在刺刀上,这个近卫军士兵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落在交叉状的栅栏墙上。 整个广场一片空荡荡。 在午夜的这个时刻,一匹铜马的马蹄踩在陡峭的岩石上,并发出叮当的响声;铜马面对通红的雾霭打起响鼻来;这时铜骑士脱离马背的后半部,用叮当响的马刺夹着马的两边,要铜马纵身跃离陡峭的岩石。 铜马随即一跳,飞离了陡峭的岩石。 顺着石砌马路响起沉重而洪亮的哐当声——穿过一座桥,向岛屿而去。铜骑士飞奔着穿过漫雾;他的眼睛——显露出绿莹莹的深沉;两只铜胳膊的肌肉——伸展,有劲;铜铸的头顶用力往前冲;马蹄在鹅卵石上不时画出瞬息变幻、令人眩目的拱形;铜马张大嘴巴嘶叫着,声音大得像轮船鸣汽笛;两个鼻孔冒出的热气,使街道成了滚烫的透明体;迎面过来的马匹都打着响鼻惊恐万状地避开了;过往的行人则被吓得遮起眼睛不敢看。 马路一条接一条地在飞奔:左岸的一段一闪而过,其中有码头、轮船的烟囱及脏兮兮一堆堆用麻绳捆着的鼓囊囊的麻袋;飞奔着一闪而过的,还有——空地,驳船,围墙,防水布及许多小房子。而从海边,从城市郊区,则有一个侧面在雾中一闪一闪地发亮:一家不平静的小餐馆的一个侧面。 一名最年长、身穿黑皮衣的荷兰人,从那条发霉的门槛上把身子弯到外边——模样像是觉得很冷并十分慌张(月亮钻进云里去了);用手指提着的一盏信号灯,在他黑皮风帽下发青的脸前不时晃动着。就是说,荷兰人敏锐的耳朵从这里听到了铜马沉重的哐当声和轮船汽笛的吼叫,因为这位荷兰人抛弃了那些像他一样的航海员,那些航海员都从头一天早晨贪杯暴饮到第二天早晨。 就是说,他知道一到阴暗的早晨这里将举行疯狂的醉醺醺的宴会;就是说,他知道深更半夜过后,有位壮实的客人将飞抵酒杯悄悄叮当响的宴会,把冒着火焰的阿拉沙酒一饮而尽;不仅去握一握一只被缆绳捆住的、有经验的、从船长桥楼上扭转喀琅施塔得要塞沉重轮船航向的手,还要去追赶那掀起团团泡沫而对信号不作回答的船尾巴,并向它开炮。 但是,没法赶上那艘船:它正往白云飘游下的大海驶去;它们联结成一体,一起前进——驶向那黎明时晴朗湛蓝的空间。 这一切,最年长的、身穿黑皮衣的、从发霉的门槛弯身扑向漫雾的荷兰人全知道。这时他仔细看着那飞奔的骑士的轮廓……那边已经听得到哐当声,还有——两只打着响鼻的鼻孔,它们在熊熊燃烧,像两根明亮炽热的柱子,穿过漫雾。 …… 被冻得发抖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风从打碎的玻璃处吹到他身上)离开了窗子,平静下来,放心了。眼前是一堆摇摇晃晃的白色斑点——衬裤、毛巾和床单的斑点,风啪啪啪地吹着…… 斑点在移动。 他怯生生地打开顶层亭子间的门,他决定回到自己的斗室里。 那是为什么…… 全身上下被磷光似的斑点照亮着的他,这时坐在脏兮兮的床铺上,恐惧症发作后正在休息;这里——刚才来过一位客人;而这里——爬过一只肮脏的潮虫:没有来过客人。这种恐惧症!一夜里发作三次、四次或五次;幻觉过后,出现一线意识的空隙。 他正处于一线空隙中,像一轮照得远远的明月——在飞散的乌云前面;意识像一轮照亮着迷宫般大街的明月,照亮着心灵。意识朝前往后,远远地照亮着——宇宙时间和宇宙空间。 那些空间里既没有心灵,也没有人,没有影子。 因此——是一些空荡荡的空间。 置身四堵互相垂直的墙壁之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在空间里被逮住的囚徒,只是这个被逮住的囚徒比所有的囚徒感到更不自由,而四堵墙里这个狭小的空间,在体积上与整个世界的空间多么不相等。 世界的空间一片空荡荡!他的荒漠似的房间!……世界的空间——是最新取得的财富、成就……单调的世界空间!……他的房间一直具有单调的特点……在世界空间的贫困情况面前,一个穷人的栖身斗室都会显得过于奢华。只要他果真离开世界,那么世界的那种奢华的美妙在这些黄褐色的墙壁面前便会显得是贫穷的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梦呓发作休息一阵后,便想入非非起来,沉浸在自己对世界的奇妙的海市蜃楼之中。 一个带讥笑的声音反驳道: “伏特加酒?” “香烟?” “美女?” 他是这样兴奋,沉浸在海市蜃楼之中吗? 他垂头丧气;因此才患病,才患恐惧症,因此才带来苦恼——由于失眠、抽烟、过量喝酒精饮料。 他感到自己的一颗牙的牙根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他伸手捂住一边的面颊。 一阵强烈神经错乱的发作,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变得豁然开朗了;现在他认识到强烈神经错乱的真实情况。实质上,他的神经错乱是患病的感觉器官向正在认识自己的“我”作出解释,而波斯国民什希朗弗恩则是用字母换位法组成另一词的象征。实质上,不是他在抽打、跟踪、追逐,而是变得沉重的身体器官在抽打“我”,向“我”进攻;而且,为了避开它们,“我”变成了“非我”,因为是通过感觉器官而不是由于感觉器官,——“我”回到了自身。酗酒、抽烟、失眠折磨着他虚弱的身体组成,我们的身体组成与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体组成开始散架时,所有的空间也就迸裂了;这时,病菌便开始爬进感觉的缝隙中,而在把身体各部分弥合起来的空间里——一些幽灵便飞翔起来……就这样:什希朗弗恩是谁?自己倒翻出来的内里——一个胡言乱语的梦,恩弗朗希什;这个梦——无疑是喝了伏特加酒的结果。喝醉的状态,恩弗朗希什,什希朗弗恩——只不过是酒精作用的一些阶段而已。 “不抽烟,不喝酒,感觉器官又会重新发挥作用的!” 他——打了个哆嗦。 今天,他背叛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背叛的呢?要知道,这可无疑是背叛:因为害怕,他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推给了利潘琴科:他记起了这桩如此清楚的不像话的交易。他不信,不信,却又相信了,背叛——就在这里面。利潘琴科——一个更大的叛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利潘琴科把他们出卖了。但是,把所知道的情况瞒着自己(在他心里,利潘琴科具有说不清的威力),病根——就在这里面,就在于可怕地知道利潘琴科是个叛徒;酒精、抽烟、胡来——只是后果。由此可见,那些幻觉只不过是完成了利潘琴科有意给他锻接的链条的一环。为什么?因为利潘琴科知道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知道,利潘琴科才不放了他。 利潘琴科征服了他的意志;他的意志所以被征服,是因为他可怕的怀疑会把一切全暴露出来;他总想消除可怕的怀疑;他试图通过加强与利潘琴科的交往来消除怀疑;结果是,利潘琴科担心他怀疑,便寸步不放他离开自己;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联系在一起了;他向利潘琴科灌输神秘主义,后者则向他——灌酒精。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现在清楚地回想起在利潘琴科书房里的情景,这个坏蛋,下流的厚颜无耻之徒,这次也绕过去了。脑子里浮现出利潘琴科那油滋滋令人厌恶的皱纹。暂时利潘琴科没有转过身来,没有捕捉到他注视着他的目光,那脖子仿佛在无耻地笑,而一当捕捉到这种注视着他的脖子的目光,利潘琴科就全都明白了。 因此,他才设法恐吓他,用突然袭击使他吃惊,并搅乱一切;用怀疑致命地侮辱他,然后再为他提供唯一的出路:做出他相信阿勃列乌霍夫背叛的样子。 于是他,捉摸不定的人,信以为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跳了起来;他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怒,哆嗦着握紧拳头;事情已经做了,干下了! 这就是噩梦般的可怕之处。 …… 现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完全清楚地把无法描述的噩梦翻译成自己感觉的语言;楼梯、陋室、顶层亭子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厌恶地无人照料的躯体;那些凄凉可怜的空间中的心神慌乱的居民本身,那些受他们的袭击、躲避着他们的居民本身,是正在认识自己的“我”,是一个沉重地拖着正在脱离自己器官的“我”。恩弗朗希什便是异己的实质,它进入到了精神的栖身之所,进入到了躯体——带着伏特加酒;正繁殖病菌的恩弗朗希什从一个机构跑到另一个机构;是他招引来了全部被跟踪的感觉,然后躲进大脑里,在那里引起激动、暴怒。 …… 他记起了首次与利潘琴科见面的情景,印象是不愉快的。老实说,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对与他交往的人们的人性弱点具有特别的好奇心——一个头等的奸细当然具有这种一只麻袋似的外貌,以及这样一双令人神秘莫测地一眨一眨的小眼睛。 显然,他看上去像个老实人。 “坏蛋……啊,坏蛋!” 随着对利潘琴科,对他身体各个部分、派头、习惯、性情的深入观察,在他面前渐渐出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塔兰图拉毒蜘蛛。 这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钢铁般的东西: “对,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精彩的思想忽然出现了,一切将这么简单地结束,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的使命——变得明确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坏蛋以为能逃过我的手。” 他感到牙根又被狠狠刺了一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摆脱了幻想,捂住一边的面颊。房间——一个世界的空间——又使他感到是一间陋室;意识熄灭了(恰似月亮钻进云里);热病使他发抖,他又担心又害怕,时间慢慢地过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直抽到过滤嘴…… 突然…… 一个客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听到奇怪的轰隆一声响,奇怪的声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接着,在楼梯上重复了一下(它开始不停地重复):一片寂静中传来一下接一下的撞击声。好像有人挥舞着数普特重的金属在敲石板,金属敲在石板上的响声越来越往上,越来越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清楚,是哪个暴徒在底下破坏楼梯。他凝神细听起来,是否把梯子门打开,制止流浪汉夜间胡作非为,不过人家未必是流浪汉…… 撞击声接连不断地响着;那里,阶梯一级接一级地被砸碎了;石块不停地往下掉,还伴有沉重的脚步声:有个金属铸成的人正威严地从一个平台到一个平台,一个劲儿径直向黄褐色的顶层亭子间走来。现在,数普特重的台阶正一级接一级往下掉,同时发生震耳欲聋的声音:台阶全掉完了。接着——瞧,门边的一个平台也轰隆隆响着飞落下去了。 门啪啦一响裂开了:迅速的噼啪一声,随即——从门环上脱落了;一种令人伤感的昏暗像一团团发绿的烟雾,从那儿涌进来;那边,破裂了的门,平台,是月亮空间的开端,因此顶层亭子间本身已向无法说清的方向敞开着。在门槛中间,从透进硫酸盐色空间破裂的墙缝里,站出一个闪耀着磷光的巨大身体,他低垂着戴花环的绿莹莹的脑袋,直伸着一只沉重的、绿莹莹的手臂。 这是——一个铜铸的客人。 从洒满亮光的肩膀和鳞片状的铠甲上披垂着一件无光泽的金属外套;浇铸而成的嘴唇融化了,并模糊不清地颤动着,因为现在又在重复叶甫盖尼(35)的命运;过去的一个世纪就这么在重演——现在,正在这一瞬间,在简陋的门槛外边,一幢古老建筑物的墙壁在硫酸盐色的空间里倒塌的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过去也仿佛被分析得一清二楚了,他大声嚷嚷起来: “我记起来了……我在等着你……” 铜眼睛的巨人通过时间的阶段直追赶到这一瞬间,完成了一个铸圈;四分之一世纪过去了,接着登上帝位的是——尼古拉;然后登上帝位的是——两位亚历山大(36)。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影子,他不知疲倦地跑完那个圈,跑完时间的全部周期,每年每天每分钟都跑,顺着潮湿的彼得堡大街跑,做梦时——跑,醒着时——跑,跑……痛苦地。而那些粉碎着生活的金属撞击的轰隆声——则在追赶他,在追赶大家;荒原和乡村——响彻金属撞击的轰隆声;城市里——响彻它们的轰隆声;大门口、平台和半夜里楼梯的台阶上——响彻它们的轰隆声。 时间的周期轰隆隆在响。这轰隆声,我听到了。你——听到了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石块轰隆隆响地一击;彼得堡——石块的一击;大门口那边将倒下的女像柱——石块同样的一击;追捕——不可避免;撞击——也不可避免;在顶层亭子间——你没法藏身;顶层亭子间是利潘琴科给准备的;连顶层亭子间——也是个陷阱;摧毁它,摧毁它——给利潘琴科……当头一击! 到时候,一切都将翻过来;在粉碎石块的金属撞击下,利潘琴科将粉身碎骨,顶层亭子间将倒塌,彼得堡也将毁灭;在金属的撞击下,女像柱将毁灭;连阿勃列乌霍夫的秃脑袋也将因为对利潘琴科的撞击而分成两半啦。 “你好,孩子!” 十个十年过去后,现在,当铜铸的客人亲自光临并这样大声对他说的时候,一切,一切,一切全清楚了。 只踩了三脚:塌下的原木在高大的客人脚下咔嚓嚓三响;一个铜铸的沙皇用自己的金属臀部响亮地坐到椅子上;从外套下伸出的一只绿莹莹的手臂把自己全部沉重的铜压在简陋的桌子上,发出一种像钟楼上丁零当啷的声音;沙皇漫不经心慢悠悠地取下头上的铜冠,铜铸的桂冠便轰隆一声,从前额上掉下来了。 一只数普特重的手从无袖男上衣的弯折处叮当响地取出一个炽热到发红的喇叭管,同时用目光指着喇叭管,并对喇叭管使了个眼色: “献给彼得一世——叶卡捷琳娜二世……”(37) 把喇叭管塞进结实的嘴唇里,月光下随即升起一道铜融化后冒出的绿烟。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叶甫盖尼,这时才头一次明白,他白白跑了一百年,轰隆响的撞击毫无任何愤怒地跟随着他——在农村、城市,在大门口,在楼梯上;他——一个永远受恳求的人,而所有过去的及迎面过来的人加在一起——只不过是些痛苦的过往幽灵,直到阿尔罕格尔的喇叭(38)。 于是——他便拜倒在客人脚下: “老师!” 铜铸客人身上凹进去的地方发出一种铜的伤感;一只敲碎石块的手友好地落在了肩膀上,并打断了锁骨,自己也燃烧成一片通红。 “没有什么,死也要忍耐……” 月光下经一千度高温燃烧后的金属客人现在正坐在他面前,浑身烧净,一片鲜红;是他,浑身烧净后浑身发着闪闪白光,把化成灰烬的流体浇在低垂着脑袋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完全处于梦呓中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数普特重的拥抱中颤抖:铜骑士把金属铸进他的血管里了。 一把剪刀 “老爷,您在睡觉?”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经过一阵沉重的昏迷,早已模模糊糊听得有人打搅他。 “啊,老爷?……” 他终于睁开眼睛,并探出身子,见是阴天。 “是老爷嘛!” 耷拉下脑袋。 “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才意识到自己被按在支架床上。 “警察?” 热烘烘的枕头的一角翘起在他眼前。 “什么警察也没有……” 一个暗红色的斑点从枕头上爬过去了——唏唏唏地直打哆嗦,接着——意识里一闪: “这是——一只臭虫……” 他想用胳膊肘支起身来,却又显得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 “天哪,您倒是醒醒……” 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起来了: “是你,斯捷普卡?” 他看到一股腾升而起的蒸汽,蒸汽——从茶壶里冒出来: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看到一把茶壶、一只茶杯。 “啊,多好——茶。” “好什么,您在发烧,老爷……”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不曾脱掉衣服,甚至连破大衣都没有脱。 “你怎么在这里的?” “我是顺便到您这里的。罢工了——在很多很多工厂;赶跑了警察……我顺便到您这里,就是说,带来了《特列勃尼克》。” “可是,我记得,《特列勃尼克》好像在我这儿。” “什么呀,老爷,您糊涂了……” “难道我们昨天没有见过面……” “没有见过——两天了。” “可是我还以为……我好像觉得……” 想什么了? “今天顺便到您这里来,看到——您躺着并在呻吟,来回翻身,您发烧了——全身滚烫。” “我呀,斯捷普卡,很健康。” “还说什么健康!……我在这里给您烧了壶茶,带来了面包——热的白面包;喝杯茶——一切都会好些的。老这么躺着怎么行……” 夜里,他的血管里流的尽是金属开水(这是他的回忆)。 “对——对,我的兄弟,夜里我是热得够呛……” “那当然……” “一百度的高热……” “因为酒精,您会被烧坏的。” “被自己体内的开水?哈——哈——哈……” “怎么的?听人家说,有个酗酒的人,嘴巴里都冒烟……他结果给烧坏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难看地冷冷一笑。 “喝得见鬼了吧……” “见鬼了,见鬼……所以才要《特列勃尼克》——祈祷免灾。” “您也会喝得酩酊大醉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冷冷一笑: “对,我的好朋友,连整个俄罗斯都……” “怎么样?” “因为酩酊大醉……” 心里则在想: “瞧喝的!……” “完全不是这样,基督的俄罗斯……” “您胡说……” “您自己在胡说,喝到了——发,发那个……”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惊慌地跳了起来: “发什么?” “喝到——发那个……酒疯……” 酒疯悄悄发作了——无疑是的。 “啊!这样吧,你跑一趟药店……你给我买点奎宁,盐酸化的……” “这有什么,可以……” “你可要记住:不是硫酸的——硫酸的——纯粹是胡闹……” “这事儿,老爷,不用奎宁……” “走吧——滚!……” 斯捷普卡——到了门口,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追了上去: “对了,好斯捷普卡,再买点马林果酱,马林果酱——我冲茶喝。” 心里则在想: “马林果——很好的发汗剂。”同时麻利地蹦跳着跑到自来水管处。但他刚洗完,肚子里又再次发热、闹腾起来,把现实和梦呓搅在一起。 这样的。当他在与斯捷普卡说话时,老觉得门外有什么东西等着他:一个原先就熟悉的东西。在门外那边?他于是跳着跑到那里,但门外是敞着的平台,还有悬在无底深渊上的楼梯栏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站在无底深渊的边沿,趴在栏杆上,他冷得直打哆嗦,完全干燥的木头般的舌头咯咯直响。好像有一种味道,一种铜味的感觉:嘴里和舌尖上都是这种感觉。 “对了,是它在小院里等着我……” 但是,小院子里没有人,没有东西。 他白白跑遍各个角落、通道(木头堆之间的),地上的柏油闪泛着银光,山杨木头闪泛着银光,只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东西。 “它在哪儿呢?” 那边,斯捷普卡带着买好的东西跑回来了,但是,他和斯捷普卡之间隔着木头,因为他被挡着,便轻轻地走: “它——在金属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它——是金属的它?关于一切详细情况,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回旋转的意识很模糊地作出了回答。他白白尽力去回忆了:栖息在他身上的意识里留下的,完全不是记忆;留下的是一种回忆——另外的一种意识这里确实是有的;那另外一种意识在他面前很平稳端正地展开种种图景;它就居住在这个完全不同于我们的世界上…… 它又出现了。 任何另外的意识一旦唤醒,便变成一个数学的、非现实的点;可见,在白天它便紧缩成一个数学点的一小部分;但是,点是没有部分之分的;由此——可见:它是不存在的。 留下的是关于没有记忆的记忆,以及关于一件应当刻不容缓去完成的事情的记忆;留下记忆——关于什么? 关于金属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他迈着弹簧般轻巧的脚步向两条马路的交叉处跑去。在两条马路的交叉处(他知道这一点),从一家商店的窗子里蹦出闪闪亮光……只是小商店在什么地方?还有——交叉处在什么地方? 那边有东西在闪闪发亮。 “那里有五金用品?” 反常的癖好! 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癖好?果然,交叉处的一个角落里,五金用品在闪闪发亮,这是一家出售各种文具的廉价小店:刀,叉,剪子。 他来到小店里。 一张无精打采的脸从污脏的账房处出来,慢慢来到摆着亮晶晶钢具的柜台上(看样子,是这些钻头,刀、锯的主人);狭小的脑袋好像一直耷拉在胸前;眼镜下的眼眶里,埋嵌着一双褐中透红的小眼睛: “我想,我想……”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道要什么好,伸出一只手摸着锯口;锯口立刻闪出亮光,并发出响声:“咿吱—咿吱—咿吱——”店主居然斜着眼睛仔细瞧这位刚进来的顾客,他斜着眼睛看并不奇怪: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跑出顶层亭子间可是偶然的,原本大衣都不脱躺在床上,结果就这副尊容出来了——大衣弄皱了,还沾满了脏东西,而主要的是他没有戴帽子,乱蓬蓬没有梳理的脑袋及一双睁得特别大的明亮眼睛,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所以,店主才皱起额头,举着那张令人压抑的、天生丑陋的面孔,斜着眼睛仔细瞧他,这个人无比讨厌地凝神注视着杜德金。 但这个人竭力克制自己,愁苦地喃喃说: “您买锯?” 但他那双警觉专注的小眼睛愤怒地在说: “唉,唉,唉!……发酒疯的,就这么个家伙……” 这只不过是给人的印象。 “不,您知道吗,锯——对我不合适,用锯……知道吗,我最好是磨快的芬兰小刀。” 然而,那人断然拒绝: “对不起,没有芬兰小刀。” 那双骨碌碌转的小眼睛仿佛坚决地在说: “给您小刀,您会……闹出事儿来的……” 要是他睁开眼皮,那双骨碌碌转的警觉的眼睛就会变成这么一双普通的小眼睛;毕竟有某种相似的东西,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有点吃惊:大家想想——与利潘琴科相似。这时,那身子不知为什么转过背来,他打量顾客的目光能把一头公牛吓倒。 “好,也一样,一把剪刀……” 这时,自己心里则在想:怎么会有这种愤怒,这种与利潘琴科相似的愤怒?立刻又安慰自己:实质上,哪有什么相似! 利潘琴科——脸刮得光光的,而这个胖家伙却是一脸卷胡子。 可是在想到某个人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现在回想起来了: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完全清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怎么会想到上这类用具商店来的。他想要完成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咔嚓一下——就得了。 面对剪刀,他很厉害地颤抖起来。 “不用包——不,不……我就住在这里附近……我这样就行……我就这样拿着回去……” 这么说了以后,他就把那把讲究仪表的人早晨用来修指甲的精制小剪刀塞进口袋里,接着——便走了。 那个四四方方、前额狭小、额骨突出的脑袋(从闪闪发亮的柜台上)从他后边诧异地、惊恐地、疑惑地瞅着他;那额骨顽强地死死突出在外——想弄明白出了什么事:无论如何、不惜多大代价都要弄明白;弄明白,要不就……迸裂成碎片。 额骨却没法明白;前额一副愁苦相——狭小,布满横向的皱纹;他好像在哭。 …… 第六章结束 (1)题词为普希金长诗《铜骑士》中的诗句。 (2)福利埃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复仇三女神之一埃里尼斯。 (3)谢拉菲姆·萨罗夫斯基(1760—1833),俄国萨罗夫斯基修道院修士司祭,以苦行者出名,20世纪初被东正教会尊为“圣人”。千夜祈祷是他完成的宗教功勋之一,指他曾连续在林中自己的修道小屋里的一块石头上祈祷一千个夜晚。——原注 (4)指横跨方坦卡运河上的阿尼契科夫桥,桥上有一尊1843年设置的金属铸像,表现一个骑到马上的少年。——原注 (5)希腊神话中大自然有生力量之神、酒神。 (6)一个人处于梦幻、映像、感觉时的一种不正常心理状态,同幻觉不同,假性幻觉在现实中没有相类似的东西。自俄国精神病医生维·赫·康定斯基(1849—1899)在1890年出版专著《论假性幻觉》一书后,这个概念在20世纪初广泛流行于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中。——原注 (7)据柏拉图《对话录·斐东篇》。——原注 (8)这里提到的一系列事件中,库塔伊斯剧院、梯比利斯、敖德萨、数十所大学的群众集会、崩得分子集会、彼尔姆工人及雷瓦尔工人的活动,都曾在1905年革命时的俄国报刊上作过报导,都是史实。——原注 (9)伊·尼·波塔宾科(1856—1928),俄国小说家、剧作家。这里指他1905年完成并上演的一部四幕话剧《新生活》。——原注 (10)莫斯科至喀山的铁路工人于1905年10月6日傍晚开始罢工,由此开始了当年俄国铁路工人的总罢工。——原注 (11)这些城市铁路工人的罢工,分别开始于1905年10月8日和10日。——原注 (12)1905年10月2日彼得堡印刷工人集会决定罢工支持莫斯科印刷工人的斗争,10月4日首都的报纸因此未能出版。——原注 (13)这些工厂于1905年10月4日起进行罢工,据彼得堡市长杰杜林10月5日的报告,罢工人数达1.54万人。——原注 (14)原文为法文。——译注 (15)原文均为法文。——译注 (16)原文均为法文。——译注 (17)原文为法语。 (18)这里指1905至1911年伊朗革命的早期事件。当时伊朗拥护宪法改革的人与封建势力在包括伊朗中部在内的伊斯法罕不断发生冲突。——原注 (19)1905至1911年伊朗革命组织,宪法改革的拥护者。——原注 (20)原文均为法语。 (21)原文均为法语。 (22)原文为法语。 (23)这是东正教做弥撒时助祭宣读的一句话。 (24)希腊神话中一种舌头长长的狮首、羊身、蛇尾的喷火妖怪。 (25)“信条”一词,原文为拉丁文。 (26)因为杜德金是个着了魔的人,所以这里的“米夏”可能是指大天使米哈依尔,他是七个大天使之一,同地狱势力斗争时“天兵”们的领袖。——原注 (27)此句最初的手稿为:“为的是完成……恶魔般的行为(亲吻屁股及践踏十字架)……”——原注 (28)《特列勃尼克》是当时俄国东正教堂通用的一本祈祷书。 (29)十月革命前俄文中什希朗弗恩的结尾为н加硬音符号,来访者纠正后成了什希朗弗涅,没有了字母н和硬音符号,故有此说。 (30)卡尔·贝德凯尔(1801—1859),当时欧洲发行很广的一些关于各个国家及城市的旅游指南类书籍的编纂者。——原注 (31)指当时非洲法国殖民地的黑人,法国政府曾招收他们当兵,后来这些黑人部队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原注 (32)费·伊·伊诺席姆采夫(1802—1869),俄国医生。 (33)这里指公元一世纪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将耶稣处死的事,详见《圣经新约》福音书《马太福音》。 (34)即伊萨基辅大教堂。《圣经新约》中称“大教堂”为“非人工的”,小说中称之为“人工的”,表现出作者对官方教会的态度。 (35)普希金长诗《铜骑士》里的主人公。 (36)这里的尼古拉,指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两位亚历山大,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 (37)原文为拉丁文,刻在表示铜骑士奠基者的花岗岩上。 (38)阿尔罕格尔的喇叭,即《圣经新约》中喇叭的形象,它应当预告基督的第二次降世。——原注 第七章 又名:灰蒙蒙一天发生的事件仍在继续 我累了,朋友,累了:心要求平静。 一天跟着一天飞逝…… 亚历山大·普希金(1) 无限性 正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为阿勃列乌霍夫的嘴巴突然变得滔滔不绝感到吃惊,握了握他的手便机灵地钻进脑袋黑黝黝的人流里,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感到自己又膨胀开来时,我们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给落下了。 正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各种沉重地搅和在一起的情况忽然出乎意料地得到顺利解决的时候,我们把他给落下了。 在这一刻之前,来自梦呓和可怕的阴霾的大堆东西重重叠叠堆积了起来;事件的哈乌里让卡尔(2)的威胁已经过去并消失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在夏园里的等待;乌鸦不安的哇哇叫声;红色的绸缎;舞会——也就是说:像一场丑角戏里穿着叮当响的花条衫的滑稽演员们——在大厅里飞转,一些两腿火红的滑稽演员、驼起黄色背部的彼埃罗和苍白像死尸、吓得小姐们赶忙躲往一边的小丑;一个戴浅蓝色假面具的人稍稍屈起双腿跳着舞,他稍稍屈起双腿谦恭地递过一张纸条,接着——可耻地从大厅逃跑,差点儿逃进厕所——在门外空地边上,在那里他被一个先生逮住;最后是——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也就是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它……一直……嘀嗒嘀嗒在响。 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它能把周围的一切变成一团血淋淋的泥浆。 我们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落在商店橱窗附近了,我们抛下了他;在我们与参政员的儿子之间开始下起急剧的雨点;雨变得像一张网似的下着;在这张网里,所有通常沉重的东西、建筑物的凸出和凹进部分、像柱、大门口、砖砌阳台上的飞檐,都失去了清晰的外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是朦胧可见。 雨伞都打开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橱窗边上心想,没有比这更沉重、更不像样的了。这不像样延续了一昼夜,也就是二十四小时,或者说——怀表的秒针嘀嗒响了八万零六百下:八万个瞬间,也就是一昼夜所有的小点。可瞬间一到,也就是对他的进攻——一秒钟,一瞬间,一个小点——猛地向四周飞溅开来后,便慢慢变成一个不断膨胀的宇宙般庞大的球;这个球绷裂了;斑点脱落到世界的空旷处:一个顺时间的游客倒下了,不知掉到哪里及什么东西里,可能,他掉进世界的空间里了,直到……新的一瞬间。怀表的八万下嘀嗒响就这样不分昼夜地伸延着,每一响——都是在炸裂:斑点脱落成无限性。 是啊,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不像样——再也没有了! 最好是别去想。可是——有的地方在想,也许——在鼓胀起来的心脏上,有些思想在撞击,它们不在大脑里出现,可还是在心脏出现;心脏在思想;在感觉的——是大脑。 自然地出现一个机智巧妙的、通过一些细节制订出的计划;而且是——相对地——没有危险的计划,但却是……卑鄙的——对……卑鄙的! 它是谁想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能想到这样的计划吗? 问题在于: 最近这几小时,一些多刺似的零星思想一个劲儿地像来回飘游的熊熊火焰和星火,像圣诞树上欢乐的金银线,自然地出现在眼前:它们不停地散落到被意识照亮的一个地方——从黑暗处到黑暗处,一会儿像个弯曲的小丑身形,一会儿又像是一身橘黄色的彼得鲁什卡在跳加洛普舞,从黑暗处到黑暗处——顺着意识的亮光;意识毫无表情地照亮着所有一堆堆形象;而当它们互相融合到一起时,意识则在那上面描绘出令人震惊的、非人的思想。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时差点恶心得吐口水: “崇高的事业?” “什么崇高的事业也没有……” “有的是卑鄙的恐惧和卑鄙的动物性感觉:拯救自己的一张皮……” “对,对,对……” “我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但我们原先已经看到,他的可敬的爸爸渐渐得出的也正是这样的信念。 …… 这一切(我们以后将看到)会通过意志、灵巧跳动的心脏及炽热的大脑有意识地进行? 不,不,不! 可是,这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串串思考着自己的思想;思考着思想的不是他,而是……一些思想在思考自己……谁是思想的作者?整个早上他没法对此作出回答,但是——有东西在思考,在描绘,在出现;它在被撞击的心脏里跳动,并钻进大脑;它是在面对沙丁鱼罐头盒时产生的——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显然,当他从现在已经忘了的梦中醒来并发现自己的脑袋倒在沙丁鱼罐头盒上时,这一切都从沙丁鱼罐头盒里爬了出来——从沙丁鱼罐头盒里爬了出来。当时他曾把沙丁鱼罐头盒仔细藏好了的——他不记得藏在哪儿了,可……好像是……小桌子里;当时他趁大家还在睡觉,事先从那该死的楼里跑出来;然后便在马路上转,从一个咖啡馆到一个咖啡馆。 在思考的不是脑袋,而是……沙丁鱼罐头盒。 但在马路上,这个它还继续在形成、显露、清晰地出现;如果是他的脑袋在思考,那么他的脑袋——就连它!——也变成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它……还一直……在嘀嗒响,要不,驾驭思想的不是他,而是轰隆隆雷鸣般响的大街(大街上所有个人的思想正在变成一个无人称的流动的混合物);但如果流动的混合物也在思考,他没有阻止灌进耳朵里的流动混合物。 正因为这样,连思想也在思考。 某种灰色的、软绵绵的东西在头盖骨下病态地蠕动着:软绵绵的,及主要的——是灰色的,像……一条大街,像人行道的一条石板,像从海边不停地冒出的雾气似的毡子。 终于,意识的领域里也出现了一个在所有的方面都设想、准备好的计划(对此,我们后边再谈)——在最不合适的时刻,当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到了大学的过道里(有个教堂的地方(3)),漫不经心地靠在四根结实圆柱中的一根上,同一位经过的副教授交谈起来,那副教授向他点了点头,并唾沫四溅地急忙向他转述一篇德国文章的内容,当时……对,他心里有一种东西绷裂了(就像一个鼓胀的洋娃娃碰到氢后绷裂成可用以制造玻璃瓶的赛璐珞碎片):他,浑身震颤了一下,仰起头挣脱出来后,拔腿就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因为——正好,这时发现: 计划的作者——是他…… 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当他明白了这一点时,便向瓦西列夫斯基岛,向十八条飞奔而去;是一个瘦弱的马车夫拉他去的;在四轮轻便马车上,直对马车夫的背部,他断断续续嘟嘟哝哝说着: “啊?……请您们说说?……一个伪君子……骗子……杀人犯……就是为——救自己的一张皮……” 大概是他不满地说得很响,因此马车夫懊丧地向他转过身来: “怎么了?” “没有——嗯……没有什么……” 马车夫则在想: “这老爷,对,是个怪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也经常自言自语。 风儿伴着他说话: “弑父者!……” “一个骗子!……” 无法控制自己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跳下马车,穿过铺柏油的小院及山杨木堆,飞快跑到黑黝黝的楼梯处,以便爬梯子上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去,大概是出于好奇吧:想亲眼看一看带小包裹来的那个肇事者,因为他曾考虑的“拒绝”,当然——想了个借口——他可以不直接当面说“拒绝”(借此还可以拖延时间)。 他就这样碰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其余的,我们都见到了。 …… 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不像样——没有! 对,——他那颗被所发生的事儿烤热的心,开始慢慢融化了:心上冰冷的一团——终于成了个心脏;原先它是毫无意义地在跳的;现在它的跳动有了意义;在他身上跳动的,还有感情;这种感情意外地在颤抖;现在的这种震荡——它在震荡,把自己的心灵翻了个底朝天。 那座庞然大物般的楼房刚刚才通过层层叠叠的砖砌阳台矗立在马路上;从马路上跑过时,伸手可以触摸到那庞然大物的石墙;但一下雨,它的石墙便在模模糊糊的空中哭起来。 现在,和所有的一切一样,飘飘悠悠的。 下雨了,石砌的庞然大物被拉开了,瞧它——从雨中往雨里——显出轻巧的外观及通过线条稍稍露出的花纹——只不过是洛可可式的建筑物而已:洛可可式的建筑物正在无影无踪地消失。 橱窗上,窗户上,烟囱上开始发出湿淋淋的闪光;第一道水从排水管里喷流出来;另一个排水管里洒出急速的水珠子;浅色的人行道上落满了碎斑点;干燥的死人般的人行道路面渐渐被染成了褐色;飞驰的轮胎在自己周围溅起一片泥泞。 走啊,走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落到烟雾弥漫般的湿淋淋中了,被行人的雨伞遮挡着。大街在烟雾中飘悠,楼房的庞然大物好像从一个空间被挤压出来,伸进另一空间里:从那儿混在一起的女像柱、石狮子狗和墙垣堆中——显出它们朦胧的花纹。他的脑袋旋转起来了;他靠到橱窗上;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绷裂了,飞溅开来;于是——出现了童年的一小段。 …… 在老妪诺尔凯蒂(4)——家庭女教师身边,他看到自己把脑袋放在不停抖动的膝盖上;老妪在灯下朗读: 谁在深夜里疾驰? 是父亲带着他的儿子……(5) 忽然,窗外刮起狂暴的阵风,那里随即烟尘飞转,一片嘈杂声:那里大概正在追劫一个小孩;墙上,家庭教师的影子在微微抖动。 接着又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矮小、平凡、苍老的——在教柯连卡跳法国对舞;他走路平稳,同时数着脚步,用手掌打着拍子:来回走几步——向右,向左;来回走几步——往前又往后;他突然大声快语——打断音乐: 谁在寒冷的黑暗中飞奔: 是晚了的骑手带着他年幼的儿子……(6) 然后,向柯连卡翘起秃了的双眉: “嗯——嗯,我的宝贝,卡德里尔舞的头一段舞步怎么样?” 其余是一片凛冽的黑暗,因为遇上了追劫——人家从父亲手中夺走了孩子: 他手里躺着个死了的孩子……(7) 这一瞬间过后,全部过去的生活仿佛像是一片弥漫的烟雾。童年的一小段封闭上了。 …… 橱窗上,窗户上,烟囱上发出湿淋淋的闪光;水从排水管里滚滚流出来;湿淋淋褐色的人行道在闪闪发亮:轮胎溅起泥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落到烟雾弥漫般的湿淋淋之中了,被行人的雨伞遮挡着;一幢幢楼房的庞然大物好像从一个空间挤压进另一个空间;从那儿混在一起的——女像柱、石狮子狗、墙垣堆的线条中,开始露出它们的花纹。 仙鹤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回到童年时代的老家去,因为他明白了:他是个年幼的孩子。 应当把一切,一切——全都抖落掉,全都忘了,应当对——一切,一切——重新进行学习,就像在童年时学习那样;古老的忘却了的老家——现在他感觉到了它。而且——孤独但毕竟是可爱的童年的声音,一种好久没有听到的声音已经在四周鸣响;在鸣响——现在。 是那种声音吗? 他像城市上空的仙鹤唳鸣一样神秘莫测;高高飞翔的仙鹤——在轰隆隆喧闹的城市里,市民们觉察不到它们;可它们在飞翔,飞过城市的上空——一群群的仙鹤!……有的地方,比如说不止在有汽车喇叭响的涅瓦大街上,在飞奔的四轮轻便马车旁的震颤中及报童们的叫卖声中,在这些夹着金属家伙的大叫大嚷中,在春天近黄昏时刻,一个偶然流落到城里的庄稼人便会死死站立在人行便道上,他会停在那里——侧过毛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脑袋,制止你。 “嘘!……” “怎么回事?” 而他,一个偶然流落到城里的庄稼人会面对你的惊讶抖抖毛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脑袋,并非常狡黠地冷冷一笑: “您难道没有听见?” “?” “您仔细点听……” “什么?究竟有什么?……” 他会叹一口气: “那边……在叫呢……仙鹤。” 你也就听起来。 一开始,你什么也听不见;然后,你会从空间高处某个地方听到:亲切的、忘却了的声音——一种古怪的声音…… 仙鹤在那儿唳鸣。 你们俩都抬起了脑袋。第三,第五,第十个人抬起了脑袋。 开始时,世界的空间会使得你们大家头昏眼花;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可是——不,有的,除了空气……因为整个那么蔚蓝的一片中,明显地——有一种原本是熟悉的东西在经过:向北方……飞翔着……一群仙鹤! 突然间——好奇的人们围成一圈;大家都举着脑袋,连人行道——都被挤得满满的;一名警察走过去;而——不,没有表示出好奇心;他停下了,仰起头;他——在张望。 接着,像报告似的说: “仙鹤!……” “又往回飞……” “可爱的……” 在该死的彼得堡,在木板马路,在人群上空——春天来临时的那个形象,那种熟悉的声音! …… 就这样——童年的声音! 它往往感觉不到;但它——是有的;彼得堡房顶上空的仙鹤的唳鸣——没有,没有——还是出现了!童年的声音就是这样。 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听清了是怎么回事。 好像有个哀伤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次也没有见到过的人,在他心灵的周围画了一个美好动人的圆圈,并进入他的心灵;这个人一双眼睛的亮光开始直注他的心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了个寒颤;一种原来紧缩在他心灵里的东西裂开了;现在,它轻而易举地消失在无限宽阔之中;对,原来这里是无限宽阔的,这种无限宽阔性毫无畏惧地在说: “你们大家都驱逐我!……” “什么,什么,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力图听清这声音。无限宽阔性则毫无畏惧地在说: “我跟着你们大家在走……” 它这样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举目张望着空间,他仿佛等待着这个在他面前毫无畏惧的声音的拥有者;可是,他看到的是另一种东西,那就是:密密集集缓缓游动的一堆——脑袋、小胡子、下巴;往远去——只有一条雾蒙蒙的大街;一些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游动着,就像现在一切都在缓缓游动一样。 雾蒙蒙的大街仿佛是熟悉的和可爱的:啊呀——啊呀——啊呀——雾蒙蒙的大街原来多么忧伤;而脑袋的洪流连同它的脸蛋呢?所有在这里经过的脸蛋——都是若有所思,无法表达地忧伤的。 却没有声音的拥有者。 …… 不过,在那边的是谁?瞧那边,在那一大堆铁杆旁边?还有——在一个个沉重的阳台下? 对,那里站着个什么人。 和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他也是——在商店的橱窗边上,径自站着——打着把阳伞……没有什么事——随便看看……好像是这样。看不清他的脸。可这有什么特别的?在这一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也是随便看看,以满足自己的……那一位也是——没有什么事,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旁边经过的所有人一样——一个偶然的过路人而已。连他也显得忧伤而可爱(就像这时所有的人都可爱一样),带着一种独特的神情在张望:我嘛——有什么,就这样——我留着小胡子!不——刮过脸的……他一身白大衣的外形使人想起,但是……什么?他是不是在点头打招呼?…… 简单地戴着一顶男式旧便帽。 在哪儿见到过? 是不是走过去,到这顶男式便帽的可爱拥有者跟前去?大街可是公共的,啊,对呀!在这条公共的大街上,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个位置……简简单单就这样——走上前去,看看那里的一些东西……在商店的玻璃橱窗里边的东西。任何人都有权…… 到那里跟他并排站一会儿,不跟他打招呼,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其实是把仔细的目光—— 盯着他! 证实一下是怎么回事? 不对,不对,不对!……碰了一下想必是骨瘦如柴的手指,因为痛苦而哭了起来!…… 俯伏在人行道上了! “我——有病,耳朵聋,是个负担沉重的人……让我安静点吧,老师,给我盖上点……” 接着听到的回答: “站起来……” “走开……” “别作孽……” …… 不,当然,不会有回答。 当然——哀伤的人什么也不会回答的,因为暂时还没有任何答案,答案将在以后——过一小时,过一年,过五年,也许更长些——过一百年、一千年。但是,答案——一定会有的!而现在,这个哀伤的和高高的、梦中都没有见到过的人,充其量是个陌生人罢了,可是他不简单,这么说吧,是个神秘的陌生人——这个哀伤的和高高的人看着他,并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巴。他不看也不停下,在那里踩着泥泞走去…… 并将消失在泥泞中…… …… 但是,这一天将会来到。 这一切将在转眼之间发生变化。而所有过往的陌生人,在有生命危险的时刻互相面对面地走过(在什么地方的一条小胡同里)的那些陌生人,用无法描述的目光说出那个无法描述的时刻的陌生人,然后将退居到无限宽阔性之中——大家,他们大家都将相聚在一起! 谁也剥夺不了他们相聚的这种欢乐。 我走我的……我走,挤不着谁…… “我这是怎么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不合时宜地想了起来……” 现在丧失点时间没有什么……时间在前进,可沙丁鱼罐头盒径自在嘀嗒响;该直奔桌子去;小心地把整个儿用纸包好,塞进口袋,再扔到涅瓦河里…… 他的眼睛已经离开庞然大物的楼房所在的那个地方,离开在那里的沉重的阳台下径自打着雨伞站着的陌生人,因为由一个个身体组成的密集的一堆又用自己的许许多多腿开始慢慢移动起来——这是由在春天、夏天、冬天在此来回奔跑的身体组成的一堆:许多通常的身体。 可是忍不住了,又看了看。 陌生人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方,显然,他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也在等待:等待雨停下来。突然,他挪动了,突然落到了人流里——落进这些双双对对和四人汇集成的一堆里,头上一顶闪闪发亮的三角制帽遮住了他,他无可奈何地举着雨伞。 “转身走!去他的,陌生人——也真是的!” 但是,他刚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察到)从闪闪发亮的三角制帽下及从一些迅速移动的肩膀旁边又开始重新露出一顶好奇的男式便帽;他冒着摔到马车底下的危险,穿过马路;他可笑地撑起被风吹刮的雨伞。 这可怎么办?这里怎么躲开?怎么溜掉? “他这是干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样想,忽然自己觉得奇怪起来: “可是,他究竟是谁?” 到了近处,陌生人一定显得不那么好看;在远处要漂亮些;模样更神秘莫测;更哀伤;行动——更缓慢。 “唉!……算了吧,他的模样像白痴?啊呀,男式便帽!戴男式便帽的人是这样的吗?长着两只瘦长腿跑来跑去,大衣晃晃荡荡的,一把撕破的雨伞,一只脚上的套鞋不合脚……” “嘘!”一个自尊的公民这时会做出含糊不清的表情,带着凡事不求人的样子紧闭嘴唇生气地径自走开,一个自尊的公民一定会感觉到闲事少管为好——类似这样的意思: “随他去!……我走我的……挤不着谁……需要的话,我可以让路。可要我?……不——不——不,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老实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自尊的公民(这里还谈得上什么尊敬!),但显然,陌生人觉得是这样的,尽管他穿着一件旧大衣,撑一把破雨伞,以及一只脚上的套鞋要掉出来了。 他好像在说: “你瞧,是这样的:我自以为是个不相干的行人,可我是个自尊的行人……因此,我不许任何人碍我的路……对谁,我也不让路……”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有一种不友好的感觉,他已经打算让路了,可又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不让路。于是,他们差点儿碰到对方的鼻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吃惊的样子;陌生人——没有丝毫惊讶。奇怪的是,一只冻僵的大手(戴着鹅绒手套)举到男式便帽上,用僵硬而嘶哑的声音坚决地一板一眼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到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发觉,一个飞速跑过来的人(可能是个商人)在给自己包扎喉咙,大概是喉咙处长了个疖(大家知道,疖妨碍活动自由,它长在喉结上,在脊柱上——两块肩胛骨之间,长在……一个最隐私的部位!……)。 但是,对毒疖特点的更详细思考被打断了: “您好像不认识我了?” (啊呀,啊呀,啊呀!)…… “荣幸,您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气地紧闭嘴唇,同时凝神细看陌生人,他突然仰起身,脱下礼帽,歪着脸惊叫起来: “不……这是您?……什么风把您?……” 他显然是想惊叫:“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很自然,要在一副叫花子模样的偶然行人身上认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毕竟是困难的,因为第一,利胡金穿着便服大衣,而且很不合身;其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啊呀,啊呀,啊呀!——刮光了脸:多大的不同!在原来留着浅色胡子的部位成了一片不匀称的空地方,上面长着小疮什么的;而——一嘴小胡子哪里去了?这块刮掉了小胡子空出来的地方(从嘴唇到鼻子)把一张熟悉的脸变成了陌生的脸,变成一个实在令人不愉快的空部位。 利胡金刮掉了自己两腮的胡子和自己的小胡子,使这位少尉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白痴模样: “不……还是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觉得您好像……” “完全正确,我穿了便服……” “我说的不是这,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是这个……我不是对这感到吃惊……毕竟觉得惊人……” “什么惊人?” “您好像完全变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请原谅我……” “这无所谓——嗯……” “噢,当然,当然……我是……我想说的是,您刮光了……” “唉,那有什么。”这时,利胡金生气了。“唉,‘刮光了’,那有什么,为什么不呢?就这样,刮光了……昨晚我一夜没睡……我为什么不刮光了呢?……” 少尉的声音里,有一种简直是愤怒,是包藏同刮胡子毫不相干的东西,这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吃惊。 “就这样,刮光了……” “当然,当然……” “没什么大不了的!”利胡金激动地说,“我辞职了……” “您怎么辞职?……为什么辞职?……” “由于个人的、关系到我个人的原因……这种小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与您无关……我们的个人事情与您无关。” 利胡金少尉这时开始挪动脚步。 “不过有些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背部顶着一个行人,开始明显地往后退: “有些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有些事,阁下……” 在少尉嘶哑的声音中,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听出一种明显的预示着灾难的语调,他立刻感觉到对方为了什么事打算抓住他的手。 “您伤风了?”他改变断断续续的谈话,跳下了人行道。在解释自己的意见时,他抚摸起自己的脖子来,就是利胡金的脖子上包扎着的部位,就是喉头某个部位着了凉——比如得了咽喉炎,或——流行性感冒什么的。 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一下脸红了,赶快从人行道上跳下来,继续自己的进逼,好让……让……让……有些过往的行人停下来观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 “对了,我跟在您后边跑,可不是为了我们俩在这里谈论他妈的什么脖子……” 三个、五个、十个人停下来了,他们大概以为是抓到了个小偷。 “这一切都与事情无关……” 阿勃列乌霍夫的注意力变得敏锐了,他暗自悄悄嘟哝着: “是这样——这样——这样?……究竟与什么事情有关?”为躲避利胡金,他再次到了潮湿的人行道上。 “究竟怎么回事?” 记忆哪儿去了? 同少尉的事不是闹着玩的。对——是多米诺!见鬼,多米诺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多米诺式斗篷彻底给忘了,现在,他才回想起来: “有事儿,有……” 毫无疑问,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关于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的事儿多嘴了,她还说了在冬宫运河边上的事儿。 利胡金正是为这事找来了。 “就缺这事儿了……啊,真见鬼,这一切来得多么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阴暗起来。 一堆堆的圆顶礼帽一下变得阴暗了;高筒大礼帽记仇似的发出闪闪亮光;居民的鼻子又重新开始翘出来,无数的鼻子在移动:鹰钩鼻,鸡嘴鼻,鸭嘴鼻,绿色的,发蓝的,接着——一个连着胡子的鼻子——不理智的,急忙的,巨大的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避开利胡金的目光,环视着四下这一切,接着使双眼死死盯着橱窗。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这时则拉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只手,既不握它也不是简单地紧抓住它,招来团团一圈好奇的旁观者。他死死地、惶恐不安地用木棍敲东西似的假声斩钉截铁地制止他——瞧,那可是鼓槌! “我……我……我……有幸告诉您,打一清早我就已经……我……我……” “?” “我就已经跟上您……我还——去过……到处都去了——其中包括您家……人家把我领到您房里……我坐在那儿……留下一张纸条……” “啊,多么不巧……” “不过,”少尉打断(瞧,那可是鼓槌)说,“有事找您,作一次刻不容缓的认真的谈话……” “瞧,开始了。”阿勃列乌霍夫的脑子里摇摇晃晃起来,商店的一个大橱窗里,在手套、雨伞及诸如此类的商品之间映出他的形象。 这时候,涅瓦大街上掀起一阵凛冽的混乱,因为窸窸窣窣急促的小雨点,嘀嘀嗒嗒沙沙沙地落在雨伞上,打在严肃地弯着的背上,打在市民、大学生和工人们的头发上和冻僵的多脂肪的手上。这时候,涅瓦大街上掀起一阵凛冽的混乱,它给各种招牌洒上刺眼的嘲弄人的金属的发亮的斑点,因为漏斗状的旋风卷起无数湿淋淋的尘土,它使劲飘扬,弄得满街及周围的石墙上全是灰土。更远处,这混乱还把蝙蝠翅膀似的云朵从彼得堡驱散到空旷地带,于是在空旷地带的上空也掀起阵阵混乱。它像豪迈、枭雄的哨声响彻在——萨马拉、唐波夫和萨拉托夫的空间,响彻在那里的沟谷和沙石地带及飞簾和艾蒿上,掀掉房顶上的干草和高处的遮盖物,还刮得打谷场的黏土裂出一道道缝隙;一捆捆沉重的带果实的庄稼——由它长出幼芽;自然的泉眼——由它而长满青草;繁殖出各种潮虫;而在潮湿的村落里,就会流行伤寒。 蝙蝠翅膀似的云朵散开了,雨不下了,潮湿开始干燥了。 谈话继续进行 这时,谈话在继续进行: “我有事找您……我想说——作解释,不能再拖延了。我到处打听,我们怎么想办法见一次面,其实,我已经去过并向她打听您……她叫什么来着?……去过我们共同的熟人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家……” “索洛维耶娃?” “就是她……我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进行过一次很沉重的解释——关于您……您懂我的意思吗?……更糟……可我这是在说什么……对,这个索洛维耶娃,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顺便说一句,我已经把她关起来了)给了我一个地址,是您的一位朋友的……杜德金?……对,反正都一样……我当然,照着地址,还没有找到这位先生——是叫杜德金先生吧?——那儿——就看到您在院子里……您好像刚从他家出来……对了——嗯……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不,您先别说,令人讨厌的名字(8)……当时您看上去很激动,而那位先生……令人讨厌的名字(9)……则是有病的样子……我决定不去打断您和那位先生的谈话……请原谅——您可以把这位先生的姓保留在您肚子里……”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 “请等等——嗯!……我决定不打断谈话,当然,尽管……老实说,我费了那么大劲找到您……于是,就跟踪您,自然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不至于无意中成为你们谈话的见证人:我不喜欢到处伸鼻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过关于这些,我们以后再……” 这时,利胡金沉思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转过身张望着涅瓦大街的远处。 “我跟踪……直到现在这地方……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说什么事……我跟在您后边走,老实说,我曾抱怨……您听!”他中断了像是偶然来到印刷厂偶然读一段校样似的叙述,“您没有听见?” “没有……” “嘘!……您听……” “什么?” “一种音调——像‘呜’……在那边……在那边鸣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调转自己的脑袋,怪事儿——都这么急急忙忙绕过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向前跑去,而且大家都朝一个方向:步行者的脚步加快了(老是撞到他们);另一些人则转身往后跑;同对面过来的人混在了一起;平衡完全被打破了。他环视四周围,没有去听利胡金。 “后来您剩下一个人,靠在橱窗上;这时下起了小雨……我也靠到橱窗上,在那边……您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死死盯着我,可您又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 “我没有认出您……” “可我,老在向您点头……” “是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继续在抱怨,“他在跟踪我……他打算把我……” “打算做什么?” 两个半月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经收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一封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信中用肯定的语气请求他不要打搅他所热爱的太太的平静——这已经是桥上的事之后了。这封信的有些语句后边打了三个加重号,三个加重号使人感到某种非常非常严重的情况——像是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文学穿堂风,它没有暗示,而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回信中作了许诺…… 作了许诺,然后又——违背了。 怎么回事? 停下来的过往行人挤满了人行道;宽阔的大街上,马车过去后一片空荡荡;既听不到轮胎匆忙的吱吱声,也没有马蹄的嗒嗒声;轻便马车疾驰过后,在那边远处形成了——黑黝黝停滞不动的一堆,这里则出现了——光秃秃铺着木板的空路面,马路上因为一阵急骤雨珠的抽打而掀起一阵混乱。 “您看——啊?” “啊,多奇怪,多奇怪?” 这里恰似刹那间袒露出的一批赤身裸体的花岗岩巨人,千百年来他们身上都是一片白色的瀑布泡沫。而从那里,从大街的远处,从一片完完全全空旷的干净地段,在两边因为挤满了人而显得黑黝黝的人行道中间,飞也似的奔来一阵千百人喊出的越来越强烈的轰隆声(就像一群雄蜂飞过似的)——从那边过来一辆漂亮的马车。一位头戴帽子、不留胡子、疲惫不堪的老爷弯腰半站在马车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又重又长的木棍:从木棍上沙沙响着哗啦一下飘扬开一块大红布,它正迎风招展——在宽阔、凛冽、空荡荡的大街上。空荡荡的大街上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使人感到奇怪。而当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疾驰过来时,所有的圆顶礼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带圈儿的帽、带羽毛的帽、制帽以及蓬松的满洲大皮帽——都轰隆隆沙沙沙地响起来,胳膊碰着胳膊,突然从人行道走下到了大街中央。从稀稀拉拉的云彩中露出的苍白的日色,刹那间闪出烈火般的反光,并把反光洒在房子、玻璃、圆顶礼帽及帽圈上。一阵混乱飞奔着过去了。雨不下了。 人群把阿勃列乌霍夫和利胡金都挤下了人行道,他们隔着两只胳膊,这儿那儿一个劲儿地跑呀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意回避那不是时候的解释,趁着这非常拥挤的局面,向在那边远处停着的头一辆轻便马车跑过去,可以不浪费珍贵的时间,赶紧回家:要知道,那炸弹它……还在小桌子上……嘀嗒响着呢!只要它没有被扔到涅瓦河里,就不得安宁! 跑着的人们用胳膊肘推他,从商店、院子、理发馆、交叉路口,显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又急忙消失在商店、院子、两边的大街上;喧哗,嚎叫,跺脚,一句话——恐慌;从远处人们的头顶上,好像血在往外涌;发黑的烟囱中不断飘出迎风起伏的红色鸡冠状波浪,它们像一道道跳动的火光,像一根根鹿角。 啊,多么不是时候! 两三个肩膀上露出正好和他一样高的一顶仇恨的男式便帽,两只锐利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他:利胡金少尉在慌乱中不曾在他眼中消失,他正竭力穿过人群再次向正在离自己远去的阿勃列乌霍夫跑来——当时,阿勃列乌霍夫刚想松一口气: “别甩掉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被您落下的。” “就是这样,”现在阿勃列乌霍夫已经完全确信,“他在跟踪我,他永远不会放过我的……” 于是,向一辆四轮轻便马车跑去。 而在他们后边,旗帜像流动的火舌和像流动的光芒一样,从大街的远处,在人群的脑袋和喧叫声上面飘荡;忽然,所有这一切——烈火、旗帜——都停止了、凝固住了;响起清脆的歌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穿过人群,终于跑到了马车跟前,但当他刚要往里迈出一只脚,想让马车穿过人群离得远点的时候,突然感到少尉那只跨过别人肩膀伸过来的手又抓住了他。这时,他变得像被钉死在那儿似的,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微笑着说: “示威游行!……” “不管怎么,我有事找您。” “我……知道吗……我……也完全和您一样……我们有事该聊一聊……” 突然从远处什么地方响起一阵接一阵的噼啪声,也是从远处,还是那些烟黑般的人群头上放出的光芒,分散成了许多部分,它们在人群头上那里这里地来回晃动。旗帜在那里卷起一个个红色的旋涡,并洒落成一个个同样竖起的冠状波浪。 “在这种情况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们就进咖啡馆吧……我们为什么不去咖啡馆呢……” “干吗要去咖啡馆,”利胡金火了。“我没有到这种地方进行解释的习惯……”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去哪儿?……” “我也在考虑……既然您已经坐进马车了,我们就一起乘马车去我住的地方……” 这些话是用明显假惺惺的口气说的,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暗自直咬得嘴唇出血: “去家里,去家里……怎么能这样——到家里去?这意味着同少尉关起门来,眼盯着眼地说明有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不合适的勾当;也许是当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面向愤怒的丈夫说清怎样不履行诺言……很明显。这里有圈套……” “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想鉴于某些您完全清楚的情况,我上您家不方便……” “唉,是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幸好——没有再坚持,顺从地说:“我同意。”而且表现镇静,下颚稍稍有点儿发抖——仅此而已。 “作为一个有高度教养的人道的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一定会理解我的……一句话,一句话……也是为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糟糕,说漏了嘴,话中断了。 他们坐在四轮轻便马车里。于是——该走了。刚才旗帜来回飘扬及发出一阵接一阵噼啪响的地方,已经一面旗帜都没有了,但从那里拥出一大批人,向在这里奔跑的人们进逼,以致一堆堆停在这里的四轮轻便马车都向涅瓦大街的深处疾驰而去——到了对面,那里已经恢复通行,那里马路的远处已经有一身灰色的分局警察和骑在马上的宪兵来回在跑。 他们乘马车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一条由人组成的多脚虫在这里移动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几百年来一直在这里移动一样。时间在那儿高处奔驰,它还有个极限,但对这条人组成的多脚虫却没有那个极限。它将来会像现在一样移动,而它现在,像过去一样在移动:单个的,成双成对的,四个一堆的,还有一对跟着一对的——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小手绢,一把雨伞,一根羽毛。 这下全完了,它们从大街上拐过弯来了,高出石砌建筑物的天空中,带着倾盆大雨的层层乌云迅速扑面而来,在突如其来的沉重压力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一朵朵乌云逼近了,这时,灰蒙蒙、蓝兮兮的一片遮住了它们,急骤的雨点开始啪啪啪、沙沙沙降下来,咕咚咚地在水洼子里溅起许多冰冷的泡沫。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曲着身子坐在马车里,用自己的意大利风衣蒙着脸,霎时间他忘了自己在往哪里去,只留下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去——是被迫的。 这时,沉重交织的情况又突然袭来。 沉重交织的情况——对最近几昼夜来的一些事件层层堆积起来的金字塔,能这样说吗?这是大堆大堆撕心裂肺的事件的金字塔,而且正是——一座金字塔!…… 金字塔身上有某种使人的所有观念都变得崇高的东西;金字塔是一种几何学的梦呓,也就是一种无可比拟、无法计量的梦呓;金字塔是星球的人创造的一颗卫星,它像月亮一样,是黄兮兮的,僵死的。 金字塔是一种用数学计算出来的梦呓。 有一种数学恐惧——害怕三十这个数字两个符号的互相摆法,里边有一个符号自然是零;三十个零在有个位数的情况下是可怕的;您把个位数去了,就剩下三十个零。 得出的将是——零。 在个位数里也不存在可怕的东西,个位数本身——是微不足道的,正因为——是一个个位数嘛!……但个位数加上三十个零就成了不像话的五万的九次方(10):把五万个——哦,哦,哦!——挂到一根黑黝黝的小棍棒上,一个五万将自己重复比已经重复了十亿多次的十亿的十亿还要多。 经过无限的勉强挣扎,在地上走着。 人也是这样,从永无止境的时代,勉强挣扎着通过世界的空间,走进永无止境的时代。 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至今也是这样认为一个人的个位数,也就是像一根瘦弱的小棍棒,在空间里生活过来的,他正从永无止境的时代跑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套着亚当的外衣的一根小棍棒,他因为自己瘦弱感到害臊,从来没有和谁一起上过澡堂。 进入永无止境的时代! 现在,那五万的九次方落在了这根小棍棒的肩膀上,也就是比已经重复了十亿多次的十亿的十亿还要多;自己内心某种其貌不扬的东西具有了微不足道的样子;而这种巨大的微不足道以堂堂的仪表从永无止境的时代膨胀开来——就像由于滞气的发展胃部膨胀开来一样,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人都受这种疾病之苦。 进入永无止境的时代! 自己内心其貌不扬的某种巨大东西具有了微不足道的样子;某种东西从零一样空荡荡的巨大一圈膨胀到令人可怕的地步。简直是一座哈乌里让卡尔峰鼓胀出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一枚炸弹似的爆炸开了。 啊?一枚炸弹?一个沙丁鱼罐头盒?…… 瞬息间,眼前发生的仍和从一清早起发生的一样,脑袋里闪现出他的计划。 这是什么样的计划? 一项计划 对,对,对!…… 把沙丁鱼罐头盒扔了:把它塞在父亲的枕头底下;或者——不,把它放在床垫底下相应的地方。然后——等待不会有错:计时器保证准确性。 自己则应当说: “晚安,爸爸!” 听到的回答是: “晚上好,柯连卡!” 亲一下嘴唇,进自己房里。 赶快脱了衣服——一定得脱了衣服!用钥匙把门锁上,连脑袋钻进被窝里。 做一回鸵鸟。 但在松软、暖和的被窝里会发抖,断断续续呼吸起来——因为心脏的跳动;发愁,害怕,仔细听:那里有什么动静……啪的一击,好像……那边四周的石墙——轰隆一声倒塌了;等待啪的一击,轰隆一声,打破寂静,炸碎床铺、桌子和一堵墙壁;可能炸碎了……可能炸碎了…… 发疼,害怕,仔细听……听到了熟悉的拖着鞋子的脚步声,向那个……无可比拟的地方走去。 从法国消遣读物转到——去找棉絮,用棉花把自己的耳朵塞上,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最终确信:再不会有什么事了!一下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掀掉,露出冒着大汗的脑袋——在惊恐的无底深渊里挖掘一个新的无底深渊。 等待再等待。 总共只剩下半个来小时了,已经是绿莹莹白茫茫的黎明了;房间渐渐变成了蓝的,灰的;烛光暗淡了。现在——总共还有十五分钟,这时,蜡烛已经熄灭;永恒慢慢在流逝,不是几分钟,而恰恰是——永恒;然后划着一根火柴:五分钟过去了……安慰自己说,所有这事儿将不会很快发生,计时针得慢慢转十圈,接着是令人震惊的骗局,因为——不是重复的、还从未听到过的、吸引人的一声,毕竟——轰隆地响了!!…… …… 这时候: 赶快把双脚伸进衬裤里(不,什么衬裤,最好就这样,不穿衬裤!)——要不,甚至穿件内衣,带着一张扭歪、煞白的脸。 对,对,对,从睡暖和的被窝里跳出来,光着脚走过充满秘密的空间,来到黑洞洞的走廊里;来回飞奔,飞奔——快得像一支箭,跑向那不再重复的声音,同时一边撞在仆人身上,一边用胸腔吸进那特殊的气味:混合着烟、焦和瓦斯以及……比烟、焦和瓦斯还要可怕的一种什么气味。 其实,气味大概不会有。 跑进烟雾弥漫和很冷的房间里,在因为大声咳嗽而喘不过气的同时,从那里跑回来,以便赶快重新穿过一声巨响后形成的那个黑黝黝的墙洞(一只手里拿着设法点着的枝形烛台)。 那边——墙洞里头—— 在被炸塌的卧室处,将冒出鲜红的火焰……照亮放在那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到处都是一团团腾空而上的浓烟。 还将照出……不!……用块帘子把这场面遮起来吧——挡住烟,挡住烟!……再看不见什么了:烟和烟! 不过毕竟…… 在这道帘子下虽然只是一刹那地透出来——啊呀,啊呀!半堵墙完全变成红的了:这红色在流淌,可见,墙湿了;还有,可见——黏乎乎、黏乎乎的……这一切——将是房间给的头一个印象;显然,也是最后的。在两个印象之间映入脑海的,是一片杂乱:灰泥,炸毁的镶木地板的木条及毯子燃烧后的碎片。这些碎片——在阴燃。不,最好别看了,但是……一块胫骨? 为什么恰恰它保全下来了,而不是其他部分? 那一切都将是一刹那工夫;在背后的——也是一刹那工夫:发疯的嘈杂说话声,走廊深处慌乱的脚步声,绝望的哭叫声——大家想想啊!——洗器皿的女工的,还有——喳喳喳的电话声(这大概是人家不停地打给警察局的)…… 枝形烛台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穿墙洞进来的十月的风吹得墙洞旁边的东西来回晃(一声巨响时,窗玻璃打碎后掉了)。于是——就把睡衣拉到自己被风吹着的身上,在富有同情心的仆人过来之前——可能是侍仆,就是接着将很快落到他身上的那个人(落到他身上,自然是影子)。在富有同情心的仆人硬把他拖到隔壁一间屋里并硬往他的嘴灌凉水之前…… 但是,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脚下竟全是同样那些暗红色黏乎乎的东西,是一声巨响后溅到这里的;它是被连着皮肤撕下的布条(哪个部位的?)一起穿过墙洞溅到这里来的……举起目光——发现连自己面前的墙上也沾着…… 嘶!……这时突然失去了知觉。 …… 把喜剧演到底。 总共过了一昼夜,在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材面前(因为没有什么可埋葬的)——身穿绷得紧紧的黑礼服,手拿蜡烛低着头,面对棺材唱起了对圣母、对主耶稣及圣徒们的清脆的赞美歌。 总共过了两天后,把自己刚刮过胡子的大理石色的和圣像般的脸裹在尼古拉式大衣的毛领子里,跟随柩车上了街,模样像个天真的天使;戴白色明矾鞣革手套的手指紧紧捏着一顶制帽,在成批显要的侍从们陪同下哀伤地直跟到坟地……胸前别着花(跟在棺材后面)。几位胸脯金光闪耀、穿着洁白的裤子的老头子——挂着长剑和佩带,他们用哆哆嗦嗦的手把那笨重的东西抬下阶梯。 八个秃了顶的老头子,将把这笨重的东西拉出去。 …… 还有——对,对! 给调查提供证据,但这样的证据……随便指个人(自然,不是故意的)……将会留下影子;而且留下影子——不论给谁;不然的话——影子就落到他身上……要不,还能怎样呢? 将留下个影子。 ……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清楚了:正是他英勇地使自己成了惩罚的执行者——以思想的名义执行惩罚的这一瞬间本身,不是任何别的什么,而是这样一个计划的创造者,不是那条他一早上在上边来回跑的灰蒙蒙的大街。不管当时他是多么激动,以思想的名义完成的行动与魔鬼般冷酷的虚伪及可能的陷害结合在一起了:陷害一些最清白无辜的人(最方便不过的受陷害者是那个近侍:他的侄子、一个技工学校的学生不是常到他这里来吗?好像是个无党派的,但是……毕竟……)。 冷酷的念头还是有过的。除了弑父,这里还掺杂着撒谎,还掺杂有怯懦;而主要的,是卑鄙。 …… 高尚,端庄,苍白, 头发,像亚麻; 思想——丰富而感情贫乏, 他是个什么人——尼·阿·阿? …… 他是个——坏蛋…… …… 这两天来经过的一切都是些事实,而事实是个怪物;一大堆事实,也就是一大堆怪物;这两天以前,没有过事实,也没有怪物追逐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睡觉,读书,吃饭,他甚至产生了热恋: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句话:一切都在常规范围内。 但是,还有个——但是!…… 他也吃,却不像大家;也爱,也不像大家;经历着热恋,不像大家;做的梦往往是沉重而迟钝的;吃东西,好像毫无味道;自桥上那次以后,连热恋也带有很愚蠢的色彩——借助多米诺式的斗篷进行嘲弄;而且还憎恨——父亲。有种这样的东西,它拖在他后边,它把自己的亮光投在他所有功能的发挥上(为什么他老打哆嗦,双手总像两根长管子似的晃动?还有那微笑——变得蛤蟆似的);这某种东西不是事实,但事实存在着;这事实变成了——某种东西。 某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是对党的承诺?他没有收回自己的诺言,虽然他并不这么想,但是……别人会想,显然(我们知道利潘琴科的想法)。可是瞧,他吃东西古怪,睡觉古怪,热恋和憎恨也古怪……他那并不高大的身形也显得古怪——在街上,尼古拉式大衣的两个下摆在风中飘荡,而且像是弓着身子…… 就这样,通过在桥边那次作出的承诺——在那里,那里——在涅瓦河的直穿风中,他看到了肩膀背后有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拐杖、一嘴小胡子(彼得堡的居民——嗯——嗯——有自己突出的特点!……)。 是的,在桥边的状况本身只是促使他到桥边来的那种心情的结果,而促使他来的是热恋;他不知怎么不是这样经受最热烈的感情,他不是这样热血沸腾,不是好好的,是冷冷的。 可见,问题在于冷。 还是在童年时代,他就是冷冷的了,当时人家称他柯连卡不叫柯连卡,而是——父亲的孬种!他感到害臊。后来他完全明白了“孬种”一词的含意(通过对家畜生活不知羞耻的习性的观察),并牢牢地记住了——柯连卡哭了:他把对自己出身的耻辱转移到对造成自己耻辱的人身上——父亲。 他常常整小时整小时地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耳朵的发展:它们渐渐长得越来越大。 于是,柯连卡明白了,有生命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孬种”,而没有人,因为他们全是——“生育出来的”;也就是一定数量讨厌的血液、皮肤和肌肉的总和。其所以讨厌,是因为皮肤——会出汗,肌肉——热了会变坏,血液则会发出并非五月的紫罗兰那样的气味。 这样,他心灵的热情便渐渐变成一块像南极似的望不到边的冰,他则像——比利、南森、阿蒙特森(11)——在那块冰上打转,或者是他的热情成了一堆黏乎乎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大家知道,人就是裹在皮肤里的一堆黏乎乎血肉模糊的东西)。 可见,心灵是没有的。 他憎恨——自己的骨肉,但是,对别人的——都产生了热恋。他就这样从老早的童年时代,在自己身上培育出怪物的幼虫:它们成熟后,便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全部一下子爬出来,并且围上来——用内容可怕的事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活生生地被吞噬了,融化成一堆怪物。 一句话,本身成了一堆怪物。 “一只蛤蟆!” “一个丑东西!” “一个红色的丑角!” 正是这样,人们拿他的血统取笑,称他是“孬种”,他也就拿自己的血统取笑起来——“丑角”;“丑角”不是假面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假面具…… 他身上的血液过早地腐败了。 它过早腐败了:显然正因为这样,他才引起厌恶;正因为这样,他在马路上的形象才显得古怪。 这个陈旧的、易碎的容器该破裂了;而且,它是破裂了。 一个机构 一个机构…… 不知是谁建立起来的;从那时起,它就有;而直到那时——只有时间。“档案”这样告诉我们。 一个机构。 原来是一片黑暗,有个人从黑暗上面经过(12),建立了这个机构;有了黑暗又有了光明——在第一号通令颁布之后,在最近五年的通令上签字的是:“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一千九百零五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成了通令的灵魂。 光明在黑暗中发亮。黑暗遮不住它。 …… 接着——有了一尊长着山羊脚的女像柱身体。两匹累得浑身大汗的黑马拉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来到台阶处,是那时开始的,头上斜戴着三角帽和身穿飘着两翼下摆的大衣的宫廷侍从第一次打开漆得锃亮、有徽记的一侧,可爱的门唰的一声,亮出一个框着的装饰徽纹(一头顶着骑士的独角兽),是那时候开始的;一尊蜡黄如羊皮纹的雕像穿着皮靴从四轮轿式马车的黑色靠垫上出来,踏进花岗岩大门,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第一次低下头,一只裹在皮手套里的手接触到高筒大礼帽边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时起,一种更坚强的权力拥有了一个机构,它把自己坚强的权力撒到了俄罗斯头上。 原来被抛弃在尘土中的条款,又恢复了。 条款的图形本身令我吃惊:两个互相连在一起的钩钩(13)落到纸上——一叠叠的纸张遭消灭;条款——侵吞了纸张,它们也就是纸张的葡萄根瘤菌;条款像虱子,在黑洞洞的无底深渊肆虐——不错,它身上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它犹如黄道第十三宫(14)。 在俄罗斯辽阔无边的大部分土地上,因为条款而增加了没有脑袋的常礼服,条款被参政员——伸出在浆得挺括的领子外边的脑袋吹得稍稍提高了些;一群没有脑袋的人在冷冰冰的白色圆柱大厅里和铺着红地毯的阶梯上来回流通,主宰这一流通的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位在俄罗斯最广为人知的官员,除康欣(15)以外(诸位用的钞票上有他一成不变的签名)。 于是,一个机构——有了。在这个机构里有一个叫,确切点说,“曾经”有一个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因为他死了。 不久前我到墓地去过:一块笨重的黑色大理石上竖着一个黑大理石的有八个角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是一尊高高的浮雕,伸着个特大脑袋,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皱着眉头凝神注视着您;一张恶魔般的古怪嘴巴!下面——简单的题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参政员,××年生,××年卒。”一座毫无生气的坟墓! …… 有一个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在主任办公室里:每天都在,除了痔疮病发的时候。 是的,除此而外,在机构的办公室里……一片沉思。 还有普通的办公室;往往是——一个大厅;每个厅里都摆着桌子。靠桌子坐着录事;通常一张桌子两个人;每个人面前:一支笔,一瓶墨水及相当厚的一叠纸张。录事在纸上沙沙沙划着,摺起纸张,纸张发出沙沙沙响声,笔在转动(我想,“帚石南”那种不吉利的植物是因为转动产生的);秋天气候恶劣时,刮的风是这样产生的——无论在森林里,还是峡谷里;沙土也是这样沙沙沙响的——在荒原上,在盐碱地带的空间——在奥伦堡、萨马拉、萨拉托夫都如此。 墓地上是同样的沙沙声:白桦的哀伤的沙沙声;它们的葇荑花序和幼芽掉下来,落在有八个角的黑大理石十字架上,而且——让它完蛋吧! 一句话:有一个机构。 …… 经过沸腾的科库托斯河(16)之国魂归普鲁托王国(17)的,不是美丽的普洛塞尔庇娜(18),每天都在地狱里转的,是被卡戎(19)偷偷抓走的、骑在毛发蓬松、浑身是汗的黑鬃马上的参政员。哀伤地狱之门上矗立着大胡子的普鲁托王像柱;火焰般的波涛哗啦啦在飞溅:那是纸张的波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每天都两鬓青筋鼓得紧紧地坐在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而一只青筋鼓起的手——则抓着常礼服的翻领。壁炉里的劈柴噼啪作响,这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子散发着条款的病菌,也就是那些钩钩的总和。这样,让病菌传遍俄罗斯宽阔的空间:那蝙蝠翅膀似的乌云每天都遮住我们祖国的十分之一。沉浸在幸福的思想中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一只手——抓着常礼服的翻领,两腮里鼓满了泡沫,这时他好像在做吹拂的动作(这样的习惯)。不生暖气的厅里被吹拂得尽是冷气,形形色色的纸张卷起漏斗状的旋风,风从彼得堡开始刮起,到郊区的某个地方形成飓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并吹着。 于是,录事们弓着背;于是,纸张沙沙沙在响:风就这样在奔驰——从凛冽的松树林上头刮过……然后,两腮瘪进去了,一切依旧——沙沙沙在响:干燥的纸堆像不幸的落叶,从彼得堡一直吹落入……鄂霍茨克海。 掀起一阵寒冷的慌乱——在田野,在森林,在乡村,以便引起鸣响,摔倒,发出轰隆声,以便通过冰雹、雨珠和薄冰使鸟兽——乱咬自己的脚爪,使过路的旅客——咬自己的指头,把关卡有斑纹的木桩掀倒,使运河上的条形路标倒在公路上,冲刷掉残缺不全的数目字,显出路程的茫无尽头,并从飘游的云雾中拉出黑黝黝的渔网…… 北方,亲爱的北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城里人和受过完全良好教育的老爷,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时候,他的影子正好通过石墙……落在地面的行人身上:那影子正像一声强盗放肆的哨声在空中游荡——在萨马拉、唐波夫、萨拉托夫地区,在沟谷和黄色的沙土地上,在飞廉、艾蒿或野生的大翅蓟上,袒露出光秃秃的沙丘,掀掉草垛的顶部,吹着谷物烘干房里令人警觉的火苗。乡村里发生火灾——因为它;天然的泉水会枯干——因为它;庄稼因为它——像遭毒霜袭击似的枯萎;牲口——将倒毙…… 他使峡谷增多,并不断出现新的峡谷。 开玩笑的人们大概会说:不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阿克维隆(20)。 …… 录事这一天里从机构门里吹出的纸张数量的增多,追逼录事们的纸张数量的增多,形成一种生产,也就是不用手推车而是用货运马车装载的文件生产。 每份文件上都签着名:“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 这一纸文件从铁路总站顺着铁路支线运出去:从圣彼得堡出发,然后——省城;把自己的同类分布到相应的中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那些中心建立起新的文件生产中心。 签了字(姓名)的纸张通常流传到省政府,所有的文职官员(我指的是——高级文官)都收到纸张:契契巴比内们,斯韦尔契科夫们,舍斯塔科夫们,捷捷尔科们,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们;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又相应地从省城将纸张分发到县城:莫霍耶琴斯克,里霍夫,格拉多夫,莫洛维特林斯克和普宾斯克(所有县的城镇);那时,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便收到纸张了。 整个图景都在起变化。 收到文件的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本该亲自坐上四轮轻便马车、二轮轻便马车或颠颠簸簸的轻便马车沿着沟坎坑洼到处转——穿过田野,穿过森林,沾满泥泞,跑遍各村各庄,还得慢慢陷入污泥或厚厚的沙堆,遭受一条条竖着的路标牌和一根根木头的袭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抽打荒原上的旅行者)。可是,柯兹洛罗多夫没有这样做,他把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的要求往自己的侧口袋里一塞了事。 然后,自己上俱乐部去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独的一人:他这样已经奔走了上千俄里的路程,他一个人是来不及的。来不及的还有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柯兹洛罗多夫——数以千计;他背后是阿勃列乌霍夫害怕的居民。 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只好去掉自己视线的边远地区:于是一些地方消失了——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捷捷里科、斯韦尔契科维。 柯兹洛罗多夫是无人代替的。 他常常到能去的范围以外的地方——峡谷,沟坎坑洼以及沙堆以外的地方——同时在普鲁斯克拧动螺丝。 好在,他此时正在拧。 他停止拧动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独一人。 他来不及了。他运转的箭头达不到县里,就折断了。只有插着箭的伊万契夫斯基还在什么地方飞转,要柯兹洛罗多夫在斯韦尔契科夫那边组织围捕。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帕尔米拉(21),从圣彼得堡突然发动文件轰击——(近来)也落空了。 居民们早已给这些炮弹和箭头宣判了死刑,称它们是:肥皂泡。 一个投箭手,他白白发出锯齿形的阿波罗之箭(22);历史变了,人们不相信古代的神话;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完全不是阿波罗神: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彼得堡的一名官员。因此——他向伊万契夫斯基射出的箭,徒劳了。 最近一些日子来,文件的流通减少了,刮着讨厌的风,散发出印刷厂铅字气味的纸张开始消耗机构的精力了——通过申请、声明、不合法的威胁和控告,以及等等等等类似的背叛行为。 居民们与上级交往时,抱着怎样一种可憎可恶的态度?流行起一股公告、传单式的腔调来了。 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很多:神秘莫测、不可企及的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在某个地方蛮横无理一阵,然后从省里到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那边了:在空间的一个点上,人群拆掉了原木桩栅栏,而柯兹洛罗多夫却……不在;另一个点上,官方机构的玻璃窗被打碎了,可是柯兹洛罗多夫——也不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这里制订了方案,提出了建议,发布了命令:命令像炮轰般下达。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在办公室里,鼓着两鬓的青筋,最近几周发出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命令像出了弓的箭飞到一片黑暗的省里。但是,黑暗在靠近,原先黑暗的威胁还远在天边,现在它已开始进入县里,拥到了普宾斯克,以便从那里,从普宾斯克威胁省城,以便从那里把被黑暗逼得喘不过气的伊万契夫斯基推进黑暗里。 这时候,就在彼得堡城里,黑暗也以黑黝黝的满洲大皮帽的形式出现在涅瓦大街上,那种大皮帽一堆堆一群群友好地通过各条大街,它们在大街上戏弄人地拉开大红布(天气真好):这一天连烟囱林立的工厂区都停止了冒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西绪福斯(23)一样转动着一台机器的特大轮子,他往历史的陡坡上不停地推了五年轮子,结实的肌肉碎裂了,但是,结实的肌肉下越来越经常地捅出与什么都不相干的骨骼,也就露出了——一个生活在滨河英国街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 因为他真的感到自己成了一副光秃秃的骨骼,俄罗斯也就从这副骨骼上垮下来了。 老实说,在这个性命交关的夜晚之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已经使另一些留意他的官员们觉得他成了个被某种隐秘的疾病折磨、侵蚀、毁坏的样子(只是最近一夜,他垮了)。他每天都唉声叹气地坐进乌鸦翅膀般黑色的四轮轿式马车里,穿着乌鸦翅膀般黑色的大衣,戴的一顶高筒大礼帽——也是乌鸦翅膀般的颜色,两匹黑鬃马拉着可怜的冥王普鲁托。 顺着火焰般沸腾的波浪,他被带进地狱:现在,他正在波浪中挣扎。 最后,那文件组成的沸腾波浪通过许多灾难性事件(例如伊万契夫斯基被撤换,及在普宾斯克的事件),消失在参政员转动过的一台庞大机器的轮子里了;机构边上发现了缺口——这样的机构,在俄罗斯太少了。 正如后来人们听说的那样,当无可比拟的丑闻发生时,天才从这个各种钻石勋章获得者的速朽之躯上,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消耗殆尽了,很多人甚至担心他会精神失常。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只有十二小时(从半夜到半夜),不会更多——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仕途上立刻完蛋了。 他在许多人的议论纷纷中倒下了。 后来人们说,其原因是他与儿子的一起丑闻:对了,在楚卡托夫家的舞会上,他还是个具有国家级重要性的堂堂男子汉,但是发现儿子从舞会上跑走后,参政员的缺点也同样暴露出来了,从思想方式直到——他的矮小身材。而当大清早新鲜报纸一出来,报童们大声嚷嚷着“红色的多米诺之谜”满街跑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了。 在一份一个极其重要的负责岗位的候选人名单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名字断然被涂掉了。 报上一篇轰动的随笔——瞧它:“秘密警察的官员们查明,最近几天关于彼得堡街上出现了一个无名的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的令人不安的传闻具有无可置疑的事实根据,已经找到了骗局设计者的踪迹:怀疑是一位担任行政职务的高级官员的儿子所为。警察局已采取措施。” 从这一天起,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就开始灾难临头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生于一八三七年(普希金逝世的一年);他的童年在尼日戈罗德省一个古老贵族庄园里度过;一八五八年,他法律专科学校毕业,一八七〇年被任命为圣彼得堡大学弗·波·教研室教授(24),一八八五年任副校长;而于一八九〇年——出任政府某某厅长,翌年被最高当局任命进入参政院;一九〇〇年,他成了一个机构的首脑。 这就是他一生的经历(25)。 煤一样发黑的药片 已经是绿莹莹发亮的黎明了,可谢苗内奇——一夜没有合眼!他一直在小屋里哼哼唧唧,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哈欠,痒痒,还有——啊,上帝,宽恕我们的罪过!——打喷嚏;除此之外,老是在想: “安娜·彼得罗夫娜,主母她,从期班牙——回来了……” 对此,他自言自语说: “是啊——嗯……我打开那个门……就看到一位不相干的夫人……不认识的,洋人打扮……可她,却对我……” “啊啊啊啊……” “却对我……” “啊,上帝,宽恕我们的罪过。” 季秋尔的喇叭(季秋尔厂的)已经叫过了;轮船的汽笛也鸣响过了;桥上的电灯:刷的一下——灭了……谢苗内奇掀开被子,起身了,用一个大脚趾头抠了抠长条的粗毯子。 沙沙沙地一阵响。 “我对他,我说:最尊贵的阁下,老爷——我如此这般说……可他们,这个——对……” “一点反应没有……” “少爷他,没看见……还有——啊,上帝,我们的罪过!——嘴上还没长毛的家伙,老流鼻涕的孩子。” “不像个老爷,简直是个下贱货……” 谢苗内奇就这样哼哼唧唧自言自语着,然后又把脑袋塞到枕头底下。时间慢慢地过去,阳光照耀下的涅瓦河上空飘过被阳光照得玫瑰花似的彩云……而在被窝里暖烘烘的谢苗内奇——仍一个劲儿自言自语不满地嘟哝着: “不像个老爷……下贱……” 那边突然啪的一声,走廊上的门开了:会不会是小偷?……他们偷了商人阿甫基耶夫,他们偷了商人阿甫基耶夫。 他掀掉自己身上的被子,伸长冒大汗的脑袋,赶快把脚伸进衬裤,他一副生气的样子急忙面颊一扭一扭地从暖和的铺上跳下来,光着脚来到充满神秘的空间:进入黑黝黝的走廊。 然后——怎么了? 那里抽水马桶的闸门……哗的一下。最尊贵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的老爷,正拿着点燃的蜡烛从那里出来——回卧室。 走廊里蓝兮兮的空间已经变得白蒙蒙的了,其他房间已经亮堂了;玻璃器皿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七点半,长毛狗伸伸懒腰,并用爪子抓抓颈圈,还把露着老虎般牙齿的狗嘴转到背部。 “上帝啊,上帝!” “他们偷了商人阿甫基耶夫!……他们偷了阿甫基耶夫!……把药剂师的姘头宰了!……” …… 一道亮光发了疯似的鸣响着,划过明净蔚蓝的天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脱下裤子,两只马林果色的手笨拙地乱晃着伸进一件绗过的鼠灰色半新睡衣里,鲜红的领口处露出他没有刮过胡子的下巴(其实昨天还光光的),上面到处长出密密麻麻针一样完全发白的须根,它们像一夜过来留下的霜紧挤到发黑眼眶边,而两块颧骨上方的眼眶——我们悄悄地暗自发现——一夜之间大大地变宽变深了。 他张大嘴巴坐在床上,袒露着多毛的胸脯,继续往肺里吸进没有穿透力的空气,又断断续续把它呼出来;他不时看看表,摸着自己的脉搏。 看样子,他被一个打不出来的嗝憋得好苦。 他毫不去考虑那一连串从各处飞来的令人不安的电报,既不去想永远失去的重要职务,也不去想——甚至!——安娜·彼得罗夫娜——显然,他是在考虑面对打开的装黑黝黝药片的小盒子时考虑的事儿。 就是说——他在想打嗝、心跳、间歇跳动和难受的呼吸(渴望吸进空气);他的和通常一样的刺痛感和手心发痒,不是由于心脏,而是——因为有一股气在发展。 对左臂发麻及右肩的刺痛感,这时他尽量不去考虑。 “知道吗?这只是因为肚子!” 有一次他这样给宫廷高级侍从萨波什科夫解释,那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不久前患心绞痛死了。 “气,知道吗,使肚子胀大:于是就压迫横隔膜……心跳和刺痛感都是因为这个……这全都是因为气胀……” 不久前有一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参政院分析报告时一下脸色发青,喘不上气,便被抬走了。因为坚持要请医生,他便向大家解释: “你们知道吗,这是因为气……因此才跳动。” 胀气时,一片又粗又黑的药片有时帮帮他的忙,不过并不总是这样。 …… “是的,这——是气。”边说边向……向……走去,这是——在八点半。 谢苗内奇听到了这声音。 在这之后,很快——咕咚一声,走廊门啪的一下开了,远处另一道门发出低沉的响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掀掉盖在哆哆嗦嗦双膝上的厚毛围巾,又离开原地,向紧闭着的卧室门走去,打开后伸过自己正冒汗的脸,在紧门口碰在了——完全与他一样正冒汗的脸上: “这是您?” “我——嗯……” “您要什么?” “在这里——嗯,走走……” “啊啊,是的,是的……干吗这么一大早……” “得到处瞧瞧……” “出什么事了,请告诉我?……” “?……” “一种什么声音……” “怎么了——嗯?” “啪的一下……” “啊,是这个——那个?” 这时,谢苗内奇一只手抓住自己宽大的长裤的一边,不赞成地摇摇头: “没有什么——嗯……” …… 问题是在十分钟之前,谢苗内奇吃惊地发现:少爷的房门里伸出一个浅色头发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随即便——藏起来了。 然后——少爷蹦的一步跳到老爷的门边上。 站了一会,喘了口气,摇了摇脑袋,转过身,没有发现紧缩在黑黝黝走廊角落里的谢苗内奇;站了一会,又喘了口气,便侧过脑袋——向一个不透光的小孔眼里:对——像粘住似的不离那门!少爷对这样——那样的事儿都好奇,不像个少爷…… 这算什么偷看者?再说然后——一副猥亵的样子。 就算他在那儿瞧呀瞧的又不是别的什么人,谁会偷偷——盯着去看自己生身的爸爸,好像是关心健康,可是,感觉得出,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就这样:出于无聊。看上去,他好像是根棍棒。 他可不是什么仆人,而是受过法国式教育的大官的儿子。这时,谢苗内奇哼哼唧唧起来了。 少爷他——好像在发抖! “常礼服,”他通过心脏说,“快给我洗洗……” 而且立刻从爸爸的门口——往自己房里跑:简直像根棍棒! “知道了。”谢苗内奇不赞成地嚼着嘴唇,心里则在想: “母亲回来了,而他却这么一早——‘给我洗洗常礼服’。” “不大好,不成体统!” “简直是下贱的东西……啊,上帝……从门洞里偷看!” …… 当他抓着往下滑的裤子的一边时,老头子脑袋里所有这一切都乱纷纷翻腾起来,他不赞成地摇摇头,含含糊糊暗自嘟哝说: “啊?……是这个——那个?啪的一下,确实是的……” “什么啪的一下?” “没有什么——嗯:请放心……”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啊?” “出去时啪的一下关上门,他一大早走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瞅了谢苗内奇一眼,想问点什么,却径自沉默不语……衰老地反复咬着嘴唇:回想起不久前在这里同儿子的一次不成功的谈话(那是在楚卡托夫家的舞会后的一天早晨),他的嘴角边出现了往下耷拉的皮囊。这种不愉快的印象显然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烦透了:他把他撵走了。 接着,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便疑惑地瞥了谢苗内奇一眼: “老头子毕竟是见到了安娜·彼得罗夫娜……与她——不管怎么——说了话……” 这一思想惹人烦恼地一闪,就过去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大概变了……变瘦了,老相了;想必有白头发了,皱纹多了……得绕着弯儿细细地问问……” “啊——不问,不问!……” 六十八岁的老爷的脸突然不自然地耷拉下来,满是皱纹,嘴巴咧到耳朵上,鼻梁上都起了褶。 于是,六十八岁的人成个——好像是千岁老翁,这个衰老不堪的人怀着变得引人注目的高度紧张,勉强装出轻松的样子,从自己嘴里挤出一句意义双关的俏皮话: “而……咩——咩——咩……谢苗内奇……咩——咩……流浪汉(26)?” 那一位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寒颤: “我错了——嗯,最尊贵的阁下……” “不过我……咩——咩——咩……不是说那个。”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要想出一句意义双关的俏皮话来。 但意义双关的俏皮话没有想出来,于是便站着,眼睛注视着空间,他刚一坐下,突然冒出一句特荒唐的话来: “唉……您告诉我……” “?” “您的脚后跟——黄色的?” 谢苗内奇生气了: “老爷,脚后跟,我的不黄——嗯,那全是——嗯,留长辫子的中国人——嗯……” “嘻——嘻——嘻……那么,也许是粉红色的?” “是人的——嗯……” “不是——黄色的,黄色的!” 接着,上千岁、身材矮小、哆哆嗦嗦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劲儿用穿着鞋子的脚跺起来。 “就说脚后跟吧——嗯……它们全磨出——茧子,最尊贵的阁下……一穿上矮靿皮鞋,就使你难受,还烧脚……” 他自己心里则在想: “唉,什么脚后跟?……再说,问题难道在于脚后跟?……你自己瞧见,老家伙,一夜没有合眼……还有她就在这里附近,正等着呢……还有儿子——一个贱货……还管什么——脚后跟!……瞧你——黄的……自己的脚后跟是黄的……还算是——‘一个人物’哩!……” 于是,便更生气了。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和通常一样,他的意义双关的俏皮话、胡说八道、(往往拿他)开的玩笑,都表现出某种令人厌烦的东西:兴奋起来时,参政员变得(毕竟是个——二等文官、教授和钻石勋章获得者)——坐立不安、好动、纠缠不休、好嘲弄人,在那样的时候,就变得像——大雷雨前夕的闷热天空中布满窒息人的乌云时那些往你眼睛、鼻孔、耳朵里乱钻的蚊子;大雷雨前的闷热天里——手上、小胡子上——就能打死好几十个蚊子。 “而夫人她——嘻——嘻——嘻……而夫人……” “夫人怎么?” “她的……” 这个坐立不安的家伙! “她的什么?” “脚后跟是粉红色的……” “我不知道……” “可您瞧啊……” “怪人,老爷您真是……” “这是她的脚出汗时给袜子磨的。” 没有把话说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二等文官、教授、一个机构的首脑——就穿着便鞋回自己的卧室去了。接着——刷的一声:门锁上了。 在那边门里——无力地坐下来,喘口气,人像瘫了似的。 开始无可奈何地张望起四周围来:唉,他成了个多么无聊的人!唉,他还怎么驼起背,变得苍老了?而且——两个肩膀显得不一般高(好像有个肩膀受了伤)。受伤、发疼的一边——正因为这,一只手紧紧贴着。 …… 对——嗯!…… 外省传来令人不安的报告……还有,大家知道吗——儿子,儿子!……就这样——使父亲出丑了……可怕的局面,你们知道吗…… 把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傻女人骗个精光的,是个江湖艺人,一个坏蛋,留一嘴蟑螂触须似的小胡子……这下,她回来了…… 没有关系——嗯!……会过去的!…… 造反,俄罗斯的毁灭……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企图……那边有个什么中学毕业生,有胡子有眼睛的,窜到了一位受尊敬的古老贵族家里…… 还有——一股气,一股气!…… 这时,他服下一粒药片…… …… 被砝码压得太重了,弹簧失去了弹性;弹性有自己的极限,人的意志也同样有极限;钢铁般的意志也会软化的;人到老年,大脑就稀薄了。现在天冷了,严实的雪垛发出一闪闪自然发亮的东西,人们用冰冷的雪垒成闪闪发亮的人体半身像。 一开始解冻——雪垛就出现窟窿:它整个儿将变得松软,表面湿淋淋的,然后——就融化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还在童年时就冻僵了:冻僵了,冻得很结实;经历了京都凛冽的夜晚——他那闪闪发亮的半身像显得越来越高大、结实和威严了——他一闪闪自然发亮地出现在北方的夜间,是在那带腐烂气味的风刮起之前,那阵风使他的一位朋友倒下了,它最近一段时间已发展成飓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高升,在刮飓风之前,而——之后…… 但是——一闪闪自然发亮、冻成了冰和严实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久久骄傲地站立在炽热的飓风口下;然而,一切都有个极限:连白金都会熔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背一个晚上驼了,他变老了;一夜之间他垮了,耷拉着个大脑袋;他仿佛成了个失去弹性的弹簧。而以前?不久前,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性袭击,他那没有皱纹的脸面两侧还泛出火苗般的红光,因此……能……使俄罗斯……熊熊燃烧起来!…… 可是,总共只过了一夜。 在燃烧的俄罗斯帝国熊熊火光的背景上,站着的就已经不是结实的佩戴金质勋章的男子汉,而是个——患痔疮的老头子,他敞露着多毛的胸脯,断断续续急促地喘着气,没有刮脸,头发蓬乱,正在冒汗,双手裹在睡衣里,他当然无力把好我们这个摇摇晃晃的国家的车轮(在坑洼、沟谷、坎坷上)的飞转!…… 弗尔图娜(27)背叛了他。 当然啦,不是个人生活事件,不是他儿子那个凶恶的坏蛋,也不是像一个普通战士在田野里倒下那样害怕挨炸弹,不是那里一位不知名、时运不佳的什么女人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到来——不是那个安娜·彼得罗夫娜(穿着织补过的黑连衣裙,拿着个小手提包)的到来,也完全不是那块大红布,使得闪闪发亮的钻石勋章获得者简直变成了一堆融化的雪。 不——是时代…… …… 你们见到过一些相当有名的男子汉大丈夫陷入童年时代的情景吗?——那是一些半个世纪来顽强地挫败打击的老头子——鬈发花白的(更多是秃了顶的)和百炼成钢的坚强首长。 我见到过。 在开会及各种代表会议上、大会上,他们穿着领子浆得洁白笔挺和戴着肩章闪闪发亮的燕尾服,爬上讲坛;这是一些背有点驼、下颚一动一动、装了假牙和没有牙齿的老头子——我见到过——他们在讲坛上控制自己,还继续照例使大家感动。 我还见到过他们在家里的情景。 他们在一群食客的陪同下毫无意义地瞎忙,一边往我耳朵里灌输种种病态的、愚蠢的俏皮话,同时勉强拖着双脚走进书房,并淌着口水在那里吹嘘自己有一部装在小书柜的山羊皮封面的文集;那文集,我读过一些;他们以它沾沾自喜,并请我欣赏。 我感到哀伤! …… 十点整,铃响了,谢苗内奇没有去开门,那里有人来了:走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书房,在那里坐着,留下一张纸条。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十点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餐厅里喝咖啡。 我们知道,他跑进餐厅——是冷冰冰、严肃、刮过脸的,同时散发着一股香水味,并边喝咖啡边看表;今天,他裹着睡衣来喝咖啡,还穿着双便鞋在地板上拖磨,没有用过香水,也没有刮脸。 从八点半到半夜十点,他一直关上门待在房里。 对来信,他看都不看一眼;对仆人的问候,他反常地不答理;而当淌着口水的哈巴狗躺到他膝盖上时,他张开嘴巴有节奏而含糊不清地哼哼起来: 我的德里维克向我呼唤, 我活泼的少年时代的同窗, 我忧郁的少年时代的伙伴(28) 那张有节奏而含糊不清地哼哼的嘴巴刚喝了半口咖啡:“喂……你们听着,把狗弄走……” 他一边把切好的法国式白面包扒开,同时用冷漠僵直的目光死死盯着又黑又浓的咖啡。 十一点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记起了什么事,便坐立不安地忙碌起来;一双眼睛慌忙地转动着,使人想起耗子;他跳了起来,接着便颤抖着像下跳棋似的到书房里去了,从开着下摆的睡衣里露出半拖拉的衬裤。 仆人立刻把目光转到他书房里,提醒他马已经备好;一看——他竟像被钉住似的直站在门槛上。 仆人吃惊地看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怎么推着笨重的书房小梯,顺着这里铺满的柔软小地毯一个书架挨一个书架地过去,同时唉声叹气,打着喷嚏,磕磕绊绊,满头大汗;又怎么爬上梯子,怎么不要命地站在梯子上用手指试试每卷书上的灰尘有多厚。见到仆人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表示厌恶地扭扭嘴唇,对提醒他出门的事完全不理。 他一边顺着书架拍拍书的封面,同时要人拿抹布来。 两个仆人给他送来了抹布;他无奈只好把抹布放好在打蜡用的地板刷顶部,然后往上举起来(他不让别人爬上去帮忙,自己也不下来);两个仆人拿来两盏点着的硬脂蜡烛灯,他们分别站在梯子的两边,伸长手臂向上直举着蜡烛灯。 “把灯举高点嘛……不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唉,真是的——举高点啊,再高点……” 这时,从对面涅瓦河畔的建筑物上空升起一堆堆云朵,它们一下子变得像一道道竖着的暗灰色毛毡;风吹打着玻璃;绿莹莹昏沉沉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半暗不明;风在呼啸;小梯子两边的硬脂蜡烛举得更高了,亮光正对着书架;在漫雾般的尘埃中,在紧天花板下,显露出忙忙碌碌地来回晃动着的鼠灰色睡衣下摆及一双马林果色的手臂。 “最尊贵的阁下!” “是您干的活吗?……” “劳您亲自动手……” “算了吧……哪儿见过这……”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迷雾般尘埃中的二等文官,完全无法听清他们说的话:怎么可能呢!他完全忘了世上的一切,用抹布擦着书脊,一个劲儿地把一卷卷的书垒成折叠梯子形;后来——快完工时,他大打起喷嚏来: “灰尘,灰尘,灰尘……” “瞧——你……瞧——你!……” “而我——就用……抹布:这样——嗯,这样——嗯,这样——嗯……” “很好——嗯……” 手里脏抹布不停地落在灰尘上。 一阵紧急的电话铃声——机构里打来的,但黄色房子里对紧急的电话铃声却回答说: “最尊贵的阁下?……是的……他在喝咖啡……我们就去通报……对……马备好了……” 电话铃第二次响了;对第二次电话铃声,第二次回答说: “对……对……还一直坐在餐桌上……可我们已经通报了……我们这就去通报……马备好了……” 还第三次作了回答,那已经是生气的电话声了: “怎么也没有——嗯!” “在整理图书……” “马?” “备好了……” 马站了一会儿,牵回马厩了;车夫吐了口唾沫:他不敢骂…… …… “我啊,一清早——就!” “啊呀,啊呀,啊呀!……让人看到合适吗?” “啊嚏……” 一双哆哆嗦嗦发黄的手拿着一卷卷书,在书架上忙碌着。 …… 前厅里响起咖咖咖的铃声:断断续续咖咖咖地在响,两次铃声之间停了一会儿,这停歇好像是在提醒——提醒某种忘却了的亲切的东西——掠过漆得精光锃亮的房子空间;然后——它不请自来地进入书房;一种古老的,古老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它然后——登上小梯子。 耳朵从灰尘中竖起来,转过脑袋: “听到了吗?……听……” 说不定有人来了吧? 原来是有人来了:是那个——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最可怕的坏蛋,放荡鬼,撒谎者。原来是有人来了:这个人——是盖尔曼·盖尔曼诺维奇,拿着一沓纸张。要不,是什么——柯托希·柯托希斯基,或者,可能就是诺尔顿伯爵。原来,其实也可能是——咩——咩——咩——是安娜·彼得罗夫娜…… 叮当响了一声。 “难道没有听见?” “最尊贵的阁下,怎么没有听见,那边,大概是门开了……” 仆人们直到这时才对咖咖咖的响声作出反应,他们继续呆呆笔直地站着给照亮。 只有在走廊上来回转悠的谢苗内奇(他一直嘟嘟哝哝在发愁),以数老爷柜子里存放用品的方位解闷:“东北面:黑领带和白领带……活领子、袖口——东面……表——北面……”只有在走廊上来回转悠的谢苗内奇(他一直嘟嘟哝哝在发愁),只有他——警觉起来,感到不安,把耳朵转到咖咖咖响的方向;他走到书房里。 像一匹英勇、忠诚的马对号角作出反应: “我斗胆提请注意:有人按门铃……” 仆人们没有理睬。 每个人都举着自己的小蜡烛——举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从紧天花板底下,从小梯子的顶上头,弥漫的尘土中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发出一个颤抖的很激动的声音: “对,我也听到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放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他独自一个人作着反应: “对,对,对……” “你们知道吗……” “门铃……在响……” 这时,他们双方都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表达的,但双方都明白的东西,因为都发抖了——双方:“赶快——跑步——快去!……” “这是夫人……” “这——是安娜·彼得罗夫娜!” 你们赶快,跑步,快去:咖咖咖又响了! 这时仆人们放下蜡烛灯,穿过黑黝黝的走廊(头一个穿过的是谢苗内奇)。在彼得堡早晨照得绿莹莹发亮的天花板紧底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像一只灰鼠——不安地急切转动着眼睛;他把多毛的胸脯、一个肩膀及胡子拉碴的下巴贴在小梯子横档上,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地设法开始从小梯子上爬下来;爬下来以后,一只手拿着块脏抹布,睡衣敞开的下摆古怪地斜在空中,碎步往楼梯的方向走去。瞧他,磕了一下,站好了,喘着气,并用手指摸着脉搏。 …… 可是,一位满脸厚厚的连鬓胡子的先生已经由谢苗内奇恭恭敬敬领着从楼梯上来了;他穿着扣得死死、腰部紧绷的文官制服,两个袖口洁白得刺眼,胸前戴一枚安娜五星勋章;由老人双手端着的稍稍有点哆嗦的小托盘上,放着一张印有贵族冠形章纹的光亮的名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裹好睡衣下摆,慌忙从尼俄柏塑像处仔细观察着这位显赫的、留着厚厚连鬓胡子的老人。 不错啊,他像只耗子。 你将要像个失去理智的人 彼得堡——这是一场梦。 如果你梦中在彼得堡待过,就无疑知道那沉重的大门:那些硬木做的门上装着玻璃镜;过往的人们看着这些玻璃;可他们从来没有到这些玻璃的里边去过。 那些玻璃镜旁边,有一根顶部沉甸甸的锤形铜杖在发出闪闪亮光。 那里——一个八十岁老人的歪斜的肩膀:那些偶尔路过的人多年来却梦见这个肩膀,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梦,他们自己——也是梦;这个八十岁老人歪斜的肩膀上,还戴着一顶黑三角帽;八十岁的守门人还同样从那里以闪闪发亮的银饰纽扣招人显眼,他使人想起殡仪馆派出的管理出殡队伍的员工。 从来一直是这样。 顶部沉甸甸的锤形铜杖平稳地倒在八十岁守门人的肩膀上,而戴黑三角帽的守门人整年都拿《交易所公报》垫着睡大觉。然后,他会站起来,并把门打开。不管是白天、早晨、傍晚,只要你从那道硬木做的门旁经过——白天、早晨、傍晚,你都会见到那根铜杖,见到那种饰纽,见到——那顶黑三角帽。 你会在见到的那一切面前吃惊地停下来。上次来的时候,你见到的也是同样的情形。已经五年过去了,悄悄地发生了轰动的事件:中国已经觉醒;旅顺口陷落了(29);沿黑龙江边我们的地区拥满了黄种人;出现了关于成吉思汗铁骑兵的传说。 但见到的古老难忘的岁月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一个八十岁老人的肩膀,一顶黑三角帽,一身银饰纽扣服装,一脸大胡子。 瞬息间,如果玻璃边上那个白大胡子挪动了,如果那根大大的铜杖摇晃了,如果那身银饰纽扣服装发出刺眼的亮光,犹如从沟槽里哗啦啦倾注而下的有毒的水柱给住地下室的人们带来霍乱和伤寒的威胁,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那么古老的岁月也将发生变化,你将成为像个失去理智的人,急急忙忙在彼得堡的大街上打转。 沟槽里流出的有毒水柱,将通过十月里凛冽的潮湿浇遍大地。 如果装着玻璃镜的大门那边,顶部沉甸甸亮晶晶的铜杖急速地一闪而过,那么大概,大概这里不至于到处流行霍乱和伤寒:中国不至于出事,旅顺口也不会陷落,沿黑龙江边我们的地区也不会拥满留长辫子的人,成吉思汗的骑兵也不会从千年古墓里重新出来了。 但是你听,你仔细听:马蹄声……从外乌拉尔草原过来的马蹄声。马蹄声不断在临近。 这——是铁骑兵。 岁月凝固在灰黑色的多圆柱大楼门上了,大门上依旧竖立着那尊女像柱:一尊长着浓密大胡子的巨大石雕像。 巨大的石雕像带着哀伤的千年讥笑,连同黑黝黝的一片空无,恰似一双一天能穿透好多年的眼睛,悬挂在那里:令人烦闷、沉重地悬挂着。一百年了,阳台上突出的飞檐向大胡子雕像的后脑上及两只石手臂上倾倒下来。它的腰部缠着石块凿成的葡萄树叶和一串串石刻葡萄粒。它的一双山羊爪模样的黑蹄,牢牢嵌在墙上。 一尊古老的大胡子石雕像! 许多年来,它面对街上的喧哗在微笑,许多年来,它超越夏、冬、春季——通过一圈圈的石雕装饰图形。夏、秋、冬季,然后又是——夏季和秋季;同是那个它;而它在夏季——满身又多又大的汗孔;冬季,它便冻得结上冰块;春季里,那些冰块和冰柱便淌出嘀嘀嗒嗒的水珠。但是它——还是那个它:岁月的流逝总绕过它。 女像柱和时间本身一样久长。 由于天灾人祸,它好像在时间的线条上一样在大街笔直的箭头上弯曲成弓形了。它的胡子上歇着一只乌鸦,面对大街在单调地哇哇叫;这条滑溜溜湿漉漉的大街满地泛着金属的亮光;在这些湿漉漉的地面上,好像是被十月的阳光不愉快地照耀着,反映出:绿莹莹的云朵、行人们绿莹莹的面孔及从沟槽哗啦啦淌出的银色水柱。 竖立在事件的漩涡之上的大胡子石雕像,一天天、一周周、一年年地支持着机构的大门。 …… 这算个什么日子! 雨点打一清早就开始从窗口嗒嗒嗒、沙沙沙、哗啦啦地下着;灰色的云雾像一块毛毡,从海边拼命往前伸展;录事们成双成对地走过去;头戴黑三角帽的守门人为他们打开门;他们把自己的礼帽和湿衣服挂在衣架上,顺着铺红地毯的台阶往前跑,他们跑过白色大理石前厅,抬头看到一张大臣的照片;接着顺着不供暖的大厅——朝自己冷冰冰的办公桌走去。但录事们没有动笔:没有什么可写;主任室里没有递出纸张来;主任室里没有人;只有壁炉里,劈柴在噼啪响。 一个秃顶的脑袋没有在威严的硬木桌子上鼓出两鬓的青筋,他没有皱起眉头往壁炉里燃起的青蓝色火苗那边看;那个单独的房间里,壁炉里燃烧的熊熊火堆上徒劳地依旧升起火苗;那里在炸裂、脱开并来回冲撞——像一个个红色的公鸡冠,迅速飞向通风口,以便从那里冲出去,与房顶上的焦味、有毒的烟黑子融为一体,使房顶上不断地笼罩着一片窒息人、毒害人的黑暗。主任室里没有人。 这一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迈步走进主任室。 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种困惑莫解的悄悄声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地传递着;传闻一闪就过去了;接着——隐隐约约感到出了麻烦事;副主任室里响起电话铃: “是不是出去了?……不可能?……请通报给他,说必须出席……不可能……” 电话铃再次响了: “通报了?……还一直在桌子边坐着?……请通报给他,说有紧急事……” 副主任下颚哆哆嗦嗦站着,他困惑莫解地摊了摊双手;一小时——一个半小时后,他戴好高筒大礼帽,顺着铺天鹅绒地毯的阶梯下去。出口的大门大开了……他跳进一辆四轮轿式马车里。 过了二十分钟,登上黄色房子的阶梯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正敞开平整的鼠灰色睡衣下摆,从尼俄柏雕像处慌忙地瞅着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花白头发的安娜勋章获得者从雕塑像处看到参政员胡子拉碴的下巴后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急忙开始把别在靠领带附近的大勋章弄弄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瞧您,在什么地方?而我却给您,我们给您,我们给您——使劲打电话,按铃。都在等着——您……” “我……咩——咩——咩,”有点驼背的老头子开始咀嚼起来。“我在理自己的书……对不起,老兄,”他不满地补充说,“我这副家里随便的样子。” 接着,他双手指指自己穿破了的睡衣。 “这是怎么回事,您病了?唉,唉,唉——您好像肿……唉,这可是浮肿吧?”客人恭敬地接触到一个沾满灰尘的手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一块用过的脏抹布扔在镶木地板上。 “可不是您生病的时候啊……我可是给您带来了一个消息……给您道喜了:总罢工——在莫罗韦特林斯克……” “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咩——咩——咩……我没有病。”这时老头子脸上布满不满的皱纹(他对罢工的消息反应冷淡:看样子,他对什么都已经不会感到惊奇了)。“那就请吧,您瞧,到处是灰尘……” “灰尘?” “我就这么——用抹布擦的。” 一脸络腮胡子的副主任这时恭敬地向这位背有点驼的老人低着头,总想开始通报一份他已经摊开放在客厅里面前的一张螺钿小桌上的异常重要的文件。 可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再次打断了他: “知道吗,灰尘里有带病毒的微生物……因此,我就这么——用抹布擦……” 突然间,这位刚刚在老式靠背椅上坐下来的花白头发的老人,一只手支着扶把急速蹦立起来,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头急忙指着那文件。 “这是什么?” “就是我刚才向您通报的……” “不——嗯,请吧——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愤怒地扑向文件:一下显得年轻了,脸发白,变得苍白略带粉红(已经不可能变得通红了)。 “请等等!……他们这是疯了?……要我签字?在这个签字下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我不签。” “可要知道——造反了!” “把伊万契夫斯基撤了……” “伊万契夫斯基已经撤了,您——忘了?” “我不签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显得年轻的脸,不雅观地敞开着睡衣下摆,双手缩在背后,低低耷拉着秃脑袋,在客厅里前后来回走着,走到吃惊的客人紧跟前,他唾沫四溅地说: “他们会怎么想?一回事——是坚强的行政权力,而另一回事——违背直接的法律程序。”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安娜勋章获得者劝说道,“您是个坚强的人,您——是俄罗斯人……我们指望……不,您当然会签字的……” 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铅笔夹在两个手指骨当间;站着,眼睛直愣愣地看了看那张纸:铅笔吱吱响着折断了;现在,他激动地卷起睡衣袖子,下颚愤愤地颤抖着。 “我啊,老兄,是个普列维派的人……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鸡蛋不能教训母鸡……” “咩——咩——咩……我不签字。” 沉默。 “咩——咩咩……咩——咩咩……” 他气得两腮像个泡似的鼓鼓的…… 长一脸络腮胡子的先生纳闷地走下阶梯,对他来说,事情已经清清楚楚: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多年为自己建立的仕途到头了,他完蛋了。机构副主任走了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仍极为愤怒地在几把老式靠背椅之间来回走着。他很快走开,又很快回来,他把腋下一包沉甸甸的纸张放在螺钿小桌上,带纸包一边的那个肩膀仍在发痛;纸包在自己面前放下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按了一下门铃,吩咐马上给自己生火。 在壁炉的火光下,一个僵死的脑袋从提醒注意的符号、问号、章节、段落及一行行文字中间,从已经是最后的一件工作中慢慢抬起来,嘴唇里发出嘟嘟哝哝的自言自语: “没有什么—嗯……就这样……” 一大堆——燃烧成马林果色的和金黄色的滚热的东西,像打响鼻似的噼里啪啦响着开始沸腾起来,劈柴烧成了木炭。 一个秃顶的脑袋带着一张挖苦、讥笑的嘴和一双眯起的眼睛,面对壁炉举着,它现在正想象着那个大怒,一心只想向上爬的人这时正在泥泞之中,他竟要他阿勃列乌霍夫昧着没有任何污点的良心去做那简直是卑鄙的交易。 “我啊,我的阁下,是个普列维派的人……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是这样——嗯,阁下……” 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他手指间打转;这支削尖的铅笔在文件上打了一大堆问号;这已经是他最后一项工作了;再过一小时,这项工作就结束了;再过一小时,就会往机构里咖咖咖响——打电话:一条令人不可思议的新闻。 …… 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朝大门口的女像柱飞驰着过来,而女像柱——却一动不动:一尊古老的——大胡子石雕像,它支持着机构的大门。 一八一二年,它被人从森林里解救出来。一八二五年,它因为十二月事件的咆哮。它们都过去了;不久前爆发的一月事件也这样过去了;这——是在一九〇五年。 大胡子的石雕像。 一切都曾在它的眼睛底下发生,一切都在它的眼睛底下停止了。他看到的那件事,他不会对任何人讲。 它还记得,马车夫怎么猛地勒住自己的两匹良种马,马儿肥厚的屁股后边怎么扬起一道尘土;一个头戴三角帽、身穿两边绣着海龙皮大衣的将军姿势优雅地从四轮轿式马车里跳出来,在一片“乌啦!”声中跑进敞开着的大门里。 然后,将军在一片“乌啦”声中伸长一只穿白驼鹿皮靴的脚踏在阳台突出部位的地面上。支持着阳台飞檐的大胡子将隐瞒那个人的名字,大胡子的石雕像在这之前也知道那个名字。 但是关于他,它不会对任何人讲。 它永远不会向任何人讲述妓女的眼泪,她今天就蜷缩在它脚下大门台阶上过的夜。 它永远不会向任何人讲述不久前一位大臣的偶尔到来:他戴着高筒大礼帽,一双眼睛——绿莹莹地深凹了进去;头发开始花白的大臣从轻巧的雪橇上下来时,伸出戴灰色瑞典手套的手摸摸修得漂亮的小胡子。 他然后飞快跑进敞开着的大门,以便到窗边好好想想。 那里玻璃上显露出一张苍白苍白的脸;看到这张脸,这张贴在玻璃上的脸,偶然路过的人也许想不到——偶然路过的人也许想不到这个贴在玻璃上的斑点竟是个颐指气使的人,他从这里主宰着俄国的命运。 大胡子的石雕像认得他,而且——记得,但要讲述——不会讲述的,任何时候,无论对谁!…… 够了,够了,我亲爱的! 心要求平静……日子一天天在飞逝, 每天都带走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俩 一起在安排生活;可一转眼,已命归黄泉。(30) 如今已过世的、孤独的、头发花白的大臣这样对自己孤独的朋友说。 他去世了——他抛下了罗斯, 因为有他才发达起来的罗斯……(31) 因此——让他安息吧…… 但是,手拿锤形铜杖、垫着《交易所公报》睡觉的守门人很熟悉这张受折磨的脸:上帝保佑,机构里的人们还记得维亚切斯拉夫·康士坦丁诺维奇(32)。可已故的尼古拉·巴甫洛维奇沙皇,机构里却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人们只记得洁白的大厅、圆柱、栏杆。 大胡子的石雕像记得。 由于天灾人祸,它好像在时间的线条上一样在大街笔直的箭头上弯曲成弓形了,这是因为痛苦的、咸味的、不是自己的——而是人的眼泪? 世上没有幸福,却有意志和宁静…… 老早我就幻想着这种企盼的命运: 老早了,我这个疲倦的奴仆就想逃跑, 跑到那劳动和纯洁爱抚的遥远去处(33)。 一个秃顶的脑袋抬起来了——一张恶魔般暗淡无神地突然发出衰老的微笑的嘴巴;脸突然变红了;一双眼睛好像在燃烧;但毕竟还是——石头般的眼睛:蓝色的——陷在绿莹莹的眼窝里!目光是凛冽的,惊讶的,而且——空空的,空空的。时间、太阳、光明,因为纠缠不清的事件一下燃烧起来了。整个生活——只是弥漫的云雾。这样值得吗?不,不值得: “我啊,我的阁下,是普列维派的人……我,我的阁下……我——咩——咩——咩……” 秃顶的脑袋倒下了。 …… 机构里,一种悄悄的声音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传递着;突然,门开了,一位官员脸色煞白地向电话机跑过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要退休了……” 大家都跳了起来;科长列戈宁放声大哭;一下子出现这样的情况:白痴似的号叫,杂乱地跺脚,副主任室里传出清楚明白的声音;还有——咖咖咖的电话机声(打给第九局的);副主任下颚哆哆嗦嗦地站着,他的一只手好不容易才握住电话筒: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其实已不再是机构的首脑了。 一刻钟过后,胸前挂着安娜勋章、身穿扣得整整齐齐、腰部绷得紧紧的文官礼服的花白头发副主任,已经在下达命令了;二十分钟过后,他仰着刚刮过及因为激动而显得年轻的脸,从大厅走过去。 一个具有难以描述的重要性的事件,就这样完成了。 坏东西 沸腾的运河奔流而去,奔向那风儿从光秃秃的马尔索沃场地的空间带来密林枯枝的呻吟、呼啸的地方: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那个可怕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极好的宫殿,它有一个高耸的塔楼,因而看上去像一座奇妙的城堡:用笨重的浅红色石块砌成。沙皇曾经居住在那些墙壁里边;这不是现在;现在,那位沙皇已经不在了(34)。 啊,上帝,保佑他在天之灵吧! 沙沙响的密林之上,高高矗立着浅红色宫殿的顶部;密林的树叶已经完全掉光,只剩下弯曲交叉的枝节;树枝一撮撮干巴巴地伸向天空,它们摇摇晃晃,驱赶着一片片云雾;一只乌鸦呱呱叫着,啪地腾空飞去;它腾空飞去,在一堆云雾上空盘旋几下,又回落下来。 一辆四轮轿式马车穿过那地方。 它迎着两幢红兮兮的小屋奔驰而去,这样,两幢小屋就显得像竖立在宫殿前面广场上的一道拱门(35);广场左侧,一堆木头正发出威严的嗡嗡声,仿佛它倾斜的顶部已开始倒下;云雾之上耸立着高高的圆尖顶。 烟雾弥漫的广场上,依稀可见一匹马的雕塑像,来彼得堡参观的人一般不注意这座雕塑像,我却从来都要在它面前站立好久:一座极好的雕塑像(36)!只是遗憾,我最近一次到这里来时,发现哪位平庸可笑的人给它的底座涂了金。 一位专制君王和曾孙为自己的曾祖父建立了这座雕塑像(37),这位专制君王曾住在这座城堡里;他也正是在这里——一座浅红色石砌城堡里,结束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他在这里没有陶醉多久;他不能陶醉在这里边;他的心灵在任性的忙乱和阵发的高雅气度之间破裂了;由于这种心灵的破裂,原有的一点天真无邪也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窗口大概不止一次露出一个满头白鬈发的翘鼻子脑袋;瞧,一个小窗口——不是这个吗?满头白鬈发的翘鼻子脑袋懒洋洋地怡然自得地环视着玻璃窗外四下的空间;眼睛里映出天空中正消散的玫瑰色霞光;要不便是,把目光凝视在因为月亮的反光而变成一片闪闪银色的茂密的树叶上。大门处站着一位戴大檐三角帽的巴甫洛夫团的哨兵,当胸戴金质勋章和安德列佩带(38)的将军从里边出来向两壁有涂金彩画的四轮轿式马车走去时,他就持枪挺立负责保卫;一身火红的马车夫高高坐在驾座上;马车的后脚蹬上站着两个厚嘴唇的黑人。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沙皇对所有这一切瞥了一眼,便回转身来同皮肤像气体般细嫩的宫女进行多愁善感的谈话,宫女于是微微笑了;她的腮帮子上露出两个狡黠的酒窝,还有——一颗黑痣。 在那个致命的夜晚,一道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洒落在国王卧室里笨重的用具上,洒落在卧榻闪耀着狡黠的金光的小爱神像上。暗淡的枕头上显露出仿佛用水彩笔描绘成的倒着的侧面轮廓;什么地方有人在敲钟;还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脚步声……还没有过三秒钟——床铺变得皱巴巴的了:原来露出倒着的侧面轮廓的暗淡处留下一个被脑袋压成的凹坑,被窝还热着呢,在此安寝的人——不在了。几名浅色头发的军官带着雪亮的军刀,面对空着的卧榻低下头,他们是冲破一侧关着的门进来的;女人在哭泣;一位嘴唇绯红的军官一手拉开厚实的窗帘,窗子的一层薄纱下,透过亮晶晶的月光——一个消瘦的黑影在那里发抖。 月亮则继续放射出轻盈的银色光芒,洒落在国王卧室里笨重的用具上;月光洒落在卧榻一头金色的小爱神像上;洒落在仿佛用水彩笔描绘成的死一般苍白的侧面……什么地方有人在敲钟;在远处,四面八方都是嗒嗒嗒的脚步声。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可奈何地打量着那个阴暗的地方,完全没有注意带领着他的刮掉胡子的少尉,后者正不时对自己的同伴转过身来;少尉利胡金投向自己猎物的目光,好像充满好奇;一路上,它很不安静地转来转去;一路上,他的侧臂老是碰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点猜到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连……侧臂碰到他也受不了;于是他哆哆嗦嗦推了一把少尉,与他拉开了点距离。 这时,一阵风把阿勃列乌霍夫的宽边意大利礼帽刮了下来,为了拾帽子,他一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碰在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膝盖上;他还触及到了他皮包骨头的手指,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显得很讨厌而又惊恐地迅速退缩到一边;突然,一只弯曲的胳膊肘动起来了。这时的利胡金少尉心里,显然不是接触到一个熟人、甚至可以说是童年时代十分亲近的伙伴的皮肉,而是接触到一个……有人正要……就在眼下……伤害他的坏蛋的皮肉的感觉…… 阿勃列乌霍夫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自己首先惊恐地细看起来,并仔细端详着这位童年时代以“你”相称的伙伴;原来是你,谢辽什卡(39),也就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从他们最后一次谈话以来显得年轻了,真的——年轻了八岁左右,正好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变成了“谢辽什卡”;可是现在,这个谢辽什卡已经不像当年在祖父花园里的接骨木上那样,不像八年前那样——低三下四地听从阿勃列乌霍夫的种种胡思乱想;八年过去了,而八年来,一切都改变了:接骨木早已折断了,而他——他正低三下四地瞅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他们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被推倒了,而且一切,一切——都翻过来了;白痴似的模样,破大衣,用胳膊肘推推搡搡及其他种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斥之为轻蔑的神经质动作——一切,所有这一切都引起他对扭曲的人际关系的忧郁思考。引起忧郁思考的,还有这个可怕的地方:红兮兮的宫殿,乌鸦古怪地叫着啪啪啪飞向天空的花园,两幢浅红的小屋和一匹马的雕塑像。不过,花园、城堡、雕塑像,已经落在他们的背后了。 阿勃列乌霍夫缩起身子。 “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上班了?” “啊?” “上班……” “您不是瞧见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用同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好像他至今并不认识阿勃列乌霍夫,他还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倒是建议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还是把领子拉起来,您的喉咙冻着了,而这种天气,其实,说话间就——很容易……” “怎么?” “很容易得咽喉炎。” “是为您的事儿。”利胡金声音嘶哑地嘟哝说,他连连嗤着鼻子。 “我可顾不得喉咙……为您的事我不上班,其实不是为您的事儿,而是——因为您。” “您在暗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没有嚷出声来,同时又捕捉到那种目光:对朋友从来不会这样看的,只有对珍品陈列馆(40)里占重要位置的从未见过的海外珍奇,可以说才会这样看(在四轮双座敞篷马车里不会,在大街上——更不会……)。 有时候人们对很晚从城市里经过——从火车站到马戏团的大象,投过的正是这种目光;举目一睹便闪开,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家后会对大家说: “你们信吗,我在马路上见到了一头大象!” 而大家就笑他。 利胡金的目光所表示的,正是这样的好奇心;这里没有气愤;要说有,那是厌恶(就像旁边有条蟒蛇);对令人厌恶的爬行动物,人们并不愤怒,碰着了,打死它就完了:就地打死……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猜想到少尉吞吞吐吐说的话,少尉不去上班——是因为他一个人;对,由于他们俩之间这时发生的事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连今后也失去了再在国家机关任职的可能;那套宿舍显然会空出来(那里有个坏东西,它将被踩死)……将发生这种,这种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感到可怕起来,他在原地坐立不安,而且——而且他的全部十个哆哆嗦嗦的冰冷手指紧紧抓住少尉的一个袖子。 “啊?……什么?……您干吗这样?” 这时出现一幢小屋,乳白色的,四周从下到上是一组雕塑作品:以卷起的螺旋形装饰表现的洛可可风格(当时,它可能就是那位百合花般腮帮子上有颗黑痣和两个狡黠的小酒窝的宫女的安身之所)。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得向您承认……啊,我真遗憾……非常非常痛心——我的行为……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表现得……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表现得可耻,令人失望……不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有我的——理由——是的,有,有理由。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是个有教养的通情达理的人,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人,您完全能理解……这一夜我都没有睡觉,也就是,我想说我失眠了……医生发现我……”他下贱到撒起谎来,“也就是我的情况——非常非常严重……大脑过度疲劳加假性幻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知怎么记起了杜德金的话)……您要说什么?” 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什么也没有说,毫无愤怒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厌恶(就好像在旁边的是条蟒蛇);要知道,令人厌恶的东西并不使人愤怒:把它打死……打死……就地打死…… “假性幻觉……”惊恐万状、渺小、笨拙的阿勃列乌霍夫苦苦哀求说,同时一双眼睛偷偷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对方的眼睛没有作出反应);他想立刻解释清楚,而且——就在这里,在出租马车上——就在这里解释清楚——而不是到宿舍里。可是离那个可怕的大门口已经不远了,如果在到达大门口之前他不能和这位军官取得一致意见,那——一切,一切,一切:都完了!都——完——了!!!将出现伤害、侮辱,甚至厮打: “我……我……我……” “请下车,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毫无表情、一眨不眨的目光扫视着前面——看了看一团团灰蓝色的云雾,从中落下的水滴扑通通掉在水洼里,激起一堆堆黑黝黝的泡沫。 利胡金少尉跳到了人行便道上,给马车夫付过钱;这一位却不知怎么拖延着。 “您等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本来随手带着根手杖……啊?放在哪儿了?难道是我丢了?” 他真的寻找起木棍来,但木棍无踪无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完全苍白了,他不安地用希求的目光向四面八方来回看着。 “喂,怎么了?” “一根手杖。” 阿勃列乌霍夫的脑袋深深缩在肩膀里,而肩膀在摇摇晃晃;嘴巴歪着一扭一扭在活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毫无表情、一眨不眨的目光扫视着前面——一团团灰蓝色的云雾;从原来的地方——寸步不离。 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开始生气地、不耐烦地喘起气来,他虽有礼貌但牢牢抓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个袖子,小心地把他从马车上拖下来,这引起了看门人的强烈好奇心,他像对待一个装满东西的包裹似的把他拖了出来。 但被拖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胳膊仍死死被利胡金的手抓着,他们就这样穿过这道门——一片漆黑中,那只手也许会对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做出不体面的动作,要知道,在一片漆黑中是没法躲开的。接着——当然,身体在活动,阿勃列乌霍夫家族将永远留下受侮辱的形象(还从来没有过)。 就这样,利胡金少尉(瞧那发疯似的样子!)用一只空着的手抓着那件意大利斗篷的领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变得比白布还苍白。 “我走,我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他的脚后跟本能地踏在大门台阶的一侧上,其实,他当时还在想自己可别成了取笑的对象。 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漆黑的一片 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处(就像死亡后最初的一瞬间),他们处在漆黑的一片之中;一片漆黑中,可以听到少尉不断低声叹息和急促的呼吸。 “我……就站在这儿……就——就——站在这儿……就这么站着,您知道……” “这原来是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原来是您,我的阁下?……” “在完全的神经性发作情况下,顺着观念的病态联想……” “顺着联想?……为什么您站在原地不动?……怎么说来着——顺着联想?……” “医生说……唉,您干吗推我?您别推我,我自己会走……” “而您干吗抓住我的手?……请别抓。”声音已经提高了…… “可我并不想……” “您抓住了……” “我在对您说……”声音更高了…… “医生说了——医生说:这样的大脑紊乱——少——有,少——有——多米诺式的斗篷以及所有那些类似的事儿……大脑紊乱……”已经成了一种尖声的哭叫。 但是,什么地方突然还有一个更大更响亮的声音在嚷嚷: “您好!” 这是在利胡金紧门口。 “谁在这儿?”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完全的漆黑中不满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 “谁在这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提高了嗓门,他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他感觉到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开了,落下了,接着——一根火柴令人轻松地嗤的一响。 一个不熟悉的又大又响亮的声音继续说: “我站在这里……一再按门铃——没有人来开门。可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火柴划着时,只见几个又白又胖的手指握着一束正盛开的菊花,而菊花后面,在黑暗中露出韦尔葛顿的体格匀称的身形——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把胡子全刮了?……” “怎么!……一身便服……” 这时,他做出一副才见到阿勃列乌霍夫的样子(我们自己说说,他当时一下就认出了阿勃列乌霍夫),划着一根火柴,韦尔葛顿还高高竖起眉毛,透过手中摇摇晃晃的菊花仔细看着他。 “还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在这里?……您身体怎么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昨天的舞会后,我老实说以为……您可是不舒服来着?……您怎么忙着走了?……从昨天的舞会……” 又划着一根火柴;一双带讥笑的眼睛透过鲜花凝视着:韦尔葛顿非常清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常到利胡金家来。看到他这种显然是被拖到门里的样子,韦尔葛顿出于上流社会的礼貌,赶忙说: “我没有妨碍你们?……是这样的,我只一会儿……我也没有时间……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您爸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等我……从一切迹象看,要罢工了……事情——多得要命……” 人家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因为门马上开了;门里露出一只浆得挺括的亚麻布蝴蝶——蝴蝶停在包发帽上。 “玛弗鲁什卡,我来得不是时候?” “请吧,夫人在家——呢……” “不,不,玛弗鲁什卡……最好还是请您把这束花交给夫人……这是欠的情。”他对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微微一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在上流社会的女人中间共同度过一天后那样耸了耸肩膀…… “对,是我欠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情——她对我讲了那么多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 又微微一笑,然后——忽然醒悟过来: “好吧,再见了,朋友。再见(41)。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很劳累的样子,过度紧张……” 他碎步往下走去——从那儿,从下面的平地上再次向上边说: “别老看书……”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没有往底下嚷嚷: “盖尔曼·盖尔曼诺维奇,我也是……我也该回家了……我们不是同路吗?” 但脚步声消失了,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个孤独的人,而且又一次——被抓住了。对,这一次是彻底了,在玛弗鲁什卡面前被抓住。他脸上这时显出恐惧的神情,而玛弗鲁什卡脸上——是困惑不解和惊恐,同时在少尉的脸上则十分明显地露出某种毫不掩饰的魔鬼般的欣喜。因为满头大汗,他一只空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擦鼻手绢,边擦边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把躲躲闪闪的大学生又拉又推地挤到墙上。 从自己方面讲,躲躲闪闪的身体原来像鳗鱼一样灵活滑溜;从自己方面讲,这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从门口跳开——跳得远远的——远远的。被推拉着的身体——边推边往后退,就好像我们踩着蚂蚁窝时发现无数暗红色的蚂蚁在脚边慌慌张张到处乱窜,这时就会本能地立刻抬起脚,那时被踩的蚂蚁堆就发出一种令人讨厌的窸窸窣窣声。这幢曾经是吸引人的房子,对尼古拉(42)·阿勃列乌霍夫来说难道变成了——被踩着的蚂蚁窝?这个玛弗鲁什卡这时会怎么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被推进去了。 “请进,欢迎之至……” 还是被推进去了;但在过道里,他保住着最后一点自尊,打量着橡木衣架及镜前木箱旁边的那个熟悉的黄色破损扶手,同时提醒说: “我上您家里……其实……待不久……” 他差点儿没有把自己的外套交给玛弗鲁什卡(啊——一股暖气热和一股气味);接着——一件玫瑰色的和服!……锦缎和服的一角从过道里一闪而过进到隔壁一间屋里:这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本身的一小部分,说得确切点——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一件连衣裙…… 没有时间去想。 外套没有交,因为转过身来的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声音嘶哑地对玛弗鲁什卡说: “到厨房里去……” 接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遵守一个周到的家庭主人应尽的礼貌,一把将宽檐大礼帽和在空中飘拂的外套推进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里。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与宽檐大礼帽和飘拂中皱起来的外套一起,它们的拥有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落到那个房间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餐厅里跑,霎时间看到一个东西闪进门里:一件和服。接着——和服的一角被啪的一下关上的门夹住,露出在外。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飞奔着经过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间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没有注意到五彩地毯上有泥灰的残迹。地毯上曾经落满了泥灰——在那件事情后,后来把它们打扫掉了,但仍留下泥灰的残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既没有注意到泥灰的残迹,也没有注意到天花板上损坏后重新修好的地方。当他歪着嘴龇着牙面对推搡着自己的刽子手时,他突然发现:通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房间——那边的门打开了,那边的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却只看到——两只眼睛:两只惊恐地露出在一头黑发中的眼睛,它们正转过来注视着他。 但他对那两只眼睛一转过身去,它们便立刻避开了;还传来惊叹声: “啊唉,啊唉!”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见了:在壁龛凹进去的地方,满头是汗的少尉正在地毯和镶木地板上折腾那长翅膀的猎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的外套显得像翅膀一样),满头是汗的他也——和自己的猎物一样,翅膀似的扬起的外套下摆间很不雅观地吊着一条绿裤腿,套带都招眼地露出来了。 “嗒嗒嗒”,他被拖着,鞋后跟在地毯上打转,弄得地毯都皱了。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转过自己的脑袋,发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后,便痛苦地大声对她说: “别管我们,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这时,外套从他身上飞走了,它沙沙响地像一个长两只翅膀的怪物落在沙发床上。 “嗒嗒嗒”,他被拖着,鞋后跟在地毯上直打转。 感到一下巨大的震动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瞬息间飘到了空中,双脚在不停颤抖。接着——轻轻的啪嗒一响,宽檐大礼帽从他头上掉落下来。他自己则颤抖着双脚弓着身子,咕咚一声摔在了紧紧关着但没有上锁的书房门上。这时,少尉变得像个投石器,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像一块石头:石头咕咚一声撞在了门上。门大开了,他便落入无人知道的情况中。 一个居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终于起来了。 他不知怎么不安地环顾起四周来;摆脱了两叠平行放着的案卷——“注意”符号,章节,疑问号和惊叹号;一只拿着铅笔的手哆哆嗦嗦这儿那儿地——在发黄的纸页上,面对螺钿小桌子发愣;前额紧绷着,死死地一动不动: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弄明白。 终于——明白了。 带徽记的漆得锃亮的四轮轿式马车已经再也不会朝古老的石雕女像柱飞奔过来了;那边,在玻璃窗外,再也不会前来迎接——八旬老人的肩膀、三角制帽、金银饰纽和圆头的锤形铜杖;废墟上建立不起旅顺口,但是——中国将激昂地挺立起来;听——你仔细听:好像是遥远的马蹄声,那——是成吉思汗的骑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留神听着:遥远的马蹄声;不对,不是马蹄声,是谢苗内奇在那里穿过冷冰冰亮晶晶富丽堂皇的房间。瞧他,进来了,正东张西望地经过那里;他看到——镜子吱吱吱裂开了:一个银白的箭头弯弯扭扭横向地从中一闪而过,然后——它永远地冷却凝固了。 谢苗内奇正经过那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自己宽敞的寓所及前面一成不变的涅瓦河景色:那里老悬着一堆堆绿莹莹的云朵,它们有时聚集成黄兮兮的云雾,向海边漂浮过去;深得暗沉沉的河水,钢铁般的密集鳞片拍打着两岸的花岗岩;透过一团团绿莹莹的云朵,隐约可见那竖式绞盘……从彼得堡的一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安地环顾起四周围来:这些墙!他将长久地在这里坐下来——面对前面的涅瓦河。这是他的家,公务活动结束了。 有什么? 这些墙——是雪,而不是墙!不错,稍有点冷的……这有什么?家庭生活;也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最可怕的,这么说吧……还有——安娜·彼得罗夫娜,老了……简直只有上帝知道成了什么人! 咩——咩咩……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脑袋,目光注视着噼啪响着快熄灭的壁炉:无聊的大脑游戏! 它飘游而去——飘游远去到意识的界限之外:在那里,它继续升腾成一圈圈紊乱的一团。还回想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高的个子,一双略带蓝色的眼睛及一堆(应当公正地说一句)最丰富多样的极混乱的精神需求。 还回想起——一位姑娘(这是在大约——三十年前),崇拜者成群,他们当中还算比较年轻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是个五等文官了,还是——没有希望的痴情郎。 接着——头一个夜晚,留下和他一起的女友眼睛里的恐惧——一种在顺从的微笑掩饰下表现出的厌恶、蔑视;这个夜晚,已经当了五等文官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完成了一次形式上合法的卑鄙行动:对姑娘施暴。施暴持续了一年,其中有一个夜晚怀上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两个人不同的微笑之中:在淫欲和顺从的微笑中。结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成了厌恶、惊恐和淫欲相结合的产物,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他们应当立刻共同着手培育由他们产生的恐惧:使恐惧人化。 是他们培育了他…… 然而,把恐惧培育到极点之后,他们又跑离了恐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掌握俄国的命运;安娜·彼得罗夫娜呢,则满足于同明达里尼(意大利演员)的性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迷上了哲学;再从哲学到——并不存在的学校的应届中学毕业生集会(与所有这些留小胡子的人一起!)。他们的家现在完全荒废了。 现在,他回到这个已经完全荒废的家中,代替安娜·彼得罗夫娜与他相见的,只是一道通向他的公寓房间的上了锁的门(如果安娜·彼得罗夫娜不愿回来——那他就是回到完全的荒废之中);公寓房间的钥匙在他身上(冷冰冰的房子的这一部分,他来过——两次:坐一会儿;他在那儿两次都伤风了)。 他将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双眨巴着躲躲闪闪的眼睛——大大的,空空的和冷冰冰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不是那种——贼样的;可也不是那种——恐惧到极点的;恐惧在那里将躲藏起来——就是新婚之夜迸发的那种恐惧;当时五等文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头一次…… 以及如此等等,以及如此等等…… 他离开国务活动后,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大概也要关闭了;只会留下一条走廊及相连的——他的房间和儿子的房间;他本人的生活将以走廊为限,将在那里拖着便鞋走步;还将——进行:读报,到无可比拟的地点发挥生理功能,临死前写回忆录,以及到通儿子房间的门口去。 对,对,对! 偷偷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然后——一听到可疑的沙沙声就跳着跑开;或者——不,在相应的地方用锥子凿个小孔;而且——等待不会没有结果的:墙内儿子的生活会同拆散的钟表机械一样准确地尽收眼底,一览无遗。代替国务活动方面的兴趣,他将发现新的有趣的东西——从这个观察点里。 这一切——将发生: “早安,爸爸!” “早安,柯连卡!” 然后——各奔自己的房间。 然后——那时,然后——那时:用钥匙把门锁上后,他又趴到凿好的小孔眼上,去看去听,有时哆哆嗦嗦,不断发颤——因为已发现的烈火般炽热的隐秘;伤心,害怕,偷听:他们怎样互相敞开心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那个留小胡子的陌生人;夜里,他将掀掉自己身上的被子,伸出冒大汗的脑袋;并一边反复考虑偷听到的东西,同时将因为使心脏裂成碎片的心跳而感到窒息,服下药片后跑到……那个无可比拟的地点去:在走廊上拖着便鞋吧嗒吧嗒直到……另一天早晨。 “早安!” “是这样——嗯,柯连卡……” 这就是——一个居民的生活! …… 一种无法抑制的愿望促使他到儿子的房里去,门小心翼翼地吱扭一声——接待室敞开了;他跨门槛站着,整个儿——矮小、苍老;用哆哆嗦嗦马林果色的手把睡衣拉拉好,同时环视着一片乱七八糟的情景:其中有关在笼子里的绿毛鹦鹉,有镶嵌象牙骨和铜质花纹的阿拉伯小板凳,还看到一件荒唐的东西——小板凳上放着的多米诺式斗篷向四面八方撩开着,它的一道道红色刺眼的皱褶,恰似升腾的火苗和流动状态的鹿角,直拖到伸展在地毯上一只斑豹龇牙咧嘴的脑袋旁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了一会,嚼了嚼嘴唇,摸了摸像落满了霜似的须根的下巴,并厌恶地吐了口唾沫(他知道这件多米诺式斗篷的历史);它是小丑和笨头笨脑的人穿的,正撩开绸缎下摆和两个没有袖管的袖口放着;一支生锈的苏丹箭上,挂着一个假面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气闷:周围的空气中好像充满了铅,一些可怕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思想,正是在这里想出来的……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房间!……而且——气氛沉重! 瞧——一张痛苦地冷冷一笑的嘴巴,瞧——一双浅蓝的眼睛,瞧——一头被亮光照得竖起的头发:身上裹着腰身太小的常礼服和手里紧紧捏着白明矾鞣革手套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脸刮得光光的(也许还抹了香水),佩戴重剑,正痛苦地被夹在镜框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仔细瞧了瞧最近一个春天画的肖像,接着——走进隔壁一间屋。 没有上锁的书桌引起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注意:那上面突出地放着一个小盒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好奇心(好好看看它的内容),他快步向桌子跑过去,并抓起一张——被遗忘在桌子上的大照片,他带着最深沉的沉思左看右看起来(这使他的思想一时离开了小盒子的内容),这是一张哪位太太——一个黑发女人的照片…… 这种思想分散出于对一种崇高物质的观察,因为这种物质展现成了参政员所竭力要进行的思路,这一思路与儿子的房间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显然是机械地进入儿子房里的心情(无法抑制的愿望——机械的举动)毫无共同之处。然后,他机械地垂下双眼,发现自己的手在翻来覆去拨弄的,已不是照片,而是一件沉重的东西。这时他的思想在研究民间称之为钻营之徒的那类国务活动家,他不久前曾不幸向那些钻营之徒的代表人物解释说:已故的大臣在世时,他和大臣是团结一致的,可现在,他们对他——阿勃列乌霍夫——打算要…… 打算要怎么? 根据形式,沉重的东西使他想起沙丁鱼罐头盒;参政员用一只手机械地把它拿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机械地抓起六寸照片,那个圆边形东西使他清醒过来:它里边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响。这时参政员很少回想到深渊(我们常常面对深渊喝着加李子的咖啡)(43),他非常仔细地察看了这个圆边形的东西,向它低下头并听它嘀嗒嘀嗒的计时声:沉重的沙丁鱼罐头盒里——有计时装置…… 他不喜欢这东西…… 为了进行更仔细的研究,他把东西拿走了,穿过走廊到了会客室里。他低下脑袋,那模样使人想起一群灰色的耗子;这时他想的,仍是那种类型的国务活动家;这种人为了不负责任,往往拿些最空洞的词句进行搪塞,例如在啥也不知道的时候说“众所周知”,或者在科学还啥也没有说明的时候说“科学教导我们”(他的思想总是在给敌对的派别施放某种毒素)……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东西跑到会客室摆着一张狮腿嵌花小桌子的那个角落里,小桌子上古板地竖着一件高脚青铜器,他把沉重的东西放在一只中国漆器托盘上,同时低下秃顶的脑袋,处于脑袋上方的灯罩通过精细的淡紫罗兰色花纹的玻璃而显得比原来要大。 但是时间久了,玻璃已变暗;精细的装饰花纹,也因为时间一久,变得越来越暗淡了。 …… 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身子一闪进入利胡金小书房里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脚后跟使劲咕咚一声落在地板上,这一振动传递到后脑勺上;两条腿不停地颤抖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屈下双膝,扎扎实实不雅观地倒在铺着墨绿色地毯的滑溜的镶木地板上;还——受了伤。 还受了伤——他立刻跳起来,沉重地喘着气,拐着脚,模样像只麻袋,而且很可笑,双颚和手指头紧张地哆嗦着,并怀着唯一本能的愿望——赶快:赶快抓住靠背椅子,以便从背后遭到攻击时可以躲开凶恶的对手,急忙绕着靠背椅这边那边及那边这边地来回转。他的全部动作活像那些患恐水症的人在抽泣——赶快抓住靠背椅子!…… 不然,拿这张靠背椅子作武装,推倒对方,乘对方被压在椅子笨重的橡木腿下时赶快跑到窗前(最好是从二层楼砸破玻璃,扑通一下跳到马路上,免得一对一留下……)。 沉重地喘着气,拐着脚,他向一张靠背椅子跑过去。 但正当他差一点儿就要跑到靠背椅子的地方时,少尉的一口热气呵到他的脖子上;他一转过身子,看到一张歪扭的暗洞洞的嘴巴和一只伸出五指要来抓住他肩膀的手:一张气得绯红的脸,一个报复者的脸,青筋鼓鼓地正用一双眼睛死死凝视着他,谁也认不出这张可怕的脸是平日里温和的少尉的脸,他通常总是平心静气地宽恕一个又一个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伸出五个指头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个巨大的爪子,它一定会落到阿勃列乌霍夫的肩膀上,打断他的肩膀。但他及时跳着跨过靠背椅子,躲过了。 伸出五指的爪子落在了靠背椅子上。 靠背椅吱吱地响,它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两只耳朵旁响起——一个不可重复的、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非人的声音: “因为有一个活人,注定要在这里毁灭!” 一个骨骼凸出的身体紧跟着一个逃跑的身体扑过去;一个唾沫四溅的口腔里哗啦啦喷吐出尖细刺耳的音符——无声的,好像是红色的: “因为……我……干了……您明白吗?整个这件事……事……这个……明白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的事方面……也就是,不对,不是方面……而您明白吗?……” 接着,失去理智的少尉向猎物扑过去,在弯下等待挨耳光的身体旁举着两个颤抖着的手掌(那身体一直冒大汗的脑袋紧缩到自己弓着的背下),神经质地握成拳头,以自己的整个身子居高临下面对紧紧缩在自己手下的一堆肌肉;一堆肌肉怯懦地张大嘴巴弯曲着,哀求着,不断有节奏地来回划着双手,并用一个手掌保护着自己的右面颊: “我明白,明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请静静,”像从一堆肌肉里挤出的声音说,“安静点,我求您了,静点儿,亲爱的,我求您了……” 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不自然地蜷缩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后退)——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用两只弯曲的瘦腿小步走着,不是向窗户——是从窗子那边(少尉挡着窗子)。与此同时,通过窗户这堆肌肉还看到(多么奇怪,这还是那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轮船上立着的一根烟囱;他看到运河那边——一幢房子湿漉漉的屋顶,屋顶上是冷冰冰空荡荡的巨大的一片…… 他后退到一个角落里——大家想想:一双铅一样黑黝黝伸出五指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滑过去,使他的脖子感到被四十度高温烫了一下),于是他趴倒了——在角落里,四肢着地,浑身是被冰水浇过似的冷汗。 他已经打算眯上眼睛,捂住耳朵,以便不去看那张疯狂绯红的脸,不去听那种尖细刺耳的吼叫: “啊啊啊……事儿……那种事……每个正派人,那种事……啊啊啊……每个正派人……我说什么了?对——正派人……应当干预,不顾体面、社会身份……” 在这一切特点、一切动作都是荒诞不经的情况下听这种毕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词语的毫无联系的交替,觉得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想: “是不是要叫喊,是不是要叫人?” 不,有什么好叫喊的,叫什么人;还能叫什么人;不——晚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会儿——就全都过去了;啪的一声:一拳打在了阿勃列乌霍夫头顶的墙上。 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 在自己面前他发现:两条这样大大叉开着的腿(他正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个晕头转向的思想——于是,不考虑后果,怯懦地龇着牙像在笑似的张大嘴巴,一脑袋乱蓬蓬散着的浅亚麻色头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两条大大叉开着的腿当间迅速爬过去,跳起来,并不假思索地直向门跑去(从窗上闪过一道呆板的房檐),但是……一双伸出五指的、接触时烫人的爪子可耻地抓住了他常礼服的下摆,礼服撕破了:昂贵的料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撕破的一块后襟下摆飘到了一边: “您停下……您停下……我……我……我……我不会……打死……您的……您等等……您不受到暴力威胁……” 接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粗鲁地逼到一边,他的背撞在了角落上,他站在那边一个角落里,艰难地喘着气,因着所发生的严重胡闹几乎要哭出来了;而且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发——不是头发,倒有点像书房里被熏红的糊墙纸背景上某种发亮的东西;还有他通常是浅蓝色的眼睛,这时也因为过于巨大、冷酷的惊恐而仿佛成了黑的,因为他明白:对他大发脾气的,不是利胡金,不是受他侮辱过的军官,甚至也不是充满报复心的仇敌,而……是个无法进行谈话的疯狂的神经错乱者。这个疯狂的神经错乱者体格强壮,肌肉发达,他这时没有扑过来,但显然,会扑过来的。 可是这个神经错乱者把背转过来后(现在该给他啪地来一下),踮起脚向门走去;接着——门插上了:门那边好像有声音——有点像哭泣,有点像拖着便鞋走路。然后——一切都安静了。退路已被截断:只剩一个窗户了。 他们在关得紧紧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喘着气:一个弑父者和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 掉下泥灰的一间屋里空着,啪的一下门关上前放着一顶宽檐软礼帽,长沙发椅上吊着一件古怪外套的一翼;但是当小书房里靠背椅子叭的一响倒下时,对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间屋的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接着,背上披着瀑布倾泻而下似的黑发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那里拖着便鞋出来了,身上缠着一块透明的流体般光滑的丝绸披巾,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扁平狭小的前额上,已经出现明显的皱纹。 她偷偷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她倚门站着;她四处张望,终于看到的:只是两双来回倒腾的脚和两对……衬裤套带。脚步声往角落里去了,怎么也瞅不见脚,但从角落里传出轻轻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及咕咚咚清晰的喉咙声:一种不可重复的、尖细刺耳的、非人的悄悄声。脚步声又响了,就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眼睛的紧边上,在门里边传出的把门插上的金属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哭了,她跳着从门口走开,只见一条围裙和一顶包发帽——这是站在她背后的玛弗鲁什卡,她用洁白的围裙蒙住脸;接着——玛弗鲁什卡也哭了: “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夫人?……”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那里干什么,玛弗鲁什卡?” …… 下午两点半。 在一间孤独的书房里,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本色的橡木桌面上抬起来;接着——它斜过眼睛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那里——鲜红如鸡冠的轻盈呛鼻的火苗——正哗哗地升腾起来,急速地穿过烟囱,同房顶上夹杂着有毒的烟黑子焦煳气味融在一起,变成窒息、侵蚀人们的黑烟,不停地弥漫开来。 一个秃脑袋慢慢抬起来——那魔鬼般暗淡的嘴巴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微笑;因为微笑,那张脸在变红;一双眼睛——一直红红的;可依旧是——一双石头般的眼睛:发青的——而且是在绿莹莹的眼窝里!它们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茫然空虚的感觉;流露出的这种感觉死死凝结在那上面,同时没有脱离昏暗;面对空虚的这个世界,正弥漫着一片昏暗。 冷冰冰的、惊奇的目光,然而——是空虚的,空虚的目光:因为昏暗,使时间、太阳、光明,一下被照亮了;历史从时间一下子直跑到了这一瞬间,这时,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桌面上抬起来,并斜过冷冰冰茫然空虚的目光,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形成封闭的一个圈。 那是怎么回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记起来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思想的两个瞬息之间出了什么事儿;夹住铅笔转动的手指的两个动作之间出了什么事儿;一支削尖的铅笔——是它被夹在手指里跳动。 “随便……没有什么……” 接着,削尖的铅笔在纸张上打了一连串问号。 …… 神经错乱的人一边嘟嘟哝哝天知道在说些什么,同时一个劲儿往前冲;他一边嘟嘟哝哝天知道说些什么,同时继续挪动着脚步:他继续顺着气闷的小书房的对角线迈步走着。放平身体靠在墙上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继续留神注视着那个可怜的神经错乱者的一举一动——他毕竟仍可能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 对方的一只手或胳膊每次做出一个剧烈的动作,都使他一阵哆嗦;但那个神经错乱者不再迈步了,他停下来了,离开了性命交关的对角线;在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两步远的地方,一只干巴巴有威胁的手掌又摇晃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马上闪开——手掌触到了角落——打在了角落的墙上。 不过,失去理智的少尉(可怜更甚于残酷)已经不再迫害他了;他转过背来,用胳膊支着膝盖,弓着背,脑袋埋进肩膀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深深地思索起来。 吐出一声: “上帝!” 然后又呻吟道: “保佑并宽恕吧!”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心翼翼地利用了他胡诌之间的这一刻平静。 他悄悄站立起来,尽量不出声,他——挺直了身体。少尉的脑袋没有转过来,只要它一转动,就有——老实说!——脖子脱臼的危险。看来,疯狂发作的高潮过去了,现在——它渐渐在平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拐着腿,一瘸一瘸不出声地向桌子走去,尽量让鞋子不发出响声,也不让地板发出响声——一瘸一瘸走去,裹着件雅致的礼服,模样相当可笑……礼服的后襟被撕破,脚上套着胶皮防雨套鞋,脖子上的围巾也没有解掉。 悄悄拐着走过来了——停在桌子旁边,同时听着心脏的跳动和一个安静下来的病人嘟嘟哝哝的低声祈祷,他还用不出声的动作一只手伸向镇纸板,可是糟糕:镇纸板上放着一沓信纸。 但愿袖子管别被纸张钩住! 糟糕的是他的袖子管还是被一沓纸钩住了,倒霉地沙沙沙一阵响,纸张散落在桌面;这沙沙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少尉,当时已经平息了的疯狂发作的高潮,又重新有力地起来了;他转过脑袋,发现站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伸出一只以镇纸板为武器的手,心慌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跳离桌子,手里紧紧握着镇纸板——为了防卫。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跳了两步来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一个肩膀上并紧紧压住他肩膀,一句话——他又是老花样: “应当请您原谅……对不起,我急躁了……” “您安静点……” “这一切都很不寻常……不过真的——请吧,别害怕……啊,您干吗发抖?……好像是我恐吓您了?我……我……我……撕破了您的后襟,这……这是无意的,因为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流露出回避解释的意图……可是您要明白,不解释清楚,您是无法从我这里离开的……” “其实我并没有回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央求说,同时紧紧握住手中的镇纸板,“关于多米诺式斗篷,在大门口我自己已经开始说了,我自己正在寻找机会解释。这可是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可是您自己在拖延,您自己不给我做解释的可能性。” “嗯……对,对……” “您相信吗,这多米诺是大脑过度疲劳的结果,它完全不是违背诺言;我站在大门口不是自愿的,而是……” “那么,为后襟请您原谅,”利胡金又打断他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失去自制的人(放在阿勃列乌霍夫一个肩膀上的手暂时松开了)……“后襟会给您缝上的;要是您愿意——我自己来,针和线我这里都有……” “这倒用不着。”阿勃列乌霍夫头脑里一想,他惊奇地仔细看了看少尉,明显地确信疯狂发作的高潮毕竟是过去了。 “但问题不在这里:不在针,不在线……” “这,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实质上……这——是废话……” “对,对。废话……” “对我们要解释的主题来说是废话,对站在大门口这件事……” “可不是关于站在大门口!”少尉失望地挥了挥手,又开始往原来那个方向迈步走起来——顺着气闷的小书房的对角线。 “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阿勃列乌霍夫在角落里说,他已经明显地变得大胆些了。 “不……不是……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中尉对他大声嚷嚷道,“您完全没有明白我!!……” “那是关于什么?” “这一切全是——废话——嗯!……也就是说不是废话,可对我们的主要话题来说是废话……” “话题是什么?” “话题,您知道吗,”少尉站到他跟前,并抬起自己充血的眼睛注视着阿勃列乌霍夫惊吓得睁大的眼睛……“您知道吗,全部实质在于您——被锁住了……” “可……究竟为什么把我锁起来?”他的手又握紧镇纸板。 “为什么我把您锁起来?为什么我要用所谓半强制的办法把您拖来?……哈——哈——哈,这与多米诺式的斗篷,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同样都没有任何关系……” “确实,他是发疯了:他把所有的原因全忘了,他的大脑单凭一种病态的联想。他这是打算把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头脑里一闪,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好像明白了他的思想,赶忙用更像是讥笑和恶作嘲弄的方式安慰他: “我重复说一遍,您在这里是安全的……只是这后襟……” “他在嘲弄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并从自己这方面,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思想:抓起镇纸板往少尉的脑袋上打,打昏后,捆上他的双手,用这种暴力手段拯救自己的生命。就算因为……在小桌子上……那枚嘀嗒响的……炸弹!!……他得拯救这生命…… “知道吗,您——没法从这里出去……而我……我会带着我口授的一封信——一封您签字的信出去……到您家,到您的房间里去,早上我已经去过那里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要把您的那个房间翻个底朝天,如果我的搜查毫无结果,我将警告您爸……因为,”他擦了一把自己的前额,“有力量的不是您爸爸,有力量的——是您,对,对,对——嗯——是您一个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他用硬邦邦的手指捅捅胸脯,正眉飞色舞地站着(只扬起一道眉毛)。 “您听着:不许有这样的事儿,不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永远不许!” 而且,在刮掉胡子后绯红的脸上,连连表现出: “?” “!” “!?!” 完全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但是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竟倾听这种纯粹的梦呓,而且,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在咕咚震颤了一下:真的——这是梦呓吗?更可能是一种不连贯地吐露出来的暗示,可暗示——什么?是不是在暗示那……那……那……? 对,对,对……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这都是在说些什么?” 接着,心慌意乱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堆鹅卵石;大脑——一块鹅卵石;胃里——也是一堆鹅卵石。 “怎么什么?……我说的是炸弹……”惊讶到极点的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随即后退了两步。 抓在阿勃列乌霍夫手里的镇纸板掉了;这是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他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堆鹅卵石之前的那一瞬间;而现在,惊恐已经使他真的见鬼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明确地切入百万的五次方大的(在一串零和个位数之间)沉重之中;留下个位数。 百万的五次方则成了零。 沉重突然燃烧起来:塞满身体的鹅卵石变成了眼睛,转眼间从所有的皮肤毛孔里喷发出来,重新卷起事件的旋风,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转;身体本身也被卷在飞转着离去的旋风里;身体的感觉本身也成了这样——零的感觉;脸部的轮廓变得清晰了,它不可思议地进行着思考,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出现一张六十岁老人的脸;这轮廓变得清晰了,进行着思考,而且成了坐立不安好动的样子;脸——一张白白的,苍白的脸——成了自我照明的脸,好像蒙着一层自我照片的流体;相反,少尉的脸则变得像鲜胡萝卜一样的颜色,刮光了胡子,使他显得更愚蠢;而那短小的上衣也显得更短小了…… …… “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为您感到吃惊……您怎么能相信我,我……我会同意干这种可怕的卑鄙事情……况且,我——不是坏蛋……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好像还不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显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接着他便——扭过身去;扭过身去后,又重转过来…… …… 从阴暗的角落里露出一个仿佛缩成一团的、骄傲的、弓背弯腰的身形,少尉觉得那身形好像由流动着的一直在发亮的东西组成——他有一张痛苦地冷笑着的脸、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浅亚麻色、亮光下像是竖着的头发,在亮晶晶高高的前额上形成一个透明的光环般的圆圈;他向上伸开双手,像一个心有不满、受屈辱、美好、满怀激情的人,站在鲜血般的糊墙纸背景上,糊墙纸是一片红色。 他站立着——脖子上吊着围巾,礼服只有半拉后襟;另半拉——唉——给撕了…… 他就这副样子站着:通过大大的眼眶,不断用冷冰冰充满空虚、昏暗的目光瞧着少尉。这目光紧盯着,并冷得像结成了冰,因此,利胡金这时感到,他及他的全部体力、健康(他认为自己是健康的),此外还有高尚,都只不过是一种隐约可见的苍茫暮霭。所以,只要阿勃列乌霍夫以这种光彩照人的样子往少尉靠近一步,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就得后退。 “我相信您,相信您。”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 “您知道吗,我,”他感到非常窘迫,“我毫不怀疑……我真害臊……我太激动了……妻子对我讲了……有人塞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显然是误拆。”他不知为什么撒了谎,脸一下红了,并耷拉下脑袋…… “既然给我的纸条被拆看了,”这时参政员的儿子乘机幸灾乐祸地说,“那……”他耸了耸肩膀,“那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当然有权(这听起来好像讽刺)对您,作为她丈夫,讲述内容啰。”他神气十足,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继续发动进攻。 “我……我……太急躁了。”利胡金为自己辩解。他的目光落在那块倒霉的后襟上,便上去抓那块后襟。 “这后襟,您不用操心,我亲自给缝……” 但是,嘴上稍稍——稍稍——稍稍有点儿微笑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自我照亮着的和体态端庄的人——表示指责地继续在空中不时挥舞着两个手掌: “您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44) 他的一双深蓝色的暗洞洞的眼睛以及在亮光下好像竖着的头发,表露出朦朦胧胧说不清的哀伤: “您走啊,去报告,别相信!……” 接着便转过身去了…… 两个宽阔的肩膀一阵阵在抽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忍不住哭了;与此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摆脱了原始的动物本能的恐惧,成了个完全无所畏惧的人;而且更进一步,在那一分钟里,他甚至想受一阵子罪;至少在当时,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感到自己是受折磨,当众可耻地受折磨的英雄;感觉中,他的身体是个——到处是伤的身体;“我”本身是破碎的,感觉也是破碎的;从“我”的破裂中——他等待着——喷发出耀眼的亮光,及一个亲切的声音从那儿对他说,跟通常一样——他自身在说着什么,为他自己: “你为我受了苦,我站在你之上。” 但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有的是——黑暗。感觉本身大概正是因此产生的,只不过他现在才明白罢了。由于在涅瓦河畔的约会,直到这最后一刻人们还不公正地欺辱他;用暴力把他弄到这里来,推推搡搡——拖到小书房里:用暴力,而且——在这里,小书房里,撕破常礼服后襟。要知道,他本来就一直不停地受尽了折磨——二十四小时:到底为什么除此之外他还要经受如此巨大侮辱行为的惊吓?为什么听不到和平的声音:“你为我受苦了?”因为没有为谁受苦:为自己受了一阵罪……就是说,是干了不像话的事儿自作自受。正因为这样,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过去的“我”是一片黑暗。他忍受不了这个,两个宽阔的肩膀一阵阵在抽搐。 他转过身去,他哭了。 “真的,”他背后传出一个既平心静气而又温和的声音,“我错了,我没有明白……” 这个声音里依然包含懊丧的成分:害臊和……懊丧。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站着,咬得嘴唇发疼,刚刚平静下来的利胡金是不是觉得可怜了,觉得他错了,因为没有伤害自己的仇敌:既没有用这双拳头,也没有用自己的高尚气度;恰似一头受红布挑逗而发怒的公牛扑向敌人并——撞在铁围栏上,站着,嗤着鼻子吼叫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少尉脸上露出不愉快的回忆(显然是多米诺式斗篷)和最高尚的感情搏斗的神色;敌方可一直转过背在哭,同时令人不愉快地这样在说: “您凭借自己体力上的优势,当着太太的面……像……像……拖着我……” 最高尚的激情胜利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伸出一只手从小书房的一边穿过整个书房走过来。但转过身子(睫毛上挂着泪珠)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因为笼罩在他周围的疯狂及——唉!——因为太晚才出现的自尊心而压低嗓子,断断续续说: “像……像……拖一个废物……”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向他伸过一只手——把自己看成是个最幸福的人:脸上流露出非常温厚善良的表情。但这种高尚和他的疯狂一样,是阵发性的,他的心灵里立刻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高尚的激情消失在空荡荡的黑暗中了。 “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愿意相信吗?……相信我——不是个弑父者?……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应该早点想到……您可是像……像拖一个废物……而且还——撕破我的后襟……” “后襟可以缝上的!” 在阿勃列乌霍夫清醒过来之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已经向房门跑过去: “玛弗鲁什卡!……要些黑线!……一枚针……” 可是,打开的门差点儿没有碰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当时正在门口偷听,发觉后,她立刻躲开,但是——晚了。发觉后脸红得牡丹花似的她被捉住了,她于是向他们——同时对两人——投过毁灭性的生气的目光。 在他们三人当间,地上掉着一块常礼服的后襟。 “啊?……索涅奇卡……”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你过来一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知道吗……撕破了后襟……是不是给他……” “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用担心;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请帮个忙……” “给他缝一下吧。” 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因为处境尴尬而歪着嘴唇,用一个袖子擦着露出马脚的眉毛,屈着一条受伤的腿,来到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间里……穿着撕破后只剩半拉后襟的常礼服。他拿起自己的意大利外套,抬起头,发现损坏的天花板,出于礼貌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转过自己歪着的嘴巴。 “可是您瞧,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你们家好像变了样:你们的天花板好像有点……好像没有修好,有粉刷工在干活?” 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打断说: “这是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在修理天花板……” 他心里却暗自在想: “啊?您倒说说,昨天夜里——上吊未遂;现在——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瘸着腿,穿过客厅往外走,他那件古怪的外套——耷拉在一个肩膀上,黑色的后襟拖在他后边地面上。 …… 一个秃光的脑袋从注意符号、问号、章节、句号,从已经是最后一件工作中抬起头来,然后——又倒下。马林果色的、金光灿灿的一堆——热得打响鼻似的啪的一声,它在沸腾,从自身喷发出吱吱响的和亮晶晶的东西;劈柴燃烧成木炭后倒散下来,一个秃光的脑袋对着壁炉,带着张大的嘴巴和一双眯起的眼睛抬起来;突然,两片嘴唇惊恐地歪斜了。 这是什么? 绯红炽热的亮光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啪啪啪的火光,流动的鹿角——一些树木模样金光灿灿滑溜溜的东西——呈树枝形升腾起来又正在到处把自己吞食干净。它们从绯红的壁炉加料口喷吐出来,洒到四周的墙上:壁炉奔驰着扩大开来,变成了监狱的石砌牢房。在那里,一切流动发亮的东西,火焰,深蓝色的烟气和冠状飘忽的东西都会冷却、凝固(突然变成僵死状态)。通过一道透明的亮光——那里旋转着出现一个高踞在离去的拱形体旁正站着一个弯曲的身形,伸着一双五个指头绯红的手——一双接触到烈火后正在燃烧的手。 这是什么? 瞧——一张苦笑着的嘴巴,瞧——一双蓝色的眼睛,瞧——亮光照耀着好像竖起来的头发:他被熊熊烈火包围着,伸开一双被那颗星火钉在空中的手,两只手掌翻在空中——两只撑开的手掌,像一个十字架似的伸开四肢躺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在那里的亮光中受折磨,他用两道目光指着手掌上鲜红的伤口;而一个长着两只翅膀的大天使正从裂开的天空中给他浇洒清凉的露水——向通红的炉子里…… 他不知道他做的什么…… 忽然间……一阵令人晕头转向的噼噼啪啪、吱吱喳喳、呼呼的响声:明亮发光的东西摇晃了一阵,炸裂成了碎片,清除了旋涡似的旋转着的星火的苦难形象。 …… 一刻钟过后,他吩咐备好马;四十分钟后,他跨步登上四轮轿式马车(这一点,我们在前面一章里已经看到了);一小时后,四轮轿式马车停在了无聊的人群中间;不过——仅仅是无聊的吗?…… 这里出什么事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暴乱的人群之间,隔着一道半俄寸厚的空间,或者叫马车壁;马儿呼哧呼哧喘着气,而马车里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看见了所有的脑袋:圆顶礼帽,大檐帽,而它要的是满洲大皮帽;他看见了一双注视着他的不满的眼睛;还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人的张得大大的嘴巴:一张正在唱的嘴巴(人们在唱歌)。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发现了阿勃列乌霍夫,粗鲁地嚷嚷起来: “您出来,喂,瞧见了吗,过不去。” 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和他一起嚷嚷起来。 为避免发生不愉快,为人群所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这时当然打开了马车门;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看到一个嘴唇哆嗦,用戴手套的手扶住高筒大礼帽边沿的老头子正从里边出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面前一些号叫着的嘴巴和一根长长的木棍,一块大红布从木棍上忽高忽低徐徐舒展开来,它轻盈地在空旷中哗啦啦飘扬: “喂,您,脱下帽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脱下高筒大礼帽,抛下马车和车夫,急忙挤到人行道上;他很快碎步向与一堆堆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时,黑压压的人们一下从商店、院子、两侧的马路口和公寓房里拥出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使尽力气往外挤:终于挤出——到了边上空着的马路上,从那里……飞奔过来……哥萨克…… …… 一支哥萨克部队飞奔过去了,空出了一块地方;可以看到向大红布冲过去的哥萨克们的背部;还可以看到一个戴高筒大礼帽的老头子快步在奔跑。 纸牌卦 桌子上的茶炊烧开了;一把全新的完全干净的可爱茶炊从厨架上发出金属亮光;桌子上烧的茶炊没有擦,脏兮兮的;那把全新的可爱茶炊,有客人来时才用;没有客人来,桌子上就放着这把弯曲的丑家伙:它烧开时,吱吱的声音很大很响,有时小孔眼里还冒绯红的火星。谁的一只手没有教养,把圆面包弄碎了;碎了的面包屑像斑点似的撒在起皱的桌布上;一个斑点掉进一杯没有喝完的酸味茶里(由于放有柠檬而发酸);桌上还摆着一盘没有吃完已经凉了的煎肉饼加冻土豆泥。 还有那满头的美发哪儿去了?原来是美发的地方竟翘着一条细小的辫子。 原来,卓娅·扎哈罗夫娜·弗列依什戴的是假发(大概是在有客人来时),而且——顺带说一句:她大概还不要脸地染过头,因为我们原来见到她是一头漂亮的黑发,脸上擦过油,太光滑了。可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冒着汗的鼻子和吊着一根细得像耗子尾巴似的辫子;身上穿着短上衣:而且,也是脏兮兮的(大概是过夜穿的)。 利潘琴科从喝茶的小桌子边半转过身坐着,使自己四四方方有点拱着的背既对着卓娅·扎哈罗夫娜又对着污脏的茶炊。利潘琴科前面放着一副半散开的纸牌,它使人以为此人晚饭后刚要进行有益于神经的通常活动,却被打断了——无奈只好放下纸牌;进行了一场持久的谈话,一谈话就把琐碎事:一杯茶,纸牌,以及其他等等,搁在一旁了。 这次谈话后,利潘琴科便把背转过来:背部对着谈话的地方。 他没有戴浆硬的领子,没有穿西装,松开腰带坐着,肚子明显地鼓出来,因此在西装背心和滑下的裤子(全是——暗黄色的)之间便不雅观地露出浆得不平整的内衣的一角。 我们看到的利潘琴科,正好是在他凝神观察一堆黑黝黝的蟑螂从钟表上沙沙沙爬下来的那一瞬间。它们在别墅里繁殖开了:大大的,黑黑的,而且繁殖得很快——多得让人受不了。虽然有灯光照着,角落里还是在沙沙沙响,随时会从餐柜的小缝隙里翘出长长的细胡子。 是自己生活的伴侣哭哭啼啼的唠叨,打断了利潘琴科对正爬着的蟑螂的观察。 卓娅·扎哈罗夫娜推了一下端茶的托盘,使得利潘琴科浑身一哆嗦。 “唉?……又怎么了?……到底为什么这样?” “什么这样?” “难道一个忠心的女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把生命都给了您——像我这样一个女人……” 接着,两个胳膊肘落在了桌子上:一个胳膊肘上的袖子撕破了,破口露出显老而苍白的皮肤及大概是跳蚤咬后抓破的伤疤。 “您在那里叨叨些什么呀,亲爱的,说得清楚点……” “像我这样一个女人,难道问一声的权利都没有吗?……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着,她便用两只手掌捂住脸:只露出鼻子和两只鼓鼓的眼睛。 利潘琴科在靠背椅上转过身子。 她说的话显然刺痛了他,他脸上霎时间流露出类似内心深受折磨的表情——他既不是懒洋洋地羞怯地又不像孩童般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得出来,他想表白点什么,同时也看得出——他害怕表白。这时,他慢慢意识到了点什么——这会不会是在他伴侣心灵中作出可怕的承认的那种东西。利潘琴科的脑袋耷拉下来了,他用鼻子连连发出喘息声,并侧过眼睛张望着。 但是,通向真实的欲望中断了;连真实本身都落到了心灵深深的底部。他玩起纸牌卦来了: “呣,对,对……五点对六点……王后哪儿去了?……王后在这里……再——压上J钩……” 突然,他向卓娅·扎哈罗夫娜投过试探性的怀疑的目光,他的长满金黄色汗毛的短手指倒起一沓纸牌来:把纸牌——从这一沓加到那一沓上。 “好,纸牌卦出来了……”他继续生气地倒着两沓纸牌。 卓娅·扎哈罗夫娜瘸着腿小心翼翼把擦干净的茶杯放进橱柜里。 现在,她瘸着腿走进房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沙的响声(一根蟑螂须伸进了橱柜缝隙中)。 “可我呀,亲爱的,没有生气。”他又一次向她身上投过试探性的目光,同时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并因为背心没有扣紧而鼓出相当可观的肚子。她走动时下巴一晃一晃地在摇摆;轻轻走到他身边,并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 “您最好问一声,为什么我向您打听?……因为大家都在打听……都耸耸肩膀……所以我就想,”说着,她连肚子带胸部倒在靠背椅子上,贴到他身上,“最好我全都知道……” 但是,利潘琴科咬紧嘴唇,不安而认真地洗起一沓纸牌来。 利潘琴科不记得,昨天一天对他具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如果明天他在他们面前不能作出证明,不能摆脱那些落到他身上的毁灭性文件的严重困难,那他——就会被将死。他记得这一切,却只是不时从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呣,对——对……这里有空位置……没有什么可干:让王后归空位……” 然后——他忍不住了: “您说,打听什么?……” “而您以为——没有?” “他们还常在没有人的时候来?……” “他们来,他们来:都耸耸肩膀,装作不知道……” 利潘琴科扔下纸牌: “毫无办法——两点给堵住了……” 看得出,他很激动。 这时,利潘琴科的卧室里悲哀地吱扭扭一阵响,好像是有人开了小窗。他们俩把头转向利潘琴科的卧室,两人都警觉地没有做声:这会是谁呢? 大概是托姆这圣贝尔纳狗。 “可您要理解,古怪的女人,您的那些问题。”利潘琴科这时打了个呵欠站起来——不知是想弄清古怪声音的原因还是为了避开回答。 “违背党的……”他喝了一口很酸的茶,“纪律……” 他伸伸懒腰,走进打开着的门里,到了深处暗黝黝的地方…… “啊,柯连卡,和我还讲什么党的纪律。”卓娅·扎哈罗夫娜反驳说,同时用手掌捂住脸,低下头,继续站在这时已经空了的靠背椅子前……“您只要想想……” 但她立刻不做声了,因为靠背椅子空了;利潘琴科往卧室的方向走了;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张张翻着纸牌。 利潘琴科的脚步声靠近了。 “我们之间不曾有过秘密。”这是她在对自己说。 同时,她立刻把头朝门转过去——对着黑黝黝的地方——对着深处——并对着迎面过来的脚步声生气地说: “您自己可没有警告过我,说我们之间实际上没有什么好谈的(利潘琴科已经出现在门口),说您有机密,可我……” “不,卧室里没有人……”他打断她说…… “我感到恼火:包括还有——种种观点、暗示、提问……甚至还……” 他厌烦地打着呵欠,张大了嘴巴;然后解开背心,不满地通过鼻孔对自己嘟哝道: “唉,干吗这么吵吵嚷嚷……” “甚至还有针对您的警告……” 间断。 “很清楚的事,为什么我打听……您生什么气?我干了什么了,柯连卡?……难道我不爱您?……难道我不害怕?” 这时她用双手围住他那胖乎乎的脖子,然后——哭诉道: “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忠心的女人……” 他看着她贴在他脸上的鼻子;鼻子——鹰钩的;确切点说——鹰钩模样的;鹰钩的,要不是——那么肉墩墩;鼻子——多毛孔的;这些毛孔正在冒汗。对称的面颊上两个紧凑的空隙处出现表面不清晰的皱纹(没有擦油扑粉的时候)——那些皮肤倒并不松弛耷拉,而是——已经不新鲜,不讨人喜欢了。从鼻子到嘴角边明显地斜着两道皱纹;两片嘴唇往下拉着;接着,两只眼睛凝视着一双小眯眼;这两只眼睛,可以说鼓鼓的,并顽强地纠缠着——像两枚黑黝黝贪婪的小钻子,可是,那两只眼睛没有发亮。 它们——只是在纠缠。 “啊,好了……好了……够了嘛……卓娅·扎哈罗夫娜……您饶了我吧……我有气喘病:会憋死我的……” 他马上用手指抓住她的双手并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开,然后坐在靠背椅上,并困难地喘着气: “您知道,我是个多么多愁善感和神经脆弱的人……瞧,我又……” 他们都不作声了。 接着,在经过长时间毫无乐趣的谈话后出现的深沉、难受的默默无语中,所有的话都已经说了,开口前的一切担心已经熬过,只剩下麻木的顺从了——在深沉的默默无语中;她清洗了一只茶杯、一个盘子和两只茶勺。 他从小茶桌旁半侧过身地坐着,以自己四四方方的背部对着卓娅·扎哈罗夫娜和污脏的茶炊。 “您说——威胁?” 她立刻打了个寒颤。 而且立刻转过身来——从茶炊处;嘴唇又拉开了;两只不安的眼睛差点儿没有从眼窝里蹦出来;它们不安地溜过桌布,顺胖乎乎的胸脯而上,停留在眨巴了几下后的小眯眼上。接着——时光都干了些什么? 是的,它都干了些什么? 这双浅褐色的小眯眼,这双闪耀着幽默和狡黠的欢乐的小眯眼,只有二十五岁便变得黯淡无光了,它们凹陷进去了,并蒙上了一层危险的薄膜;一下就处于整个剧毒的空气、烟雾包围之中:暗黄色的、黄兮兮番红花色的烟气。不错,二十五年——一个不短的时间,但是——这个圆鼓鼓地突出在下巴下边的喉结有什么用?红彤彤的脸蛋变黄了,变得油滋滋地松弛了——使人感到像苍白的尸体一样可怕;前额——突出了;还有——耳朵长得大大的;一些普通体面的老头子不往往也是这样的吗?可他——不是老头子…… 你干了什么,时光? 一个头发浅色、满脸红光的二十五岁的巴黎大学生——大学生利宾斯基——梦呓般的鼓胀起来,变成了个四十五岁的挺着个不雅观的蜘蛛般大肚子的人:变成了利潘琴科。 无法表达的涵义 灌木在呼啸……海边的沙土地上,这里那里的咸水小湖泊掀起阵阵皱纹般的波浪。 海湾上不断刮来一道道白浪;月亮照耀下,那边的波浪一阵接一阵推向远处,不时在那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接着,它跌落下来,变成一堆堆棉花似的泡沫漂浮到紧岸边;海湾上刮过来的白浪顺着堤岸的慢坡伸展开来——柔和地,透明地;它舔食着沙土,冲刷着沙土——把它们冲平;它像一把精巧的玻璃刮刀,从沙土上刮过去;有的地方,那玻璃似的平平一层直流淌到咸水湖处;往湖里灌注盐的溶液。 已经倒流过来了。一阵新的大泡沫又把它摔了回去。 灌木在呼啸…… 瞧——无论是这里,那边,都有数百丛灌木;离海稍远点儿的地方,也挺立着光秃秃的灌木丛;这些掉光叶子的灌木向空间举出双手,疯狂地在摇晃。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没有穿防雨套鞋,没有戴大皮帽,惊慌地从它们中间跑过去。夏天的时候,它们发出甜蜜的悄声细语;悄声细语早已枯干了,因此这地方现在听到的,是硬邦邦的咯吱吱声和缓慢的呻吟。云雾从那里产生,还有潮气也从那里产生,枝杈交错的树枝还是伸展了出来——在云雾和潮气中;在云雾和潮气中,一只凹凸不平的手像一根多毛的杆子在一个身影面前弯曲了。 一个身影向一个窟窿歪过去——倒在一层黑黝黝的潮气里,它立刻陷入痛苦的思考;接着,它把固执的脑袋倒在一双手里: “我的心肝,”从心里发出的声音,“你离开我了……你回答一声啊,我的心肝,我可怜……” “我将带着撕碎的生活在你面前倒下……记住我,我可怜……” 被闪烁的星光刺破的夜,渐渐明亮了;接着,紧海岸的地平线上有一个朦胧可见的小点在抖动;显然是一队商船靠近彼得堡了;一道发出像成熟的穗子的光芒四射的小火,从夜晚的缺口喷腾而出。 这时,它已成了一只大大的鲜红的眼睛,后边是暗黝黝的船身及它上面——森林般的杆子和绳索。 在黑黝黝忧郁烦闷的身影上头,在月亮底下,有一双树木般多枝干的手迎着一个翱翔的阴影,飞奔过来;一个灌木丛般的脑袋,一个凹凸不平的脑袋,伸进空间,像一只蜘蛛似的晃动着由黑黝黝的树枝织成的网;接着,便——摇摇晃晃地吊在空中。轻巧的月亮在那个网里迷了路,它颤抖起来,发出耀眼的亮光:好像在掉眼泪。光秃秃树枝的空当间充满了闪闪磷光,显得莫名其妙,并从中形成一个形象——它在那里形成,它从那里开始:一个巨大的身体,它披着硫酸盐色外套,磷光闪闪,向浓密的烟雾飞去。一只威严的手指示着前景,朝有一团小火从别墅花园里眨巴眨巴发亮的地方伸过去,那里富有弹性的灌木枝和栅栏融合在一起。 那形象停下来了,它哀求着伸向树枝间组成一个身体的磷光闪烁的空当间: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不能这样——凭着一点怀疑,没有解释就……” 一只威严的手指示着亮光穿过黑黝黝的和吱吱喳喳响的树枝照射进来的小窗。 黑黝黝的身影立刻大叫一声跑进了空间;一个黑黝黝多枝杈的轮廓跟着扑过去,它同时在岸边沙土地上组成一个古怪的、完整的、能从自己身上挤出古怪的无法表达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涵义的东西;黑黝黝的身影用胸脯顶在小花园的栏杆上,翻过围墙,现在正踩着落满露水的野草,不出声地爬着——向自己不久前去过的那幢灰色的别墅爬去,那里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它一只手贴在胸口,小心翼翼悄悄来到阳台上,然后不出声地跳了两步,到了门前;没有挂门帘;身影于是窜到窗口;窗子里边,亮光扩大了。 那里坐着…… 桌子上放着一把茶炊;茶炊附近,放着一盘吃剩后冷了的煎肉饼;接着看到一个令人不愉快的、难为情的、显出有点受压抑的女人的鼻子;一个看上去羞怯的鼻子;它还——羞怯地躲藏起来:鼻子——鹰钩的;一个背影带一根短辫子女人的脑袋在墙上晃动;这可怜的脑袋挂在翘着的脖子上。利潘琴科一只手靠着桌子,另一只手空着搁在椅子靠背上;两只粗糙的手掌——伸开并张着;那手掌宽得出奇;五个好像被砍掉一截的短得出奇的指头上留着倒刺,指甲上涂着咖啡色的染料。 身影冲前跳了两步;接着——来到灌木丛中;它立刻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怜惜;一个没有前额、大得像皮帽的脑袋扑过来——从一个窟窿,从两根树枝当间扑向身影;风在灌木丛的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喇叭口上呻吟。 那身影在灌木边上激动地悄声说: “不能这样简单地……怎么会这样……要知道,什么都还没有证实……” 绝唱 整个身子从唉声叹气的卓娅·扎哈罗夫娜那里转过来后,利潘琴科伸出一只手去拿——大家想想!——这时挂在墙上的小提琴: “一个局外人有种种不愉快……他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可是这里——请吧……” 他取过松香,怀着简直是某种无限的狂热,向一块松香扑过去;怡然自得地把一块松香拿好在手指中间;以一种既与他党内的地位又与刚才进行的谈话毫不相干的抱歉神情,动手擦起自己的一张弓来;然后,他拿好了小提琴: “可以说——眼泪相迎……” 把小提琴靠在肚子上,向它弯过身,把它宽大的下端紧托在膝盖上;用下巴顶住它狭小的上端;他用一只手怡然自得地拉拉琴弦,而另一只手——拨出一个音符: “咚!” 与此同时,他的脑袋朝上一仰又向侧面扭着垂下,他带着疑问的表情,有点像嬉笑又有点像(某种孩提般的)怜惜地望了一眼卓娅·扎哈罗夫娜,并咂了一下嘴唇,他好像在问: “您在听?”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用疑问的、半受感动半冷酷的脸色瞅了一眼利潘琴科及他的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试了试琴弦,琴弦——叮咚乱响起来。 “这样好点!” 他微微一笑;她微微笑了笑;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他——怀着变得年轻的热情;她则是——表现出既为他模糊地感到骄傲又像原来那样崇拜他(是崇拜利潘琴科吗?)的那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她赞叹道: “啊,瞧您是怎么……” “叮咚——叮咚……” “怎么一个改不好的孩子!”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利潘琴科看上去像头犀牛,他还是用左臂既灵活又迅速的动作把好自己的小提琴;小提琴宽大的一端闪电般迅速伸到宽厚的肩膀和侧向这个肩膀当间的一角里;狭小的边沿则处于来回滑跑的手指头里: “好,开始吧。” 拿弓的一只手迅速伸到前面,弓随即——提高到空中;停了一会儿,一个最温柔的动作,弓接触到了一根琴弦;弓顺着琴弦奔跑起来;整只手——跟着弓奔跑起来了;脑袋跟着手奔跑起来了;跟着脑袋的奔跑——整个胖乎乎的身体在摇动:一切都向一边侧过去了。 小指头弯曲成了一个小钩:它不接触到弓。 利潘琴科身边的靠背椅子咔嚓嚓在响,他原来紧张地一个劲儿急于要发出温柔的音符;他有些嘶哑但毕竟是悦耳的男低音忽然响彻这间屋子,既压过了圣贝尔纳狗的呼哧声,也盖住了蟑螂的窸窣声。 “别——引引——诱诱。”利潘琴科唱道。 “我,没——有有有……”温柔的、静静叹息着的琴弦紧跟着在鸣响。 “需要。”(45)朝一侧弯过去的利潘琴科唱道,他原来紧张地一个劲儿急于要发出温柔的音符。 还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久久唱着这首现在已经没有人唱的古老抒情歌曲。 …… “嘘!” “听?” “小窗?” “得过去看一看。” …… 一种灰暗的气氛像一缕缕发绿的烟雾感伤地飘过那里;月亮从云雾中出来了;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像灰暗的气氛,它扩散开来,降落下来;灌木的枝干在空间变黑了,它们的影子像一堆堆毛茸茸乱蓬蓬的东西落在地面上;掉光叶子的树枝间,袒露出飞奔着的磷光闪烁的空气;空气中所有的斑点凝结成一堆——瞧它,瞧它:一个被磷光燃烧得炽热的身影,它威严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窗户。身影跳着向窗户跑过去,窗户没有插好,打开时发出低微的吱吱声;于是,身影跳着躲到一旁。 窗户上显出两个影子;有人拿着蜡烛走过去了,到了挂着窗帘的地方;发出亮光,这个窗——也没有插上;窗帘拉开了;站着一个胖乎乎的人,他向那边——磷光闪烁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的,原来是个下巴,因为——下巴翘着;看不到眼睛,眼睛处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月光下,前额两道眉毛稀疏的拱形不自然地亮了一下。窗帘给牵动了一下;有个巨大的胖乎乎的人回头进入窗帘挡着的地方;很快,一切都平静了。别墅里又传出歌声和叮叮咚咚的小提琴声。 灌木在呼啸。一个没有前额的皮帽似的大脑袋,通过月光露出一种顽强的神情:要弄明白——不管怎么,不惜任何代价;要弄明白——不然——就裂成碎片。这个陈年的绒毛稀疏的赘疣,长满细毛和疮痂,从多窟窿的树干上突出在外;他被风刮得伸开四肢倒下了;他恳求饶恕——不管怎么,不惜任何代价。身影又一次离开多窟窿的树干,它接着便偷偷来到小窗下;退路被切断了,它只好这样了:把已经开始的干到底。这时,它躲起来了……它在利潘琴科的卧室里急切地等待着利潘琴科——走进卧室来。 …… 可是,一些坏蛋有唱完自己的绝唱的渴望。 “一切……往日的……诱惑……对……绝——绝望……者都……格——格不入……我我……已经不……不信表——表白……” “我我……已经不……不相信爱……情……” 他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以及——在拉什么吗?为什么他感到哀伤?为什么喉咙缩紧了——紧得直疼?……因为发音?利潘琴科不理解这一点,就像他不理解他倾吐出的温柔的声音一样……不,额骨无法理解:前额狭小,横着一道道皱纹,它好像在哭泣。 十月的一个夜里,利潘琴科这样唱着自己的绝唱。 前景 好——就这样! 他唱了一会儿,拉了一会儿;把小提琴放在桌子上,用手绢擦了擦满头的汗;他那不雅观的蜘蛛般的四十五岁的便便大腹,慢慢在晃动;最后,他拿起蜡烛,到卧室去了;到了门槛上,他再一次犹豫地转过身子,叹了口气,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利潘琴科的整个形象表达出一种模模糊糊说不清的哀伤。 接着——利潘琴科便进入黑暗中了。 当烛光突然照进漆黑的房里(拉着窗帘)时,黑暗哗的一下被切开了;黑暗的时刻——在橙红的烛光照射下,立刻被驱散了;这时,一些零星的黑暗像所有东西的影子,好像在一个闪闪跳动的燃烧中心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在无声地转动。利潘琴科的脚跟紧后边出现一个大胖子的影子,它紧跟着一个个黑黝黝的斜形体和物品的影子,也慌慌忙忙顺着圆圈打起转来。 在墙壁、桌子、椅子中间,一个无定形的不出声的胖子摔倒了,倒在斜形体上,他痛苦地碎裂了,好像这时他感受到了炼狱的全部痛苦。 他就这样像对一个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包袱扔出自己的身体——这样扔出身体后,心灵往往会处于全部心灵运动的暴风雨的控制下:在心灵的空间里刮起暴风雨。我们的身体——是一只小船,它在心灵的海洋上疾驶,从一个精神大陆——到一个精神大陆。 这样…… 大家可以设想一条无限长的绳索;大家还可以设想,自己的身体直到腰部都被绳索缠着;而死后——有人拉着绳索转动起来:疯狂地以无法形容的快速转动起来;被抛到不断扩大、升起的圆圈里在空间转成螺旋状后,您一下飞到外层空间的环境里,脑袋往下,背部——平着一直往前;您也将像地球的一颗卫星,从地面飞到无限的世界里,只一刹那工夫,飞过无数的空间,而且这些空间都好像是停止的一样。 当身体像对一个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包袱一样被心灵抛弃时,您突然就会被这样的暴风雨所控制。 我们还可以设想,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经受到了无限扩展,扩展到可怕程度(例如在一个横切面上占据相当于土星轨道的位置)的疯狂愿望。还可以设想,我们有意识地感觉到不是身体的一个部位而是所有的部位都一下膨胀开来,都直往前冲,都燃烧到白热的程度,并经过身体扩大的阶段:从结结实实到气体状态,行星和太阳完全自由地在身体的分子空当间流通。我们还可以设想,我们还没有完全丧失内心的感觉,然后通过无限扩展的意图,我们的身体碎裂成了好几部分,而只有我们的意识才是完整的:关于碎裂的感觉的意识。 我们将感觉到什么? 那时我们会感觉到,飞驰着和燃烧着的我们被扒开的器官已经不再联结在一个整体里后,它们互相间隔着无数俄里;可是我们的意识却把那引人注目的不像样的东西粘合成一个同时发生的无用的东西;而且,只要通过稀薄到达一片空荡荡的脊柱我们还听到火星轨道上群星的呼啸,星座上的星星在拼命地往大脑里飞去;我们在炽热的心脏中心毫无条理地病态地搏动——多么巨大的一个心脏,如果太阳向这个熊熊燃烧的毫无条理地搏动着的中心移动的话,连太阳迸发出的熔浆都到达不了它的表面。 要是我们能肉体地设想这一切,我们面前将会出现一幅心灵生活在抛弃了身体之后最初阶段的图景:假如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身体因为暴力而倒下,这样的感觉就将更强烈…… 蟑螂 手里拿着蜡烛的利潘琴科在渐渐黑下来的房间中央停了下来;在阴面的斜形体也和他一起停了下来;在阴面的大胖子,利潘琴科的心灵,他的脑袋悬在天花板上;无论对所有东西的影子或利潘琴科的影子本身,他都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沙沙沙的响声——通常的和一点儿也不神秘的沙沙声。 他非常厌恶蟑螂,而现在——他看到的——数十只这样的生灵;沙沙沙在响,它们跑进自己夹在烛光中间阴暗的角落里。于是——利潘琴科火了: “该死的东西……” 接着便到一个角落里去拿地板刷子,那是一根很长的木棍,一头装着个鬃毛板刷: “瞧你们,还少吗?!” 他把蜡烛放在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地板刷子吃力地爬上椅子;现在,笨重的气喘吁吁的身体忽然出现在椅子上面了;因为用力,肌肉绷得紧紧的,一些器皿挤破了;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举起地板刷子装着鬃毛板刷的一头驱赶着那爬着跑开的一堆;一,二,三,然后——把它们捅在鬃毛板刷下边:在天花板上,墙壁上,甚至——在格子柜的角落里。 “八……九……十一……”低声带威胁地说着,并边捅边使一个个斑点落到地板上。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得赶一阵蟑螂。等捅死相当大的一堆后,他才去睡觉。 他终于走进卧室,用钥匙把门插上;然后,他把淌着油的蜡烛放在自己面前,看了看床铺(一段时间以来,这古怪的习惯成了他脱衣服时一个不可分离的特点)。 他已经脱完了衣服。 现在,浑身赤裸裸多毛的他正叉开双脚坐在床铺上,他那汗毛稠密的胸脯明显地露出女人般圆鼓鼓的乳房。 利潘琴科光身睡了。 蜡烛的斜对面,在有窗户的一道墙和书柜中间阴面黑黝黝的壁龛处,出现一个费解的轮廓:这里挂着裤腿管,形成一个类似人的样子——从这里看。利潘琴科一再改换挂裤子的位置,结果却总一样:一个类似人的样子——从这里看。 现在,他看到了这个类似人的东西。 而当他把蜡烛吹灭的时候,那轮廓颤抖了一下并变得更清晰了;利潘琴科伸手去拉窗帘;窗帘拉开了,飘起的白绵布哗啦啦响了一阵;房里闪过一道铜器发出的绿莹莹微光;在那里,从那里,一个炽热的圆盘从锡一般惨白的薄云中啪的一下掉进房里;接着…… 在全绿的和仿佛是硫酸盐色的一道墙壁的背景上——在那里!——站着一个身影,穿一件旧大衣,脸部刷白、冰冷:像个——滑稽戏里的丑角,刷白的嘴唇含着微笑。利潘琴科光着脚往门那边走,一使劲把肚子和胸脯压在了门上(他忘了,门是插上的);他立刻被拖了回来;好像有一道滚烫的开水从他赤裸着的背部直浇到脚后跟;倒在床上后,他明白了,是有人切开了他的背部,就像切割洁白脱毛的小猪皮;他刚明白自己背部发生的事后,又感到同样的一道滚开水——在自己肚脐眼下。 接着,从那里传出一种嘲弄的沙沙声;以为是什么地方的气体——因为肚子已经被切开;当未经思索地对着空间摇摇晃晃的肚子耷拉下脑袋后,他浑身迷迷糊糊倒了下来,感到一团黏乎乎流淌的东西——在肚子上和床单上。 这是通常现实生活的最后一个意识的印象,现在,意识已经扩大了;它古怪的外围把行星都吸到自己里边去;还感觉到这些行星——互相分开着的器官;太阳通过心脏的扩大在运行;脊柱因为接触到火星轨道上的群星,炽热化了;肚子里爆发了火山。 这时候,身体无知无觉地呆着,脑袋耷拉到胸前,眼睛凝视着自己被切开的肚子;它突然倒下了——肚子贴在床单上;一只手摔在血淋淋的地毯上,手臂上的汗毛在月光下发出亮晶晶的棕色闪光;吊着下颚的脑袋往门一边倒过去,并用已经不转的瞳孔对着门那边;两道眉毛稀疏的拱形线亮晶晶的;床单上出现五个血淋淋手指的印迹,并戳着五个胖乎乎的手指。 …… 灌木在呼啸,一道道白色鬃毛似的浪花从海湾上滚滚而来;它们通过一堆堆泡沫漂到岸边;它们冲刷着沙土地;它们犹如一片片薄薄的刮刀从沙土地上经过;直漂到咸水湖处,把盐的溶液灌进湖里,然后又反漂回去。灌木的树枝间,可以看到一艘摇摇晃晃的帆船,像一块透明的绿宝石;尖形翅膀似的船帆在空间划出薄薄一道线,船帆上方牢牢聚集着一团烟雾。 …… 人们早晨进去时,利潘琴科已经不在了,有的——是一堆血,还有——一具尸体。这里曾经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白白的脸上带着讥笑,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他留着一嘴小胡子,一嘴往上翘的小胡子。很古怪:男人拿死者当马骑;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剪刀;他伸长着这只手(46);他脸上——经过鼻子,嘴唇——爬着一只一个斑点似的蟑螂。 显然,他是疯了。 第七章结束 (1)题词为亚历山大·普希金《够了,够了,我亲爱的》(1834)一诗的头两行,作者对原诗的头一行作了改动。普希金原诗头一行为:“够了,够了,我亲爱的!心要求平静”。——原注 (2)哈乌里让卡尔是喜马拉雅山的一座山峰,高7144米,1913年以前错误地被认为同距它60公里的珠穆朗玛峰一样,是世界最高峰。 (3)指大学里的圣彼得和巴维尔教堂。 (4)据作者在回忆录《两个世纪之交》一书中记载,诺尔凯蒂是他在1886至1887年初的家庭女教师。——原注 (5)原文为德文,是德国诗人歌德的长诗《魔王》的头两行。——原注 (6)茹科夫斯基俄译歌德《魔王》的开头两行。——原注 (7)茹科夫斯基俄译歌德《魔王》的最后一句。——原注 (8)“令人讨厌的名字”,原文为拉丁文。 (9)“令人讨厌的名字”,原文为拉丁文。 (10)相当于英、德两国的“百万的五次方”,美、法两国的“千的六次方”,都是现代对最大数目的表示。——原注 (11)罗伯特·比利(1856—1920),美国极地旅行家,1909年4月6日成为首位到达北极的人。弗里特奥夫·南森(1861—1930),挪威海洋志专家,北极研究家和社会活动家,因对北冰洋进行探险出名。卢瓦·阿蒙特森(1872—1928),挪威北极和南极研究家,多次完成极地旅行,1911年12月14日成为首位抵达南极的人。 (12)对《圣经·旧约》中创世纪篇创世情景的幽默联想的产物。 (13)俄文的文章、公文中节、段及条约条例中的条款的符号为“§”。 (14)按天文学,与月球一年的运行相应共有十二星座,叫黄道十二宫。“黄道第十三宫”是作者对主人公文牍主义的条款的讽刺性说法。 (15)阿·弗·康欣,俄罗斯国家银行总管,当时俄国流通的钞票上都有他签名的复制品。——原注 (16)希腊神话中的冥河之一。 (17)希腊神话中的冥土。 (18)罗马神话中的冥土王后,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珀尔赛福涅。 (19)希腊神话中冥河的摆渡人。 (20)希腊神话中的凛冽北风之神。 (21)中东古城,罗马帝国时商业繁荣,是东西方联系的枢纽;18世纪以来,彼得堡被称为北方的帕尔米拉。——原注 (22)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是护法神,对胆敢违反宙斯者,他射出的箭必令其死亡。 (23)据希腊神话记载,西绪福斯曾以狡黠出名,所以在冥土受罚,他把巨石推上山,到了山顶巨石便滚下来,他又把它往上推,如此循环不止。 (24)可能是影射当时俄国总监察长波别多诺斯采夫。——原注 (25)“一生的经历”原文为拉丁文。 (26)原文本意“光脚”,俚语中作名词用时意为“流浪汉”,还与意为老板、大亨一词发音相近。 (27)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28)普希金《皇村中学的周年庆祝》(1831)中的诗句,其中提到的德里维克是诗人要好的同学之一,他在1831年1月去世。——原注 (29)指1904至1905年日俄战争时,原为俄国侵占的我国旅顺口于1905年1月被日军占领。 (30)普希金诗篇《够了,够了,我亲爱的!》(1834)的前四行,但多处与原作不符。 (31)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引用的诗句与原作略有不同。 (32)普列维的名字和父称。 (33)普希金诗篇《够了,够了,我亲爱的!》(1836)的后四行,但多处与原作不符。 (34)指1797至1800年由维·伊·巴任诺夫设计为沙皇巴维尔一世建造的米哈伊洛夫斯基宫,又称工程师城堡。巴维尔一世于1801年在宫内被杀。——原注 (35)指米哈依洛夫斯基宫大门两侧的两个外观对称相同的陈列馆。 (36)指米哈依洛夫斯基宫入口处的彼得一世纪念像。 (37)雕塑像底座正面的题词为:“献给曾祖父,曾孙于1800年。” (38)设立于1698年,是俄罗斯帝国的最高级佩带。 (39)谢辽什卡是谢尔盖的爱称、昵称。 (40)指彼得一世首次建立的俄国大众博物馆。1718年彼得一世曾颁布命令,必须将人间、兽类中的“怪物”送交陈列馆。 (41)“再见”一词,原文为法文。 (42)“尼古拉”一词,原文为法文。 (43)这是作者对“深渊”的一种引起联想的类似物,他在1907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称:“深渊——对彼得堡的文学家来说是舒适的首要条件。” (44)这句话来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23章第33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说:“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原注 (45)“别引诱我,没有需要……”是俄国作曲家格林卡(1804—1857)据诗人巴拉丁斯基(1800—1844)的抒情诗《失望》(1825)为词谱的一首歌曲中的歌词。——原注 (46)杜德金杀了利潘琴科后拿死者当马骑的形象是对彼得一世铜骑士形象的讽刺性模拟。——原注 第八章 也是最后的一章 过去的事情闪现在我面前…… 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 不久前不是像海洋般在波动吗? 可是现在已无声无息,安安静静: 记忆只给我留下了少数几个人, 传到我耳中的也只有少数几句话…… 亚历山大·普希金(1) 但是首先…… 安娜·彼得罗夫娜! 我们把她给忘了,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已经回来了;现在她正等着……但是首先: 这二十四小时! 照我们的叙述,这二十四小时的心灵空间扩大了,乱成了一堆:恰似一场最不可思议的梦;它们像一个圆圈封住了视野;作者的目光在心灵空间里被搅乱了;它被封锁了起来。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因此不见了。 就像阴沉沉的乌云,大脑的朦胧模糊的游戏在我们明确划定的封闭视野圈内慢慢进行,在我们划定的圈子里,出不来,超不脱,仔细认真地进行着。 这二十四小时!…… 关于安娜·彼得罗夫娜的消息,已经顺着这些阴沉沉徒然飘游的事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丝明亮温柔的反光,一闪就过去了。当时,我们曾忧郁地思忖起来——但只是一瞬间;然后——就忘了;而其实应该记得……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回来了。 这二十四小时! 也就是一昼夜:一个概念——相对的概念——由形形色色的瞬间组成,那一个瞬间——是时间的最小一截;要不,是别的什么,例如由许多内心事件决定的心灵的东西——不是由数目字;要是数目字,它——精确的,它——十分之二秒;而且——在此情况下是不变的;由许多心灵事件决定的它——是一个小时,或者——零;一瞬之间感受扩大了;要不,在一瞬之内没有感受——在我们叙述的那一瞬间,事件太多了,像一只斟满的杯子。 但是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是个事实;而且——事关重大;不错,它不像其他已经提到的一些事实那样包含可怕的内容。正因为这样,我们,也就是作者,把安娜·彼得罗夫娜给忘了;而且,小说的主人公们也照例跟着我们把安娜·彼得罗夫娜忘了。 不过毕竟…… 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她没有看到我们描写的那些事件;关于这些事件——她不怀疑,不知道;使她担心的只有一件事:她的回来。我描写的人物也应该为此感到激动,这些人物应该立刻对这事儿作出反应,用便条、书信对她表示高兴或愤怒,但她没有收到任何来笺:无论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没有去注意这个重要的事件。 因此——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悲伤。 …… 她没有到外边走走,风格华丽的旅馆把她关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安娜·彼得罗夫娜整整几小时地坐着,目光盯着糊墙纸的斑纹;这些斑纹爬进她的眼里,她把目光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黄色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丈夫、儿子都没有——来信,也没有——来看望。 有时候她按一下铃,一位戴蝴蝶式包发帽的侍女连蹦带跳地进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于是——都多少次了!——便开口说道: “请来一份统餐(2)。” 身穿用淀粉浆得笔挺的黑色燕尾服和打着洁白雪亮的领结的仆人出现了——规规矩矩端着个特大的托盘:用一只手掌和一个肩膀托着。他鄙薄地打量过小房间、女房客身上蹩脚的连衣裙、放在双人床铺上的一堆花里胡哨的西班牙碎布及已经破损的小箱子,毫无敬意但默默地从自己的肩上卸下特大的托盘,并不出一点响声地把“统餐”放在桌面上。然后,仆人便一声不响地走了。 没有他人,没有别的情况:还是那些糊墙纸上的斑纹;依旧是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有位外来的女钢琴手要在房里举办自己的演奏会)。于是她的目光——多少次了——转向窗户,而窗户是朝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开着的;烟雾遮住了天空,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安娜·彼得罗夫娜突然不知所措地把茶洒在了非常清洁的托盘巾上。)——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露出大堆肮脏的餐巾、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手。 跑进来的女招待递给她一张拜访名片,安娜·彼得罗夫娜浑身激动起来;她刷的一下从小桌子旁欠起身来;她的第一个手势就像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那样:很快举起一只手去理自己的头发。 “人在哪里?” “走廊里等着呢。” 浑身激动的安娜·彼得罗夫娜将一只手从头发处移到下巴上(这是不久前才有的动作,显然是因为气喘),同时说: “请他们进来。” 她喘着气,脸都红了。 听到了——隔壁房里传出的大笑、喧闹、两位女招待在走廊里的谈话声及来自底下什么地方的钢琴声;听到了很快很快朝门奔来的脚步声。门开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跨进门槛之前,正在半暗不明处竭力想先看清这房间;他首先看到的,原来是在窗外张望着的那堵橄榄色的墙,还有——遮住天空的烟雾;只有斜对面那个小窗处,透过玻璃的反光露出大堆脏碟子、一个大盆及一双卷起袖子的在洗东西的手。 ……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这廉价小客房的寒酸相(安娜·彼得罗夫娜正好在阴影下,显得模糊不清),在第一流的旅馆里——有这样的客房!怎么搞的?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这样的小客房:旅馆中这种小客房有适合单身的,有许多是适合两个人住的。但关于它们的情况,所有的说明书上都标得清清楚楚,例如,您看到:“萨沃依·一级旅馆。客房起价三个法郎”(3),这就是说,一间过得去的客房的最低价钱——不少于十五法郎。但在隔层阁楼某处您必定能找到空着的、无人打扫的和肮脏的小房间——第一流首都的所有第一流旅馆里都有,那是为了装装样子的。关于它们,您瞧说明书上写着“起价三个法郎”(4),这种房间是无人看管的,它没法住人(于是您只好去住十五法郎的);在“起价三个法郎”(5)的房间里,既没有照明,空气又不好。对这样的房间,甭说是老爷您,连仆人都会嗤之以鼻。摆设也——缺这少那,您如果要了这样的房间,可就苦了,众多的招待、侍从,乃至旅店的童仆,都马上会把您看得低人三等。 您还是找个二等旅馆吧,那里花上七八个法郎,就可以住得干净、舒适,还受人尊重。 “一级旅馆,起价三个法郎”(6)——真是上帝保佑您! 瞧——一张床铺,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床铺上杂乱地堆放着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大家请想想——一只用纯丝长筒袜缠着的有棱小花瓶、厚毛围巾、腰带及一团刺眼的柠檬色西班牙碎布。据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这些都该是她的旅途用品及从格林纳达·托莱多带回的纪念品,它们原来显然都是贵重的东西,可现在却都面目全非,没有一点光泽了。 看来,不久前寄往格林纳达的三千卢布银币,她没有收到。因为像她这样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太太,带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简直不好意思;于是——他的心脏抽缩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桌子上两块洁白得发亮的餐巾和一份新鲜的“统餐”:旅馆供给的,就这么随随便便送来的。从暗处显出个身影来——心脏抽缩了一下,因为在椅子上——不,不是在椅子上! 他看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的——是她吗?——安娜·彼得罗夫娜变得臃肿、发胖了,还有——两鬓全白了。他首先明白的是——一个令人十分惋惜的事实:在西班牙(——能在哪儿,还能在哪儿呢?)——过去两年半时间里,上衣领口处已经明显地长出双层下巴,而在紧身胸衣下端的小腹已开始圆圆地鼓出来了;只有两只曾几何时十分动人的、不久前还很美丽的脸蛋上的蓝晶晶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眼睛深处现在正传递出最复杂的感情:羞怯,愤怒,怜悯,骄傲,因为房间陈设简陋而产生的屈辱,内心深处的痛苦以及……恐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受不了这种目光,他低下双眼,不停地揉着抓在一只手里的礼帽。是啊,与意大利演员一起度过的岁月使她变了样:昔日的端庄、天生的自尊感及井井有条爱清洁的习惯,都哪里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目光把房间打量了一遍:小手提包、腰带、带花边的黑扇子、长筒丝袜及一团大概是西班牙生产的橘黄色碎布——杂乱地堆放在一起。 …… 在安娜·彼得罗夫娜面前——这难道是他?两年半的时间也使他变了;两年半里,她最后一次在自己面前见到的是一张灰色岩石雕刻成的线条分明的脸,它(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在一张螺钿小桌上方冷冷地看着她;它的每一根线条都好比一根冰柱刺进她的心里;可现在的这张脸上——这种特征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我们自己说说:那些特征不久前还在的,本书开头我们曾对它们作过描述……) 不错,两年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不过……那时候他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超年龄的东西,因此他看上去——堂堂一个大丈夫。而现在——哪儿还像个有国家意义的人?那种钢铁般的意志,石头样的目光——只能放射大脑的(不是感情的)、冷漠无情的旋风似的石头样的目光,哪里去了?不,一切都在衰老面前退却了;年岁胜过了一切:在社会中的地位和意志;惊人的干瘦;惊人的驼着的背;使人吃惊的——还有下颌的颤抖,手指的颤抖;而主要的——是大衣的颜色:她在家时他从来没有定做过这种颜色的服装。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跨过门槛,而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小桌子里侧,双手哆哆嗦嗦端着一杯半洒出来的浓茶(她把茶洒到桌布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终于朝她抬起头;他咬了咬嘴唇,结结巴巴地说: “安娜·彼得罗夫娜!” 这时(眼睛已经习惯了半暗不明的光线),他才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整个身子;他看到:她身上的一切刹那间变得那么美;而然后,那一切又被皱纹、虚肿和耷拉着的油囊遮盖起来;衰容老态毕竟使她失去了青春时代轻巧丰满的美;但当他仿佛看到她好像猛地把桌子上的茶杯推开并全身向他扑过来时——正是这一瞬间,她身上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光彩照人;不过毕竟她依旧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通过自己的嘴唇,从桌子里侧对局促不安的老头子吐出一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着她奔跑过去(就像两年半来他都在奔跑那样,为的是伸出两个指头指责她,朝她泼冷水);穿着大衣,手里抓着礼帽,尽力穿过房间——向她奔跑过去。她低下头,脸贴到了秃脑袋,那秃得像膝盖的大脑袋表面及两只招风耳朵,使她回想起了点什么,而当两片冰凉的嘴唇接触到她一只被洒出的茶水弄湿的手背时,她身上原来表示种种复杂感情的特征消失了,此时她感到无法掩饰的满足:大家可以想象,某种天真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迸发出来,闪烁片刻,随即消失了。 而当他直起身来时,他的形象在她面前甚至变得太清晰了:耷拉着裤子、大衣(用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的颜色做的),满脸许多新添的皱纹及两道仿佛新的目光;两只鼓出的眼睛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使她觉得是两颗透明的石头,让人依稀可辨它们表现出的某种莫名的力量和坚强。 但是,这双眼睛垂下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谨慎地移动着目光,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 “我,您知……”他考虑了一下,接着把话说完,“道吗……” “?” “我是来向您,安娜·彼得罗夫娜,证实对您的敬意……” “并祝贺您到达……”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捕捉到了他那惘然的、不知所措的、某种温柔和同情的目光——一种深蓝的矢车菊的颜色和恰似温暖春天的空气般的目光。 隔壁房里不断传来大笑,喧闹;从门外——还有那些女招待的谈话声;以及钢琴声——来自底下什么地方。房间里,杂乱地堆放着腰带、小手提包、带花边的黑扇子、威尼斯的有棱小花瓶,还有那个原来是件短上衣的刺眼的柠檬色碎布团;迎面钉着的糊墙纸的斑纹;迎面盯着的厚颜无耻地张望的橄榄色墙壁开着的窗户。烟雾——遮住了天空,彼得堡——在烟雾中:大街小巷,人行道和房顶。毛毛细雨不停地落在那边铁皮做的窗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铁皮沟槽往下淌。 “而在我们这里……” “您是否请用茶?……” “开始罢工了……” 面对大堆东西摇晃起来…… 门敞开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到了前厅,一大早他就行色匆匆。装饰在墙上的古老武器在闪闪发亮:这里——生了锈的剑,那里——斜着一把斧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样子神态失常,他猛一举手从自己头上脱下意大利宽檐礼帽;浅亚麻色头发(成年人难得有这种颜色的头发,只有农民的——特别是白俄罗斯农民家孩子的头发往往是这种颜色)使他鲜明固执的外表显得不那么冷峻;一顶立陶宛帽子的尖顶盔和那把骑士佩剑的十字形剑柄在长满绿锈的盾下方发着闪闪亮光,当他把目光集中到那里并开始考虑的刹那间,他那苍白得完全同圣像一样的脸上出现了分明、严肃、冷峻的线条。 瞧他突然急的:披着皱起的湿斗篷,跛腿踩着地毯顺梯子飞快地往上跑。他还从来没有急成这种样子过,为什么一时间那样,满脸通红?他还——咳嗽,他还——呼哧呼哧喘着气,他得了热病,直打哆嗦:其实,下雨天站在外边挨淋没有不闹病的。最有意思的是他那条跛腿的膝盖处,裤子全破了,而且——有块布还吊着呢。因为胸前和背部都鼓胀着,所以里边的常礼服在斗篷下稍稍掀起来了,礼服上完好的和撕破的后襟间那条飞舞的扣带,也露在了外边。是啊,是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成了个瘸子、驼背,而且——当他顺着柔软的阶梯竭力往上跑时,浅亚麻色头发沸沸扬扬的,还拖着条尾巴——靠楼梯的墙上挂着一支短枪和一把六叶锤。 他在带多棱玻璃手把的门前滑了一跤。而当他跑过精光锃亮的房间时,只觉得自己周围的房间不过是一种幻象;接着,这幻象在意识门外筑起自己朦胧的平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当他随手把走廊上的门关上并当鞋后跟踩得走廊里回声四起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猛烈跳动:前额上这些血管的快速跳动,明显地表示出它们过早的硬化。 他无法自制地跑进自己花哨的房间里:两只绿毛鹦鹉在笼子里拍起翅膀,拼命叫起来,叫声使他停止了奔跑,霎时间他愣住了。这时他看到:掉在他脚跟前的一只张开大嘴的斑豹,接着——他掏起口袋来(寻找书桌钥匙)。 “啊?” “见鬼……” “是丢了?” “是忘在哪儿了!?” “请告诉我。” 为了寻找那忘了的可恶钥匙,他毫无办法地在房里乱转,翻开完全无用的摆设,一把抓起上面顶着半个月亮的多孔球形的鼎足金香炉,自言自语嘟哝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言自语。 他惊恐地跑进隔壁一间屋里——跑到书桌跟前:一只脚钩住了嵌象牙饰物的阿拉伯小凳子,凳子啪的一声倒在了地板上。他感到惊奇的是,桌子竟没有上锁,抽屉大模大样地开着。他心慌了:他怎么能这么大意忘了锁抽屉呢?他用力拉了一把抽屉……怎……么……么…… 不对!不对啊! 抽屉里的东西乱堆着,桌面上斜丢着一张六寸照片,可是……沙丁鱼罐头盒不在了。面对这抽屉,通红的脸上绽起愤怒、凶狠、恐慌的线条,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四周已经围上了紫圈:因为瞳孔扩大——眼睛全成了黑的了。他就这么站在墨绿色皮包的长沙发椅和一尊半身塑像中间:那半身像,不用说是康德。 他——到了另一张桌子跟前。他——打开抽屉,抽屉里,东西非常整齐地放着:捆好的信件、纸张。他把所有的东西——放到桌上,但是——不见沙丁鱼罐头盒……这时他的两条腿发软了,他就这么穿着意大利外套、套鞋——跪到地上,用被雨淋湿的冰冷的双手托住发烧的脑袋。霎时间——他愣住了,浅亚麻色头发像一个淡黄色的斑块,一动不动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那墨绿色皮包的长沙发椅中间。 对——他突然跳了起来!对——找立柜!于是,立柜——打开了;里边的东西被随手扔到地毯上;但是,这里——也不见沙丁鱼罐头盒。他像旋风似的在房里团团转,无论其动作的迅速(就像他最最尊贵的爸爸)还是不起眼的身材,都使人想起机灵的小猴。事实上,命运开了个玩笑,从房间到房间,从卧榻(他把枕头、被子及床垫底下都翻了个遍)到壁炉——由此他的双手沾满了炉灰,从壁炉到一排排书架(封书脊的细丝线在小铜轮上轻轻地移动着),他在这里一本本地翻着书籍,许多书沙沙沙、啪啪啪地飞到地板上。 但是,哪儿也没有沙丁鱼罐头盒。 地上杂乱地堆放着被类似长长的蜘蛛爪子的颤抖的双手翻检过的许多东西。面对这大堆东西,他那张沾满炉灰和尘土的脸很快便毫无任何意义地摇晃起来;从展开的意大利外套里伸出的双手,在地板上左边右边地来回摸索着;这种全身哆哆嗦嗦、淌着汗、弯着腰、脖子上的血管都鼓胀起来的模样,千真万确,一定会使所有的人都想起吃苍蝇的大肚子蜘蛛。如果哪位观察者把纤细的蜘蛛网捅破,他就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惶恐不安的大昆虫哆哆嗦嗦顺着一条银色的细线从天花板爬到地面,然后笨拙地拖着毛茸茸的腿爪在地板上爬行。 正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处于这种姿势——面对一大堆东西——的时候,被突然闯进来的谢苗内奇碰上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少爷!……” 一直还蹲在那儿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他一见到谢苗内奇,便赶紧用外套把杂乱地堆放着的东西——碎纸片和开着口的书——像母鸡抱窝似的给遮盖上了。浅亚麻色头发像一个淡黄色的斑块一动不动地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 “有什么事?……” “小人冒昧地向您通报……” “等等,你瞧……我正忙着……” 他的嘴咧到了耳朵边,那模样使人想起地上那个正龇牙咧嘴的斑豹脑袋: “瞧,我在清理书。” 但谢苗内奇不肯就此罢休: “劳您驾了,那边……请您呢……” “?” “全家的喜事,这可是尊贵的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惘然站立起来,外套从他身上掉下来了。沾满一圈烟黑的圣像般的脸——透过烟灰和尘土——闪电般刷的一下突然涨得通红。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穿着件因为胸前背后都隆起而敞开了的大学生常礼服,这礼服只有一片后襟,还有一条飞舞的扣带。他一咳嗽,模样便显得古怪可笑;他惊叫起来,因为咳嗽,声音有点嘶哑: “是妈妈?安娜·彼得罗夫娜?” “她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在客厅里……刚刚回来的……” “叫我吗?” “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吩咐的。” “是这样,这就去……我这就……瞧,只是……” …… 在这间屋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久前还在扩展自己所享有的中心——把顺理成章地决定着一切的中心扩大到一个系列:心灵、思想和这把靠背沙发椅。不久前,他还是这个世界的唯一中心,可是过了十天了,他的自我意识已经丢脸地被捆在这杂乱堆放着的东西之中,就像一只用自己的六个爪子沿着碟子边缘跳来跳去的自在的苍蝇,突然连爪子带翅膀都被很稠的蜂蜜牢牢粘住了。 …… “嘘,谢苗内奇,谢苗内奇——你听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即飞速溜出门来追赶谢苗内奇,他跳过倒着的阿拉伯小凳并抓住老仆人的一只袖子(当然手指抓得很紧!)。 “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事情是这样的……”慌忙中,他边往地上蹲边把老头子从走廊门处往回拉。“我忘了……你在这里有没有看到这样一件东西?这里,在房间……这样的东西——一个玩具……” “玩具……” “儿童玩具……沙丁鱼罐头盒……” “沙丁鱼罐头盒?” “是啊,(像沙丁鱼罐头盒的)玩具——沉甸甸的……还嘀嘀嗒嗒响呢……我放在这儿的——一个玩具……” 谢苗内奇慢慢转过身子,抽回被抓住的袖子,对着墙(墙上挂着一张盾——黑人的,用当年一头被击毙的犀牛皮做的)凝神想了想后,就不客气地断然说: “没有!” 甚至都不说“没有啊”,就简单地一声——“没有”…… “可我,倒是,想……” 去你的吧。平平安安,家庭喜事;老爷本人,大臣,他容光焕发,为这件事……而这里可倒好:沙丁鱼罐头盒…重甸甸的……带发条……玩具:自己还——常礼服缺了一块后襟!…… “这么说,可以去回禀了?” “我——这就去,我——这就……” 门关上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就这么站着,在一张倒着的深褐色小凳子旁。面前是一套水烟具,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黑人的用被击毙的犀牛皮做的盾,它的一侧是一支生了锈的苏丹箭。 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急忙把身上那件露出破绽的大学生常礼服换成一件全新的;事先他洗掉双手和脸上沾的炉灰;他边洗手洗脸和换衣服,同时自言自语地叨叨说: “怎么会这样,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没有意识到偶然丢失一个沙丁鱼罐头盒将给他带来可怕的全部后果。好在,他暂时还没有去想:他不在时房间里已经有人来过,他们拆看了那有可怕装置的沙丁鱼罐头盒,并为了以防万一已把它取走了。 仆人们感到惊讶 那里也矗立着这样的大楼,那里也是这样灰溜溜的人群在流动,那里也弥漫着这样的淡绿色、黄兮兮的烟雾。那里,人们一门心思地在奔跑;一排排巨人般的砖瓦大楼下——人行道在窃窃私语,发出沙沙沙的响声;迎面而来的都是大街——一条接一条的大街,星球的整个表面都被灰暗的房子立方体死死压盖着,就像被许多条蛇盘缠着;这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大街构成的大网扩展成世界规模,那表面是无数个正方形和立方体:每个正方形一个人。 不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去注意自己喜欢的形状——正方形,他不曾陷入对那些砖瓦平行六面体、立方体的漫不经心的观察之中。在租来的四轮轿式马车的柔软坐垫上摇摇晃晃的他,心情激动地瞅着安娜·彼得罗夫娜,他亲自带她到——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至于他们俩在旅馆里一起用茶时说了些什么,对所有的人都成了个永远无法探知的秘密;这次谈话后,他们决定:安娜·彼得罗夫娜明天就搬到滨河街去住,而今天,则由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陪同安娜·彼得罗夫娜——与儿子相会。 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不好意思了。 在马车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娜·彼得罗夫娜望着马车窗子那边,她有两年半没有看这些灰色的大街了。在那里,在窗外,可以看到房子的门牌号码,还有不断过往的人群;那边,从那里——在晴朗的日子,很远很远处在耀眼地闪闪发亮——建筑物上的金尖顶,云彩,绯红的落日霞光;从那里,在雾天——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毫不掩饰的满足心情靠在马车壁上,这个封闭的立方体把他同街上的嘈杂混乱隔了开来。在这里,他看不见人群的流动,看不到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出售的小杂志,它们的红色封面可惜被淋湿了。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地在慢慢移动,只有安娜·彼得罗夫娜有时觉察到:这是一种惘然、莫名的目光。大家想想——一种简直是温柔的目光:蓝晶晶的,孩提般的,甚至是无所用心的(他该不会是沉浸到童年时代去了吧?)。 “我听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人家要您当大臣?” 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打断她说: “您这是打哪儿来,安娜·彼得罗夫娜?” “啊,我从格林纳达来……” “是的,是的,是的……”同时擤着鼻涕又补充,“您知道吗,事情——公务上的,您知道,不愉快……” 这时——怎么回事?他在自己手上感到一只热乎乎的手:人家在抚摸他的手……嗯——嗯——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怎么好了;他感到难为情,甚至好像吓坏了;他甚至开始不高兴起来……嗯——嗯,十五年前人家就已经不这样对他了……就这么直接抚摸……应当承认,他没有料到对方会这样……嗯——嗯……(要知道,这两年半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她看成是个……行为……轻率……女人……) “瞧,我正在办退休……” 难道说把他们分开这么些年并在两年半来不祥地强化的那种大脑的游戏,终于突破了结实的脑子?而在脑子外面,这游戏难道已经犹如云层凝集在他们头上?难道它终于在周围化作一场空前的暴风雨?但它在脑子外面突然出现的同时,在脑子里却已经消耗殆尽了:脑子慢慢地经受了清洗;经过滂沱大雨,大家有时会看到云层侧面有一条移动着的湛蓝色空道;让大雨在你们身上抽打吧,让火红的闪电夹带着轰鸣撕开乌云吧!湛蓝的空道一定会突然出现,太阳很快就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你们已经在等待大雷雨的结束了。突然——啪的一闪:雷电击在一棵松树上了。 略带绿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照进马车里;外面的人流像汹涌澎湃的波涛在奔腾,而这人流的波涛——雷鸣般的波涛。 他就是在这里曾看到一位平民知识分子的,平民知识分子的一双眼睛在闪闪发亮,它们认出了——十天前(是的,总共才十天——十天来,一切都变了,俄罗斯变了!)…… 四轮轻便马车飞驰而过的辘辘声!过往汽车发出的悦耳的嘹亮欢笑声!还有——警察们在值勤的响声!…… 在那只有淡灰色雾气的地方,开始是暗淡模糊的,然后变得完全清晰了,那是脏兮兮灰黑色的伊萨基辅……它随即又重新被雾笼罩了。然后——出现一片开阔的空间:深远处,淡绿色的烟雾,一座黑黝黝的桥正伸向那边,在那里,漫雾遮住了烟囱林立的冷冰冰的远方,翻滚的云涛正从那里飘游过来。 …… 实际上,瞧啊——仆人们感到惊讶了! 在前厅等候的睡眼惺忪的小子格里什卡,后来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那儿,扳着手指头计算:瞧吧,从圣母节那天——到圣母降世节那天……这就是说,结果……从圣母降世节——到尼古拉的升天……”(7) “你倒是说呀,别老是圣母降世节、圣母降世节的!” “可我——怎么了?圣母降世节是咱乡下的节日——建堂(8)……所以说——快了。我就计算……这时就听见——他们到了,我朝门跑去。就是说,门开了——啊,我的妈呀!是老爷他,在租来的小马车里(而且是辆很差劲儿的小马车!),就是说,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穿着很便宜的防雨衫,和他在一起。” “不是防雨衫,冒失鬼,现如今防雨衫没有人穿了。” “你们别打搅他,就这样他都已经愣得说不清楚了。” “一句话——穿着一件大衣。老爷可忙得不可开交:从出租马车——呸,从四个轮子的轿式马车上——跳了下来,把手伸给夫人——微微笑着,像个骑士,从各个方面帮她忙。” “瞧你说的……” “也是的……” “我在想,有两年没有见面了。”周围有人说。 “自然是,夫人从马车里走出来;只是夫人她——我发现——在这样的场合难为情起来了,虽然笑眯眯的——但并不完全。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手托着下巴。我给你们讲吧,穿得真寒酸,手套都捅出窟窿,我发现,手套破了也不补补:可能是没有人给补,也可能,期班牙那地方是不穿打补丁的……” “得了,你还是往下说吧!……” “我这就说嘛。老爷他,咱们老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抛掉全部威风,站在马车旁边,在水洼子里,淋着雨。下着雨呢——我的天!老爷他缩着身子,好像在原地踏步,不停地跺着脚尖,而当夫人迈出踏板整个身子倒在他手上时——要知道夫人好胖啊,咱们老爷甚至都瘫下来了。老爷身子本来就矮小,啊哟,我想他哪里撑得住这么个重家伙!力气不够啊……” “别胡编故事,好好说吧。” “我没有胡编故事,我这不是在说嘛。是啊,还说什么呢……这里或许米特里·谢苗内奇给讲讲他们在前厅里相见时的……可那有什么好说的?老爷对夫人总共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说是欢迎之至,还说——请吧,安娜·彼得罗夫娜……这时候我才认出是她。” “真的吗?” “人老了……一开始还没有认出来呢,后来我认出是她,因为我还记得:夫人还给小礼物。” 仆人们继续这么谈论着。 …… 可的确如此! 突然的、没有预料到的事实是:两年半以前,安娜·彼得罗夫娜离开丈夫和一位意大利演员走了;而过了两年半,她被意大利演员抛弃后,又从格林纳达美丽的住所乘坐快车穿过比利牛斯山脉,穿过阿尔卑斯山和蒂罗尔山,回来了;但最令人惊讶的是,无论两年多以前,或甚至——两天半以前(昨天他还固执己见呢!),参政员连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名字都不愿提起。两年半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甚至强制自己不去想安娜·彼得罗夫娜(不过毕竟还是想念她的),听到“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名字的声音,就会像从课桌底下甩出响炮在教员的前额爆炸那样震动他耳朵的鼓膜;只是中学老师会伸出拳头愤怒地敲讲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听到这个名字,则会轻蔑地闭紧嘴唇。听到她回来的消息时,通常要闭紧的干嘴唇为什么激动和愤怒得双颌颤抖而一下子张开了呢(昨晚——同柯连卡谈话时)?为什么晚上睡不着了呢?为什么过了半个昼夜,这种愤怒又消失了,变成了惆怅和担忧?为什么自己不能坚持等待,而亲自赶到旅馆去?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亲自——去接回来。在旅馆里搞了点名堂——在客房里;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忘了自己的诺言:她曾经给自己许下诺言——昨天,在这里,在这漆得又光又亮的房子里(到这里去拜访过他,但没有见到人)。 她许下诺言,可还是——回来了。 两个人互相解释时,安娜·彼得罗夫娜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都感到激动和尴尬,所以在跨进漆得精光锃亮的屋里时,他们都没有露出交换真实感情的意思。安娜·彼得罗夫娜斜过眼睛瞅瞅丈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生锈的斧钺下面……擤起鼻涕来,他抖动着连鬓短胡子,鼻子扑哧哧像吹喇叭一样响。仆人过来向安娜·彼得罗夫娜鞠躬表示敬意,她慈祥地作着回礼,表现出刚才在她身上不曾注意到的拘谨;她只拥抱了谢苗内奇一人,那样子好像要哭出来了;但是,当她用惶惑、惘然的目光瞅了一眼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后,她控制住了自己:她的手指伸进小手提包里,但没有找到手绢。 站在她面前台阶上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仆人投过威风凛凛的目光,他局促不安时的目光往往是这样;而在通常情况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仆人们是很讲究礼节,很古板的(除了开玩笑)。只要有仆人在场,他就始终保持平静的样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前一段时间,夫人为恢复健康到国外去了,没有出别的事,而且夫人她,瞧吧,回来了……有什么奇怪的?就这么回事——而且很好!…… 其实,这里有个仆人(所有的仆人都换了,但谢苗内奇和格里什卡小子除外),他——记得,记得那时的事儿:记得当时夫人是怎样到国外去的——没有仆人事先作过任何通报,双手提了个小小的旅行包(而这一去——就两年半!);动身前——把老爷锁在房门外;出去前两天,那个留小胡子的一直待在她房里。他们的黑眼睛来客——他叫什么来着?明达里尼(人家称他蒙塔里尼(9)),他在他们家里唱些“得啦——啦——啦……得啦——啦——啦……”这样的非俄罗斯歌曲。他还不给仆人小费。 记得这档子事儿的那个仆人因为脑子里没有忘掉夫人私奔——也就是出走——的细节,感到自己有过,所以现在他特别恭敬地去吻夫人的手。要知道,他怕得要死——因为最尊贵的夫妇俩幸福地回到了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他在这漆得精光锃亮的楼里待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 瞧他们——在大厅里,他们面前由无数个小正方形木块镶嵌成的地板,像一面镜子亮晶晶地在闪耀;两年半来,这里的壁炉难得生火;这个穿廊式厅房的宽阔,使人感到不由自主的忧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更多的是锁上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总觉得,熟悉的和忧愁的人会从这里——跑到那里去找他;现在他在想,他——不是一个人,将来也不会是他一个人在这镶木地板小正方形上来回走动,而是……与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一只手臂挽着自己的客人,带她穿过大厅——还好,他用的是右手臂;左手臂——由于心动过速、心跳不稳定,像针扎似的一阵阵发痛。安娜·彼得罗夫娜引他来到墙壁跟前后,站住了,她指着那风格淡雅的水彩画,对他微微笑了笑: “啊,还是原来那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您记得这幅水彩画吗?” 她而且——稍稍侧过头去,脸稍稍有点儿红;他的浅蓝色目光这时凝神对着两只充满蔚蓝的眼睛;于是——目光对着目光:某种亲切的、过去的、古老的、所有人都忘了的而它却没有忘记任何一个人的东西,这时公开出现了——某种这样的东西突然来到他们的目光之间。这些目光里不曾有过它,现在出现了——也不是在这些目光里,它在——这些目光之间:正如盎然春风。恳请读者原谅我用最一般化的词来表达这种目光的实质:爱情。 “您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呢……” “在哪儿?” “在威尼斯……” “三十年过去了!……” 他沉浸在对雾蒙蒙的浅海湾,对在远处似泣如诉的咏叹调的回忆中:三十年前。他也沉浸到了对威尼斯的回忆中,这回忆分成两部分:三十年——以前的;两年半——以前的。立刻又因为这回忆不是时候,她脸红了,于是便摆脱了它;别的东西涌上她心头:柯连卡。刚才这两小时,她把柯连卡忘了;在这一刻前,与参政员的谈话使她忘了其他一切;但两小时前她怀着温柔的心情一直思念的,恰恰只有柯连卡。她怀着温柔和失望,因为从柯连卡那里——没有问候,也没有回音。 “柯连卡……” 他们走进客厅,迎面处处是瓷器装饰品;嵌在墙上的小柜,搁架上——片片螺钿和铜制镶嵌物在一闪一闪发亮。 “柯连卡他,安娜·彼得罗夫娜,他没有什么……平平常常……生活得很好。”说着,便走开了——不知怎么到一边去了。 “可是,他在家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刚刚倒在仿古圈椅那带环形图案的淡蓝色锦缎坐垫上,又不乐意地欠起身来去按铃: “为什么他没有到我这里来?” “他呀,安娜·彼得罗夫娜……嗯呣——嗯呣……自己很——很那个。”参政员不知怎么语无伦次了,然后拿出自己的手绢擦了好长时间鼻涕,声音大得像吹喇叭;他抖动着连鬓短胡子,花好长时间把自己的擦鼻子手绢塞进口袋里: “总之一句话,他很高兴。” 一阵沉默。一个秃顶的脑袋在冰凉的铜脚管下方摇晃,灯罩没有透出淡紫色细巧图案的亮光:十九世纪已经失去了这种颜色的配方。时间过去,玻璃变暗了;灯罩上的精细图案,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暗淡了。 铃声一响,谢苗内奇进来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家吗?” “正好在家……” “嗯……你听着:你告诉他,安娜·彼得罗夫娜——在我们这儿,还有——请他来一下……” “也许,我们自己上他那儿去。”安娜·彼得罗夫娜激动起来,并以她的年岁少有的速度从长沙发上站立起来。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立刻制止了她,急忙转过头去,对谢苗内奇说: “嗯——嗯呣……谢苗内奇,我说啊……” “请讲……” “你知道我把迦勒底人的妻子看作什么人吗?” “我想,是迦勒底女人……” “不对——是无耻女人(10)!……” …… “嘿——嘿——嘿……” …… “对于柯连卡,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不满意……” “您说什么呀?” “柯连卡早就表现得——您别激动——表现得简直是——您可别激动——怪……” “?” 窗间墙上的金框间壁镜,从四面八方把整个客厅照得一片淡绿色。 “柯连卡不知怎么成了个内向的人……哈哧——哈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大声咳嗽起来,他用一只手敲着桌子,同时想起了点什么——自己的事,皱起眉头,伸手擦了擦鼻梁。不过,很快清醒了过来,因此他几乎异常高兴地嚷嚷起来: “其实啊——不,没有什么……是些小事。” 间壁镜和间壁镜当间,到处是螺钿小桌子闪闪泛起的晶晶亮光。 完全失去了理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强忍着膝盖骨下的剧烈疼痛(他确实磕伤了),轻轻跛着脚,匆匆穿过回音很响的走廊。 同母亲相见!…… 思想和理智的旋风强烈地冲击着他,或许不是思想和理智的旋风:简简单单就是无理智的旋风,就像彗星的微粒神奇般飞快穿过星空,却甚至不会引起星球结构的变化,穿过心脏而甚至不会引起心动节律的变化。但是彗星的速度慢下来了,心脏将会破裂;星球本身将发生爆炸。于是,一切就将变成气体。如果我们能让正在阿勃列乌霍夫头脑里翻腾的无理智的旋风哪怕暂时停止一瞬间,那么这种无理智状态就会分解成诸多强烈迸发出的思想。 而且——瞧这些思想。 首先一个思想,是关于他的可怕处境;可怕的处境——现在(由于沙丁鱼罐头盒不翼而飞)已经形成;沙丁鱼罐头盒,也就是炸弹,丢了;明摆着的事儿——它丢了;可见是有人把炸弹取走了;谁呢,谁?某个仆人。于是——可见炸弹到警察局手里了,人家会把他——抓起来。但是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取走炸弹的——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而且是在有关炸弹的风波已经过去的时候取走的;因此他——知道:全部知道。 全部——什么全部?要知道,其实啥事也没有;谋杀的计划——没有过谋杀计划;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断然否认有这个计划:这计划——是卑鄙的诽谤。 得看找到炸弹的事实了。 既然父亲请他,既然母亲请他——不,不可能知道:他没有从屋里拿走炸弹。对,还有仆人……要是仆人们知道,早就该全被抖搂出来了。那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是的,关于炸弹,他们不知道。可是——它在哪里?他是否确确实实把它放在这张桌子里了,会不会无意中偶然塞到地毯底下的什么地方了? 他有过这样的情况。 过一星期它自己会暴露出来……可是,不——它今天就将表明自己在什么地方——通过可怕的轰隆一声(阿勃列乌霍夫一家人绝对经受不了这种巨响)。 它会在什么地方——地毯下面,枕头底下,搁架上表现自己:轰隆一声爆炸。得找出炸弹,可是现在,瞧他没有工夫去寻找: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了。 第二个思想:人家欺辱了他。第三个思想:这个讨厌可恶的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他好像刚刚在一个地方见过他,是从莫依卡的公寓返回时;自己成了个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一样的人——瞧第四个思想:彼波——身体可怕地膨胀开来,血管鼓得紧紧的,脑子里像装了滚开水…… 啊,全都搅乱了:思想的旋风以神奇般的速度在打转,在耳朵里哗哗鸣响,所以说不存在思想,完全失去了理智。 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装着一脑袋这种无理智的开水在回音很响的走廊上奔跑;他没有拉直匆忙中穿上的大学生礼服,所以看上去胸前背后鼓鼓囊囊的,还像个瘸子,因为他后腿靠关节的磕伤处还在发疼。 妈妈 他打开客厅的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是……可是这有什么好说的,他看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的母亲的脸和一双伸出的手:那脸变老了,而两只手——正在窗外刚亮起的金色路灯的网状花纹上颤抖。 这时,他听到: “柯连卡,我亲爱的,我的宝贝!”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全身向她扑了过去: “是你吗,我的孩子……” 不,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在她面前跪下来,双手抱住她的身子;他把头紧紧埋进膝盖中间,哆嗦着号啕大哭起来——不知哭的什么——不知不觉地、不怕羞地、无法抑制地抽搐着两个宽厚的肩膀(我们记得:最近这三年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受过爱抚)。 “妈妈,妈妈……” 她也哭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儿,在半暗不明的壁龛旁边,他一个手指捅了捅瓷器娃娃——中国人:中国人晃了晃脑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走出壁龛旁边的半暗不明处,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迈着小步向哭着的一对走过去。突然,他在长背沙发椅上声音低沉地说: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们!” 应当承认,他没有料到冷漠、内向的儿子有这种感情——两年半来,他在儿子脸上看到的只是一些装腔作势的表情,咧到耳朵根的嘴巴和低垂的目光。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立刻担心地跑出房间——去拿什么东西。 “妈妈……妈妈……” 恐惧,这几个昼夜的屈辱,丢失沙丁鱼罐头盒,以及感到自己完全的微不足道,所有这一切都搅缠在一起,发展成瞬息间的思想,淹没在相见时的泪水中了: “亲爱的,我的孩子。” …… 冷冰冰的手指接触到他的一只手,使他清醒过来: “给你,柯连卡,喝口水。” 当他从膝盖上抬起自己挂着泪水的脸时,看到的是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的孩子般天真的目光:身材矮小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着西装,正端着一杯水站在那儿。他的手指在哆嗦,与其说是他抚摸了,倒不如说他想去抚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抚摸他的背部、肩膀、脸颊;他的手突然抚摸了一下浅亚麻色的头发。安娜·彼得罗夫娜笑了,她完全不合时宜地伸手去整自己的领子,她不停地移动着充满幸福的目光:从柯连卡——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然后又回过来,从他到柯连卡。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慢慢欠身起来: “对不起,妈妈,我这样……” “这,这——因为太突然……” “我——这就……没有什么……谢谢,爸爸……” 说着,他喝了口水。 “瞧。”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杯子放在螺钿小桌上;突然——就像孩子们互相推推胳膊肘对一位快乐的叔叔做出的调皮动作发笑一样,年迈的他哈哈大笑起来。两张苍老、亲爱的脸! “这——样……” “这——样……” “这——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靠间壁镜的一旁,间壁镜上方冠有一尊张开小翅膀的爱神小金像,爱神小金像的脚下,火炬的熊熊火苗正穿过桂枝和玫瑰花。 但记忆像闪电似的闪了一下:沙丁鱼罐头盒!……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呢?他身上突然迸发的激情,又被冲毁了。 “我这就……这就来……” “你有什么事,我的宝贝?” “没有什么的……随他吧,安娜·彼得罗夫娜……我建议你,柯连卡,你一个人单独去待会儿……五分钟……对,你知道吗……然后——就过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稍稍佯装自己刚刚有过激情,身子前仰后合地摇晃了一下,不自然地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亚麻色头发这样奇怪地滞留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父亲惊异地看了一眼幸福的母亲。 ……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他……这些,这些……这些,这么说吧,感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镜子那边跑到窗子跟前……“这些,这些……激情。”并摸了摸自己的连鬓短胡子。 “它们表明……”他急转过身来,拾起短袜子;当时他先踮住鞋跟站稳以保持平衡,然后再整个身子俯向掉到地板上的短袜子。 “它们表明……”他把双手伸到背后(西装下),一只手在背后打转(因此西装上衣不停地在摆动),这样,看上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拖着一条摇摇摆摆的小尾巴在客厅里奔跑: “它们表明他身上有着自然的感情和……这么说吧,”这时他耸了耸肩膀,“良好的天性……”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 尊贵的丈夫突然吃惊地注意到放在小桌子上的烟壶,为了使它和在桌面上同时放着的小托盘看上去更加对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突然快步走到那张小桌子跟前,并从小托盘上……取过拜访名片,出于什么目的将它夹在手指间转着。此时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深刻的思想,它向那个由旁人的发现构成的渐渐远去的迷宫伸展,所以他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怡然又茫然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的安娜·彼得罗夫娜自信地说道: “我从来就说……” “是的,你知道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踮起脚,西装后襟像条短尾巴似的稍稍翘着;随即——便从小桌子处跑到镜子前面: “那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镜子前面跑到一个角落里: “柯连卡使我感到吃惊,得承认——他这种行为使我放心了,”他皱起前额,“至于……至于……”他从背后抽出一只手(西装后襟落下去了),用这只手敲着小桌子: “对!……” 随即又断然制止自己: “没有什么。” 他开始沉思起来。他看了看安娜·彼得罗夫娜,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互相微微笑了笑。 还听到华彩经过句的声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走进自己房里,目光盯在倒着的阿拉伯小凳上:凝神细看着象牙和螺钿做的镶嵌物。他慢慢来到窗前,那边流淌着一条河,有艘大型单桅船摇晃着驶过,溅起一道水花。从客厅,从某个远处,出人意料地传来华彩经过句的声音,打破了房里的沉默;过去她也是这么弹奏的,他曾经常常听着这种声音,趴在书上进入梦乡。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大堆东西跟前,他在痛苦地寻思:“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会这样……我究竟把它放在哪里去了呢?” 可是——他记不起来。 暗影,暗影和暗影:因为暗影,长背沙发椅变成了绿莹莹的;暗影中可以看到那边有尊胸像——不用说是康德。 那边的桌子上,他看到一张叠成四折的纸条:来访者见主人不在家,便把纸条叠成四折留在桌子上。他不假思索地拿起纸条,无意中发现那字迹——很熟悉,利胡金的。啊——原来你瞧,他完全忘了早晨自己不在时利胡金到这里来过:东翻西找进行了搜查(在不愉快的会见中他亲口讲过这事儿)…… 对,对,对,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轻松地从胸部吐出一口气。霎时间全部清楚了:利胡金!是啊——当然,一定在这里翻腾了;东寻西找,并且找到了;找到以后,就拿走了。他发现抽屉没有上锁;看了一下抽屉里边——一个沙丁鱼罐头盒,它的重量、模样、计时装置使他吃了一惊。这位少尉就把沙丁鱼罐头盒拿走了。没有什么可再怀疑的了。 他怀着松了口气的心情坐到了长背沙发椅上,这时,华彩经过句的声音又打破了房里的沉静。过去也常常是这样的:那边响起华彩经过句的声音;九年前——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安娜·彼得罗夫娜在弹奏肖邦(不是舒曼)的乐曲。现在,他似乎觉得既然一切都这么简单就弄清楚了,也就没有事儿了:利胡金少尉(如果不假设是他,还能有谁?可是……为什么假设!)拿走了沙丁鱼罐头盒,其他的一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会尽全力关照的(我们提醒一下,这时候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正在一幢小别墅里同已故的利潘琴科解释)。对,啥事——也没有发生过。 那边,在窗户外边,彼得堡正因大脑的游戏和令人感伤的开阔空间而困扰着;那边,潮湿的、寒冷刺骨的风在肆虐;桥下——弥漫着像大堆大堆钻石似的雾霭。看不见人——什么也看不见。 流淌着一条河,溅起一道水花,有艘大型单桅船摇晃着驶过;传来华彩经过句的声音。 沿涅瓦河对岸,矗立着一个个庞然大物——岛屿和大楼的轮廓;一双双眼睛向雾中投放出琥珀色的光芒;看上去,它们像是——在哭泣。沿岸一排路灯把火红的泪水洒进涅瓦河里:河面在燃烧,在沸腾,一片光辉灿烂。 西瓜是蔬菜…… 过了两年半以后,他们三人在一起吃饭。 墙上那只布谷鸟钟咕咕鸣叫了两声,仆人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汤;安娜·彼得罗夫娜感到满足,容光焕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插一句:您也许认不出这位很难判断其年龄的丈夫,早晨看上去还是个衰弱的老头子呢,现在则显得健壮,正在桌子一边端端正正坐下来,并以富有弹性的动作拿起餐巾。他们已经坐着喝汤了,边门开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刮了脸,干干净净,脸上稍稍抹了点粉,正打那里钻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扣好全部纽扣的高领子大学生礼服(高得使人想起已经过时的亚历山大时代的领子),前来参加一家人用餐。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11),”安娜·彼得罗夫娜矫揉造作地把夹鼻眼镜架到鼻梁上,“我看你走路一跛一瘸的?” “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目光移到柯连卡身上,同时拿起装胡椒面的小瓶。“事实上……” 他用小青羊般灵巧的动作,给自己的汤里撒了许多胡椒面。 “小意思,妈妈(12),我磕了一下……所以膝盖的地方疼……” “要不要用铅液敷敷?” “事实上,柯连卡,”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边把一勺汤送进嘴里,同时皱着眉头看了看,“膝盖下部位伤着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种伤讨厌地发作起来……” 说着——咽下一口汤。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迷人地笑了笑,给自己的汤里使劲地撒胡椒面。 “母亲的感觉是奇妙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把勺子放在汤盘里,鼓出自己一双孩子般的大眼睛,同时脑袋往脖子里缩(因此,领口露出双层下巴)。“真怪,他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我还是老眼光,常常担心他……” 仿佛真的忘了,两年半来她关心的完全不是柯连卡,柯连卡被另外那个皮肤黑黝黝、留一嘴小胡子和眼睛像两颗黑李子的人代替了。她自然是忘了,两年多来,在西班牙,自己每天怎么给那个男人打领带:紫罗兰色的真丝领带。两年半来,还每天早上按时给他服泻药——古尼亚季·亚诺斯(13)。 “是的,母亲的感觉:你记得——在你得痢疾的时候……”(她说的是“痢疾”。) “怎么不记得,我记得很清楚……您——是说把面包切成一小块一小块?” “正是这……” “那次得痢疾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轻轻地舀着汤,说话时把重音放在“疾”字上,“我的朋友,你好像现在还在疼?” 接着,他咽下一口汤。 “他们呀……吃浆果……这时候是有害的。” 门外传来谢苗内奇的满意的声音;他伸长了脖子,从门外往里边窥探——因为餐厅不归他侍候。 “浆果,浆果!”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声音低沉地说,突然整个身子转向谢苗内奇,更正确点讲,是转向门缝。 “浆果。”他说着,咬起嘴唇来。 在场侍候的仆人(不是谢苗内奇)早就在那儿笑了,那模样正好像他要向所有的人说: “现在就上这个?” 老爷他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谢苗内奇,你说说西瓜是——浆果?” 安娜·彼得罗夫娜的眼睛转到了柯连卡身上——慈祥而狡黠地掩饰住微笑;目光转到了参政员那里,他当时正凝视着门口,好像一心只等着人家回答他那荒唐的问题。她一双眼睛在说: “而他还是原来那样?”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腼腆地拿起刀叉,在门外传来冷静、明确、对问题并不感到惊讶的回答之前: “西瓜,回禀最尊贵的阁下,完全不是浆果,而是——蔬菜。”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马上转过身来,忽然——啊呀,啊呀,啊呀!——脱口而出,吟诵了自己的一首即兴诗: 谢苗内奇,你呀, 真是老手的卷边饼一块—— 你考虑判断这件事儿 靠的是秃了顶的脑袋。 安娜·彼得罗夫娜和柯连卡的眼睛都没有离开汤盘,一句话,和过去一样,照旧! ……… 在客厅的场面之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自己的一言一行向他们表明:现在一切已经走上正轨。高高兴兴地吃了,开了玩笑,仔细听了关于西班牙的各种美妙故事;心里产生出某种奇怪和忧郁的感觉,仿佛时间并不存在;而且好像就在昨天(柯连卡心里想),他,五岁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正凝神听着母亲和家庭女教师(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撵走的那位)说话。安娜·彼得罗夫娜——兴奋地惊叹说: “我和茜茜,可又有两条尾巴——跟在我们后边;我们——参观展览会去,尾巴跟着我们,去展览会……” “不,真是何等的厚颜无耻!” 柯连卡脑海里浮现出宽阔的场地、人群、沙沙响着的连衣裙等等(有一次人家带他到展览会去过):远远的人群中就有些很大很大的深褐色的尾巴悬空耷拉着,向这边摆过来。于是——孩子感到害怕了:童年时代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完全不懂,为什么伯爵夫人茜茜把交际界自己的那些崇拜者称作尾巴。 但是,这种对悬挂在空中的尾巴的荒诞回忆引起了他不安的压抑感:得到利胡金那儿去一趟——证实一下,是否真的…… 怎么这样——“真的?” 嘀嘀嗒嗒的钟表声老在他耳旁响着:嘀克—嗒克,嘀克—嗒克……有根游丝围成圆圈在打转,当然已经不是在这里——在这些闪闪发亮的房间里(比如说在地毯底下的某处,在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可能用脚偶然碰着的地方……),而是——在黑黝黝的脏水坑里,在田野上,在河流中:“嘀——嘀——嗒克”地响着;一根游丝围成圆圈在打转——直到那致命的时刻…… 胡说什么呀! 所有这些全都是由参政员那可怕的确确实实是天大的玩笑引起的……俗气;由此引起了一切:关于从空中摇摆而来的深褐色尾巴的回忆,还有——关于炸弹的回忆。 “你这是怎么的了,柯连卡,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奶油都没有吃……” “啊,是的——是的……” …… 用餐后,他慢悠悠地向没有张灯的大厅走去,大厅稍稍有点儿亮,有月光和网状的路灯光照着;他在这里踏着镶木地板的小正方形慢悠悠走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他一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到网状的路灯光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从网状的路灯光下——到暗影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低着头,用非常信赖、温柔的语气说着,有时像——对儿子,而有时像——自言自语: “您知道——您知道吗,做一个有国家意义的人——处境困难。” 他们在转身。 “我对他们大家都说了:不,要促成进口美国的打捆机,不是件小事;它要比长篇大论的演说更富于仁爱……国家法教导我们……” 他们踏着镶木地板的小正方形往回走,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处——到月光斜着照进来的地方。 “我们毕竟需要仁爱的原则:人道主义——是伟大的事业,它是像乔尔丹诺·布鲁诺(14),像……这样的卓越人物饱经磨难才得到的。” 他们在这里还漫步了好久。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嗓音颤颤抖抖地说着,有时伸出两个手指头抓住儿子的大学生常礼服的纽扣:把嘴唇紧贴到耳朵跟前。 “他们呀,柯连卡,都是些饶舌鬼:仁爱,仁爱!……打捆机里仁爱更多些——我们需要打捆机!……” 他随即用一只手挽起儿子的腰部,带着他往窗子那边走——走到一个角落处;边嘟哝边摇晃脑袋;他没有顾及他,他是个不需要的人: “你知道吗——他们回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甚至难以相信自己:是啊,一切都来得这么自然——没有解释,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忏悔——在角落里说这种悄悄话,父亲的这种抚爱。 究竟为什么,他这些年?…… “这样吧,柯连卡,我的好朋友,我们更开诚布公地……” “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一艘小轮船的发疯似的汽笛声,沿窗户尖叫着飞速而过;明亮火红的船尾灯光不知怎么斜着射向雾空;暗红色的环圈渐远渐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这么低着头,用信赖、温柔的语气说着,有时像——对儿子,而有时像——自言自语。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从暗影——到网状的路灯光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从网状的路灯光下——到暗影处。 ……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矮小、秃头和上了年纪的人——由快烧尽的木炭的亮光照着,在螺钿小桌上玩起摆纸牌猜卦来;他有两年半没摆纸牌卦了。他就这样留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记忆里,已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在那次决定性的谈话之前,一个秃脑袋的人坐在这张小桌子旁,摆弄着纸牌卦。 “十点……” “不,亲爱的,封死了……到了春天——瞧怎么着,安娜·彼得罗夫娜,我们是否到昙花村(15)去一趟。”(昙花村是阿勃列乌霍夫家的世袭领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有二十年没有到昙花村去了。) 那里,在积雪、冰层和高低起伏的树林那边,五十年前——他有一次偶然犯傻差点儿被冻死;在孤零零一个人被冻僵的那个时刻,好像有谁用冰凉的手指在抚摸心脏;一只冰凉的手在召唤;在他背后——世纪已经在广袤无垠的空间消失了;而前面——一只冰凉的手正为他打开广袤无垠的空间;那广袤无垠的空间正迎面飞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 而且——瞧:它融化了。 摆脱公务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第一次回想起:小城孤寂的远方,乡间袅袅的炊烟,还有——寒鸦。于是他想起要看看:乡间袅袅的炊烟,还有——寒鸦。 “怎么样,我们到昙花村去——那里有那么多鲜花。” 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再次心向神往,激动地讲起阿尔加布拉的宫殿(16)有多美来;可是她兴奋得有点儿忘乎所以了,应当承认是离了谱,该说“我”的时候老是说“我们”和“我们”,那指的是:“我”和明达里尼(好像是蒙塔里尼)。 “清早,我们乘坐很漂亮的四轮小马车,由毛驴拉套;我们的马具上,柯连卡,装饰有这么大这么大的圆球,绒的;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们习惯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边听边摆弄着纸牌;然后——他放下了:他没有玩完纸牌卦。在木炭的紫红色亮光照耀下,他弓着背,弯着腰,坐在长背沙发椅上,他几次抓紧椅子的扶手想跳起来。显然,他还是及时考虑到中途打断人家正脱口而出的话是一种粗鲁的不策略举动,因此又坐回到长背沙发椅上,不停地打起呵欠来。 他终于感伤地说: “我呀,应当承认:实在是——累了……” 接着,就从长背沙发椅——转到摇椅上。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告奋勇,把母亲送回旅馆;他走出客厅时,向父亲转过身去;从摇椅上——他发现(当时他感到是这样)——一种忧郁的目光正凝神注视着他。坐在摇椅上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正借助头部的摆动和腿脚的动作,使劲地使摇椅摇起来。这是最后一次有意识的感知,老实说,他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无论在乡下,在海上,还是在山上,在城里,在欧洲那些著名博物馆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厅里——他都记得这种目光。看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在那里有意识地作告别——头部的摆动和腿脚的动作;这张苍老的脸,轻轻地吱吱作响的摇椅;还有——那目光,目光! 一块表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母亲送回到旅馆,然后——他拐弯到了莫依卡,住家的窗户都黑着:利胡金家没有人。无事可做,他便回家了。 瞧,他已经钻进自己的卧室,在一片漆黑中站了一会儿:阴影,阴影和阴影,网状的路灯光直落在天花板上。他习惯地点燃一支蜡烛,并从手上摘下表,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三点。 这时,一切又重新来了。 他明白了——他没有战胜恐惧,这一晚上获得的全部信心垮了;于是一切——又变得恍惚不定;他想服镇静剂——没有镇静剂;他要读《启示录》——《启示录》不在。这时,一种明确而令人不安的声音又传到他耳朵里:嘀克——嗒克、嘀克——嗒克——它不很响。难道是——沙丁鱼罐头盒? 这个思想又变得强烈起来。 但使他苦恼的不是它,而是别的——一种原来的梦呓般的感觉;一天来忘了,到了夜里又产生了: “彼波·彼波维奇·彼波……” 这是他,正在膨胀成庞然大物,并用第四维度细看黄色的房子;还到每个房间转了一遍;它用一层层无形的表皮粘在心灵上;于是,心灵变成了一个平面:对,一个巨大而快速膨胀的气泡的表面,向土星轨道扩展的心灵……啊——呀——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楚地感到全身都凉了;风吹拂着他的前额;然后整个都绷裂了:变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表——还嘀嗒嘀嗒在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弄得他心烦的声音探过身去,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鞋子吱吱响着,他悄悄向桌子走去,嘀嗒声变得更加清晰了;可是一到了桌子跟前——声音又没有了。 “嘀克——嗒克”——不很响的声音从阴面的角落里传来,于是便回头走:从小桌子——到角落处;阴影,阴影和阴影。死一般的寂静……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拿着蜡烛,慌慌忙忙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闪闪跳动的阴影之间来回转,他一个劲儿地去捕捉那飘忽无定的声音(就像孩子们拿着网拍追逐黄蝴蝶那样)。 这下他可找对了方向;古怪的声音出现了;嘀嗒声清晰地在响:刹那间——逮住它(这一下蝴蝶飞不走了)。 哪儿,哪儿,在哪儿? 当他开始寻找传出声音的那些点时,他马上找到了这个点:在自己肚子里。事实是:胃里感到极其难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发现自己正站在床头柜旁边,齐肚子高的小桌平面上,嘀嗒嘀嗒在响……那是他摘下的一块表,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表:四点钟。 他钻进自己的被窝里(利胡金少尉把该死的炸弹取走了),梦呓般的感觉消失了;胃里也不难受了;很快脱了常礼服;还得意地解下淀粉浆得笔挺的领子、衬衫;他扯下衬裤,膝盖处露出一块血斑,膝盖全肿了;两只脚已经伸进洁白的被窝里,但是——一只手托着脑袋沉思起来:洁白的被单上清清楚楚可以看出一张苍白得像圣像画上的脸。 接着——蜡烛熄灭了。 表嘀嗒嘀嗒在走,周围一片漆黑;黑暗中,那嘀嗒声又像蝴蝶离开枝头似的在展翅飞舞:一忽而——这里,一忽而——那边。嘀嗒响着的——还有思想,在激动起来的身体各个部位——思想,随着脉搏在跳动——在脖子上,在喉头,在双手和头脑里,甚至在腹腔神经丛里。 脉搏你追我赶地在全身奔跑。 它们正离开身体,在体外形成冲向四面八方的意识的外围线;半俄尺长;也可能——更长些。这时他完全清楚地明白了,原来进行思想的不是他,也就是说:进行思想的不是大脑,而是在大脑外面这种冲击着的意识的外围线。所有的脉搏,或脉搏的投射,通过外围线瞬息之间转化成自我虚构的思想,首先是通过瞳孔展现出蓬勃发展的生活。在亮处能看到的和被投射的空间的一些普普通通的点,现在正在迸发成火花;它们跳离轨道,到了空间;在四周围飘舞,因为有亮光照着——形成令人讨厌的金银丝,形成稠密的茧:半俄尺长;也可能——更长些。这——也就是脉搏的跳动:现在它突然激烈搏动起来了。 这也就是一连串自我思考着的思想。 这些思想像一张蜘蛛网——他明白了,这张网思想的完全不是这张网的占有者打算要想的东西,也就是说完全不是他试图借助大脑进行思想的东西。这东西——从大脑溜走了(老实说,大脑的脑回只是摆摆样子罢了,脑回里并没有思想);进行思想的,只是那些散发着像钻石一样的小火花的和小星星的——脉搏;在这一连串金光灿灿的小火花和小星星之上掠过某种光柱样的东西,是这种光柱样的东西使他以为是真的,并确信无疑。 “可不是在响嘛,嘀嘀嗒,嘀嘀嗒……” 掠过另一个…… 思想所确信的,是他的大脑所否定的和顽强进行反驳的情况:可是沙丁鱼罐头盒——在这里,可是沙丁鱼罐头盒——在这里;一枚指针正绕着沙丁鱼罐头盒在转动;指针转得不耐烦了——它会转到关键之点的(这关键之点已经很近了)……这时,那光亮的、正跳动着、正飘游着的脉搏便疯狂地飞散开来,就像你往篝火堆里猛地扔进一块粗木头立刻扬起火花一样,这时一下子完全飞散开了:它们的底部呈现出某种淡蓝色的非物质状态,其闪闪发亮的中心霎时间直射到躺在这里的人那顿时大汗淋漓的脸上,这个闪闪发亮的中心有许多细得像刺的光线哆哆嗦嗦照亮着,使人想起一只从外面落入的巨大的蜘蛛,反映在脑子里——突然会传来一阵巨响,也许你还没有来得及听到它,因为在传到耳朵鼓膜之前,你的耳膜(以及还有别的什么)已经破裂。 淡蓝色的非物质状态不见了;飘舞、闪亮的金银丝下那个闪亮的中心——也同它一起不见了;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疯狂的动作从被窝里飞钻出来:霎时间,并非他在进行的思想流动成了脉搏;脉搏贴近了,它们在跳动:在太阳穴、喉头、脖子、双手上,而……不是在这些部位以外。 他光着脚走过去,但去的不是地方:不是往门口走,而是——走到了一个角落里。 天亮了。 他很快穿上衬裤,走进暗洞洞的走廊里。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不过是害怕了……他不过是被本能地保全自己宝贵生命的感觉控制了;他已不想从走廊回来;他已经没有——再看一眼自己房间的勇气;已经再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寻找炸弹;头脑里全都乱了,已经记不清定时炸弹时间为几点几分:每一瞬间都可能性命交关。只好在这里,在走廊里哆哆嗦嗦直到白天来临。 他退到一旁,蹲在一个小角落里。 时间在他心里过得很慢,几分钟就像几小时;无数个小时过去了;走廊——变蓝了;走廊——灰蒙蒙的了;白天开始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越来越坚信自己的思考着的思想是无稽之谈,这些思想现在滞留在大脑里,大脑已经控制住了它们;而当他断定定时炸弹的时间早已过去时,关于沙丁鱼罐头盒被少尉取走的猜想好像也自然融化成形态非常可爱的气体环绕着他。蹲在走廊里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呢,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已经安全无事,还是因为累了——他睡着了。 额头被滑溜溜的东西接触了一下,他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他看见——一条满嘴唾液的哈巴狗。哈巴狗在他面前摇摇小尾巴,不停地呼哧呼哧着;他冷冷地伸出一只手把哈巴狗推开,想干自己原来的事:继续东翻西找,把能拧的部分拧开,以便能发现点什么。这时——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蹲在这地板上? 他怎么会在这走廊里的呢? 半睡不醒中,他挣扎着慢慢回到自己房里:走近床铺时,他还在拧他那些睡梦中能拧开的玩意儿…… 轰隆一声:全清楚了。 …… 后来,在漫长的冬天的傍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经多次回想起这沉重的轰隆声,那是特别的、无可比拟的轰隆声。用不着丝毫夸张——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震耳欲聋的和喑哑的:略带点金属的低沉的和拖长的余音。然后,一切都寂静无声了。 …… 随即很快听到了呼叫声、慌乱的赤脚跑步声和哈巴狗轻轻的吠叫声、咔咔咔的电话机声,他终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一股冷风直对着胸部吹来,满屋子橙黄色的烟雾;冷风和烟雾中,他完全无意中在一个裂缝处磕了一脚;他立刻与其说是明白,不如说是感觉到,那——是一块断下来的门板。 瞧,大堆的冷砖头块,瞧,来回晃荡的阴影——因为烟雾弥漫。一些烧出窟窿眼的毯子碎片——它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瞧,烟雾中的一个影子,还粗鲁地呵斥了他一声: “喂,你在那里干吗,没有看见家里发生了不幸!” 那里还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听到在说: “把他们这些卑鄙的家伙统统都炸死才好!” “这——是我。”他试图作出回答。 人们打断了他。 “炸弹……” “啊哟!” “炸弹自己……爆炸了……” “?” “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书房里……” “?” “上帝保佑,没有伤着,完好无损……” 我们要提醒读者: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把沙丁鱼罐头盒从儿子的书房拿到自己书房里;然后就把它完全忘了;显然他并不知道这沙丁鱼罐头盒里装的东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到刚才是一道门的地方;可是那里——门没有了:只有一个巨大的塌坑,打那儿正升起一团团的烟。要是往路上看,就会发现:已经聚集起一堆人,警察正在把人群从人行道上赶开;而一些好凑热闹的人则仰起脑袋,看着那橙黄色的不祥烟雾怎么从黑黝黝倒塌的窗户及一道横断裂的缝隙往外冒。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倒塌的地方往回跑,以及,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两条光着的腿缩到毛茸茸的胸部,正坐在雪一般洁白的床铺上(其实是坐在床铺枕头上);而且只穿着件贴身衬衣;他双手抱膝,无法抑制地——不是在号哭,而是在惊叫狂呼;在总的轰隆一声中,人们一时间把他忘了;他身边没有一个仆人,就连……谢苗内奇也不在;没有谁安慰他,让他平静下来;因此,瞧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喊得过分用力,喊得声音嘶哑…… 就像一名奶妈向人家托她喂养却被她遗忘在马路中央并跌倒在地的三岁婴儿奔去那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奔向那个衰弱无力的矮小躯体。后者像三岁的婴儿那样——看到奔跑过来的儿子——便从枕头上跳起来挥舞双手:怀着难以言状的恐惧,以及成年人的灵巧。 而且,立刻跑出房间,飞快地奔向走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声叫喊着“拉住他”,同时紧跟着他,紧跟着这个发了疯的小矮个儿(不过,他们两人中究竟哪一个疯了?)。他们两个人都穿过浓烟、杂物和噼啪声的手势(在扑灭什么)往走廊深处跑;在走廊深处——这些怪声惊叫着的形象令人可怕地时隐时显;一件衬衣在奔跑中飞扬;他们奔跑着,脚后跟一闪一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右脚轻轻瘸着,一跛一跛在追赶;一只手拉住要往下掉的衬裤;另一只手则一心去抓父亲身上正飘起的衬衣下摆。 他奔跑着,叫喊着: “您等等……” “上哪儿去?” “您停下呀。” 直跑到通向无可比拟的地方的那道门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不可思议的狡黠的表情抓住了门,并以最快的速度跑进那无可比拟的地方,赶紧钻进这个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门口闪开那瞬间——那瞬间和他迎面清清楚楚相对在一起:急转过来的脑袋、布满汗珠的前额、嘴唇、连鬓短胡子和一只像融化的石头般亮晶晶的眼睛。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全不见了;门闩插上了;赶紧钻进那个地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要命地捶着那道门,并恳求着——喊得过分用力,喊得声音嘶哑: “您开开门……” “请让我进去……” ——以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倒在门口了。 他的两只手下垂到膝盖上;把头埋进手里;接着便失去了知觉。仆人们咚咚咚地跑到他身边。他们把他拖到房里。 我们就此打上句号。 我们不打算去描写火灾是怎样扑灭的,心脏病严重发作的参政员是怎么向警察解释的——这次解释后,大夫们进行了会诊:大夫们认为他得了主动脉扩张症。不过,在整个工潮期间,疲惫、消瘦的他——总在机关和办公室里,并经常出入大臣们的府邸;机关里、办公室里和大臣们的府邸——都可以听到他坚定有力的男低音——有点含糊不清和略带倦意的男低音。我们要说的只是:他还是证明了点什么。有的人被捕了;而然后——因为没有找到证据,给放了;曾动用了一些关系;结果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再没有触动什么人。所有这些日子,他的儿子一直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当知觉恢复后,他发现同他在一起的——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漆得锃亮的楼里,没有任何别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搬到乡下去了,这一整个冬天他都没有离开遍地积雪的乡间,度着无限期的休假;休假一结束,就退休了。他为儿子事先作好了安排:出国护照和钱。柯连卡出国时,由安娜·彼得罗夫娜·阿勃列乌霍娃陪着,她是到夏天才回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到父亲去世也没有回到俄国。 第八章结束 (1)题词为普希金剧本《鲍利斯·戈都诺夫》里皮缅的一段独白。——原注 (2)“统餐”原文为法文,是个固定词组,意为:一杯茶,外加面包、黄油、果酱。下同。 (3)原文为法文。 (4)原文为法文。 (5)原文为法文。 (6)原文为法文。 (7)圣母节,每年10月1日。圣母降世节,每年9月7日至12日。尼古拉升天节,每年12月6日。 (8)建堂节,是专门纪念某基督圣徒的教堂节日。 (9)蒙塔里尼是狄更斯长篇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里一个讲究穿戴、游手好闲的人物。——原注 (10)原文“迦勒底人”、“迦勒底女人”及“无耻女人”三词的词根相同,这里对话中分别用这三个词表示主人公对妻子的态度。 (11)“我的孩子”原文为法文。 (12)“妈妈”原文为法文。 (13)一种用布达佩斯产的矿泉水制作的含丰富泻盐的药水。——原注 (14)乔尔丹诺·布鲁诺(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诗人,因发展了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被罗马教廷判处火刑烧死。 (15)原文是“瞬息即逝、昙花一现”的意思,鉴于小说主要表现人物瞬息间的意识流动,而且语多双关,所以这里译成“昙花村”。 (16)13至14世纪西班牙格拉纳达城郊一座属于阿拉伯显贵的古堡,内有著名的宫殿和带花园、喷泉的庭院等。——原注 尾声 二月的夕阳快下山了。到处是向四面八方开放的仙人掌。帆船已经快了,快靠岸了:它们在飞速行驶。尖角翅膀形的船帆已经在摇晃了。圆屋顶消逝在仙人掌里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穿浅蓝色的冈杜拉(1),头戴鲜红的阿拉伯非斯卡(2),一直蹲着,很长很长的缨子从非斯卡上拖下来。他的轮廓清晰地露出在平面的房顶上,他的脚下——是一个乡村广场和“嗒姆——嗒姆”(3)声:一种嘶哑、拉长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到处都是一幢幢四四方方的白色乡村小屋,柏柏尔人叫叫嚷嚷地赶着小毛驴,毛驴上驮着一个银白色树枝编的东西。柏柏尔人——是橄榄色皮肤。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听那些“嗒姆——嗒姆”声,他也不去看那些柏柏尔人,他只看见自己前面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秃头、矮小、衰老的人——坐在摇椅里,用脑袋和双脚一摆一蹬地推动着摇椅。这个动作——他记着…… 远远看到开始变红的扁桃;那个梳状的顶部——是鲜艳的浅紫琥珀色的;这个顶部——是扎晃(4),而这个岬形部分——是迦尔法根的所在地(5)。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突尼斯湾岸边的一个村子里向阿拉伯人租了一幢小屋。 …… 云松的树枝被闪闪发亮的一顶顶皮帽似的积雪压得弯了下来:毛蓬蓬的和绿莹莹的;前面有一幢五圆柱的木头建筑;一堆堆丘岗般的积雪,比露台的栏杆还高;二月的霞光在那上面泛起玫瑰色的反光。 有一个驼着背的身形——穿着暖和的毡靴,戴着暖手筒,拄着根拐杖,翻起着皮毛领子,皮帽子盖到耳朵上;他正通过一条清扫过的小道,双手有人扶着。前面领路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条暖和的毛毯。 蛰居乡间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戴上了眼镜;天冷时,镜片上蒙上了水汽,戴着它既看不见远处梳状的森林,也看不到村头的炊烟,以及——乌鸦。只看到一些影子和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月光斜照进来,照在一小块一小块四四方方的镶木地板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温柔的,仔细的,富有同情心的——低低垂下脑袋,一步一步走着:从阴影处——到有一圈路灯光照亮的地方;一步一步走着:从一圈亮光的地方——到阴影处。 晚上,一个老头子坐在自己的桌子边上的一个个圆框框面前,框框里都是照片:一个秃顶的军官,一位戴丝绸头饰的老太太。秃顶的军官——是他父亲,戴头饰的老太太——他已故的妈妈,本姓斯瓦尔金娜。老头子在撰写回忆录,以便在他去世那年能出版。 它们出版了。 非常机智的回忆录——俄罗斯熟悉这些回忆录。 …… 太阳的烈焰是急速的,它在眼睛里一片绯红,你一转身,它便——疯狂地落在后脑壳上;因此连沙漠都好像成了绿莹莹的和僵死的;其实——生活是僵死的;要是永远留在这里就好了——在荒凉的岸边。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戴着随风飘起面纱的帽子,坐到一个沙堆上,他面前是一个虚弱的巨大脑袋——眼看——就要像千年沙石似的倒下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面对司芬克斯之谜(6)坐着。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这里待了两年,在布拉克博物馆(7)进行研究工作。人们对《死者之书》和马尼方的笔记(8)作了歪曲的解释,对一个有求知精神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埃及到处转;并在二十世纪一开始他就预见到——埃及,整个文化——和这个虚弱的脑袋一样——全都死亡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好在他忙得很。有时候,离开那些公式、图表,他开始感到并非一切都已经死亡;还有某种声音,这些声音在开罗轰隆作响:一种特别的轰隆声,它——这声音使人想起一种震耳欲聋的而又——低沉的——带着金属般拉长的低音。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热心于木乃伊,这种“情况”引导他去研究木乃伊。是康德?康德被遗忘了。 夜幕降临了。在没有晚霞映照的黄昏时刻,吉萨卡(9)的一堆堆巨石是轮廓模糊而威严的;巨石上的一切都扩大了;由于这些巨石,一切——都在扩大;高高飘扬在空中的尘土正闪烁着深褐色的亮光;而且——很气闷。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若有所思地倒在僵死的金字塔坡面上。 …… 老头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太阳光照着的靠背椅子上,他一双大大的蓝眼睛老看着老太太;他的双腿裹在一块方格子毛毯里(两条腿看样子是瘫痪了);人家在他的膝盖上放了一束白丁香;小老头整个身子脱离靠背椅,一个劲儿扑向老太太: “您说,结束了?……也许,要来?” “是啊,在整理稿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一部专著。 “它叫什么?” 于是——老头子容光焕发了: “专著叫做……咩——咩咩……《论达乌夫谢克鲁塔的书信》(10)。”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一切都彻底地忘了——忘了通常一般用品的名称;“达乌夫谢克鲁塔”这个词儿,他是牢牢记得的;柯连卡写的——是关于达乌夫谢克鲁塔的。你仰起头,那里是嫩绿树叶上的一片金黄色,猛烈地哗哗摇晃作响;蓝天和白云;一只鹡鸰顺着小道在奔跑。 “你说,他在拿撒勒(11)?” 还有茂密的风铃草!风铃草开出了茂盛的紫青色花朵,移过来的靠背椅就这样直放在风铃草上;上面坐着满脸皱纹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没有刮脸,满面颊都是银白色的短胡子——头顶上撑着一把帆布伞。 …… 1913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时还继续到田间、草地和树林里走走,带着懒洋洋阴沉沉的脸色看看地里的庄稼;他出来时总戴一顶便帽,身上穿一件紧腰细褶的骆驼色长外衣,一双靴子咯吱吱响;一脸金黄的板式大胡子使他大变了样;帽子下边明显地露出一绺完全白了的头发,这一绺白发是突然出现的;他的眼睛在埃及时就坏了,于是总戴着墨镜;他的嗓子变粗了,而一张脸则晒黑了;动作也不敏捷了。他孤零零一个人生活,既不请人到他家里去,也不到别人家里去。人们在教堂里见到他。据说,最后一段时间他读了斯科沃罗达(12)的哲学著作。 他的双亲已经去世。 结束 (1)一种拖到膝盖以下的阿拉伯长衬衣。 (2)带长长缨子的突尼斯圆锥台形帽子。 (3)形似扁鼓的一种用手掌手指敲打的乐器。 (4)扎晃是突尼斯一条垅岗的名称。 (5)指突尼斯湾的岬形部分。迦尔法根位于海湾岸边,为公元前7至前2世纪奴隶制城邦国家的所在地。——原注 (6)司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人面狮身的女妖,专叫过路人猜谜,猜不中的人就被她杀死,后来谜底被俄狄普斯道破,她跳岩身死。这里“司芬克斯”指古埃及留下的狮身人面像。 (7)在开罗布拉克湾于1858年建立的一个古代博物馆。——原注 (8)《死者之书》是古埃及的一部文学典籍,由内容没有联系的颂诗、咒语等组成。马尼方是公元前3、4世纪之交的古埃及史学家,曾用埃及语写过一部《埃及史》。——原注 (9)埃及离开罗不远的尼罗河左岸,三座最大的金字塔的所在地。——原注 (10)《达乌夫谢克鲁塔》,公元前2000至前1800年古代埃及的一部文学典籍。——原注 (11)拿撒勒,中东地名,据《圣经》记载,天使曾在此向圣母报喜将降生耶稣,耶稣降世后在此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 (12)格·萨·斯科沃罗达(1722—1794),乌克兰哲学家、诗人。 译后记 安德列·别雷(АндрейБелый,1880—1934)是二十世纪初享有世界声誉的俄罗斯作家。长篇小说《彼得堡》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因为这部作品他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由于历史上的原因,我国读者对这位俄罗斯近代大作家及其创作至今仍比较陌生。 安德列·别雷是个笔名,别雷原名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布加耶夫。1880年10月26日别雷出生在莫斯科,父亲是莫斯科大学数学系著名教授,母亲爱好音乐,擅长演奏钢琴。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1903年从莫斯科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又留在该校文史系继续学习三年。大学生时代,他既精心攻读专业课程,又对达尔文主义、玄秘主义及叔本华和康德的唯心主义哲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同时酷爱各种艺术,对音乐、美术、雕塑、建筑都有较深的造诣,并开始文学活动。1906至1923年间,他曾多次出国,有时为了进修学业,有时是纯粹的旅游或想改换一下生活环境,先后到过法国、意大利、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非洲和中东地区,旅居次数较多、时间较长是在德国柏林。二十年代中期后基本定居莫斯科,直到1934年1月8日病逝。 在政治上,安德列·别雷虽然经常以超党派自居,却始终关切祖国人民的命运。年轻时,他深感沙皇专制统治下俄国社会的黑暗腐败和世态的畸形丑恶,于是总赞成变革;不管这种变革是什么性质,由哪个阶级阶层领导,他都拥护。1905年革命前夕,他发表《绿草地》一文,将俄罗斯比作迄今遭巫魔禁锢的美女,预言她将因革命而获得新生。而在1906年写的自传及《社会民主党和宗教》等文章中,则表示自己赞成神秘主义也同情革命,甚至称:“就社会观点来说,我属于社会主义者”(1)。1917年二月革命后,他支持资产阶级的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同年底又为无产阶级领导的十月革命的胜利热烈欢呼。在此后的苏维埃年代里。他不理解甚至公开表示不赞同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主义,却从一开始就积极参加祖国的新文化建设,应邀热情为青年作者授课或进行专业辅导。 在文学事业上,安德列·别雷一生坚持探索,勤于笔耕,而且是个多面手。自1901年首次发表作品以来,他始终既写诗又写散文还写小说,既编杂志又从事理论著述,数量相当可观,给后世留下一份十分丰富、独特的文学遗产。其创作方面的代表作,有诗歌《蓝色天空中的金子》(1904)、《灰烬》(1909)和《瓮》(1909)、《基督复活》(1918)、《公主与骑士》(1919)和《星》(1919)及《离别以后》(1922),用带韵律的散文写的四部“交响曲”(《英雄交响曲》或《北方交响曲》、《戏剧交响曲》、《复返》和《暴风雪高脚杯》)(1903—1908),长篇小说《银鸽》(1910)、《彼得堡》(1913—1914)、《莫斯科》(1926)和《头面像》(1932)等。这些不同样式、体裁的作品,有的写中世纪社会,有的属于宗教传说故事,有的表现古代欧洲,有的讲过去和当前的俄罗斯生活,取材极为广泛,多采用象征性形象和奇特的手法表达作者对种种悲剧黑暗现象的不满和哀伤及对真善美理想境界的憧憬和追求,同时都不同程度地包含对人生的神秘主义观点。他还发表文艺论著《象征主义者》(1910)和《为什么我成了个象征主义者》(1928)等,编辑出版象征主义杂志《幻想者札记》(1919—1922)等,长期系统宣传象征主义文艺思想。和勃洛克、勃留索夫一起,安德列·别雷被认为是当时俄罗斯文坛上象征主义流派的三主将之一。他晚年出版的回忆录《在两个世纪的交接点上》(1930)、《世纪之初》(1933)和《两次革命之间》(1934),是关于二十世纪头三十年里欧洲和俄国象征主义文学运动不可多得的珍贵材料。 特别是长篇小说《彼得堡》,问世后着实走红了好长一阵子。苏维埃政权初年根据小说故事改编的同名话剧,搬上舞台后曾经吸引了政府主管文化和文学艺术的人民委员卢纳察尔斯基的兴趣和注意。经作者本人修改、删节后于1922年由柏林时代出版社出版的本子,在俄罗斯及苏联国内多次再版。当时甚至出现过一股“《彼得堡》热”,不少作家因模仿它出了名。就连一直自感同作者“格格不入”的高尔基也承认自己“赞赏安德列·别雷的作品所表现的紧张和独创性”。(2) 但是,从安德列·别雷逝世不久的三十年代中期开始,他的包括《彼得堡》在内的全部创作渐渐变得不受重视和被冷落了。起初,是因为1935年苏联政府“批准”确认“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为“苏联文学与苏联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3),而他始终属于不按照“基本方法”进行创作的作家之列。后来,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安德列·别雷和许多非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一起被当局作为“颓废派”或甚至“政治上和艺术上反动的蒙昧主义与叛变行为的代表者”(4)遭到公开的点名批判。这样,他在革命前及苏维埃政权初期曾经风靡了整二十年的著名长篇小说《彼得堡》自1935年以后,就再也没有重版过。 苏联文学界对安德列·别雷及其名著《彼得堡》重新发生兴趣,始于六十年代初。当时,在苏联社会广泛批判个人崇拜及其危害、全面反思半个世纪来苏联文学的历程、紧张探索苏联文学新的更加开阔的前景中,人们又重新想起了安德列·别雷,想起了他的代表作《彼得堡》。1962年,苏联国家科学出版社出的九卷本《简明文学百科全书》第一卷首次把安德列·别雷列为重点作家和俄罗斯象征派的代表,作了不带“颓废”、“反动”等批判性帽子的介绍,所举经历和主要成就中,着重称《彼得堡》是他的“最佳作品”。在1965年面世的该百科全书第五卷所列《“意识流”文学》条目中则说,“围绕着作为一种创作原则的‘意识流’形成了整整‘一个流派’……他们是普鲁斯特、斯泰因、伍尔夫、别雷,最后还有乔伊斯”,把作家的名字与法国、美国、英国及爱尔兰二十世纪欧美文学“意识流”的主要代表人物并列在一起,从而表明他在世界文学发展中的地位和重要性。1978年,1922年柏林出版的《彼得堡》在绝版四十多年后公开面世。1981年,莫斯科的科学出版社把《彼得堡》最早未经修改删节的版本列为苏联科学院文学典籍丛书的一种,加了专家的大量注释后重新出版;科学院院士利哈乔夫为之撰写的序言中称它是“在俄罗斯文学中第一部同时表现了东方和西方,也就是表现了全世界的作品”,认为它“至今具有现实的世界意义”。美国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把安德列·别雷列为重要作家,说他是“俄国象征派最主要的理论家和诗人”,其《彼得堡》等小说作品“风格近似爱尔兰作家乔伊斯。他在发展写作新技巧方面对后来的俄国诗歌和散文的风格影响很大”(5)。八十年代末苏联出版一部专门研究《彼得堡》的著作甚至这样写道:“没有安德列·别雷的创新手法,就难以理解二十世纪欧洲文学中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加缪和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及普鲁斯特部分作品等重要文学现象的产生。这是一个统一的探索心理描写手法的艺术体系,它丰富了二十世纪的世界艺术”(6)。至此,安德列·别雷作为有世界声誉的俄罗斯文学名家,他的《彼得堡》是一部近代俄罗斯文学经典性名著的意义,再次得到苏联及国际上的确认。 《彼得堡》全书共八章,加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和“尾声”,主要写了1905年革命时的十多天里在俄国首都发生的一些人和事。 彼得堡。潮湿阴冷的九月底十月初。权力很大的贵族参政员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一家三人已经分裂。靠忠诚和坚定平步青云的参政员年过花甲,仍担任“一个重要机构的首脑”,念念不忘要压制一切现存秩序的异端;他的妻子安娜·彼得罗夫娜不满丈夫的冷漠无情,两年半前已随一位意大利演员出走西班牙;正上大学的儿子尼古拉与父亲表面和睦,内心充满厌恶,他热衷于新康德主义,不满现实,曾许下要帮助一“轻率政党”的诺言。当时俄国与日本交战失败,使彼得堡和全国的局势处于一触即发的危急状态;活跃于工人和贫民区的恐怖政党派平民知识分子党员杜德金把一个装有定时炸弹的沙丁鱼罐头盒秘密带到尼古拉家里。尼古拉因不久前的爱情纠葛遭到沙龙年轻的女主人索菲娅的嘲笑,决心报复,于是头戴黑胡子假面具,身披通常滑稽剧里丑角穿的红色多米诺式斗篷,出入各种场合,并参加了一次父亲和索菲娅均到场的舞会,引起纷纷议论。舞会上,尼古拉收到一封信,信中要求他兑现诺言,用沙丁鱼罐头盒装的定时炸弹炸死父亲,他为自己真要去干这弑父勾当而深感痛苦;同时阿波罗则被告知近日有人要加害于他,凶手和这舞会上穿丑角斗篷的是同一个人,即他儿子,弄得他惶惶然坐立不安,此事还使他失去最近升任大臣的可能性。其实那信是打进“轻率政党”的利潘琴科假借党的名义写的,旨在破坏革命。索菲娅的丈夫利胡金少尉从妻子那里得知那信的内容,乘机敲诈尼古拉。真诚参加“轻率政党”并为此曾遭流放的杜德金认清利潘琴科的真面目,气得发了疯,遂深夜潜入利潘琴科的郊区别墅,用剪刀杀了他。无奈并万般痛苦的尼古拉与利胡金大吵一场后急忙回家,以便立刻找出沙丁鱼罐头盒把它扔到涅瓦河里。社会上形势发展很快,不断有群众集会、游行,还传说有人在夜空中见到了“白色的斗篷”,预言耶稣基督二次降世。阿勃列乌霍夫父子各自怀着不同的惊恐心绪回家,阿波罗在儿子房里发现一个沙丁鱼罐头盒不知为何物就随便拿到自己房内,尼古拉不知沙丁鱼罐头盒已被先到一步的父亲无意中取走还到处寻找。两人见面时虽仍疑恨重重却又复萌骨肉之情,当天因被情人遗弃的安娜·彼得罗夫娜回来后也受到丈夫不失体面的接待。正当这一家三口重归于好,共进晚餐后已安寝时,突然一声巨响,接着便满屋浓烟,窗破门塌。老参政员从此退休,和妻子一起回到乡下。当场失去知觉的尼古拉清醒过来后出国疗养、旅游和进行考古研究。数年后回来时,父母均已去世,他从此蛰居父亲的领地,成了个只偶尔去教堂或在家读读启蒙主义哲学著作的白发老人。 在这些通过断断续续不按通常时序叙述构成长篇小说大体故事情节的主要事件和人物中,很容易发现有不少直接来自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名著。例如,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及其与妻子安娜·彼得罗夫娜和儿子尼古拉的关系,立刻使人想起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卡列宁一家人;平民知识分子出身的恐怖政党成员杜德金显然是普希金的长诗《铜骑士》里那个愤怒的小人物叶甫盖尼的继续,更鲜明地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的主人公)及伊万·卡拉马佐夫和斯麦尔佳科夫(《卡拉马佐夫兄弟》里的主要人物)的印迹。《彼得堡》的特别独到之处,首先在于作者根据现实和艺术本身的发展,利用前人的一些情节和人物加以讽刺模拟性的改变,再创造,在表现“沙皇统治下彼得堡的覆灭”这个传统的和流行的主题时具有了新的内涵,既对官僚阶层作了诙谐的讽刺,又对恐怖主义作了明确的否定。众所周知,作家构思这部小说时俄国现实表明,沙皇政府的官僚统治不仅残酷反动,而且早已完全腐朽没落,而当时一些像社会革命党那样的极端党派虽然成功地暗杀了普列维(内务大臣,1904年)、斯托雷平(总理大臣,1911年)等不少政要,却丝毫无助于俄罗斯社会的进步。可见这部作品的一些具体描写虽然带有神秘主义和宿命论的悲观色彩,但它所揭示的基本主题思想,不仅十分重要,而且完全切合生活实际,具有明显的现实意义。 长篇小说《彼得堡》的创新及其重要性和意义,还远不止于此。 作家本人在一封信中说过:“革命、日常生活、1905年等等进入情节并非有意,纯属偶然……我的整部长篇小说是借象征性的地点和时间描写残缺不全的想象形式的下意识生活。”“我的《彼得堡》实质上是对被意识割断了同它自然本性联系的瞬息间下意识生活的记录……它的真正的登场人物,则是一些想象的形式,即所谓不曾游到意识这道门槛的想象形式。”因此,“不妨可以把这部长篇称作‘大脑的游戏’”(7)。 安德列·别雷这封信是针对1913年《彼得堡》在刊物上逐章连载后有人指责它对1905年的日常生活和环境描写“有重要的知识性错误”而发的,意在表明作者当时根本没有打算像人们所习惯看到的那样去描写1905年革命、日常生活和人物形象,连彼得堡这个地点都只是一种象征,一种“想象的形式”罢了。他的任务,不在于反映通常所说的现实、正确描述人们在干什么和想什么,而在表现人们“心灵的生活”,展示所谓“未经消化的感觉的沸腾”,“记录”人们“瞬息间的下意识生活”。可见,按照作者原来的构思,《彼得堡》就是一部大胆反传统的标新立异之作,一部打破现实主义传统的象征主义和意识流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题名《彼得堡》。它的“开场白”里指出彼得堡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和“我们帝国诸多城市中的一个”,同时立刻交代说“彼得堡要不是首都,那也就没有彼得堡”。紧接着在第一章里通过主人公早晨乘坐马车去上班因看到涅瓦河远处和烟雾弥漫的瓦西列夫斯基岛时脑子里更浮现出传说中二百年前城市产生的背景后,又一再称彼得堡从此成了东方和西方“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因此,尽管小说里彼得堡是作为故事地点而存在的,而且对城市的河流、运河、岛屿、桥梁、公园和纵横交错的大街、马路都说得十分明确、具体,然而在作者的笔下,它又不只是个地理概念,而是俄罗斯帝国乃至包括东方和西方即整个世界的象征。 与此相联系,小说中反复出现这样的话:“彼得堡的大街具有确凿无疑的特征:彼得堡的大街把过往的人们变成影子,而影子又把彼得堡的大街变成了人。”意思是说,作品所描写的一些人是当时具体生活在彼得堡的人,却又不仅如此,他们都是那个成了“两个敌对世界交接点”的彼得堡的虚幻具象。一种具有更普遍、广泛的社会现象的影子。例如对中心主人公之一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小说一开始就介绍说他既有“深远的蒙古族血统”又曾是“接受基督教洗礼”的亲王的后裔,然后着重指出他担任政府“一个机构的首脑”后一方面敌视工人和贫民,厌恶曲线和红色,主张坚决压制,同时奢谈什么“仁爱”和人道主义,鼓吹引进西方的生产机器。这种复杂矛盾的特点,充分表明这位老参政员是个同时兼具东方民族的残忍和西方文明的虚伪的典型代表。小说中的尼古拉和索菲娅、杜德金和利潘琴科、仆人谢苗内奇和安娜·彼得罗夫娜夫人等一些主要人物形象,也基本如此,他们都是现实的、具体的人,同时又是某种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现象的影子。 这样,《彼得堡》的叙述虽然有明确具体的时间、地点,由一些颠倒了时序却贯穿始终的人和事组成的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同时又把其中的地点当作东方和西方“两个敌对世界的交接点”的象征,把几位中心人物形象分别当作更普遍、广泛的社会现象的影子来描写,从而使自己的整个艺术画面具有了世界规模的象征性。它所揭示的极度激化的社会矛盾和危机,也成了既是俄国的又是全世界的,故事结束时主人公家里一声巨响突发的灾难,同时象征着一种世界性灾难的来临。 在《彼得堡》里,对地点、时间、人物及其行为的种种鲜明的象征性描述,还不时为人物的心灵活动“未经消化的感觉的沸腾”即丰富复杂的直觉及直觉产生的下意识活动、纯主观的无边无际的自由联想所打散或冲淡,以致使小说的情节时断时续、时序颠倒,许多片段完全成了人物感觉、感受和下意识生活的直接呈现。例如,把现实中的人物当成某种概念、现象的影子原是一般象征主义文学中常见的,而在这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彼得堡的大街把过往的行人变成了影子”,则乃是主人公最初的一种直觉及由此引发的自由联想的结果: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早晨经过涅瓦大街去机关上班时见到了过往的人群,因为他是坐在轿式马车里,所以首先看到人们的鼻子、帽子、阳伞,于是他脑海里出现的仿佛不是人群而是些不同形状和颜色的鼻子、帽子和阳伞,由直觉中的鼻子、帽子和阳伞又联想到人们都成了影子。又例如,小说头一章前八节写主人公起床、用餐、乘马车去机关,以后诸章中主人公获悉有人要谋害他,尼古拉接到要自己兑现诺言的信,杜德金弄清利潘琴科的卑鄙用心,以及最后一章写主人公到旅店会见出走两年半后刚回来的妻子和尼古拉急忙回自己房间寻找沙丁鱼罐头盒等全部关键性的情节,都只有很简单的寥寥几笔,而对其间人物不由自主地连连产生的回忆、联想、感觉等紧张的下意识内容,却每每给以数百数千字乃至整整连续几节的详细记述。就是一些表面上属作者客观叙述的故事背景,都既带有鲜明的象征性,又充满不受理性控制的主观随意性。例如,第二章中关于1905年革命爆发时氛围的渲染:那些日子里拥到街上的人群被比作全身“各个部位不断变化着”的“多足虫”,而天没有刮风、没有狗叫和工厂没有鸣汽笛的“夜间荒原上”神秘而清晰有力的“呜呜呜呜”声,则被理解成“含义空前”的“1905年的十月之歌”。如此等等,同样都是人物非理性的内心的主观感觉。《彼得堡》的绝大部分篇幅都采用这种方式叙述,即对客体(现实生活事件和各种人物)断断续续几句简单多半带象征性的交代之后,便是人物(有时是作者自己)内心“未经消化的”和“沸腾”着的感觉、感受,他的种种没有必然联系的奇特联想,即所谓“瞬息间的下意识生活的记录”。安德列·别雷本人谈及《彼得堡》时不见使用过“意识流”这个术语,但他这部长篇的叙述方式充斥着典型的意识流手法。 正是这种象征和意识流的有机的巧妙结合,使《彼得堡》在内容和技巧上独具一格,新颖别致,蕴含着异常的魅力,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与分别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发展到登峰造极的以真实的生活描写为基础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不同,安德列·别雷提供的艺术画面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时空上有明确具体的界定的,同时又是朦胧的、模糊的和无限的,乃至具有世界性的广阔内涵。《彼得堡》在描绘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及暴露批判黑暗现实的精细、深刻方面也许不及一些经典的现实主义杰作,但它借助于艺术象征和意识流及通过二者的结合所表现的俄国和世界当时正面临的灾难性危机方面,却要比它同时代用传统现实主义方法写成的作品强烈、紧张得多,因此也更震撼人心,催人猛醒。 此外,《彼得堡》的风格和文体也异常独特。除因为一些主要情节和人物是对十九世纪文学名著的讽刺模拟而使小说的叙述始终笼罩着一种亦庄亦谐的气氛之外,作者还力求各种艺术的融合,最大限度地发挥长篇小说形式的艺术表现力。整个作品犹如一幅包罗万象的巨型绘画或雕塑,作者的手笔时而简朴明快,时而沉滞凝重。许多完全或基本相同的句子、段落在不同情况下的多次重复等等,更可以看出作家有意把诸如对位、变奏、转调等音乐中的作曲法技巧移植到长篇小说中,使人读来觉得像一部复杂的交响乐。作者还常常把许多同音词、声音相近的词和仿声词放在一起连用,使前一句子的最后一个词与后一句子的起头一个词声音相同或相近,从而使小说的行文具有奇妙的音响效果和节奏感。 应该说明的,是关于本书的翻译。因为它是用象征主义和意识流方法写成的,内容涉及古希腊罗马神话、东西方几大宗教和哲学流派及天文、地理、数学、逻辑、历史、艺术、音乐等整个人类文化领域的许多专门知识,独特的文体中还掺杂大量生冷的乃至作者自己创造的词语,句子结构和标点符号也非同一般,要读懂它已不容易,要移译就更加困难,连作者本人都说他的作品“不可译”(8)。《彼得堡》首次被译成德文出版时,精通该文的作者说,“尽管译者具有修养”,但“译得真糟糕”(9)。本人俄汉两种语言及文学修养都不高,所以尽管自己青年时代曾在小说描写的那个地点生活多年,花了比译一般文学作品多数倍乃至近十倍的时间和精力,但对译文仍感到非常没有把握。坦率地讲,有不少地方实在没办法,是连蒙带猜译的。之所以把它拿出来见读者,一方面试译了一章半在《世界文学》上见刊后得到了一些同行和读者的首肯、鼓励,同时也因为我国至今没有人翻译过它。我只希望我先来冒一次险,抛出一块粗陋的砖,以便在不久的将来能引出较好地传达出这部名著风采的美玉来。让我们共同努力,把我国的外国文学名著翻译中的这个空白填上。 我的老伴杨光通晓英俄两种外语,长期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执教翻译理论和实践课,出版过多种译作。在《彼得堡》的翻译过程中,她也付出了智慧和心血。 最后需要说明一点。正如上面已经提到的那样,《彼得堡》原文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1913至1914年在杂志上发表后于1916年由杂志社出的单行本,另一个是十月革命后经作者本人删节、压缩于1922年在柏林出版的本子;苏联二三十年代流行的均是后者。本书是小说未经删节、压缩最初面世的文本,根据1981年莫斯科的科学出版社所出苏联科学院文学典籍丛书版本全文译出。 靳戈 1997年4月15日于北京苏州街寓所 (1)转引自《俄罗斯文学史》第四卷,列宁格勒,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557页。 (2)《文学遗产》第70期,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63年,第311页。 (3)《苏联文学艺术问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12—13页。 (4)《苏联文学问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45页。 (5)见《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第1卷,第757页。 (6)列·康·多尔戈波洛夫:《安德列·别雷和他的长篇小说〈彼得堡〉》,列宁格勒,苏联作家出版社,1988年,第44页。 (7)见《致伊万诺夫—拉祖姆尼克的信》。 (8)《作家自述》,见《世界文学》1992年第4期,第201页。 (9)《作家自述》,见《世界文学》1992年第4期,第201页。 The End 浙江出版联合集团旗下电子书出版机构http://www.bookdna.cn新浪微博:@BookDNA本唐在线出版 微信公众号:本唐在线出版 如您发现本书内容错讹,敬请发送邮件至 cb@bookdna.cn 指正。 成为作者,只需一步 To be an author, just one cli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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